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以为父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永恒的安全感。

最终幻想

作者/吴千山

那时候还有不少人订报纸,邮差的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后座上驮着两个绿色的帆布袋,弹簧车铃发出明亮的声响。到八点钟,一楼门卫的桌面就会被各色报刊堆满。

冯爱在七楼的一家保险公司做行政助理,整理一些文档。自从去年秋天她第一次领了报刊,也没有特别的布置,这活就一直是她的了,甚至七月住在医院里,冯爱还得专门打电话把这件事交代给同事牛梅,默认了这确实是她的职责似的。

抱着一叠报刊走进装满人的电梯间,一侧歪曲的钢板把冯爱拗成一摊扭曲的颜料。她谈不上漂亮,略臃肿的身材,中庸的长相,但现在电梯间里的人很难不去注意她,以及她额头上那个巨大的乌青,化妆品涂了几层也没有盖住。她不记得是撞在哪里了,前天早晨右侧卧时,一下子被疼醒。是跌下床了?冯爱对着电梯门轻轻拨开细碎的刘海,现在碰到乌青的边缘仍然会疼,中间最严重,整个额头像是一颗从桌沿滚下去,垂直砸在地上的苹果。

打卡上班,坐在办公桌前,窗外的风已经开始有初秋凉丝丝的气氛,保温杯里的红茶像是一团火,不停朝外冒烟气。

冯爱翻开本地生活专版,头条刊登了一则百货商场服装店被盗的新闻。在正中央大幅的黑白照片里,站在门口的两个男装模特衣衫褴褛,歪歪扭扭,后面的柜台也被翻得凌乱。店铺周遭拉起警戒线,玻璃门上倒映出围观的人群。文字报道里说损失并不严重,只是丢了一个道具模特和几件衣服。

红外监控显示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窃贼从外面暴力撬开门锁,径直入店,拿着购物篮塞进去几件衣服,临走前,扛走了一个道具模特。待保卫听到警报赶到场,窃贼已经不知去向。

冯爱觉得这报道在故弄玄虚,便没再读下去,回去看那照片,觉得模特身上的几件秋装挺适合阿崔,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你中午出去吃饭吗?”牛梅问。她手里拿着两根细毛线针,胳膊肘夹着毛线球,给家里的双胞胎织帽子,脚一踮,娴熟地坐在冯爱的桌面上,挡住了玻璃下面,冯爱和父母的合照。

“回家吃。”冯爱冷淡地应着,她不满牛梅这种行为已久,又不好直接责备,只好这样折衷。牛梅却不能领会,当她有些古怪。

“哎,男朋友和老公就是不一样,在家里做菜等你回去。我家的,鞋一脱,包一甩,坐在沙发上,还要三催四请来吃饭。”牛梅艳羡地讲着,手里还在不停勾线,时不时转转胳肢窝里的毛球。

冯爱没说话,牛梅接着说:“哎,今晚去不去百货?我刚才在路上收到张打折传单。”她一下提起精气神,小跑回自己的桌子,带过来一张红底的彩印纸,毛线活也丢了,扔在半开的抽屉里。

传单上打头的就是刚才报道上那家服装店,当然,是被盗之前,正门中间还整齐地站着三个穿着整齐的道具模特。她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传单,是要给阿崔买冬天的衣服了,冯爱想,虽然他不怎么出门。

“傍晚下班去?”冯爱问。

“行啊!”

牛梅对着传单上的商品指指点点,冯爱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商场在另一个方向,中午得和阿崔说不用煮自己的晚饭了。

 

这座城市在北回归线以下,东南沿海,四季不分,街头都是常绿的阔叶树。到午休时,早晨那一点初秋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办公室又恢复夏日惯常的闷热,早上穿来的薄外套都变成无处安放的累赘,堆在无人问津的报刊架上。

冯爱从公司回家,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和一个小学,她家就在小学操场旁边,六层楼高的小楼,是学校的教职工一起出钱起的。冯爱的父母原先是小学里的教师,妈妈教语文,爸爸是指导员,他们在七月份的车祸中去世了,现在只留下冯爱一个人住。

她家在二楼,朱红漆的木门外还有一扇纱窗,此刻纱网上面停着一只蚊子,纱窗的把手有些松脱,拉门时咔啦咔啦响,蚊子弹一下飞起,停在旁边的白墙上。

把手爸爸在六月才修过的,下午再让阿崔看看,总这么垮着也不是一回事情。

“我回来了。”冯爱朝屋里喊,回应她的只有厨房里油爆的滋啦声。

饭厅的桌面上放着几盘炒好的菜,带着根的苋菜把汤汁染成紫红色,文蛤海带炖排骨的汤汁散发着新鲜的腥气。

隔着一扇玻璃拉门,阿崔在阳台的厨房忙活,锅里炒着鱿鱼和西芹。厨房很热,阿崔没穿上衣,身前挂着买花生油时送的红色围裙。因为工作的缘故,他不怎么出门,皮肤白得透亮,尼龙材质的围裙绑带系在裸露的后腰上,中间打一个歪歪扭扭的结,在左右动作中在那里蹭出一道梭形的红印,甚是显眼。

这个场景带给冯爱一种审美上的愉悦,令她有些飘飘欲仙。她坐在那里,听着抽油烟机的闷声,一手撑着头,很投入地感受这一切,想让时间过得慢一点。直到锅里一滴油迸出来,打在阿崔的肩膀上,冯爱才赶忙起身,把毛巾弄湿,递出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崔问着,满头大汗,鼻翼顺着呼吸一张一合。他长得俊俏,配给冯爱着实有些不相称。冯爱也有自知之明,怕闲言碎语,从来不将阿崔介绍给周围的朋友,幸好阿崔自己也没什么朋友。

“刚回来没多久。”

她回答着,从橱柜里捧出两份碗筷,打开电饭煲盛饭。

电饭煲里的米,番薯和水是冯爱早上出门前放好的,让阿崔在十一点接上电源。阿崔自己从来照顾不好水和米的比例,煮出来的饭不是太干就是太湿。

冯爱用塑料勺把一块一块的番薯拍成泥,和饭搅和在一起, 

番薯的香气引来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它从树枝爬到窗外的花架上,蹲坐在那里,抬头看着冯爱的动作,舔了舔舌头。冯爱从窗户丢出去一小块番薯,猫嗅了嗅,用舌头卷进嘴里,低着头咀嚼。冯爱唤身后的阿崔看猫,猫看看阿崔又看看冯爱,生气似的跳下花架离开了。

阿崔看着猫屁股对着冯爱无奈地摇摇头,把西芹炒鱿鱼倒在瓷碟里,脱下围裙。

“把衣服穿上。”冯爱把椅背上的背心丢给阿崔。

“别让邻居看见。”她又补充道。

“看就看了呗,又不会缺斤少两。”阿崔笑着把背心穿上,嗔怪冯爱小题大做。

吃饭间碗筷叮叮当当,角落的电扇左右摇晃脑袋,冯爱时不时看一眼认真吃饭的阿崔。

车祸后,要不是阿崔,冯爱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她把所有无处安放的情感都一股脑扔给阿崔,才能在外人面前展现出正常的模样。有时转念一想,她会不会哪天也失去阿崔呢?她曾经以为父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永恒的安全感,可那被无常轻易地就击碎了,阿崔会不会哪天也离开她?总有这一天的吧,死亡也会将他们分开。冯爱起了一个连自己都颇感震惊的念头,她想买个铁链,趁阿崔睡着,永远把他锁在这间屋子里,可那样,阿崔也不再是她想要的阿崔了吧。

“客厅里的组合音响还能用吗?为什么你从来没开过?”阿崔冷不丁问,突然想起似的,打断了冯爱自认为有些病态的臆想。

“爸妈过世之后我就没开过了,也不知道坏没坏,从前还能听电台的。”冯爱解释道,她父母都是音乐爱好者,她却没遗传到这点。

“是嘛!那我一会儿去试试看,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总觉得少点什么,挺冷清的。”阿崔看起来兴味十足。

他是个自由漫画家,给报纸和杂志画图挣钱,希望能在秋天结束之前,出一本自己的单行册。

“对了,我今晚不回来吃饭,你有空把门口纱窗的把手修一下,坏了有几天了。”冯爱吃完,把文蛤的壳收拾到碗里,拿到水池去。

“好。”阿崔应承道,也不知听没听明白,也不问冯爱为什么不回来吃饭。他用力扒着饭,想早点出去鼓捣组合音响,像是发现新大陆。

冯爱收拾好碗筷站在水池旁洗碗,客厅不停传来调频的声音,空气热闹起来,就像有无数颗黑白颗粒在碰撞,跳跃,叽叽喳喳,在夏日里,不仅不显得烦躁,意外地有种安抚的效果。冯爱收拾好出来,看见阿崔站在凳子上,从音响后头拉出一条铁丝,用透明胶粘着在墙上找位置,杂音后面不时有几句清晰的人声,断断续续的,就是连不起来。阿崔忙活得满头大汗,背心上渗出一片汗渍,手臂上亮堂堂的。冯爱走过去把客厅的吊扇开起来,风吹到墙角拐个弯,把阿崔的大裤衩灌得满满,两个人看着默契地笑出声。

“哎,看来今天听不了电台了。”阿崔失望地在蹲在凳子上,挠着后脑勺。

“音响还有声音,试试看,应该能放磁带的。”

冯爱拉开抽屉,抽出一盒磁带,是包娜娜的《掌声响起》。

那是冯妈最喜欢的带子,在做卫生时她会放这盘,往常这个点冯爸一般躺在安乐椅上看报纸,冯爱则在房间里读些小说,像大多数普通家庭。

把磁带转回到最开始的位置,放进卡带槽里合上。磁带跟着齿轮开始缓缓转动,两侧的音响传出第一首曲子。

阿崔从后面抱住冯爱,亲吻着她的头发,夏天的衣服很薄,他贴着冯爱的身体,带着她跟着节奏左右摆动。两人在客厅里轻轻踱起步子,吊扇把纸巾吹到地面上翻滚着,那根铁丝悬在那里,也跟着调子晃动。音乐声引来了刚才那只猫,它蹲坐在阳台的日光里,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客厅。

房间里的情绪起了变化,冯爱的眼眶终于兜不住眼泪,转过身埋进阿崔的怀里细细哭起来。

“我想妈妈了。”她抽噎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阿崔越说越轻,话语像是融进了空气里。冯爱没有回答,她意识到,自己永远离不开阿崔了。

 

傍晚,换季打折的商场人满为患。那家失窃的服装店就在入口处,门口站着仅剩的两个模特,都已经穿戴整齐,为了看起来更协调一些,位置也稍微挪近了点。

“到这家看看?”冯爱问横冲直撞要去唇彩柜台的牛梅。

“这不是男装……给男朋友?”牛梅停下来,手提包丧气地从手肘滑到手里。“你们这些谈恋爱的人,可真有意思。”

进店,冯爱给阿崔挑了好几件衣服,牛梅东拨拨西翻翻,认为她家的不配穿这么贵的衣裳,只给他带了一条正在打折的领带,完成任务一般。到柜台买单,人多,排队的时候冯爱一直心不在焉,她觉得有什么在困扰着自己,压抑着呼吸,又找不出源头,用手揉着太阳穴想舒缓一些,却不小心碰到额前一大片乌青,疼得差点叫出来。

刺痛让冯爱清醒不少,买好单提着袋子走出去,她只想快点结束,回去见阿崔。

“冯爱,你认识刚才那个收银员吗?”牛梅凑近她的耳畔悄声问,完全没注意到对方心有旁骛。

“不认识,怎么了?”冯爱回过神来,问道。

“你刚才买单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你看。”牛梅掩嘴笑。

“是么。”冯爱有些恍惚,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会被注意的人,特别是和牛梅站在一起,除了她那有点好笑的名字,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

“你看起来脸色有点差?怎么了吗?”牛梅终于注意到。

“没事,没事,可能是有点着凉。”毕竟秋天要来了。

后面的时间,牛梅在百货的专柜中间大展拳脚,拉着冯爱买了衣服、首饰、婴儿用品等等。原先只提着一袋阿崔衣服的冯爱,现在拎着一袋又一袋牛梅的东西。她想找个地方给阿崔打电话,说自己会迟一些回去,不知道阿崔有没有在担心。

末了,和牛梅在公交站台上分手,把她和她的大包小包都塞进公交车里,冯爱才到路边去找公用电话亭。明明已经要回去了,她还是想确认一下,阿崔还在那里。

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

那头一直没有人接,铁质话筒在初秋的触感显得有些冰凉和沉重,冯爱的手先是开始发抖,接着在冰凉的晚风中,她的手臂和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腋下湿透了,像是站在池子里,水从外部挤压着她的胸腔,导致呼吸不得不变得短而急促。

前方来车的灯光,拥挤的人群,以及货车驶过带起地面细微的震颤让冯爱感到战栗,七月的场景又回到她的脑海。一辆失控的卡车穿过隔离带,朝载着一家三口的小车冲过来,远光灯遮盖住了视野,在巨大的惯性下,冯爱的脑袋狠狠砸在前面的车座上,持续的震荡中,远光灯爆裂熄灭,车窗的玻璃渣子崩溅开,安全气囊上溅满点点暗红色的血液。再醒来,冯爱就变成了大龄孤儿。

嘟嘟嘟嘟嘟嘟……

冯爱努力把四处游离涣散的意识聚拢起来,一只手挡住自己的眼睛,摸索着电话亭的柱子,慢慢坐在路肩上。身后吊着的话筒左右摇摆,一下一下打着冯爱的肩膀,像是安抚。晕眩过后,她慢慢调整好呼吸,站起来走回公交站。

一元硬币哐哐当当进落进钱箱,司机关切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冯爱,问她有没有事情,冯爱摇摇头,提着袋子拉紧身上的薄外套,坐在最后的位置上颤抖,嘴里重复着:“阿崔不在家?不在家吗?……”

楼道里很安静,大家应该都睡着了,冯爱打开楼梯间的灯,眼前的静物罩上灯泡的暖黄色,却显得清冷。她走到自家门前,靠得越近心脏越激烈地跳跃,打开纱窗时猛地用力,拉掉了原先就松脱的门把,几个螺丝钉在大理石地面上四处乱弹,重叠破碎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分外刺耳,回音荡了几声,被外面的黑暗吸收干净了。

从包里拿出钥匙,冯爱又停在那里,要是开了门,阿崔不在里面呢?她应该怎么办?如果不开门,就停在这里,就什么都还没变,阿崔还是爱她的,在她看来,开门是个巨大的冒险。

可阿崔就算走了,那也是理所应当,甚至合乎情理的,他的条件那么好,凭什么非得和自己耗在一起,没理由的。就算现在阿崔在里面,他以后也要走的,就算以后不走,总有一天,死亡也会将他们分开。

她摇摇头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晕眩却愈发严重,冯爱顿了顿,用力用额头砸向白墙,反作用力让她后退几步,差点跌在地上,新伤加上旧伤,痛得她浑身痉挛。这种肉体上疼痛让思维变得清晰且锋利,她甚至回想起自己在这堵墙上撞的第一个、第二个伤口,车祸留下的淤青变得越来越大。

视线里不断出现左右晃动的叠影,她要想个办法,让这一切停下。

冯爱站定身子,钥匙对了几次才插进锁眼里,咔嗒一声,门开了。疼痛让她迈不开步子,跌进门内。里面的阿崔听见门口的碰撞声,刚走到门后,稳稳接住了她。玄关的灯是爸爸挑的,光打在阿崔的身上,还是和从前一样。

几分钟后,阿崔身体的温度和气味逐渐抚平了冯爱的颤抖,她苍白的脸又有了血色。

“你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冯爱缓缓说,没有恼怒和责备,反而满满都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我刚才在洗澡,拨回去的时候,一直提示正在通话。”阿崔解释,一只手把冯爱的头轻轻按进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拍着她的背。

“以后,我就在家里吧?不去上班了。”冯爱说,揽着阿崔的腰不肯松手。

“你知道这解决不了问题,我不可能永远在你的视线里。请假休息几天,我再陪你去看看医生,好不好?”

冯爱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医生的建议总是缓慢而无效的,医生又不是她,医生懂什么?

她把阿崔抱得更紧了,刚才在开门前,冯爱给自己找了个药方。

 

第二天清晨,冯爱起早到学校门口买早餐,说早也不早了,小学里的早读都已经结束,准备开始第一节正课。门口几个早餐铺都是冯爱的熟识,她拿了豆沙包,小笼包,油条,红糖糕,发糕。递钱的时候老板问冯爱:“一个人吃这么多?”

“两个人。”冯爱笑着纠正他。

老板哎哎地应承了两声,没再说话。

回到家里,阿崔已经起床,早上阴凉,他披着一件薄睡衣,听见声音,叼着牙刷站在卫生间门口朝外张望。

“你回来了?买了什么?”

“买了很多。”

“有小笼包吗?”

“有。”

阿崔对着镜子里正在脱鞋的冯爱比了一个OK的手势。

电话叮零零响起,冯爱把早餐放在餐桌上,跑到客厅去接。

“喂?”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故意压着,通风报信似的。“冯爱?我是牛梅,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

“临时有些事情……”冯爱本来想说以后亲自解释,不用麻烦牛梅去请假了,思量再三,也没说出口。

“刚刚警察来了,说是来找你的。”牛梅的声音越压越低,刚到了勉强能听清的地步。

“噢?”

“我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现在在和大老板讲话,我听见他们在问你住哪儿,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牛梅紧张和关切的情绪被好奇心给淹没了,声音不自觉又大起来。

“我知道,没什么大事。”

“和车祸有关吗?”

“大概就那回事吧。”

“噢,那好,你好好休息。”

牛梅小心翼翼地挂下电话,嘟 嘟嘟 嘟 嘟嘟……

冯爱哼着歌返回厨房,用吸管扎破塑料袋,把豆浆倒进杯子里,转身去找橱柜里的药盒。车祸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正常入眠,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车祸的场景,医生给她开了一些安定,直到阿崔出现,这些药盒才收到上面的橱柜里。

冯爱往两杯豆浆里各丢入一片,觉得不够,又再丢了一片,分别用筷子杵成粉末,搅拌开,尝了尝味道,转身到水池把筷子洗干净。

“刚刚谁的电话?”洗漱好的阿崔走出来。

“牛梅,问我怎么没去上班。”

“那你请假了吗?”

“刚刚请了。”冯爱从筷筒里新拿了两双筷子坐下。

“哇,你买了这么多?”阿崔也拉开椅子坐在下来,夹起一个小笼包,就着豆浆开始吃。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投进来,打在阿崔的背上,豆浆喝得有些热,他脱下睡衣,小麦色臂膀上覆着一层细细的汗毛,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皮肤底下的肌肉线条像是一层层波浪,跟随阿崔的动作节奏此起彼伏,暗暗涌动。

冯爱竭尽全力想要抓住此刻所有的感知,阳光里灌着的尘埃,舒适的温度,嘴里豆浆油条的味道,初秋的气息,阿崔的笑容、动作和眼神,以及紧身背心上轻微凸起的性感。

她打算走在时间的前面,把这些都留住。

剩下一些边角两人吃不完,阿崔抬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觉得又有些困。冯爱也已经感觉到困意,很久没有用药,药效来得更快了一些。

“你要不再回去睡一会儿?”冯爱建议。

“那你十点一定要把我叫起来,我的稿子还剩下一点没有写完,今天下午要交给编辑,不能再拖……”

话尾阿崔打了个大哈欠,没把句子完结就走到卧室里去了。他是个自由撰稿人,打算在今年的秋天结束之前,出一本自己的小说集。

“好,你去吧。”冯爱收拾着桌面,把剩下的食物端到水池旁边。

那只黑白相间的猫此刻又迈着无声的步子走到花架上,朝冯爱喵呜了一声。她把窗户打开,把猫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它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蹲坐在那些吃剩的早餐旁边,冯爱点了点头,它才开始吃。窗外已经是秋天的早晨,街面上的行人开始穿上比较厚的外套,楼下简陋的花坛里有几株菊花正含苞待放,天空依然是旧模样,却无故令人觉得萧瑟。冯爱用四个指头轻轻挠着猫的头,卧室里传来阿崔轻微的鼾声。

等冯爱收拾得差不多,猫也吃饱了。后者跳下流理台,向客厅走去,俨然把这里当做自己家的模样。冯爱笑笑,把窗户关上,又稍微收拾一番客厅和书房,尽力让一切看起来都干净整洁,好像下一秒爸爸妈妈就会有说有笑地从玄关走进来,一切都没变。

收拾好,冯爱屈腿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把两个抱枕拍松一些,像是在进行某种道别。随后她站起身走到阳台,从架子底下拉出了一个装着木炭的纸箱。

猫在客厅的地毯中央把自己盘成一个圈,抬着头看冯爱里里外外忙活。她从卫生间里拿出搪瓷脸盆,用夹子把炭火一个个夹进去,放满才点火,倒腾了一番工夫终于点燃。

冯爱把搪瓷脸盆端进卧室里,猫也跟进去。她检查了一番卧室的门窗,最后把门关上,爬上床躺在阿崔身边,盖好被子。

 

警察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敲了几声没有人开门,打了几次电话,只有客厅的座机在响。蹲守到晚上,他们才破门而入。

于是,等到冯爱烧炭自杀的第三天早晨,几家报纸才在自家的头版头条位置上刊登了这则骇人听闻的事件。这些报纸被装进邮差自行车后座的帆布袋里,穿行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其中一份被丢在冯爱单位的楼下。

冯爱没来上班,拿报纸的活计非正式地移交给了牛梅,她拿到报纸的当下,还没注意到有什么异样,直到把它们挂在报刊架上,突如其来的惊吓让牛梅震惊得丢掉了手里的豆沙包。

百货偷窃案告破,根据店员提供的可靠情报,警方在嫌疑人冯某家中找到了百货店丢失的几件衣物,以及一具仿真男模特。

配在报道旁边的巨幅照片从上往下拍到了这样一幅怪异的景象,冯爱躺在一具穿戴整齐的道具模特旁边,一手揽在它的腰上,就像睡着了一样,床脚还有一只黑白相间,在炭盆旁边缩成一团取暖的猫。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