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避免一切让我自己难堪和痛苦的事物。

大流河

作者/侯张

南方的夏天,像身处一个水壶的内部,水被蒸发成汽,牢牢趴在身上,让人分不清汗水和潮湿。我本就是个汗腺发达的失败者,在烈日里显得更加狼狈,T恤衫湿了个透,浅绿打湿变成墨绿,大量的汗顺着鬓角一路向下,滑过脸颊,时不时还会有几滴跃过眉毛和睫毛,扎进眼睛里,痛苦不堪。那时我们的宿舍没有空调,据说学校已在计划安装,但直到我毕业之后,学校才真正启动计划,这辈子,赶不上趟四个字,刻在我的命里。所以当时的我,为了躲避桑拿,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自习室和图书馆,也不学习,只是为了有空调可吹。根据我的观察,那个女的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坐在固定位置,稳定得像一颗北极星,手上总是拿着一本书,翻来翻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看,唯一的变化是头发的颜色,上个礼拜亮绿,这个礼拜就变成了橙红,法无定法,我认为她的发质在不久的将来会因此变得很差,毕竟世间一切皆有代价。我一般会选择处于空调下风口的位置,强劲的冷风吹干身上的汗液,让我从干爽中获得一些愉悦。自习室里学生并不多,安安静静,我并不看书,也不学习,只是以要出国留学为由拿着一本单词书假装翻翻,实际上,我真正的消遣是观察她。她的背后正好是落地窗,下半部分的百叶没拉整齐,阳光挤进来,造成一种观感:她的下半身比上半身要白。那天,她换了这个星期最新的发色,酒红色,虽然我认为染发是各种表达自己与众不同的方式中最廉价的一种,但目光仍被她吸引,她手持一本《计算机通识》,翻得很快,不知道看进去没有。我背了20个单词,10分钟之后就已经全部忘光,盯着窗外楼下由于日照而泛白的铜像,出了神。回过神时,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放下一张纸条,离开自习室。我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打开了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合上电脑,保存好刚刚的写作成果,我来到厕所准备洗漱,因为张克给我打来电话,说晚上要一起吃饭。刮胡子的时候难免照了下镜子,看到镜子的我难免觉得自己可笑,此时距离我从北京回到老家,已足足一个月。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才把新小说刚刚写了一个小小的开头,并且难以保证不删除它。三十岁的我颇感流年不利,就在一个月前,接连黄了三四个不大不小的影视合作项目,全是分场大纲都写好了最后被退了回来,理由是价值观阴暗,负能量爆棚,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某天夜里,气急败坏的我无法入睡,站在公寓狭小的窗户前,看着环路上偶尔经过的货车,审视内心,在北京混了好些年,出了一本书,销量不佳;写过一些剧集,差评如潮,名和利一样儿没沾着,与理想渐行渐远,浑浑噩噩像砧板上的猪肉;最要命的是一把年纪了仍在租房住,半点安全感没有,脚下的任何一平方米都不属于我,顿感生活无望。第二天早上,我看了眼日历,立夏,跑到南站买一张火车票,逃回老家,躲一躲。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甚至我爸妈,只联系了我的大学好友张克,他事业成功,经济实力雄厚,二话不说给我安排了住处,一间不大不小的商务套房,印象里特别适合写作。列车上我规划好了此次归乡之旅的目标:感受美好,挖掘素材,写出一篇完全杜绝之前毛病的小说,一篇技术与情感绝佳的故事,一篇让人潸然泪下的美文,借此正式攀上我的创作巅峰。

坐在张克车上,窗外的景色谈不上秀丽,因为镇和镇离得很远,中间填充的都是工厂和废弃的稻田。张克说晚上一起吃饭的还有几个保健品协会的同僚,我问那我去干吗?张克说,认识认识又不是什么坏事。我无话可说,顿觉自己的幼稚,社交方面投入精力和意愿过少,很可能就是我如今失败的原因,反观张克,这几年紧紧抓住人民喜好养生的这个痛点,在老家经营销售高品质燕窝、雪蛤、冬虫夏草等保健品,靠着极强的社交能力和经济头脑,分店开了一家又一家,车越换越好,房子越住越大。没想到大学时最吊儿郎当的张克,率先创业致富,走上小康生活。我呢,大学时公认最有才华的那一个,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有话讲不出。张克安慰我,你就当吃个饭。我点点头。

饭桌上大鱼大肉,吃多了并不保健,推杯换盏,场面话讲了不少,我这么失败的北漂一族,到张克嘴里,就成了那个名镇京城的大作家,除了电影剧集,甚至在歌词界也踏了一脚,完全是影视歌三栖发展,在排外的北京土著面前给家乡人争了不少光。保健品行业的同僚们不知是出于发自内心还是逢场作戏,皆对我表现出尊敬万分的模样,酒敬了一杯又一杯,喝下肚我才搞明白过来,人家敬一杯,我也喝一杯,人家五六个人喝我一个人,明面上夸我,暗里是合伙灌我饮酒,糟糕,又被算计了。晕晕乎乎的我站在厕所,洗了把眼,张克从背后出现,带着一脸坏笑,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大学时光,浑身轻了。张克说,这群人,真坏。我说,不是什么好人。张克说,一会他们还要去按摩,你去不去?我说,按什么摩?张克说,就是那种按摩,装什么傻啊。我说,不去了,我怕这个。张克说,怕啥啊,不就是放松一下。我说,没弄过,也不想弄。张克似乎是放弃了,说,行吧,那就听你的。我往包厢望了一眼,说,不想和这群人吃了,你和他们吃吧,我先回去了。张克看看我,说,怎么了?不高兴了?我说,没有,喝够了。张克说,行,听你的,等我一下。张克回身去买了单,买单时一副大哥做派,彻彻底底的当仁不让,走的时候更潇洒,同僚们分列两侧,我和张克从中间缓缓走过,场面盛大,铺上红毯仿佛身处戛纳。车上,我说,你跟他们吃不就好了,我自己回去,我又不是外地人,你怕我丢啊。张克说,我也不愿意跟他们呆,不还是为了生意,能早走就早走,少受点罪。明天有空吗?我说,我哪天没空?张克说,说话这么冲干嘛,有空那好,带你玩儿去,上个月太忙了,我打算给自己放个小长假,咱俩一起放松放松。看我神色有些迟疑,张克又说,不是那种放松。我心里头稍稍放心了一些。


正式见面那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气压稍微高了一些,呼吸几下,感觉通畅许多,窗户和门开着,穿堂风来来去去,湿腻感被我攥巴攥巴扔到进了垃圾桶,消失了。我窝在宿舍里等了一整天,把那张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一再确认背面的时间和地点。说实话,我心里头有点没底,一是对方的目的,我自认为是不差,但也没有达到人见人爱的地步,她如此主动,我不免怀疑;以及从小我就被教育染发者极有可能是坏人,虽然我个人来说并没有这种轻微的歧视,但难免心有不安,尤其是她如此频繁地更换发色,身为学生的话那么钱又是哪来的?众所周知,染头发要花不少钱。二是我个人对她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到底几斤几两,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我认为,不妨碍接触一下。我是个爱冒险的人。风暧昧地抚摸我的小腿,树洋回来了,问我在干什么,我认真地说,在等待爱情降临。树洋笑了,他总认为我不太可靠,喜欢开玩笑,但实际上我经常把实话和刻薄当作玩笑讲出去,有时候好笑,有时候不好笑罢了。

雨停之后已是夜晚,遍地水洼,分不清哪些是小溪,哪些是汪洋;我拿上天堂折叠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3号教学楼后门的楼梯处。如今看来,年轻人缺乏拒绝诱惑的能力,极其可能跌进糖衣炮弹的陷阱。到了约定时间晚上9时许,她准时出现,朝我走来,我的心跳有些加速,没想好开场白,有些没底气。她倒是先开口了,说,你为什么老看我?语气直接,有点冲,感觉下一秒如果我的回答令她不满意她就要殴打我。我没多想,下意识回答说,你不喜欢被人看?她说,这和我喜不喜欢被人看没有关系。我说,你头发好看。她说,只有头发好看?我说,别的地方就还好。她捶我,我笑着说,开玩笑的,也不赖。她说,你可真烦。我说,我知道。这时,教学楼里的灯一层一层被熄灭,如果从远处看去,大楼应像是在慢慢死去。巡逻的保安拿着一大盘钥匙,检查每一间教室,钥匙们碰撞在一起,发出生锈的铃铛的声音,我们同时噤声。正义之师逐渐接近,我和她藏在楼梯暗面,靠得很近,我脑子里浮现过她的嘴唇贴上来的画面,放在电影里那就是最俗套的桥段。她小声问,一会门全锁了我们怎么出去?我说,翻出去。沉默中,警笛列车逐渐驶远,我俩都感觉安全了,我问,你叫什么?她说,我叫窦虹。


第二天一早张克便来到我的住处把我喊醒,昨天晚上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在做梦,浑身虚汗,我起来洗漱,问张克,怎么这么热?张克拉开窗帘,日光刺进来,说,今天夏至了,不知道啊?我顿感后悔,怎么挑了这个时间点回到这里,每年夏天,这儿就像一个巨大的桑拿室,身上总被汗液包裹,像涂满酱汁的白肉,上屉慢蒸,下意识如狗一般舌头滑落出口腔,散热。汗腺比较发达的胖人,比如我,一整个夏天会躲在空调房里,拉上窗帘,不问世事几个月,如同走上终南山。我皱眉头问张克去哪儿,张克说,去郊游。这时我才看清楚了他的装扮,软底运动鞋,短裤,POLO衫,外加遮阳帽和墨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说,我没带郊游的衣服。其实按道理来说,哪里有什么郊游的衣服,我就是怕热不想出门而已。张克扔出一袋东西,砸在床上,吓了我一跳,这个狗生的就是如此粗鲁蛮横。张克说,我都给你买好了,XL的够不够大?几年没见,本事没长倒是长了不少肉。我没回嘴,拿着衣服走到厕所换上,一是为了躲开他,二是让他赶紧闭嘴,不然一句又一句基于我脂肪的调侃要继续喷薄而出。

上车前我从车窗的倒影里看到自己,活像个假装热爱运动的发福中年暴发户,滑稽的卡通角色,我把帽檐拉低,心中默念,这不是我,这不是我。张克配合今天的出行换了辆越野车,侧面体现出他的事业是多么的成功,我窝在副驾驶,冷气猛吹,宛如活死人墓里的小龙女。我们出了镇,盘山公路绕来绕去,离人烟处越来越远,张克开车风格如同做人一样粗野,转弯猛刹车急,晃得我身体不适,要是怀了孩子极有可能被甩掉。车里播放的歌曲品味堪忧,几首歌颂平凡,强调需要看淡人生、把人生看淡的通俗金曲反复轮播。虽然我刚刚起床什么都没吃,但已经微微反胃,略有呕意。我摁掉歌,终于安静,张克看看我,问,怎么,不爱听?我说,图个安静。张克问,你那文学搞得怎么样了?我不想聊这个话题,转问,我们去干吗啊?晒太阳?我都没涂防晒霜,晒黑了怎么办啊。张克笑了,说,防晒霜?你活得怎么这么精致啊?说完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车的后面,我扭身望去,依稀看见些野外装备。我心中一片糟糕,说,你是打算荒野生存啊你。张克咧嘴一笑。我却开始担忧,因为我看见了钓竿,那是不太美好的回忆,童年时被一部日本动漫迷惑,产生了钓鱼的渴望,于一个冬天去试过一次,整体无聊到了荒谬的地步,我还被张克的鱼钩勾中手肘的皮肤,拉扯过后导致那一块的皮肤松松垮垮,十分难看。我在副驾驶陷得更深了,乏味的旅途正式启程,我开始想念北京。

不知道开了多久,不知道还要开多久,倏地,张克一脚刹车,我身体猛烈前倾一下,张克解开安全带,说,到了。我下车,向四周看了一圈,烈日导致我只能眯着眼睛观察。我身后是一片刺桐树林,郁郁葱葱,树和树的间隔极密,像一片迷宫。偶有几声鸟叫从头顶经过,没有明显的人为道路,不知道张克是怎么开过来的。面前是一块高石,我攀上去,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河流的弯道,河不是大河,却饱含生命力,自北方而来的河水冲打在岸边溅起泛白的水花,转而奔向东边。再向东边望去,河流完全延展开来,一条蠕动的蟒蛇,一直向前但一直存在。水很清澈,能看到河底的卵石和游动的白鲦,下一个弯道处是山体的峭壁,山不高,却像被刀锋修凿过一样,河流也在那里丢失了视野。我问张克,这是什么河?张克从后备厢搬出马扎,对我说,大流河。


十点之后的校园人烟稀少,仿佛一座惨遭核泄漏事故之后的城镇。我牵着窦虹的手走在操场的跑道上。操场早就锁门了,我们是从靠近校外的铁栅栏处翻进来的,简直像一对鸳鸯侠盗打破世俗的禁锢寻求自由。不知道监控室里的保安有没有看到我们,是什么表情,为什么还不来阻止我们,我时刻准备逃跑。窦虹穿着吊带和短裤,头发颜色没有变,这让我感到意外,她用新买的手机播放音乐,记不清的英文歌名,因为我把背的单词都忘光了。我们一边听一边抽烟,我的抽完了就抽她的,她的抽完了,我们也就走完了一圈,在跑道上捡起刚刚扔掉的烟头,如果长度还算乐观,就点上继续抽。总有抽无可抽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我们总是要晚上见面?白天你都在干吗。她说,白天有事要忙。我问,什么事。她说,国家大事。我严肃道,别逗,正经问呢。她这才坦白,说,我不是这学校的学生。我识趣地就此打住,说,我也没说我是啊。我俩一笑,从来的地方翻出去,沿着马路又走了好久,其实每天晚上都像今天这样漫无目的,但我并不觉得无聊。

我们又买了两包烟和两听汽水,坐在路边喝了起来,窦虹问我,平时看书吗?我说,随便看看。窦虹说,那就是不爱看,我爱看书。我说,那挺好的。窦虹说,人啊,应该尝试要记录自己的生活,片段的,连贯的都可以,过一段时间拿出来看看。我说,聊得前言不搭后语的。窦虹说,跟你就是要想到什么说什么,才舒服。我尝试着延续她的话题,问,那记录有什么意义吗?窦虹说,没什么意义,就是会获得一种“啊,原来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啊”的感觉,偶尔体验一下这种感觉也还不错。我说,那我有空试试。窦虹说,因为记忆都很不可靠,容易跑偏,落笔会生根,扎实,定型之后很多想法就逃避不了了,回头看,当时是逃避还是粉饰,你自己心里头清楚。我说,想太多会累,记太多也挺累,等我不那么懒惰了就试试看。学校毗邻高速,晚上行车的灯光穿过树的间隙,像一列永不间断的火车。喝完汽水就感觉不那么热了,我站起来,指着远处的红绿灯,说,我们走到那里就拜拜,改天再见。她说,好。一路上走得很慢,我们一直在聊未来,她要在洛杉矶买带泳池的大豪斯,会给我留房间,我说不用了,我要在纽约买公寓,那才是真正艺术家呆的地儿,放假了再去洛杉矶找她玩,她说好。黄色的路灯下风吹起她红色头发,像一朵刺桐树上的花,一切被说出来的胡话似乎都已成真,美得却像一个梦。

晚上约会耗费了我大部分的精力,白天没法再上课,不过有树洋帮我签到,一切还算太平。树洋认定我最近不太对劲,问我怎么回事,我有些得意地对他讲了窦虹的事,他却打死也不信,说我在欺骗他,他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一个红头发的女孩。我又气又好笑,说,你没见过不代表就没有,你没见过鬼,鬼也不一定不存在。树洋说,鬼就是不存在。我急了,说,我有必要骗你吗,你就是嫉妒我。树洋仍然一脸不相信,笑我要么是被这天给热疯了,要么就是想女孩儿想疯了,总之就是疯了,脑袋不灵清,糊涂了。我有些气急,拉着他走。他说,去哪儿啊?我说,带你去找窦虹。穿过白茫茫煎烤中的大地,暴晒让我们惨白,走进自习室。可三层楼,我俩转遍了,都没有见到扎眼的红色,我泄了气,走出自习楼,坐在被晒得滚烫的铁质路边椅上。树洋走上来,说,我信你了还不行吗,干嘛呀。我想起了什么,拍脑袋,说,她说她不是这学校的,不一定在自习室啊,我也不是每天都去,今天她不在,我没找到她,也是合情合理,不在此处,一定在别处,但肯定有这个人,我没骗你。树洋听完我的解释,说,你这样就没劲了啊,转身走了。我坐在烤架上,一盆燥热的汗水从头浇下,完全将我包裹,我要熟了却浑然不觉,沉浸在自己的借口里。窦虹不在学校呢,在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在大流河弯道上游,较为平静的河面岸边,全是卵石,我和张克已经在马扎上晒了一个小时,从我们把钓钩甩进河里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我摘下帽子,头顶一片闷热,扇了扇,风也是热的。有些饿,我问张克,中午吃什么?张克看也不看我,说,钓到什么吃什么。我问,那要是什么都没钓到呢?张克说,那就不吃呗。我埋怨张克,明明不是什么老手,却非要装资深。张克说,我钓的不是鱼。我说,那是什么?张克说,是平静。我说,你还挺追求内心啊。张克说,你没这种感觉吗,钓鱼的时候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钩子被鱼咬上,世上的纷纷扰扰都与我无关了。我回想了一下,过去的一个小时确实什么都没有冒在我的脑海里,但我还是嘴硬,说,您多牛逼啊。张克笑了,说,跟北京人学坏了啊你,不过按理讲,你们搞艺术的,应该比我懂这些精神世界的领悟呀,怎么反过来了。我说,我唯一学会的就是保持距离。张克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突然他的浮标晃动,张克站起来,扎好马步,腿部肌肉紧绷,腰带动臂,提起钓竿,一只白鲦被狠狠地拽出水面,细看眼神,应该有些惊恐。张克向后一甩,鱼摔到岸石上,动作一气呵成,干净漂亮,我收回他装资深的评价。张克牵住鱼的尾巴,摔在石头上,晕死过去。张克掂量掂量,说,太小了。我说,不够吃啊,难道还要钓一个小时。张克摇摇头,说,我们换个项目。

张克从后备厢拿出一个长款背包,我问,干什么去?张克说,打猎去,一般我们打猎是带狗打。我问,狗呢?张克说,今天咱没带狗,但咱带了这个。说完,张克从包里掏出一柄长枪,型号不详,像是国内人士仿制的土枪,虽然看上去不太精良,但好歹也是柄枪。我吓坏了,说,你还有这个东西?不是犯法的吗?张克往枪里塞子弹,说,咱们这小地方,什么法不法的。而且我又不是拿来打人,是打小动物的。我说,你可别入狱。张克笑了,说,还挺关心我,放心吧,我出不了事,公安局长我小舅。我说,那就好。提着枪,我俩沿着河向上游山谷方向走去,我没什么参与感,不过我也不想过于参与,腿发酸,浑身是汗,像走在一口小火慢煎的平底锅上,喘不过气,想躺下但现实驱动我只能走下去,一如我人生的缩影。途中张克指着河跟我说,这个河有意思,你知道吗,你沿着河一直往前走,会回到开头。我说,不可能吧,河总有个方向,一圈是个圆那不是个死湖了么,还怎么流淌。张克说,怎么流淌我不知道,但总会流淌。你要是不信咱们可以走走,很多人都走过,最后都回来了。我说,可能是准头不好使,迷路。张克说,你总是特别自信。我说,我相信科学。我们沿着河,走进了树林,穿过一株又一株刺桐,尽头却变成了一大片竹林,幻觉中有风吹得竹叶簌簌作响,仿佛是活的,连我都凉爽了不少,炼狱中的一线天。我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迷宫也有出口,绕来绕去出不去就不是迷宫了……张克竖起食指,让我闭嘴,我收声,张克突然举起枪,我的四点钟方向,我扭头,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我惊诧地连呼吸都不敢了。


连续几天没有见到窦虹,让我颇为焦躁,我没办法向世人证明这段关系的存在,就相当于它不存在。每到熄灯时,我就溜出宿舍,满校园转悠,试图找到窦虹的身影,全部都以失败告终。因为我们一致同意,不要让这段关系流于俗套,所以我们并没有留号码,我有些后悔,这不相当于放风筝不拴线吗,荒谬极了。这成了我的困境。每天面对树洋讥笑的眼神,我愤怒,这小子自己在感情事业上没有进展,就寄托于我像他一样失败,真是完美体现国人劣根性。猜忌心理在我脑中滋长,没见我的时候,窦虹都在干吗,是不是还有好几个像我一样的男的,受她蛊惑,围绕在她身旁,飞来飞去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又问自己,想得到什么呢,把我自己问住了,坐在长椅上,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地在鸣叫,不知道在叫些什么,表达欲如此旺盛,可能是知道自己的寿命不太长久。我感到自己陷入了被动中,这让我有些挫败,我通常自诩为潇洒,对外也一直营造一种情场浪子的形象,不可谓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老百姓都有自己的难处。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楼后面,钻出来一颗红色脑袋,向我招手,我看看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气笑了。

窦虹给我递烟,我接过,问,这几天你去哪儿了?窦虹听到我的问话,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说,忙。我步步紧逼,问,忙什么?窦虹把眼神移开,说,都跟你说了,国家大事,问这些干吗呢。我觉得自己有些不体面,说,逗你呢,没兴趣知道。窦虹说,那就好。我尝试着提出一些要求,说,我们白天也应该见一见面,老看星星也不是个事儿啊,有时候白天的太阳很猛很烈,也想和你看看。窦虹没有回答我,也没看我,我分析不出她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她就是直勾勾地看着地漏栏杆,问,你说,这些下水道都通往哪儿呢,终点是不是一条河。我说,我哪儿知道,怎么样,白天要不要也见一见面。窦虹仍然没有接茬,继续分析自己的见解,说,应该是污水处理厂吧,处理完了再利用,我们生活里很多水都是处理好的污水,说破了天,水一共就那么多,地理不是学过水循环么,用来用去都是那么些水,对吧,没准你买的矿泉水就是你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其他水,但几世轮回,你已经认不出它了。我认不认得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了,说实话,有时候窦虹的思维过于发散,这一点会让我很累,有一种永远在追逐的错觉。窦虹站起来要走,离开前对我说,白天也可以见,听你的,都听你的,我们天天见,每天一起吃饭,看日出,看日落,看人群聚集,看人群散去,你说了算。我当时非常高兴,想上去抱住他,但感觉不太合适,只好目送她离开。晚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满心都是欢喜,看向树洋,睡得像死猪般,睡吧,明天醒来我就要让你知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实要教你做人的道理。那天我睡的格外香甜,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窦虹了。


我示意张克千万不要开枪,张克没有看我,而是保持姿势,枪口死死盯住那只黑熊。我俩保持静止,黑熊停下脚步,也发现了我俩,它看上去像是被夏日殴打太久,疲累不堪,汗打湿的黑毛反射出光,塌下去,让人意识到它其实并不壮硕。但我肯定,一发子弹仍然不足以打死它,它绝对可以在两秒之内冲过来把我俩全部撕碎,吃进肚子。我害怕极了,双腿打颤但感觉不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离死亡足够近时什么想法也产生不了。张克面无表情,就那样站着,手指头放在扳机上,时刻准备着,他怕不怕死我不知道,看上去好像不怕,这一点让我有些安全感,熊要是咬他,我就可以趁机跑走,葬礼上我会对他道歉,满怀愧疚地生活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五分钟,熊看看我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转身走了。目送它离开,风好像才继续吹,我浑身都湿透了,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把帽子扔掉,对张克说,还好你没开枪。张克却感觉没什么,说,它太热了,在找水。我说,咱俩差点就都死了,不会回到河边还能碰见它吧?张克说,那就是缘分了,我就是告诉它,别惹咱俩。我说,可以啊,现在都能和动物沟通了,德鲁伊吶。张克说,真的跟北京人学坏了。

在山谷里转了一大圈,没有任何收获,连个活的小动物都没有见到,末了张克的枪都没有开火。太好了,我们现在只有一条鱼,却要满足两个成年男子的胃口。张克似乎并不失望,他总是如此镇定冷静,这次游行让我有些忘却了他是个粗野男子的既定事实,他像是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故乡,主场的土壤让他镇定、自信、充满野性的魅力,好像那个保健品张克消失了,那只是俗世的一张皮囊。我们回到高石处,张克用刀把鱼剖干净,切好,递给我,说,刺身吃吧?懒得生火了。我说,没有寄生虫吧。张克说,吃不死你。我问,那你呢?张克说,你吃,我就不吃了,我饿一顿没事,胖的人饿不得。我说,那我多不好意思啊。说完我就接过来吃了起来,体力消耗不少,我饿坏了,不过还是有些担心,问,没有细菌吧?我们所在处没有树荫,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太阳直射头顶,头顶已湿了大片,我又滋生出谢顶的恐慌,这样惨烈对待发囊,必然不利。平日缺乏锻炼,我的腿部肌肉早已酸痛不堪,背部和脖颈愈发僵硬,可奇怪的是,我精神却良好,很长时间没有去想让我头疼的写作和事业问题,那些事情仿佛离我好远,并且越来越远,我渴望保持距离,今天完美做到了。吃过鱼肉,张克招呼我出发,我说,去哪里?张克指指河说,验证我的说法。这么多年张克还是没有一丁点的变化,最看不得别人质疑的眼神,到死也要较真。我也没有办法,说是他带我出去玩,其实是我在陪他,只好跟着张克,沿着河朝下游走去。

一路上,几只乌鸫在头顶飞来飞去,像是盯上我们了。我们走在石子铺成的平原上,从脚底能感受到磅礴的生命力,身边的河水从翻涌,到平静,再到翻涌,永不停歇,河中的鱼穿梭而过,留下一些弧线,看见这些,不免产生想法:它们都是活物呀。鱼也好,河也好,身边的树,头顶的太阳,都是活的。我和张克没怎么说话,步履不停,很难再有力气去交谈,只能在行动中获取一些平静,这是我多年后热爱上跑步的原因。丘陵在渺小的人类面前仍然巨大,我抬头,光秃秃的峭壁上面垂下来一些草木,接着再往上就看不到了,望不到顶。我跟在张克后面,转过一个大弯,一个水潭出现在我们面前,水潭里的水像是煮沸了,不停翻涌,再往旁边看去,原来是一个水量不太大的瀑布,但仍是瀑布。我隐隐预感张克所言有可能是真的。我说,瀑布。张克点点头。我说,既然有进水的口,流动起来也不奇怪的,但怎么会是一个圆呢,没有出口,水怎么平衡?张克说,大自然肯定有办法,你就别管了。我说,噢,可能有出口,但这个河是个迷宫,没人找到过出口,一直在兜圈子。张克说,你真的别管了。说完张克开始脱衣服,脱得精光,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游了起来。我坐在了地上,趁机休息一会。张克探出脑袋,向我喊,不游一会吗?我说,游得不好,怕死。张克不再理我,游他自己的,我就坐在岸边,看他游来游去,如同一条黑色的海豚。


几天没有见到窦虹,我的心理开始崩溃,但我的虚伪不允许在别人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可偏偏树洋十分关心我的情感生活,调侃般一再询问我和窦虹怎么样了,有没有取得喜人的进展,比如肢体接触、未来展望、什么时候见家长,我故作自然,告诉他一切良好,不用你树洋操心。可实际上一切都不良好,窦虹就此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像是被人在未干的油画上抹掉一般,不见了。我甚至开始怀疑窦虹有可能真只是我的幻想。我也不再去自习室吹空调,因为一去就会想起她,我避免一切让我自己难堪和痛苦的事物,我只能去澡堂洗凉水澡,一天两遍,可这样的方法收效甚微。无处可躲,是我现阶段唯一的感受,我可笑而窘迫,太阳把我晒死好了,我不要再活。


张克从水里走出来,没有毛巾,他只能等身上的水风干,于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只能面对他的裸体。他倒是丝毫不觉害臊,大大方方,说实话,我一直羡慕他身上的这股子自信。我不下水并非我真的游不好,相反,我水性极佳,从小就在我妈垂死挣扎式教学法下学会了游泳。我不下水仅仅是因为身材不好,羞于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张克皮肤黝黑,身材谈不上健美,但也算轮廓分明,线条优美。他在我身边坐下,问,最近写的是什么小说?我说,没什么,就是个爱情小说。张克笑了起来,说,就你还写爱情小说吶。我说,我怎么不能写了。张克说,不是,没这个意思,就是觉得好玩。说完他开始抖耳朵里的水,边抖边说,爱情啊,多少年没见过了。


树洋经常在宿舍里看书,这个人一天不消失,我心里头就像是扎了一个刺,因为他偶尔会从书后面探出一只眼睛,观察我的状态,这让我十分不悦,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我仍能从中感受到调侃。我回以怒视,他却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发出一阵愚蠢的笑声,眼睛缩回去。这让我更恼火。于是大部分的时间我并不呆在宿舍里,也不上课,单纯出去转悠,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以中和我的愤怒和忧伤。从白天转悠到晚上,到了晚上,就找一些认识但不熟的人喝酒,什么酒都喝,一切以喝醉为目的。不知生死,不分黑白,活在梦里,不要醒来,这是我的愿望。


说实话,很多年没关心过张克的情感生活了,现在的年纪,这爱情都不是什么大事了。张克突然聊起来,我也只好问,你没再找了?张克说,懒得找了,多个人多个麻烦,孩子跟着她,我也省心,每个月给点钱就行。我说,噢,我的意思是,有人给你养老就行。张克说,你妈逼,三十几岁开始说养老,你晦气不晦气。我说,我是好心。张克开始穿衣服,说,你呢,在北京多少年了,有个着落没。我说,你管呢。张克说,从你的反应来看是没有。我说,你懂个屁。张克衣服穿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我问,笑什么呢?张克摇摇头,说,没什么。我说,你说。张克说,我就记着,上学那会儿,有传言来着。我说,传言什么?张克说,没啥,现在看来挺荒谬的。我说,你说啊,跟挤牙膏似的,烦不烦。张克说,就是有人说,你,从来不去澡堂洗澡,上厕所小便也从来只上单间,就有人说你。我问,说我啥?张克说,说你不喜欢女的。我说,放什么狗屁,你们这些人真他妈闲。张克说,我就说了荒谬嘛。我心里升起一股火焰,随之又熄灭,抬头,那几只乌鸫还在我们的头顶。张克喊我,你看。我转头,那条细小的瀑布旁边,光的折射作用下,有一条微弱的彩虹。我只是发出一声,嘁。


又和外联部的书记们喝了一顿,说实话,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们,甚至有点讨厌,年纪轻轻浑身散发出官僚的气息。但这并不妨碍我把自己喝醉。喝多,我就溜,免得付账,并不是吝啬,只是他们学生会的付钱弄好发票可以报销。那天有点没拿捏好,喝得有点过多,刚迈出大排档,我就倒在树边吐上了。人行横道被大排档的露天桌席霸占,给我留的场地不算宽敞,但也够吐,浇灌土地,这都是肥料。我把刚刚喝的吐了个精光,回头看,一大群自以为是的大学生在称兄道弟,场面引人发笑。恍惚间,抬头看面前的桌上,坐了个女的,长得跟窦虹一模一样,只不过头发是黑色的。我惊诧,漫长日子里的委屈好像找到了目标,我胆子大极了,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她回头看见我,脸上有点惊讶,我把她拽出来,问,是你吗?她如同那天一样只是看着我,不回答。眩晕中我打量她,黑头发的她普通极了,若不是我眼睛尖,定发现不了她。就在那一个瞬间,我对她所有的兴趣都消失了,和产生兴趣时一样迅速。我突然明白,我们这些人对于与众不同的看法只是自我幻想,延伸来说,我们肤浅而自恋地认为,我对于世界如何的重要,世界势必要给我一个答案。我放开她,她就走了,回到桌上,没再看我,如同一切都没发生过。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窦虹,不过我确确实实没再见过之前那个窦虹了,那个让我念念不忘,魂牵梦绕的窦虹。我摇摇晃晃往回走,路好漫长,夏天也好漫长,怎么会这么漫长,怎么会这么他妈的漫长呢。回到宿舍,树洋还在看书,我像是找到了攻击目标,对他说,看书看书,看个屁的书,有个屁用。树洋把书合上,对我说,莽夫。


太阳下山时,如张克所说,我们走回了原点。张克对我说,道歉。我说,道你妈个逼歉。张克说,我说的从来都是真的,没骗过人。我说,真的就真的呗,又能怎样呢。光源消失,一切呈现灰色,大自然突然间不生动了,是日光让这一切熠熠生辉。我一点都不留恋,我从出生就这般绝情,让张克赶紧上车,我要回去,回到现代都市的拥抱。在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我累极了,缓缓睡去,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见我今天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躺在绵软宽广的席梦思床上看天花板,没有踏出房门一步,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想起,舒服极了。醒过来时,已到住处,张克扔下我就走了,我赶紧换上我自己的衣服,躺在床上阅读起自己写的小说,毛病依旧多,情节单薄,人物苍白,动机莫名其妙,描写缺乏真实质感的美,汉语词汇匮乏,主旨不清晰,发展不合理,糟糕透了。我把电脑合上,张克打来电话,说他一天没吃东西饿死了,问我要不要去吃烧烤,我说好,吃完我就要开始减肥了,张克笑了。那天的结尾就是这样。那天之后,那篇小说一直躺在电脑里,我再也没有打开过了,被我遗忘在硬盘的角落。


我在酒精作用下,变得十分大胆,继续得意洋洋地对树洋嘲讽。我大声说,你写的小说我看过,对你没猜错,我就是偷看的,这么说吧,俩字,没劲。看完我才知道,怪不得不好意思拿给别人看呢。树洋脸色愈发难看,看着我,说,今天喝多了抽风是吧。我见我终于戳到了他的痛处,颇有些得意,继续说,怎么,听不了实话啊?真的,要我说,你就混个毕业证,以后去银行柜台数钱最好,别弄这些需要才华的东西。树洋转头不再继续看我,说,你懂个屁,有本事你写。我要完全击垮他,让他对一切无所谓,让他讥笑我的爱情,我要让他知道一切皆有代价。写就写,我拿起桌上的纸和笔,看着树洋,思索片刻,一个讽刺故事的轮廓浮现在我脑海里:一个注定失败的作家仓皇逃回故乡,妄想在那里写出一篇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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