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本身是个容器,你掂量掂量,就知道它俩的分量分不出胜负。

愚园路昏黄

作者/凉炘

六百五十弄富春小笼一直关着,左边富麦包子每天排队。店里常站一位胖乎乎的收银员,两个脸蛋泛着红红的油亮,却不能从中看出吉祥。有人说,“两个菜包,一个肉包,再来一杯豆浆”。她一听这话好生气,眼皮子一沉,陷入僵直状态一动不动。过上六七秒,嘴里开始嘟嘟囔囔,要讲豆浆不只有一种,请人下次把话说清楚,是甜的?咸的?还是原味的。“不要耽误大家时间,对吧?”这样的嘟嘟囔囔,从音量到语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绝对历经十数年的打磨与配重,让被嘟囔的人不至于扭头投诉,或是还嘴开骂。

扫码付款了,她手也不伸过来,只是抬一抬,顾客要自己把二维码凑过去,才能扫得上。后一位是本地人,要的东西一样,但操上海话讲,“良子采包,良个扭,叶杯抖浆”。这时候,胖收银喜上眉梢,开单子的间隙里,总要唠几句零碎。队伍里其他上海人通常也自然地加入,语言一下子畅快地流通起来,直到下一个外地人(可能就是我)再用普通话向众人泼去冷水。付款了,她恨不能把扫码器直接伸进上海人的裤兜里。这倒不是说与愚园路亲昵先要学会说上海话。愚园路她能塞得下九千八百万片梧桐叶子,塞得下孙中山先生饭后的闲踱,以及严复与“中国国会”,塞得下康有为的“游存庐”,伴同他君主立宪的幻梦;同时也塞着陈独秀、周恩来、宋庆龄和沈钧儒的临时居所,塞着中华苏维埃第一次代准会,当然,也不嫌弃汪精卫、梅思平这样的汉奸头子,容他们在此居住多年。面对纷纷的变故,愚园路几百年来不发一语,周璇无数次唱罢《天涯歌女》后回到庆云里一号休息、睡眠,即便是那样的歌声,也无法让愚园路丝毫动容;既然她能塞得下茅盾创作《子夜》时居住的连生里18支弄,塞得下钱学森的草稿纸、蔡元培皱起的眉头,塞得下徐悲鸿的马、梅兰芳的戏、田汉的曲子,洛克菲勒的亿万家产以及百乐门包房里那个血色淋漓的夜晚,她当然也就塞得下,如今一切、一切,匆匆过街的,陌生又拮据的生灵。

红的黑的,白的灰的,枪杆子的,笔杆子的,阳刚的,阴柔的,燃烧着,熄灭了——这是一条从没改过名字的马路。自诞生之日起,就跟着那个园子姓了,直到永远。去年,我从中部离开,到上海租住在愚园路。而直到此刻,六个搬家用的打包箱子整齐摞在身后,我才想起来为这条路写点儿什么。这一切为时已晚,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与温柔的神女做爱,没人会琢磨体位的问题,同样的,观察愚园路,从没人敢去谈论最佳的角度。当然从镇宁路路口看愚园路和从乌鲁木齐北路路口看愚园路,会得到两番截然不同的景象,只不过,一旦带上欣赏或是采风的心态,愚园路便转念消逝了。上海的老弄堂们普遍具备含羞草的本领,它们的砖缝间由陈泥做眼,青苔做鼻息,能够精准地察觉到旅行者、摄影师或者画家们眼睛里诡异的热度,并将全部的灵气迅捷地藏匿。愚园路上的新主人们,曾花去大半辈子等待拆迁,梦里净是推土机的浩荡轰鸣,这便是传说中静安区与长宁区交界处,最深处的迷惘了。他们醒来,枕角有泪,直到许多年过去了,“优秀历史建筑”的铜牌子被接二连三地挂上愚园路,挂在他们从小长大的小区门口,他们望着这些精致的铜牌子,彻底宣告心神灭亡。有一种价值数千万、甚至上亿人民币的哀愁爬上了次世代人民的眼睛,这样的哀愁难以分辨来处,滑稽如同静安寺与高耸威武的建设银行相互依偎——像一对偷情的恋人。人们等得老了,根本提不起抱怨谁或是反对谁的精气神。他们在烟杂店门口指挥妻子,烹饪重油的锅贴,配以白灼的生菜和便宜的袋装白酒,他们第五亿八千万次把葱油淋上细面,倒上刚刚出锅的雪菜肉丝或是辣肉的浇头。他们在中国福彩店选号付钱,在意大利鲜花店门口打桥牌,叫声卓越,引得美团外卖送餐员停车加入,饿了么的人也不落下,穿一身蓝装,介入赌局。最后,在夕阳离开之前,他们把前天的茶叶泼在百年的梧桐树身上,这一棵用泥巴补齐伤口的大梧桐,必然见证过曾轰动全国的“汪日密约”,或是《布尔什维克》创刊。甚至此刻,在它的年轮里,还倒映着张爱玲从圣玛利亚女中放学,经过愚园路西段,回到爱林登公寓时碎碎的步子。夜半,人们才偶尔停下这样呆呆的生活,呆呆地望着愚园路上的人群。

你或许预测道,这些人的眼神一定怅然若失,但我保证他们头颅里空无一物;你或许觉得愚园路上,四处弥漫着闲散的绿色恐怖,但我保证,就连一只公蚊子也不会在愚园路上迷途;这种呆呆,和蜂鸣而过的黄色法拉利毫不冲突,也并不排斥鳗鱼饭店门口癫狂的酗酒者,把眼泪流在清酒的小壶里;这种呆呆,被五月的暴雨声笼罩,极端的半公里檀香味的风,包裹着最为隐秘的恋人,在各种亭子间里呆呆地调情;这呆呆,呆呆地沉入庭院深处,七年前的落叶,还堆叠在七点钟的树坑里,无人搭理;580弄的宠物店和765弄的意大利食堂,的确是新东西,但它们也难免立刻被愚园路的隐形触手层层缠绕,绕得又紧又密集,从而感染上同样一种呆呆。这呆呆太柔软了,呆呆也寂寞,你站在天空上,朝愚园路扔一把世贸大厦一般大的刀子,这刀子也保证不会割出任何伤痕,只会呆呆地粉碎、蒸发和消散……这一切呆呆的合集,就是愚园路浑身呼吸的氧,流淌的汗水,以及蒸腾的精神了。当时我离开武汉,非要来上海住下,只想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写作,在创作生活中保持一份绝对的健康和热情。和老人们住,我不会再肆意地将黑夜交给舞池和威士忌,不会再把疲惫和癫狂当作年轻的必然。但还是有人让我破了例。愚园路金灿灿的正午里,踩着金箔走来的,愚园路上长大的孩子,林子煊,或者按身份证来说:林玉萍。林玉萍,这个从福建省福州市林厝中出生的女人,她的出现,严重扰乱了我的计划。在我心中,她有资格代表古往今来那些数得上名字的美人们发言,因为她们这些人一定灵脉相通——我说的是柳如是那样的美人,而非范冰冰那样的美人。

她对周围的人,有着高度的吸引,据我猜测,她的每一寸血液都具有磁性。“生来就是为了亭亭玉立,然后在阳光下分解”,这是谁写出来的,我忘了,至少不是博尔赫斯。我所说的这种吸引感,与任何学校、前辈、宗教、图腾所带来的思想干预毫不相干——它是一种来自于我宿命深处的强烈回应,是一种让人惭愧的明亮火焰。把我站在卢浮宫,或者古埃及壁画遗迹面前所体验到的灼伤,乘以十倍地还原在愚园路的胴体之上。我从未在别人那儿见过这种力量。以后也绝然不可能再见到。当然了,林玉萍的结局已盖棺定论,是一些我们见不到的微笑在指引她的身体,七八杯红酒之后流淌出她双唇的那些金玉良言,以及四十九个愚园路上的散漫的长夜,让我在身处人生中接下来所有场面惨烈、效果夸张的窘境时,都感到它们过于温吞和无趣。

在我向林子煊开口求爱之前,我们之间曾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而当我向林子煊开口求爱之后,一切的可能性,都无可避免地坍塌在愚园路的呆呆之中。事件,随着人类的讲话,从五彩斑斓降格为非黑即白,这一过程,不但愚蠢,还十足绝望:要么,我们成为礼貌的恋人,要么,我们成为了礼貌的朋友。人际关系一次又一次地死灰落地,人类之间,千篇一律的爱情故事,前人写得太多,后人顶多也只是对熟悉的桥段进行拆散和重组,完成毫无意义的重复。我想,所有人都应当原谅我:在我写下这一切之前,每个人心中都对林玉萍充满好奇。而当《愚园路昏黄》错误地沦为一篇爱情小说之后,一切幻想都将沉落为残渣,汇入一种湍急的、呆呆的河流之中。这也正是这条路保持常胜的秘诀。所以,为了做出反击,我决定:不写了。

这一定是愚园路万万不能想到的。

它现在极度生气,气到发癫。不然不会让梧桐叶展得更开一点,把近乎夸张的五月的雷雨声暴露于世界,就在此刻,浦江边的人,也一定能听见愚园路的哀嚎。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这方面,我忍住了记录的欲望,而你们那一边,也无比聪明——收敛了阅读的野心。为了欢庆这次文学史上伟大的胜利,我们必须在愚园路上约一场酒局,甚至,以这样群体性的沉醉和欢愉,来祭奠林玉萍小姐同样沉醉和欢愉的亡灵。三月傍晚,我路过一桩别墅,黄墙红门,正对愚园路而开。正门边另有一铁栅栏边门,铁杆上挂着一个铜牌,上书“内有恶犬,有事立等”。这八个字是我见过最猖狂也最为浪漫的告客语,我停下来,站在这牌子前面,仔细琢磨它。

首先是“恶犬”,我对恶犬的定义拿捏不准。一只狗究竟有多么恶,才会被它的主人定义为“恶犬”?有如下几种可能在我心中自动铺陈。

一,这是一只相貌丑陋、痰液横流的狗,恶在长相。

二,这是一只癫狂生猛、见人就咬的狗,恶在性情。

三,这是一只病入膏肓、浑身癣癍的狗,恶在病态。

四,这是一只三样全占、无可救药的狗,恶在宿命。

无论如何,我对门后的这位看门恶犬充满好奇。在如今这个温吞寡言的世间——男人们普遍像被煽过的黄牛,眺望自己的阴茎倒挂在旗杆上;女人们普遍像蜜蜡裹身的雕塑,瞳孔里流出黄金万两;相比之下,恶犬,成了极端真挚的浪漫主义产物,让人想起每一颗汁液沸腾的理想主义头颅。我简直爱上“恶犬”这两个字了,仿佛下一秒,它就能从这门后面冲出来,把人们不敢碰、不敢动、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红色帷幕撕咬出一个破洞,让真知与真相遍地流淌,滋润万物。甚至,它也许能不动脑子又不受控制地继续狂奔,把已成定局的残酷秩序踩成个稀巴烂,把诗人的还给诗人,把赌徒的还给赌徒。

就这样,我站了很久,还笑出声响。我记得,那是愚园路上的780弄,是平日里最为幽暗、静默、令人望而却步的别墅之一。绝对有粗糙的残枝或小石子,被混入酪黄色的油漆,涂抹了它的外围墙。不然这墙面不会如此肌理丰富,让人非想摸摸。看向主楼,外观用以西班牙牧场风格的缓坡屋顶、成片的红色筒瓦、拱窗以及屋檐下连续排列的小券装饰为基调。 三楼有突出的阳台,再往上,有白色的圆柱挑楼,主墙上贴的是褐、红、明黄三色的拼花面砖。后来我还知道,这栋楼,曾为中国民族烟草工业三大公司之一的华成烟厂总经理陈楚湘所有。

说回铜牌罢,当日,“恶犬”已在我心头,弄得我发痒。另外是“有事立等”四个字,这则更为浪漫。我们知道,二十年前的火车站门口都有私人的照相营生,普遍都讲“立等可取”,这里面“立等”的意思是“立即等待片刻”,表达等待所需的时间极少,让顾客放心。不过我面前这个“立等”的语境可大不相同,塞入祈使句之后,它有了别样的意思。估摸着,是让人“在门前保持立定的姿势,进行一番诚恳的等待”。这实在是太浪漫主义了,意思是你没有门铃可按,没有保安可叫,因为恶犬,你也不能擅闯,也最好别大声嚷嚷,如果你有事,就静静站在门口等着。注意,不能坐着等,也不能来回踱着步子等,那恐怕不能被纳入有效的等待时间。难道墙内有某一双眼睛,能观察到我长久的站立,并按下计时器,等时间够了,他会打开那几吨重的实木大门,专门过来询问我的来意?想到这里,我调整了我的双脚,正对着大门,像一个士兵。

“不够疯狂的人不能够遇见林子煊”,这是郭崇朴导演酒后的胡言之一,不过我确确实实在那儿站了整整一个晚上,估摸着有15个小时,我把“立等”二字诠释得挑不出毛病来。其间,有人围观我,有人拿手机拍我,有人跟我搭讪,说:“吃点儿东西吧,你想吃什么?”甚至,有人报警了。一位个子很矮,戴着眼镜的便衣来了,掏出证件,匆匆展示后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说,你帮我劝劝这些人,别看戏了,这不是行为艺术。

东北人开的烧烤店一直经营到夜里三点多,它熄炭关门后,几只野猫在路上疯狂进食,不时有出租车停靠在午夜的愚园路,最多的组合是一男一女。再后来,趁人们昏睡,天空偷偷为清洁工们展示了几分钟的旷世冰蓝,而后晨霞铺开在天边。这时候,我面前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迈过门槛,朝我走过来,她先左右摆头,打量了街上零星的车子,之后开始与我讲话,而我,什么也听不清楚。我只能感觉到,血液粘稠,无法再涌上大脑,而且身体冰凉,被愚园路吸光了阳气。我只能看到,她有一张温吞、宁静的脸,眼睛里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哀愁,这张脸的主人本应当穿旗袍、戴玉环、捏一柄小扇子,从海上花屏风后走出来,哼着昆曲,才符合常理。但她却穿着印有HBA字样的防风衣,Champion的复古卫裤和长袜,以及一双Adidas Yeezy 500,像一个滑板高手。

我在雨夜中醒来,看见她的房间里有昏灯数盏,全是黄色的。一盏落在墙角的泼墨地毯,一盏放在床边的圆形玻璃茶几上,上面摆着一盘冷却多时的华夫饼,一支电子烟,亚克力餐巾纸盒,和一串小型的钥匙。另外是一条带状灯,绕床一周,在我脚下。黄色的光晕把我层层包围,同时,它们也冲出窗外,和雨中的鲜绿猛烈对撞,产生沙沙的声音,爆发出微妙的蒸汽,这让我感到轻微地迷醉。我问,你家的恶犬在哪里?我说非常想看看恶犬。她开始吸电子烟,同时用遥控器打开了墙上嵌入式的空气净化器,她说这不是她家,然后跟我介绍了陈楚湘先生的一生,以及他养过的八只斗牛梗。这些斗牛梗曾在愚园路上大有名头,其中一只还亲口咬死过汪伪时期的沪东流氓头子朱孝林。匆匆展示了恶犬们的黑白照片之后,她又说,“此地不宜久留”。

收齐了照片,绕紧档案袋,她消失在白木门后面,过了很久,端来一杯透明的水。我喝之前,不知道这透明里存有玫瑰香和两分甜。“你赶紧走吧,关于恶犬的一切,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些照片从未公开过。”

我说,“我还以为‘此地不宜久留’这样的话,和什么‘刀下留人’差不多,只能在电视上听到,没想到现实生活中,还真有人会把它给说出来了,在下佩服。”她手上有许多戒指,她不耐烦地转动着其中之一,告诉我,“在真实的年代,狗就是狗,看家护院,越凶残越好。在空虚的年代,人们丢失了血性,要求狗也放弃血性,并要它们可爱、乖巧。狗不再是狗了,狗变成了儿子。”“儿子都是客气的”,我从床上起身,开始穿鞋,我说,“现在大部分狗过的是爷爷的日子。”我还问她为何此地不宜久留。她说,“这是神仙的地盘”。关于这个解释,我不能说非常满意,但也绝对不想反对。我说,很好,我现在就走。我踩着旋转楼梯下楼,雨声在一楼走廊尽头爆发,离开的期间我经过无数房间,房门统统紧闭,某些房间内有相似的黄光渗出。来到室外,惊雷四起,雨声更大了,我仓皇逃窜,浑身湿透。在镇宁路口回头张望的时候,那间满溢黄灯的房间忽然熄灭了。就像一枚冷却的恒星。

林子煊是一个企图自杀的人,另外一个说法是,林子煊试图解除她生命的疲劳。在二十四年、整整两轮儿的寿命里,她和男的女的都谈过恋爱,都上过床,却不肯承认自己双性恋的事实。我说你这是“典型的双性恋”,她说,“那是因为没有第三种性别”。关于此,郭崇朴导演的说法是:“你别跟人家犟嘴,她的爱是‘人类之爱’,我们配不上子煊。”她曾经因为一任男朋友当着她的面放了一个屁,就和人家翻脸分手了,她强调,仪式感必须时刻保持,一旦破碎,便无法弥补。郭导又评价道:“这太严格了,像我们这种直男癌,都该去死,根本就配不上子煊。”

我们第四次见面,是在镇宁路口那家意大利食堂,当天她点了一杯鲜辣风味的胡椒拿铁,我点了一份黄桃酱牛排饭,不等我展示二维码,她就用一张破破的蓝色百元纸笔结了账。坐下来之后,林子煊一把推开桌上的餐布,示意服务员收走,然后用指头蘸着免费的白水,在实木桌上画画玩。她一边画出复杂的几何图形,一边告诉我,“与‘人既然明知自己要死,为何不提前自杀’相比,世界上其他的哲学问题都显得非常无聊。”

“你知道的,快乐和痛苦总是一样的多的,不管你是三岁,还是八十岁,不管你是农民,还是石油大亨,快乐和痛苦,总是一样多的。你的心本身是个容器,你掂量掂量,就知道它俩的分量分不出胜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不看我,只盯着桌上清水的印痕,在夏季的闷热中缓缓地消逝。郭导怨我,说“作家最恐怖、也最令人发指的地方在于,当人家阐述自己自杀的这个……动机的时候,你竟然是想着怎么把她那些话给记下来,还记这么清楚,写成作品,而没想着去劝劝人家!?你就干听着吗?”我确实是“干听着”的,因为我沉迷于她手下逐渐清晰的螺纹图形,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她说的没有一句我是不赞同的。劝她,反驳她,不但自欺,而且欺人。林子煊继续说,“我们每个人一出生就得到一颗球”,她举起一个卫生纸球,“左手是快乐,右手是痛苦,我们这辈子无非就是把球在两个手之间来回倒腾。”她开始玩弄那颗刚捏的纸球,纸球在我面前,左右飞舞,越来越慢,越来越恍惚,带着残影,它拉开一张白色的帷幕。我人生中每一个难以忘怀的节点,从模糊,到清晰,开始在这张帷幕上面疯狂地回闪。渐渐地,我识别出了熟悉的场景,一个又一个地,认出了生动的人们,伤害我的,我伤害的,逗我开心,让我心碎,我害怕的,我热望的,我看见了每一个拥抱和分别的时刻,看见了诸多桌椅、校门和车站。我感觉了哭了,一抹眼睛,发现是的。我任由自己沉下头自由地哭着,喘息之间听见她继续的讲话,“还有一个规则是,这颗球如果长时间停在一只手上,就会发烫,于是我们总是需要换手。你也看见了,人痛苦得久了,一定会想着法找乐子,监狱里面判了几十年徒刑的囚徒,也会打打扑克,斗斗地主,开些荤段子的玩笑。而一旦幸福久了,也不行,我们就开始作,不作不舒服。和小孩子玩积木一样,建立是为了毁坏,拆散是为了重组。”

“所以,左右来回捯饬的游戏,真的那么好玩儿吗?这种毫无设计感的游戏,值得我玩上近百年吗?它配吗?”

她问出这一连串问题之后,我们双眼对视,足足有几十秒钟。漫长如半个世纪的几十秒里,一双充血的泪眼试图在林玉萍的眼睛里寻找慰藉。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慰藉,虽然它看起来无比鲜活、净洁明亮,但实际上,那是一种核爆之后,充满烈性辐射的宁静。一个印尼长相的小伙子打断了一切,他颤颤巍巍地端来了我们的餐食。我却已无心吃饭了,只管她要胡椒拿铁来尝一尝。一口辣味的咖啡下肚,我感觉肠道被点燃,精神被释放,像一头生猛的恶犬一样,我想要一跃而起,把世上无数来回跳跃的小球都凌空叼走,不再还给他们。是谁发明的这个无聊的机制啊。一男一女,两种性别;一苦一乐,两样感受;对了,错了,两种结论;嘴巴,肛门,一进一出;那么,有一个问题出现了,三去哪儿了呢?人的精神和思想,难道是一根二维的细线,只有两个方向可走吗?既然如若,那还有什么可玩的?郭导表示认同,他说,“没错,这种设计也太简陋了,太低能了。或者说,还需要更多的进化和调整”,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应当跟子煊说,再给人类一点时间”。我说子煊她可等不及,她想把这根线扯断了看看会发生什么。

“一旦带上欣赏或是采风的心态,愚园路便转念消逝了”,林子煊曾在我耳边轻声低语道,“这些老弄堂可都是含羞草啊”。零八年的二月到四月,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林子煊每天下午两点半,在富麦包子门口会面。而后,端两杯她爱喝的鲜豆浆,漫步在愚园路上。我们分工明确,由她来为我讲解这路上每一幢建筑里藏匿的故事,看看能不能给我些灵感,推进我的长篇小说。作为交换,我承诺帮她,为名单上的人解释她的不辞而别。她递给我一张长长的纸条,那是全家便利店的机打小票。反面,写着长长一排名字和电话号码。她说,“你们写东西的人,能说会道,你给我的小说我读过了,你挺会忽悠读者的。这事儿需要很厚的脸皮,一本正经地叙述从未发生过的事,我可干不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的眼睛一紧,夺过那纸条,用指甲盖划去了中部的一个号码,她说,“这个人不用了,今天她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那一刻,有一种加缪式的荒诞挂上她等待红灯时,毫无期待的眼角。

林子煊所叙述的事情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共计七七四十九天,从百乐门、连生里、庆云里,到四明别墅、愚谷邨、涌泉坊、市西中学,再到中实新邨、文元坊、严家花园、洛公馆,最后是岐山村、瑞兴坊、卜内门与亨昌里。对于这条路上密密缝裹的历史,子煊去皮拆线,无有丝毫遗漏,所有红色革命的足迹、民主运动的足迹,包括谍战足迹、金融足迹、文人足迹、实业救国的足迹,在梧桐之下,红瓦之内,统统有迹可循。越过租界的外国人们,为愚园路带来八国建筑风格,近现代史的动荡悱恻,通通拓印在愚园路的丰富细节中。1940年2月25日深夜,百乐门舞厅当红舞女陈曼丽被枪杀;1941年3月21日,一名投敌的银行家与日本妻子所生的23岁的儿子吴孝安,在离开愚园路上的伊文泰夜总会时被绑架,从此不知所终;同年3月16日,苏浙皖统税署的首脑盛绥臣,被六名武装的中国特工开枪击倒在愚园路家门前弄堂内的小车里;5月1日,前南市警察,效力于汪伪政权的郭子元,在愚园路和爱多亚路的转角处,被神秘黑衣枪击致死……这条路上,每走一步,都有改朝换代的剧烈生机,每走一步,都有含冤而去的缥缈亡魂……在四十九天的讲解之后,她停下来告诉我:“只要你足够了解这条路,你就知道,这里是最适合离开人世的地方。因为和家国动荡、政权迭变相比,和那些热情燃烧却徒劳无功的灵魂相比,我的生命根本不值一提。”郭导对这句话的解释是:“其实啊凉炘,子煊她对历史的了解远比你知道的要夸张,你不会以为她只了解愚园路吧?你不会以为她在49天里,把全部知识都讲完了吧?那你绝对狭隘了。我想不到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很可能了解海量的历史细节,我是说海量。人类在第二维的那些小打小闹,包括大打大闹,都在子煊眼皮子底下呢,这样的人,她离开世界,不能算终结,应该算……”说到这儿,郭导卡住了,剧烈思考时,有一口红酒,卡在他喉咙上,让人看着难受。我告诉他是“回归”,“应当算作回归。”

那是五月傍晚,林子煊走在愚园路当中的两条黄线之间,并勾着手示意我过去。对于车流和行人的目光,我实在有些忌惮,但我更怕她失望,还是走过去了,与她在路中央立定。她闭上眼睛,撸起袖子,向我展示了一条洁白的右边手臂,皮肤上面没有疤痕,没有绒毛,只在靠近手腕的地方看得见细微的暗青色血管,和大部分人类一样。我不知道她在展示什么,但这右臂离我越来越近。她说想玩一个游戏,那是一个类似于测谎机的游戏:她问问题,我来回答,如果我撒谎——据她警告——这手臂上就会出现刀割的伤口。

第一个问题,“你相信这世上有忠贞不二的爱情存在吗?”我说,我相信。结果,一道血色爬上那手臂,我不明白它是怎么裂开的,但伤口实实在在。红红的血,绕臂半周之后,滴在愚园路的黄线上。我又慌又惊恐,强烈的眩晕和折磨感钳住我,我根本动弹不得,且第二个问题紧接着到来。她说,“你是否觉得,肉体上的背叛,不算是真正的背叛。”我说,“没错,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想的!”之后,什么也没发生。她紧紧又问了第三个,语速非常快,她说,“此时此刻,你是爱我,还是怕我?”我说,“是爱你”,她急忙紧闭眼睛,咬紧牙关,似乎在忍受什么东西的袭击。我看向她的手臂,那里裂开第二道伤口,这一回有一些血块和残渣崩溅到我的衣服上。我想要跪下,但膝盖如被钢筋水泥包围,我已完全不能动弹。她继续问,“你想永远记住我,还是想尽快忘掉我?”我说,“我想永远记住你……”

终于,林子煊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对我点了点头,她背对我行走了几步,鲜血染红了她的手臂。我们被愚园路上空稠密、奔放、不知所言的千万片梧桐叶子所笼罩,巨大的绿色之间,突然裂开缝隙,黄昏时刻的金光冲向地面,铺开一条金箔,愚园路变得无比昏黄。她没有再看我,只是慢慢地踩上其中一片金箔,让自己的身体融化在光线之中。郭导打断我,他说,“这个阳光下的特效非常难做,而且粒子效果分很多种类的,你总得告诉我当时的细节。”                                                     

我告诉他,没有什么细节。就是林子煊这个活生生的人,她走过去,我只能看得见她的背影。我看见她站在金箔上,对着我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张开了怀抱。然后她的身体上有细微的抖动,不是那种肌肉的抖动,而是那种视觉呈像上的颤动,就像你从侧面看火炉上面空气的那种抖动一样。之后,她的皮肤开始出现亮亮的瘢痕,这些瘢痕展示着银色的、高温的光辉,烧化了她的衣服,衣服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掉在地上,蒸发消逝。

紧接着,林子煊用完全赤裸的、发光的身体走在路上。她整副躯体颤动得更厉害了,一直到某个临界点,一切的颤动都停止了。再下一个瞬间,她向四周爆炸开,这种爆炸里没有血和骨头,只有银色的、荧光性质的细小的颗粒,数以亿计,向四周轰然飞去。在愚园路的昏黄中,降下一地金色的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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