他应该很热很疲惫吧,但就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一样,只能不停地走下去。

常熟路上的孔雀男

作者/单桐兴

1

我敢说除了我以外,没人记得他的真名。

人们都叫他孔雀男,这个外号来源于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大众面前进行表演。我是他的经纪人,准确说是替公司挖掘有潜力的街头艺术家。天气好的时候你在南京西路上走一走,会看到许多持证上岗的民间艺人。有唱歌,跳舞,玩乐器的,孔雀男当然不在其列。标题已经告诉各位读者,孔雀男住在常熟路上。

我从街坊邻居嘴里听说了他的事迹。孔雀男是一个魔术师,足不出户,自称有一个顶楼的马戏团,不过听说已经解散了。他靠给人变魔术赚钱,绝活是变扑克牌跟变鸽子。

乍一听好像没什么。但根据和孔雀男走得近的人回忆,孔雀男曾在一次喝多的时候,变了一个很厉害的魔术:孔雀开屏。孔雀羽毛是那么真实,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男人表演孔雀开屏?这不禁让我联想到以前看过的“花瓶姑娘”,就那种你明知是假的但还是忍不住想看一眼。再说,现在大众越来越重口,唱歌跳舞扭屁股的才艺早就看得不耐烦。万一他真有点东西,今年的业务指标兴许就能超额完成。

瑞华公寓,钢筋混凝土结构,1928年竣工。装饰艺术派风格,沿道路转角布置。浅灰色水泥拉毛饰面,平挑檐,楼梯间为敞露式;底层和顶层的水平饰带以及入口装饰为典型的装饰艺术派风格。每套居住单元均有前后阳台。

海报上的地址是一处优秀历史建筑,一共八层,他们住在最顶层。我上去后找到门牌号码,发现门虚掩着,轻轻推开,发现这只是一扇过道门,里面又有四扇圆拱形深蓝色的木门。两扇位于我的左右,两扇面朝着我。

虽然这给我出了道难题,但老派建筑的魅力一下子攫住我。每每路过优秀历史建筑,我都幻想有一天能与它发生故事。这是个契机,就算今天他们不在家跑了个空趟——那倒不会,大家都告诉我孔雀男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挨个把门敲一遍,如有人开门,我就递上名片,说明来意。

孔雀男住在面朝我的左边那扇门里。我上前敲门,听到屋里传来一声低沉的“稍等”,伴随杂音,似乎是把什么物体在地上拖来拖去。老房子就是这样,隔音不大好。我愈发兴奋,猜测门背后究竟有什么,最带劲的莫过于凶杀现场。

门张开了不到十厘米,伸出来一只骨节突出的手,传来一个固定词汇。

“外卖。”

“不是不是。”

客厅很暗,遮光布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顶上亮着一盏黄颜色的灯。孔雀男使劲嘬最后一口,让香烟燃烧到过滤嘴的那根线上,这才熄灭。他反复摩挲我的名片,像是在思考如何能从上面抹出金子来。公司在业内赫赫有名,上过网的都听说过。

趁这个当口我好好打量了一下孔雀男:他约莫二十岁,高大,头很小,脖子细长,皮肤呈小麦色;他留着很长很长的辫子,像是绒毛,一直到腰部;上身是一件黑色短袖,手臂瘦削;下身是一条极为肥大的裤子,堪比绿巨人短裤同款;腰间挂着一把古铜色的大尺寸钥匙,仅凭观感就可以断定十分沉重;他赤着脚,袜子被丢的七零八落,垃圾桶里全是可乐易拉罐,想必冰箱里也全都是。

孔雀男开口说话,也许是抽烟抽太多的缘故,他声音听上去像是鸡叫。

“变扑克牌八十,变鸽子一百,两个都看一百六。”

我摇摇头,告诉孔雀男,我想看那个坊间流传,他只变过一次的魔术。

“那都是胡说八道的。我就会这两个,别的不会。”

“听说你还有一个马戏团?”

我从口袋里掏出折成四叠的海报放在桌上,他立马急了眼,说道:

“你想干吗?你走你走!”

孔雀男有些不悦,下了逐客令,深陷在长沙发里,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空气净化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喷得愈发猛烈。两股白色气体交织在一起,组成了螺旋上升的染色体形状。看样子他都不打算送送我,一步都不想挪动。我只好站起身,礼貌性地告别。

很快我又折返回来。面朝我的右边那扇圆拱形的深蓝色木门上,贴着不起眼的“招租”字样。

2

我从孔雀男嘴里听来了一些有关房子和他们的事情。解放前,整个一套都是一户人家;解放后,政府把房子分给两户,其中就有孔雀男的爷爷。如今房子传到他们一代,孔雀男和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生,两人是要好的朋友。朋友外出旅行长时间不在,孔雀男便替她照看房子。他们把房子租给我要一万块,为此我只能脸上笑嘻嘻。

“你们这里只住了两户,那另外两扇门是干吗的?”

“不关你的事。”

我和孔雀男站在四平米的狭长电梯里,背对镜子。起初我站在孔雀男身后,他立马和我换位置,充满警惕性。电梯也是老电梯,楼层显示用的是一块扇形的金属板,上面标示了一到八的罗马数字以及G。每下降一层,红色指针便向左摆一次,那情形像是在孔雀开屏。

我和孔雀男去办理租房手续。他不会不清楚我住在这里的目的,但没人会跟钱过不去。我观察到孔雀男手头拮据,吃饭时他把盘子里的米饭刮得干干净净,像是饿了好几天。

我只有一些随身衣物,第二天便完成了搬家工作。黄昏,我拿着两个杯子和一瓶酒再次敲响他的门,同样是传来一声“稍等”,以及把什么物体在地上拖来拖去的声音。他打开门后看到我手里的诚意,表示从他家里可以直通天台,我们可以坐到那上面去。

 喝酒的时候我继续展开攻势,大致是说签约我们公司的民间艺人待遇如何如何好,而且越稀罕的本事越吃香。为此,我付了160块给孔雀男,观看了他变扑克牌跟变鸽子的魔术。老实说,那是我人生中花的最冤枉的160块。

孔雀男上来时把洗好的床单被套也带了上来,一一挂在晾衣架上。我不确定他听进去了没有,但在挂床单的过程中,因为晾衣架太高而需要垫脚,他黑色的短袖往上窜,肥大的裤子往下落,露出紫色的内裤边沿。

这情形像是春光乍泄,但我确定自己没有喝多,看到孔雀男的腰际部位长满了羽毛。肥大的裤子就像是一个罩子,把长出来的羽毛藏得严严实实。

孔雀男坐下来后,我凑近他的脸,像是要亲吻他。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

“没有,真没有。”

“你别不好意思啊,要是有的话,我们就能发大财啦!”

“发财?不被抓走就算不错了。”

促使我和孔雀男关系迅速拉近的原因,是因为一套关于动物的童话书。那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写的,我去哪里都会随身携带一本。孔雀男看到后无比兴奋,拿起书翻来翻去。我顺水推舟说,这本可以先借给他看。

写这套丛书的作家也相当神秘。没有照片没有资料,网上也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人们根据文风推测她是一个女性,就跟写《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费兰特一样。

“不用,这些故事我都熟得不行。”

“是嘛。”

“你最喜欢哪一个动物的故事?”

“大象的故事。”

孔雀男抬起头望着我,露出半哭半忧伤的微笑,说道:“我也是。”

当晚,我们又喝了一顿。孔雀男这才慢慢打开话匣子,表示他有长达十年没怎么出过门,全靠父母的积蓄和变魔术糊口。我问他为什么要逃避社会,心理究竟遇到什么问题。孔雀男这种情况在发达国家里屡见不鲜,光日本就有100万人,被称为“蛰居族”。他沉默了,正在思考,但最终没有回答我,直到将杯中酒一仰而尽,才缓缓说道:

“你真的想看孔雀开屏这个魔术吗?”

“当然啊。我没骗你,要是魔术厉害的话我们都能发财!”

“就算变,我也只能变给你看。”

我同意了孔雀男的条件,他说他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

3

午夜十二点,孔雀男问我要不要一起出门。

常熟路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几辆车通行穿过。孔雀男要到马路的另一头,但午夜时分来往车速很快,孔雀男有些胆战心惊,似乎都忘了该如何正确地过马路。只等没车时,就一路小跑穿行过去。到了马路另一头后,我们没走两步便钻进一个弄堂,他指着一个关闭的小餐厅门口,告诉我每天早上会有人在这里卖煎饼。

我抬起头回望瑞华公寓,发现从孔雀男的住所望出去,正好能看到这里。

“你明天早上来这里给我买煎饼好吗?”

“你为什么不自己来买呢?”

“我不想出门。”

“不要害怕跟人交流,你跟我交流得不是挺好。”

“那是因为——”

“说不定他们也喜欢看关于动物的童话书。”

第二天早上,孔雀男和我一道来弄堂里买煎饼。常熟路上有两栋写字楼,此时正是白领买早餐的高峰期,弄堂口排了数十人的队伍。孔雀男把后背交给我,我排在他后面。煎饼里可以加油条,火腿,生菜,萝卜丝这四样,临到购买时需提前告知。做煎饼的阿姨动作娴熟,头抬也不抬:糊面团,打鸡蛋,撒葱花,放香菜,搁酱丁,放两片煎饼,至多问一句“要甜酱还是要辣酱”。

轮到孔雀男了,煎饼阿姨问他要往煎饼里加什么。

孔雀男张着嘴,却失去了声音,他一下子忘记该如何身处人类社会。

“你要加什么?旁边有价目表。”

连问三声以后,煎饼阿姨终于抬起头。她虽然和颜悦色,但语气里不耐烦。早上高峰期,耽误时间就是耽误赚钱。我赶忙插话,表示加油条加火腿,两个。

到家后孔雀男才告诉我,他像是领主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完全恢复神色。煎饼阿姨已经是第二代了,以前每天早上,父母都会给自己排队买煎饼,直到十年前父母去世。

“那你朋友呢?她不是才出去旅行吗?”

“她——她其实比我更害怕出门。”

“啊?那她这次为什么出去那么久?”

“她决定去外面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啊?”

孔雀男指了指鼻子。

我不再多说,默默地吃煎饼。一个女人长时间没有出门,现在下定决心去给鼻子做手术,多半是长相丑陋的缘故。那孔雀男不愿意出门的原因是什么?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主动说:

“你相信这个作家在书里说的,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供奉了一种动物吗?”

“相信啊,我觉得我是猫。你呢?”

“我——”

孔雀男用纸抹抹嘴,他似乎已经考虑清楚。

他回卧室关上门,锁上,传来什么物体在地上拖来拖去的声音。客厅里一直开着黄颜色的灯,两边的遮光布已经很久没有拉开过,上面沾了不少灰。不消片刻他走出来,穿着类似夜行衣的黑色紧身,披着斗篷带着宽礼帽。

我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孔雀男是一个cosplay爱好者。他这是在模仿佐罗吗?那和孔雀开屏有什么关系?一连串问题在我脑海里徘徊时,孔雀男突然死死盯着我,金光四射照耀得我睁不开眼。

我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偷偷打开身上的针孔摄像机。死死盯着我的并不是孔雀男的眼睛,而是孔雀羽毛上的眼睛。孔雀男站立着,身后展开了一个直径为两米的扇形,上面有无数只蓝色眼睛。

录制完毕,我相信绝对会有人为他的表演买单。孔雀羽毛是那么真实,仿佛浑然天成,好像就长在他身上一样,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明天我们再一起去买煎饼吧。”

“好啊。”

我攥紧口袋里的素材,心想自己撞上了大运。

4

我把录像交给总监,他看到后也陷入了震撼。

“他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

“一定要说服他来马戏团表演,绝对能火!”

“明白。”

我当然没有提偷拍的事情,而是旁敲侧击,以经验的角度告诉孔雀男,很多人对这种奇观都很感兴趣。孔雀男不理解,人们要想看孔雀开屏可以去动物园,为什么要看他表演的魔术呢?魔术都是假的。

“你的魔术可一点都不假。而且孔雀这种动物,又不是天天开屏。”

“那你们训练一只孔雀在舞台上给观众开屏不就行了?”

“那多没意思。孔雀开屏是理所应当,但你是独一无二的。”

“可我害怕站在这么多人面前。”

“逃避不是办法,你总要融入这个社会。”

当晚,孔雀男独自去天台上喝酒。一个多月相处下来,我基本获得了他的信任,唯独去马戏团表演这件事情,我们一直谈不拢。除了每日一起进餐之外,孔雀男还会提供一辆90年代的桑塔纳车让我开,载他去宽阔的江边走一走。相较于过去,孔雀男已经好很多了。他开始尝试着跟除我之外的人对话,也尝试着把窗户的遮光布一点点拉开,与阳光接触。

但在着装上孔雀男非常固执,永远穿着各种比他身材肥大好几倍的裤子。此时已经是五月份,常熟路上热气腾腾,他一出现就会成为人们多看两眼的焦点。他应该很热很疲惫吧,但就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一样,只能不停地走下去。

为了能够说动他,我与孔雀男形影不离,提出我们应该更多地了解孔雀。首先是进入氛围,我给他找来了很多关于孔雀的诗歌,供他阅读进行感受;然后是看与孔雀相关的纪录片和影视作品,有一部国产片就叫《孔雀》。我们俩一起看了,结果看到最后才看到孔雀开屏,我骂了一通导演,认为他在骗人。孔雀男却非常喜欢,认为这才是他心中的孔雀。

但也有很多时候孔雀男是躲着我的。他跑到天台上,听着音乐,一个人自顾自地舞蹈。我上不去,只好呆在家里,听到天台上传来他模仿孔雀的叫声。

孔雀男拜托我,等他排练完以后让我进行一次录像,他想留作纪念。

我带了脚架跟单反,显得更为正式。地点就选在天台,顶上万里无云。他定制的服装也到了,红艳艳,紫金金,繁复又盛大。就像是穿越回唐朝,云想衣裳花想容,即将表演一出《霓虹羽衣曲》。

我们默契地进行准备工作,直到开始录像。

演出开始。透过镜头,我看到一只闪耀着金光的孔雀在阳光下舞蹈——这当然是比喻句,而我心思在别处。孔雀男的秘密或许不只在他身上,两扇圆拱形深蓝色木门才是前往真相的通道,古铜色的大尺寸钥匙就挂在他肥大的裤子上。

孔雀男在楼下卧室里换好衣服上到天台,由于对我放松戒备,门没关。

孔雀男开屏,片刻后我按下暂停键。

“录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我看看。”

“我去上个厕所。”

我飞快下天台,进入孔雀男的房间,看到他肥大的裤子,找到那把古铜色的大尺寸钥匙,取下后跑到亮着昏黄灯光的过道里。先试了靠孔雀男这边的圆拱形深蓝色木门。

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门背后的刺激感不亚于看到已经死去很久的尸体,或是一个骷髅?谁知道孔雀男口中的朋友是否还活着。这是属于老房子的故事,我的幻想终于成真。

“别打开!”

太晚了。

5

总监从我这里取得孔雀男的联络方式,私自联系了他。名义上说是邀请公司旗下的民间艺人见面吃个饭,但到了现场以后,孔雀男发现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一大帮子人,那都是总监喊来的公司高层。

孔雀男表演了变扑克牌跟变鸽子两个魔术,但没有向每个人收费160块。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找个借口想跑,不料在房间里的投影仪上,开始播放孔雀男开屏的录像。

总监威胁他,如果不合作的话,这段录像便会发布到网上,被所有人看到。然后他再引导舆论,让研究超自然力量的部门把孔雀男抓起来,甭管他的魔术是真是假。

“你要是选择跟我们合作,大家都能赚到钱,皆大欢喜。”

“你要我干什么?”

“每天晚上都去我的马戏团里表演,表演孔雀开屏。”

“孔雀怎么可能天天开屏?”

“怎么不可能?我现在就想看。”

门开着,孔雀男却挪不动步子。他知道,如果录像泄露出去,他无疑会被卷入舆论的旋涡。他已经有十年没出过家门,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已经不适合优雅的动物生存。他若是选择去马戏团里表演——这或许是条路子。大众不会去思考,只会为他的魔术而惊愕不已。“这到底是怎么变的?有意思啊!”孔雀男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溜烟便消失。他可以苟且活着,说不定手头宽裕以后,也跑去外面做个手术。

孔雀男被迫开屏。那过于逼真而产生的震撼,让某个人冒冒失失地走到孔雀男身边,冷不丁地拔下了一根孔雀羽毛。

孔雀男抽搐了一下,就像我们抽血时被针管插到那样,很快又恢复神色。

“是真的!是真羽毛!老弟,你是怎么把尾巴装上去的?”

总监没让孔雀男回答这个问题,那不重要。他把孔雀男带去了另一个房间,倒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他。总监和颜悦色,现在开始唱红脸。他让孔雀男不要把先前的话放在心上,自己并没有恶意。魔术是真是假,尾巴是怎么装上去的,他都没有兴趣知道。在总监眼里,孔雀男是冉冉升起的马戏团新星,是一座无尽的宝藏,需要好好呵护。

“这么说,你同意每天晚上来我们马戏团表演吧?”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是为你好。我知道你们艺术家有艺术追求,但这不冲突嘛。”

“是,不冲突。”

总监见孔雀男情绪稳定,似乎是认可了他们的约定。总监说自己还有事,得去看其他民间艺人的表演。不难猜到,他会把那些原本怀揣热情与生命力的作品改得面目全非,让它们从一开始,就携带着一条名叫“媚俗”的染色体。

这些事都是后来孔雀男告诉我的,他给我留了一封信和一把钥匙。总监干的事情固然下三滥,但我也难辞其咎。为此我拒绝参加孔雀男在马戏团的首演,于是被公司开除。

那天出了大事。

6

我到底从门里看到了什么?由于没有影像资料的佐证,全凭我的记忆。有可能是假的,说不定是孔雀男植入在我脑海里的。

这扇门就像是《纳尼亚传奇》里的衣柜。我看到了森林,我看到森林里有一只孔雀。

仅仅那么一瞬间,孔雀男站到我面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难道也是魔术吗?”

“是的,但这不是人类的魔术。”

瑞华公寓,原名赛华公寓,含义不言而明。上世纪三十年代这里曾住过一名法国生物学博士,后来因为发疯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这是可考据的历史,不可考据的历史存在于老一辈人的口述中。父母在孔雀男十岁的时候死去,那时候孔雀男被禁止出门,因为他的后背长满了孔雀羽毛。父亲告诉他,在没有进入那扇门之前,母亲被诊断出不孕不育,但他们一直很想要个孩子。

孔雀男的父母打开那扇门,踏入森林,空气里有绿色的味道。

他们来到一条河流面前,对岸是一只雄孔雀。孔雀也注意到他们,每一根羽毛都盯着看,那是一次盛大的开屏。

一个月后,孔雀男的母亲怀孕了。

听上去似乎如有神助。但在孔雀男出生以后,慢慢产生了变化。孔雀男的毛发量与生长速度异于常人,一个晚上就可以把之前剃掉的全部长出来。父母起初以为这只是毛发茂盛,直到孔雀男的背上开始生长孔雀羽毛。

孔雀男在信里写道:“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惩罚或者灾难。如果父母没有打开那扇门,遇见孔雀,恐怕永远都不会有我。按照《X战警》的说法,我应该算是变种人。从母亲怀上我的一开始,便拥有了孔雀的染色体。想想还挺幸运,因为我独一无二。但在这个世界里,另类也就意味着孤独,和承受更多的非议吧。”

孔雀男还说了朋友的事情。朋友比孔雀男要大十岁,是自己偷来钥匙,一个人冒险似的闯进去。她看到一头大象,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活生生的大象。于是朋友冲上去,伸手勾住象鼻子。

朋友被象鼻子吊起来,扶她坐上象背。她指挥大象前进后退,仿佛一个威风凛凛的国王。

从那以后,朋友也拥有了象鼻子。她不像孔雀男那样感恩,而是极为憎恶自己的象鼻子,想方设法拿掉。

“我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做那个手术,但我拦不住她。在打架方面,孔雀羽毛比象鼻子要逊色很多。无论是孔雀还是大象,都是我们的一部分。这应该是个外星人的魔术,类似于某种实验,想要获得更新的物种吧。”

我拿着信赶紧出门,打车,目的地是公司马戏团。

车上我继续看信,最后一段话是孔雀男写给我的。

“我知道是你偷拍的录像。我不怪你,你一定没想到会被总监那样利用。听说你后来离开了那家公司,这样也好,不论我出什么事情都挨不着你。我把钥匙留给你,希望你可以替我守住这个秘密。你当然可以打开那扇门进去再看一眼孔雀,但我不保证进去以后会发生好的事情还是坏的事情。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孔雀,我想我都没有遗憾了。别忘了你给我录的视频,那才是真正的我。

对了,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房东,她就是你最喜欢的作家。很意外吧?我们终将会和喜欢的人相遇。那些故事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打进电脑里的,熟到不能再熟。既然你喜欢大象的故事,就一定不要放弃。”

孔雀男不是去表演的,他不想开屏给任何人看。他生来是一只孔雀,不去讨好,不去献媚,不属于下三滥的马戏团。只在见到太阳与美好事物,才会乐得打开自己美轮美奂的羽毛。

我匆匆赶到马戏团,冲进去,与门口保安发生肢体冲突。

这时马戏团里一片黑暗,刚刚结束报幕。主持人告诉大家,下面是马戏团引进的最新节目:男人表演孔雀开屏的魔术。猎奇刺激,在全世界别的地方都看不到。大众都屏住呼吸,充满十二分好奇与期待,就像是观看即将发射的火箭。

一束追光灯打在孔雀男本该出现的位置上,观众只看到一大簇鲜艳的孔雀羽毛,还淌着鲜血,孔雀男在边缘奄奄一息。

孔雀男在舞台上把自己的孔雀羽毛给全部剪掉了,为了不给任何人开屏。

我被喊去警局,录口供。之后警方结案,这是一起自杀案件。

没人会关心孔雀男是不是一只孔雀,也没人会在意他为什么要剪断自己的孔雀羽毛。在最开始两天,亲历那场的观众会聊上一两句,谈论看到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时所带来的刺激。慢慢也就淡忘了,只觉得孔雀男是一个陌生词汇。

而我一遍遍地在家里观看孔雀男的舞蹈视频,流下眼泪。

那把古铜色的大尺寸钥匙也挂在我肥大的裤子上。

忘了说,孔雀男的名字叫黄凉。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