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的囚禁,而自己也将永远沦陷在欲望的循环里无法解脱。

关于过去的一切

作者/宋睿洋

01

这是盛夏最热的时候,晚上八点半,对于在工作中累了一整天的年轻人来说,远离城市心脏位置的“飞鸟酒吧”,有着城市安静一隅的全部特点,没有声色犬马式的爱与摇摆,是他们相当不错的一个选择。不同于夜店欢场,那些充满暗示性的灯光和舞池里回荡着的男女呢喃,在一个人的理智重新占领高地之后,其实会给身体与头脑同时带来无尽的疲惫与空白。

“飞鸟酒吧”是个例外,这里彻夜开门,音响里经常放着曾流行于八十年代末的各种迷幻酸爵士,每当歌曲切换到下一首的时候,会有片刻宁静,安静到能听见酒水划过喉咙的声音。每当富有穿透性的闷骚小号即兴前奏再次响起,整个两百平米的小空间再一次有了自己独特的节奏,犹如被赋予了慵懒的灵魂。

在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而醉酒的人眼中,这里的年轻人面容模糊,没有表情,分不清你我,仿佛一个荒诞的胞生世界。他们的身影闪烁在昏黄的灯光里忽隐忽现,伴随着香水的味道让人捉摸不定。有时你甚至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就连很多记忆片段也好像黑暗里的走马灯一般摇曳不定。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正趴在酒吧柜台上,透过自己的玻璃杯发呆,杯里的麦芽啤酒喝掉一半,原本的三块冰已经融化掉了两块,杯底的气泡依旧持续向上升腾直到消失。此时他突然听到从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足音,扭过头一看,他眼中的光亮忽闪了一下,前方正在行走的这个女孩让他屏住呼吸,思忖好几秒钟。

出于本能驱使的审美,他经常会给自己一种微妙的暗示。如果此刻不去认识一下面前的这个人,就会永远错过她,这样的遗憾会让人过后难过很久。毕竟素未谋面的人再次相遇的概率接近于零,可一旦要到了联系方式就像上了一道保险,即便不说话,但只要女孩始终呆在社交软件列表里,就会陡增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毕竟这意味着未来的无限可能。

他有时也明白这样的做法并不好,功利性太强,容易让仅存的一点爱情消失。于是为了说服自己的道德,便一直提醒自己绝不在一开始就抱有上床的想法,一旦目的不明确,行为也开始有了正当性。这种条件反射维持一段时间,他发现把这样的相遇戏码归结为缘分的神秘,再套上浪漫爱情的外壳,都是种自欺欺人的行为,身体里的荷尔蒙总会为世界表象快乐而做出选择。但这种程度的自我反省,还不足以让他停止早已形成惯性的虚伪行为。

男孩看见女孩一个人陷在柜台斜前方的沙发里,旁边很长时间都没人,可以初步断定女孩是自己一个人出来喝闷酒。他非常高兴,又要了一杯啤酒,借着醉意起身,然后搜肠刮肚地想着第一句打算说些什么,怎样的开场白才不会让聊天变得十分僵硬。男人离开座位,他杯子里的最后一颗冰块刚好融化成一堆白色气泡,仿佛将于杯中形成高潮,随即破裂,然后消弥于空气之中。

可此时气泡静止了,包括融化在昏黄灯光中的灰尘也一并静止。

“飞鸟酒吧”里所有男女的动作也都被定格在了上一秒钟,包括即将初次相识的男孩和女孩。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女孩记忆的一个残影。


此刻是深夜两点半,按照科学的说法人类正处于深度睡眠的状态。刚刚这无比熟悉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方灿面前放映,他的眼圈有点红,这是他们最后一点回忆。为了不给女孩和自己以后的生活留下任何隐患,方灿必须狠下心来,对着这段回忆挥了挥手,彻底删掉了他们最初相识的所有存在。

记忆片段原本散出的光慢慢消失。方灿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抬起手,颇有仪式感地隔空抚摸了一下女孩的其他记忆序列,仿佛是在与女孩作别,又像是为某件事情画上句号。此刻在女孩的脑海里,这副具象化的身体其实恰恰也是方灿的意识本身,即便重量轻如鹅毛,却完全不妨碍让灵魂再次回归肉体。重返现实无疑是苦闷的,但这也不过是黑夜里的一声叹息,对他本人来说,这个过程虚无而又荒谬,不包含任何杂质,就像做了一个漫长却又毫无意义的梦,只不过梦境旅途尽头的标记是在现实里呼吸的第一口空气。

 

02

“你还没结束?”

“快......快了,再等一下。”

空调里吹出来的风将屋子烘得温热,汗液从皮肤毛孔里溢出来,散发着只属于夏夜的激素味,粘得人发腻。两个人的喘息急促困难,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在跟空气温存。李可在黑暗里逐渐睁开眼,意识有些恍惚,仿佛从一个巨大的梦境中醒来。月光透过窗纱,尚且能勾勒出人脸轮廓。她望着身下男人的脸,时而产生幻觉,这样的晃神会让思维跳脱到另一个空间。只不过传电式的酥麻快感持续输出,又把她拉了回来。

这是李可第一次和面前这个人云雨,她的情绪并没有想象中有很大波动。对于空巢期的她来说,这种消耗无处安放荷尔蒙的行为其实就跟一个人吃饭拉屎没什么分别,都是在一个特定时间段里必须要做的事情。当然挑选对象一定要在自己的可控原则之内,要分清熟人与陌生人的区别,以及不同的对待方式。

她有时就像是一个演员,在生活这个大剧场里,会伴随着文本环境的变化时刻切换成截然不同的角色,悲喜交加固然是常事,既能在男孩面前哭得真诚,也能在那些故作深沉的男人面前表现出与众不同的落寞。不能说她整个过程毫无真心的成分,都是即兴伪装的假象。当李可冷静下来分析自己无数患得患失的片段,她发现这些令人动容的绚烂情感背后都有着相似的空洞本质。

总之,她必须让心与身体的距离分离得足够遥远,自己要去击碎那些虚无缥缈的幸福幻象,一旦习惯,行动起来就不会特别困难,甚至会觉得太多事情都无所谓了。

就像此刻躺在她身边这个叫郝文的男人,仅仅在“飞鸟酒吧”里认识不到三个小时,李可就深刻地了解到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他们其实都不会按照计划去消耗自己的人生,当然人生说到底也无法被计划。酒精作为一种了不起的智慧,它增加了奔向死亡时的宽度,而此时发生的一切,都刚好是他们转弯时恰巧碰到的路。

即便郝文在醉酒后如何伤感继而表露衷肠,可说起最终目的,都让前期铺垫的哲思词汇变得如此廉价,甚至有些恶心。不过李可心中拎得清,这注定是一个过路的人,她可以仅仅为了自己的身体欲望而去短暂地拥抱他,然后选择静静聆听他的话。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见识短浅急需被教育的可爱听众,好让郝文的求偶仪式变得更加精致漂亮不拘一格。

李可用炽热的目光望着他,发现了郝文言谈之中嘴角洋溢出的自信微笑。她敢肯定郝文这套流程绝对不是第一次用,甚至都有版本重复的可能。毕竟在这个女少男多对于男人性资源极度匮乏的时代,郝文无非是在芸芸众生中掠夺交配权的凡夫俗子,他只不过是打猎的技巧更为高端而已。

郝文此刻躺在床上抽着烟,他头发蓬乱不再像坐在酒吧时那样油光可鉴。他光着身子面对着李可,一切都回归到人在出生时才有的疲软状态。他口中的诗意和自由消失了,处于贤者状态的他全无走进酒店房门时那雷勾地火般的斗志,相比于此刻巨大的空虚和落寞,刚刚的激情简直渺小得可怜。他用手指尖蜻蜓点水式地摩挲李可光滑白皙的身体,那吸收度极好的皮肤让郝文陷入沉思,似乎要说什么。李可察觉到了,为了保险起见,连忙打断他,不让他说出第一句话。

“睡不着,咱们一起看会儿电视?”

郝文愣了一下,“好,当然行啊。”

他们没有开灯,没有再继续说话,却刚好能从那些爆米花娱乐节目中找到被设计好的节目桥段,那些相同的笑点让屋子里的气氛不那么尴尬,没过多久郝文就睡去了。

李可去洗了个澡,又顺便收拾了一下屋子和自己的心情,她感觉身体很轻。

此时东方已白,李可身旁这个人并不打鼾,只是呼吸声很重。她躺在床上,也没太睡好,这种半梦半醒的假寐状态,让她脑海里有些画面一闪而过。她不太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或许这些东西始终暗示着李可,留给自己一个底线,不在开启一段稳定感情时出轨。毕竟以她的聪明,其实太能哄骗得了晃在面前的这些男人。但李可无法让心灵跟着身体一起腐朽,毕竟二者同时沦陷在现实中,这痛苦的等级一般会成倍增加。

 

 03

“唉,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你会忘记我吗?”

“除非记忆消失,否则爱你的感觉是会一直存在的。”

这种对话更多时候是方灿为了让自己女友快乐的一种即兴调情,女友理所应当也把他当成一种令人愉悦的反馈,可这对方灿来说却不是一个承诺。他曾在太多场合说过无数谎言,但唯独这件事并没有撒谎。方灿确实具备删除记忆这种能力,只要距离在一米之内完全进入睡眠状态的对象,包括他本人,都可以起到作用。

让时间往回倒流,方灿直到现在依旧清楚地记得一个午后,他第一次注意到街道上拥吻缠绵在一起的情侣。他面红耳赤地避开目光,同时愣了一下,不清楚情侣这么做目的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这种私密活动背后的动机是什么样子。这样的画面只给了他一个情欲的概念,却始终无法知晓全貌,在性概念被深刻修正的环境里,他无法去问任何人,只能通过阅读和影像来获取相关信息,但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这个过程更像是自我和本我之间的互相瓦解,这令他既困惑又痛苦。

终于,方灿第一次遗精结束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有了一个女朋友。省略中间那一段浮夸的追逐游戏,他再审视自己那一段经历,那时的方灿的确有把当时的女朋友当成满足本能需求的一个对象来进行情感投注,可他也的确义无反顾地陷入了自己的爱河当中,只不过被浇灌在爱人身上的爱情,不过是他为了满足自我完美而表现出来的自恋。

方灿试图对另一半坦诚,用倾诉的方式将心中的纠葛告诉了女友。

黑夜中女友沉默很久,翻身过来搂着方灿,告诉他没有什么东西是会一直肯定的,说到底,只有此刻的快乐才是真实的永恒。女友自那以后,时常会和方灿虚构出各种生活桥段来增加恋爱的情趣,这也逐渐成为他们生活的基石。

他们跟学校假装请假,去一个陌生但并不遥远的城市,然后关掉彼此的手机,排除外界的所有干扰,仿佛为了单纯的快乐而创造出一个有时间限制的低配伊甸园。在那个幸福的空间里,除了吃饭、睡觉与做爱,他们还不断尝试各种此前未曾体验过的所有东西。直到他们分手的前一年,女友变本加厉甚至还使用催眠等心理学干预的方式来通过意识中的自我觉醒让彼此的快感加倍。但也正是因为女友这一系列操作才让方灿自分手后就有了一个别人不具备的能力,从人类意识结构上来说,这反倒是像在遭受重大刺激后形成的一种意志自我暴露的后遗症,只不过他无法作为思想间谍更改对方的意识,但却可以适当删除对方的记忆。

进入睡眠不仅仅是休息,这本身更像是一个束缚肉体然后不断入迷的过程,那时的人断绝了和现实的联系,记忆不再继续产生,方灿就是利用这个机会进入对方的意识主体,对记忆动手脚。方灿和自己的这些女朋友分手,不会提前和她们说,更不会面露不悦,从而显现出情感破裂的端倪。他会在下决心的那一天夜里趁对方熟睡的时候,悄悄地抹掉她们记忆里和自己相关的一切,这个过程安详而又柔和,全无任何争吵。第二天早上醒来,女孩什么也不会记得,只会以为自己突然因为某些原因而出现在酒店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继续开始新一天的工作生活。毕竟记忆里的东西如果消失了,人是轻易不会对已经消失了的东西产生怀疑的。

也正因为如此,为了不露出任何马脚,方灿恋爱有几大原则。

他从来不会和自己的女朋友合影,不会出现在女友的社交动态里面,不会去认识和女友相关的朋友和同事,不会选择自己周围同事作为恋爱对象,更不会选择婚前同居这种形式来提前透支生活的快乐。当然这种不愿意留下任何恋爱痕迹的行为难免要遭到另一半的质疑,但方灿每次都会用便于保鲜爱情这种看似真诚的理由来搪塞过去。

也有少数不认可这种恋爱模式的女孩,方灿面对她们,哪怕此时依旧在甜蜜中沉溺,也绝对不会在她们身边停留很久,这是他给生活上的一道重要保险。

 

04

倘若不是处于空巢期,李可和郝文这一类的人其实是没有太多交集的,李可在白天其实也过着另一种世俗化的生活。

李可也会在适当的时机去好好恋爱,她必须在普世价值当中给自己留有余地,所以她不断地寻找着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平衡。在这两个被规定情境的剧本当中,寻找和解矛盾的可能。为了不让现实里正常的生活失衡,她不会向男朋友坦承和自己有关的一切,包括“飞鸟酒吧”里曾发生的一丝一毫,她清楚这样的真话会让恋情关系彻底断裂,即便初衷是好的,却无法操作,并不现实。

她也太能明白自己的男朋友们想要什么,很多时候李可甚至觉得这些幼稚的男孩爱的不是她本人,而是自己脑海里幻象出的样子,他们不过是和自己的幻想在谈恋爱。李可会在热恋期里给予他们所期待着的幻想,在这种取悦行为的背后,她可以清晰地看懂这些人的好恶习惯,一旦厌倦,就会提出分手。

有时他们会问起关于李可的过去或者未来,但李可都避而不答,或者直接用谎言来修饰现实经历,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粉刷,虚构与现实掺杂在一起,再加上她一脸悲戚的表情,这让她嘴里的故事变得具有历史质感,而且动情可信。

不过说起记忆这件事情,李可有些时候也叫不准,她至今不敢确定记忆里一些模糊的东西到底存不存在,但那些无关紧要的片段带来的感受都是货真价实的,毕竟心脏是不会欺骗自己的。

李可一直以来都有个记录自我感受的习惯,这并不是在她自己的小本上写下每天具体做了哪些事情,那些被写下的模糊感受也可以说只是生活片段的一个代号,那可能是一个词、一段话或者是一个奇怪的图案,对于她来说这些非直观的感受要远比自己做了什么更加真实,只要她打开小本大致浏览一下就能瞬间回想起那些画面曾带给她的喜悦和痛苦。不过李可发现自己有一段记录在回忆里竟然是空白的,明明感受都是真实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时她躺在床上,望着自己男朋友熟睡的背影,会产生幻觉,这和印象里某个人的背影莫名其妙地重叠在了一起。她对此感到害怕,觉得这样的未知会吞噬掉自己的理智,闭上眼睛,那些一闪而过的片段,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身影。

“喂,你明天带我逛逛吧。”李可把下巴抵在男朋友的胸膛上,轻轻地说。

“可以啊,没问题。”男朋友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李可时常会让身边的现男友去代替回忆里的那个人去做一些和幻觉里相似的行为,甚至会神经质般在现实里寻找可以还原幻觉的场景。虽然看起来很折腾不那么正常,但男朋友会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处于恋爱时期的自我沉溺,于是便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彼。男朋友怎么想,李可其实并不在意,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实场景和幻象片段重合度越来越高。这让她不得不正视脑海里这些庞杂片段的合理性,于是记忆时序开始混乱,并在意识中逐渐松动,李可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这些线索里找到一条合理的出路。

这些记忆是她意识组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的存在虽不完全清晰,却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现实生活里的种种行为。不过李可发现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忆出现频率最高的地点则是飞鸟酒吧,她有种预感,在那里可能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05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外面静得出奇,甚至能听见晚归的情侣在街头耳鬓厮磨的声音。方灿路过有些尴尬,只能匆匆离开,于是没过十几分钟便从家来到了酒吧。

昏黄的灯光和啤酒香气微醺着飞鸟酒吧里每一个人的神经。

此时室内的人已不多了,倒夜班的吧台小哥看起来有些疲惫,行为异常懒散。方灿过去礼貌地递了根烟然后点上,并没有和他闲聊太久,而是一个人拿着酒杯瘫软在沙发上,一口啤酒下入五脏六腑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般迅速。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锁屏,界面停留在备忘录,上面的数字比之前又增加了一个。方灿就在不久前又删除了一个女孩的恋爱记忆,这样的行为早已变得稀松平常,在长期删除别人记忆的行为中,方灿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人平时会对时间的流逝有感知,这源于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这是因为生活中具备不同意义的坐标在时刻提示着他,比如正前方电子钟上面的数字,这让他能确切地知道上一秒的一切都只是过去,而不是正在发生的事。可人脑海里的记忆分布并不这么简单,确切地说每个人的记忆随着时间推移都会有所模糊,甚至是自我篡改,因此它们并不是通过线性时间来分布,都是按照特征来划分区块,这些区块特征有可能是人、情绪、事件等等,然后每一个区块里泛着光的影像片段都和这个“重要特征”相关,上面会标注大致的时间,它们就像无数不同颜色的小岛连接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岛群控制着记忆母体的秩序。单从方灿见过的女孩来说,她们的情感记忆大部分都是按照前男友来划分的。他虽然无法了解她们的心声,也无法知晓她们真实的爱与恨到底是什么样子,可从那些记忆的分类便能大致了解她们每个人的情感倾向。真正的心动回忆,画面一般都很精致,她们甚至会在原有基础上美化自己的回忆,相比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带给她们的记忆,画面往往都很模糊,旁边路人的脸也是模糊的。

每次删除完别人的记忆,方灿收拾行李回家后,他都会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也将自己脑海里与女孩相关的全部记忆都给删除掉。

一开始方灿并不会这么做,毕竟删除记忆是种自我欺骗,这会对生活造成一定的干扰。不过当他发现如果不删除这些前女友的记忆,长期分手的苦闷带给自己的伤害可能会更大。方灿犹如一座孤岛,永远不会从属于任何人。他认识每一个曾经在自己身旁停留过的人,并记得与她们发生过的所有事儿,可这些人却都完全不记得自己了。人心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硬,到了夜里闭上眼睛,无数人组成的回忆会在方灿脑海中汹涌失控,他曾因此而整宿的失眠,这严重干扰了他的正常生活。这时方灿才发现其实遗忘本身,未必是一种伤害,这对于自己和他人其实都是一种了不起的解脱。只有让删除自己记忆也成为一种习惯,这才是他独善其身的最佳方式。

备忘录里的数字是他在删除自己记忆前记录的,其实没有多大现实意义。每一次做完这种事,方灿望着不断增加的数字都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一旦思想放空,他会瞬间沉沦在巨大的恐惧感中,正因如此,飞鸟酒吧的存在对他是种巨大安慰。

他切掉备忘录界面,望了望四周,突然发现一个女孩正在看着自己。由于长期混在飞鸟酒吧,方灿太能从不同人的目光中读懂一些内容,也能从动作神态初步认定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女孩其实并没有直勾勾地望着他,只不过他们之间总能在有一些恰如其分的时刻对上眼神,这种事情并非巧合,往往都是某种极其微妙的暗示。在经过了几次目光交汇之后,他们不再闪躲,而是没有害羞地观察着彼此的一举一动,都在等待着对方可以先拿着酒杯过来。

终于,方灿败下阵来,他走了过去。

“你好,我叫方灿,认识一下?”

“李可,当然可以啊。”

 

06

这已经是李可和方灿交往的第二个月了。

看似极为平常的一天夜里,方灿看李可睡着了,打算做个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个决定。在这个熟悉的空间中,删除记忆对于方灿而言仿佛成为了一种颇有宗教仪式感的行为,疲惫感始终流淌在体表内外的每一处,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整洁的废墟之中,却完全游离于时空之外。

他默默拿起自己的手机,把备忘录里面的数字加一,并留下备注告诉自己,睁眼后的第一刻发现面前这个人若不认识,搞不清楚状况,要赶快离开,你刚刚丢失掉了一段应该被删除的记忆,不要在此地逗留太久。

今天有些例外,方灿并没有回家之后再删除自己的记忆,这是他第一次害怕时间拖得久,不忍心删除这些记忆,可这些记忆有很大几率会滋生出破坏力极强的痛苦。

对他而言,如果按照恋爱感受和激情的维持时间来说,在这些恋人中,李可和他无论是身体和精神都是最合拍的。

方灿不知什么原因,李可好像十分了解他的一切行为习惯,可以说是极其理想化的另一半。他有时觉得李可也许是存在于自己精神理论体系之外的特例,真的是命中注定也说不定。在同李可呆在一起的日子里,每当缠绵过后,本能得到满足后,他其实都无数次想要放弃删除记忆,但是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声音及时制止了他。方灿为自己有这种泊岸冲动感到害怕,毕竟眼前的一切时时刻刻都在变成历史,那些被炮制出来的情感在未来可能会变成真实生活一个巨大的谎言,他并不敢为了一个答案而为今后的人生赌博,因此他必须选择趁早离开李可。

方灿分别整理出自己和李可的记忆,他们两个人的回忆片段很快在李可意识上空盘旋,彼此好像有着磁力般交缠于一起,然后呈不规则运动。方灿动手把它们拉近,打算一起删掉,彻底结束这一段感情。正准备动手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

“这次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呢,你竟然会提前删除自己的记忆,已经非常难得了。”

方灿愣了一下,他转过身去,发现李可正不断向他走来。

“怎么会这样?你到底?”

李可走到方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用害怕,我只是李可的一个人格投射,当你自己的记忆片段出现在李可的意识中时,我就会以现在这种形态出现。我的出现并不会给现在的李可和你增加任何新的记忆,因为这不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我是李可‘超我’的一个具象化表现,同时也是她精神结构最后发展的部分,是在现实本能刺激与压抑后的一种进化,然后不断接近于自我理想化的一个‘我’。当然了,你也可以把我当成李可来对话,这没有任何问题。”

方灿不敢相信,李可原来也早就实现了意识中的自我觉醒,“你是什么时候,怎么了解到这一切的?”

李可看起来要比想象中冷静,甚至语气都有些冰冷,“在我告诉你这一切之前,方灿你要认识到一点,其实我对你而言毫无特别之处。我不过是你曾经生活里一个很普通的路人,也是一个曾经被你删除记忆的人,但不同的是,那时我的记忆里仍留有大量关于你的影子。正是这些被你忽略的记忆成为了我寻找真相的唯一线索,直到我再次来到飞鸟酒吧遇到你,和你再一次发生关系,再次谱写所有的故事,我便都回忆起来了,也明白了你原来拥有删除别人记忆的能力。”

“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明明删掉所有片段,你怎么还会记得我?”方灿连忙问道,十分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个答案。

李可冷笑着说:“可能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回忆,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那些时光,绝大多数都由那些切肤之爱的画面组成。可你不知道除了这些时刻,即便我们不在同一时间和画面里出现,我在独处之时也会想起你,回忆跟你相关的一切,那些感受都是货真价实的。正是这些别的记忆中残存的记忆,让我再次找到了你,想起了曾经的一切,可你也已经不记得我了。你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和从前一样懦弱地删除别人与自己的记忆,从未敢迈出过一步。”

方灿看了看飘浮在上空的记忆片段,他惭愧地低下了头。

“其实,在我知道了你有这种能力之后,我唯独对你抱有过幻象,因为普通人相恋是没有很多次试爱机会的,恋人们大部分都会因为一次失败的相恋而彻底分开,再次相爱的成本是巨大的,除非要忽视记忆带给你的那些恋爱经验。但你可以删除记忆,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相爱的次数足够多,便可以化解未来生活的所有隔阂。于是每一次与你分手之后,你不再记得我了,我都会试着反复在飞鸟酒吧里和你相遇,与你的每一次恋爱,我都会汲取上一次的经验,尽量扮演成另一种人,试图寻找出一个最佳的角色来成为你的恋人。但你每一次都让我失望,看看你此刻抽取的那些记忆片段吧,你其实根本不喜欢任何人,你不过是喜欢欲望带给你的快乐而已,你基因里就写着这样的程序,让你的一切行为都基于性,除了性本身。”

方灿浑身颤抖,听着这些话,他觉得自己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

李可看着方灿的表情,安慰道:“都结束了,毕竟这么久,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过了今晚,让我们都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中去吧。”

紧接着李可对着上空的全部记忆挥了挥手删掉了它们,她随即向后使劲推了一下方灿,方灿身体开始向黑暗坠落,这是他每次回归现实的必经之路。可这也是他第一次,清楚地望着那些从身边不断流失的记忆有些后悔。这是人在高空自由落体时才会产生的感觉,方灿逃出李可长久以来对他制造的恋爱囚笼,明明是恢复了自由,却完全感受不到快乐,更无往日的解脱感。他反倒觉得今后的生活才是真正意义的囚禁,而自己也将永远沦陷在欲望的循环里无法解脱。

 

07

每到礼拜五,晚上八点半,飞鸟酒吧里的人总是特别多。

方灿下了班后,又跟往常一样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一边喝酒,一边物色性感的猎物,并解读她们不同的动作语言。他习惯性地拿起酒杯,先在远处挑选好坐在沙发里的独身女孩,然后走上前去搭话。

“你好啊。”

女孩点头示意,没过多久,几瓶酒下肚,他们便熟识了。

这时在另一个方向,李可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沙发里起身向门外走去,打算一起消失在室外的黑夜中。他们离开时,方灿刚好注意到,便多看了两眼。

女孩心思细腻,追随着方灿的视线,发现了这一细节,于是一脸坏笑地调侃道:“怎么,认识啊?”

方灿抱歉地摆摆手:“没有没有,感觉有点眼熟,可能是喝醉看错了吧。”

女孩点点头,微笑着说,“确实,喝醉之后再看这里的人,其实长得都挺像的。”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