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黑暗中发光的人,本能趋近。

痴情司

作者/粟冰箱

1.

赵炀每天八点起床,洗漱后吃完早餐,再赶到工作单位,不多不少刚好九点,五年来误差不超过十秒。

他在云楼区火车站旁边的明湖餐厅当侍应生。每天一到餐厅,就换上银灰制服,拿好计分器,笑脸迎人。太虚幻境内,依据工资层级穿颜色不同的制服,赵炀的银灰区间是3000~5000信用币,倒数第二等。还好父母已经过世,不用赡养,一人吃饱足矣。

“欢迎光临。”

赵炀摆出一贯礼貌无内容的微笑。进门的是位年轻女子,脸颊尖尖的,眉毛青而长,波浪卷的栗色长发,眼眸带一抹嘲弄。她没穿工作服,手腕上闪着一只金镯,是太虚幻境上流社会的标识,叫“华胥宝环”。赵炀有些好奇——明湖餐厅是低等人吃饭的地方,她来这儿干什么。

女人点了餐,坐在窗边玩指甲,左手小指戴一枚水晶指环,雕琢成骷髅模样,亮锃锃的。赵炀上菜时,她抬头盯住他问:“你开心吗?”

赵炀愣了下,回答:“我没办法感受到开心。元首说情绪是致命毒药,残害大脑,太虚幻境的人早已进化到人类的高级阶段,很难产生情绪,所以社会和谐,人也健康长寿。”她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他。

赵炀回到柜台后,偶尔朝那边望望,发现她竟在微笑。对着盘花椰菜,也不知笑什么。而且那笑容十分异样。莫非,她还能感到情绪,是个“情绪犯”?他想着,摇了摇头。

结账时,赵炀请她给自己好评,计分器需要指纹识别。她撇撇嘴接过,操作后还给他。竟然打赏了50点“群芳髓”。群芳髓是太虚幻境计量评级的绩点,主要来自工作中接触到的各种人的评价,如果要让工资升入更高层级,这是不可或缺的信用参考体系。平常那些顾客就打赏个一两点,十点都算慷慨,她出手这样豪奢,不愧是有华胥宝环的上等人。

晚上交班,赵炀路过贩卖机,用一百点群芳髓换了瓶“万艳同杯”。每月限量换一瓶,600ml,得省着点儿喝。

回家打开电视,元首在演讲。他是个白胖中年人,慷慨激昂地说太虚幻境是社会演变的终极形态,大家安居乐业,没有情绪,没有欲望,也就没有犯罪。太虚幻境不需要监控设备就是最好的证明。地球已经被核战争毁灭,只有太虚幻境幸存下来,是人类的伊甸园。为此,一定要严厉打击情绪犯——那些还能感知情绪、威胁社会稳定的人。

接着是痴情司长官李曼丽讲话,她说痴情司负责万艳同杯的生产跟发售,正积极推进工作,增加每月分配定额。她还说元首有意让上等人无限享用万艳同杯,希望大家兢兢业业,努力积累群芳髓,早日升级。背景里传来欢呼跟掌声。

赵炀不由得拧开万艳同杯。它是猩红色的液体,酽如凝血,芳烈扑鼻,如百花熬成的胶质。他饮了口,一线甘美如钢刀从喉头滑落,炸成粉艳的蒸汽,充塞四肢百骸,连每个毛孔都有花朵绽放,令人沉醉。赵炀不知道这种体验应该称之为什么,脑海里涌现出奇怪的感觉,伴随着轻微的刺痛,转瞬就消失了。

2.

赵炀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到她。

他下午休假,路过思源广场时,听见人群溅起一阵喧嚣,这在太虚幻境可不常见。引颈望去,看到一个身穿海蓝制服的男人握着把枪,朝黑压压的人群射击。他的五官扭曲了,嘴里不停大吼大叫。

情绪犯?赵炀心里咯噔一声。就在此时,她急急避过他,朝持枪的男人冲去,如扑火飞蛾。赵炀认出她那一头栗色长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发狂的男子见女人走向他,双眼红如充血,举起手枪瞄准。赵炀连忙加快步子,把她扑倒。枪砰的一声震响。赵炀左腹被击中。与此同时,那个情绪犯的头颅忽然像朵烟花炸开了,脑浆四溅。

女人挣脱他,见了鬼一般诧异地问:“你干吗救我?你感到愤怒吗?同情吗?”她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莫名其妙,甚至带了审判的神色。

赵炀脸色惨白,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感到疼痛像一串带刺的冷电,在体内不断来回剐蹭,缠卷着他堕入无边黑暗。


赵炀醒来,是在一间雪洞般的病房里。药水刺鼻的气息浓郁得让人眩晕。栗色头发的女人站在床畔,好整以暇地瞧他,如同俯视一只蝼蚁,深棕的眸子背着阳光,有一种雌豹般警惕的神色,“你还没说为什么救我。”

赵炀哭笑不得,“因为你是我的客人,还给过我50点群芳髓。”

“就这样吗?不是因为你能感受到情绪?”

赵炀点头。

女人愣了会儿,笑了:“我叫薛振玉,你呢?”

“赵炀。”

“谢谢你救我。”她神情落寞,似乎并不希望自己得救。

赵炀观察她,问:“你是情绪犯吗?”

“为什么这样说?”她瞳孔收缩,黑得像粒罂粟籽。

赵炀想,一般不正面回答而反问,就是变相承认了。他在心里计较,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会怎么样……口头敷衍着:“就随便问问,我看你那时候冲过去,不管不顾的,还以为你……”他话音未落,薛振玉的衬衫袖子里就捅出一支针管,狠狠扎进他的胳膊。

她低声说:“真蠢。”

赵炀身体渐渐麻木,喘不过气,面色变为青紫。还有一种让他更难受的东西,却不是生理上的。以前也有很多次,某种感受一浮现,头痛便随即而至,然后就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赵炀曾经以为,这是无伤大雅的身体问题。但后来他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感受到了什么,头痛才出现。他忧心忡忡地揣测,是不是他还未进化完全,残留着情绪,头痛是应激反应,保护他不受情绪伤害?

那种森黑、僵冷的感受,黏腻腻地绞住脖颈。他眼前灼出一个空洞,里面涌动着无尽的虚无,要把人吞噬。体征监测器察觉到身体异常,响起刺耳的警报声。薛振玉连忙逃了出去。

3.

赵炀没死成。警报拉响后,医生很快赶来救治,说是蓖麻毒素,幸亏发现得早。他醒转后,医生问他是谁下毒,长什么样,他说没看清楚。太虚幻境内没有监控,因为大家都被认定不可能犯罪,元首说也是为了给公民完全的信任跟自由。当局迅速发布通缉令,说有一个S级情绪犯在逃,要大家警惕。

赵炀跟老板请了一周病假,等他能走动,就去了紫薇区的酒吧“天人五衰”。那天不到七点,招牌上的骷髅头就开始闪烁霓虹光影。赵炀点了杯啤酒,观察周围的人,他们都空洞地微笑着,喁喁交谈。这些人会不会也经常感受到什么,然后被头疼遏制?不知怎么,他想起薛振玉那张情绪肆意的脸,跟太虚幻境所有人都不同,有种别样的色彩——他这是怎么了,揣想一个谋杀自己的情绪犯?

十点过,她终于走进酒吧,百无聊赖,看谁都带着轻蔑;嘴里吐出一只苹果绿的泡泡,越吹越大,终于噗的一声爆裂。她又把粘住嘴唇的泡泡糖舔回去。

“你好。”赵炀隔了几个人,跟她打招呼。

薛振玉吓一跳,朝周围望望,走过来揪住他衣襟,眼睛眨得柔媚,嘴里的话却咬牙切齿:“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想干什么?”

“你的骷髅指环我见过,这酒吧长期会员才有资格获赠,所以就碰碰运气,看你会不会来,你不来我明天依旧会等,总有一天能撞见。”赵炀毫无温度地微笑。做服务生久了,面对穷凶极恶的情绪犯都能笑出来。

薛振玉瞧他半晌,也笑了:“看不出来,你那根筋还挺坚韧嘛。正好我也想问问,我要杀你,你为什么没有向巡卫队告发我?”

赵炀说:“我想弄清楚,情绪犯是什么样的怪物。”

薛振玉凑近他耳畔,神秘地说:“你错了,其实人没有情绪,才是怪物。”

她的吹息拂过,带着苹果清甜的香味,让赵炀脑中泛起一阵涟漪。但随即那细微的刺痛又来了,不过瞬间,他又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你在说什么?”

她露出怜悯蝼蚁的嗤笑:“说了你也不会懂,还说什么。”

赵炀不依不饶:“我被你扎了针,昏过去之前,感到某种东西,蛇一样,我本能地想要躲开它,那也是情绪吗?”

薛振玉凝视他茫然而专注的模样,眉头皱在一起,头发乱蓬蓬、眼神湿漉漉的,像只小狗,有点可爱,不禁笑了:“傻瓜,那是对死亡的恐惧,什么蛇啊太恶心了,在我心目中,死亡没那么可怕,它应该像古埃及人说的,‘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没药的香味,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

赵炀喃喃:“你是说,我也有了情绪,变成情绪犯了吗?”

薛振玉盯着他坚毅硬朗又如少年般清峭的脸,走了会儿神,叹口气说,情绪是人类再正常不过的神经活动跟反应,一件事被你看在眼里,大脑会进行处理跟反馈,产生情绪跟感受,比如看到杀人感到害怕,看到美食感到开心,看到母子分离感到忧伤。

赵炀说:“可我什么感受也没有啊。”

薛振玉说,太虚幻境把人脑中激发情绪的神经结构遏制了:边缘系统、下丘脑,切断它们跟脑干的联系,因而大脑不会反馈,也不会进一步反映到肌肉、行为、自主神经系统上面,遑论更高层次的情感。他们看到一件事就是看到了,停留在事实最表层。杀人就是杀人,至于杀人这件事很恐怖或令人愤怒,他们是不会觉得的,中间缺失了一环。“就像一条河,本来要流向海洋,太虚幻境把它截断,抽干水,河就一直不知道海的模样,它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尽头。”

“人进化之后本来就没有情绪啊,为什么要人为地斩断?”

薛振玉笑了笑:“在外面的世界,科学家很早就做过关于情绪生理机制的实验,D.费里尔于1875年首先发现切除额叶能改变猴子性格;1951年,J.F.福尔顿也发现切除额叶可使猩猩没有获得奖励引起的挫折反应消失;损伤前额叶皮质,让它们变得不易激动;切除两侧颞叶,易怒的恒河猴变得驯服,同时不再有恐惧体验……你知道以前的精神病院吗?医生控制情绪紊乱的病人,都是直接切除额叶。现在的你们,也不过是些被切除情绪反应的动物,或精神病罢了。”

赵炀听她言之凿凿,后背沁出一层冷汗,硬撑着说:“那你怎么会有情绪?拿出证据来,否则我不信。”

“我凭什么要你相信,你继续做你的活死人吧,我还乐意看猴戏呢!”

“你不告诉我,我就直接叫巡卫队。”

薛振玉说:“哟,几天不见,还会威胁人了。”见他寒着一张脸,又觉得好笑,“你确定要知道吗?那个脑袋开花的情绪犯,就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才发疯的。”她恶作剧的心理愈重,想看看赵炀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更何况,众人皆醉我独醒,实在太寂寞了。

4.

“遣香洞?”得知她带自己去的地方,赵炀感觉不妙,“那可是禁地。”

“怕了吗?”

“我只是不想被巡卫队烧死。”

“你到底要不要知道真相?不去就算了,我还想回家洗洗睡呢。”薛振玉撇了撇嘴,鄙夷地瞧他。赵炀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遣香洞在广寒区东部,是太虚幻境的军事重地。薛振玉边走边告诉赵炀,太虚幻境这个项目耗费巨资,外面的世界对它争议太多,有人说这违反伦理,但也有很多人支持,觉得可以掌控情绪,对人类发展非常重要,“世界动荡,政权不稳,我们国家已经连续镇压了好几场大规模叛乱,劳民伤财。所以才这么急着研究情绪切除呢,人人都做个顺民,那就高枕无忧了。”

赵炀注意到她提过几次“外面的世界”了,“元首不是说世界在核战争里毁灭了,只剩太虚幻境这一片净土吗?”

薛振玉说:“当然是骗你的啦。外面世界那些人,不会被监控,被阻拦,不会像猪一样被圈养,每个人都是完整的、活生生的、自由的。他们有数不清的书籍、电影、音乐,可以认识真正的自己跟真正的历史。而太虚幻境,元首只会告诉你们,这是最后的伊甸园,为万艳同杯工作到死吧。”

赵炀面色惨白,却依然不信。

遣香洞其实不算“洞”,是一片网状散点的地下工程建筑及附属设备,包括地道网、通信枢纽、飞机库等等。每一处都有巡卫队重兵把守。

赵炀问怎么进去。薛振玉叫他跟着就行。她走到守卫面前,亮出腕上的华胥宝环,激光束组成全息投影,是太虚幻境平面图。守卫也用激光束照在全息图上,物体光波吻合,芯片身份识别完成。守卫冲他们点了点头,让开。

赵炀感到惊异,“华胥宝环竟然能通过军事防守?即使上流社会的人也不可能啊。”

薛振玉让他噤声。

两人乘电梯下到地底十层,走入一间玻璃温室。墙壁上的凹格放了无数透明容器,装满粉红营养液,液体中悬浮着婴儿。有些是胚胎模样,有些已经足月,脐带与容器底部的营养巢联结。

赵炀听见一声黏腻的响,仿佛熟烂果实坠地。却是一台玻璃容器底部开了口,将婴儿吐出来,滑进下方水槽。婴儿扯开嗓子哭泣。两根机械臂伸来,绞断脐带,替他擦净身子,然后对准太阳穴,叮的一声,电光闪过,他多了两点血红的印记。机械臂将他抱起,送入一个窗口。如此反复,流水线作业。

“这就是我们出生的地方,婴儿农场。如果有必要,太虚幻境还能成为外面世界的器官库,反正我们是秘密实验的产物,毫无人权。”薛振玉声音锋利得像是冰刀。

赵炀睁大了眼:“那我父母……”

薛振玉说:“你看到那孩子的太阳穴了吗?就是他们搞的最厉害的把戏。将神经反应型纳米机器人植入脑内,抑制情绪反应,检测到你不受控制时还能自爆。边缘系统里的海马体负责长时记忆的存储转换和定向,纳米机器人用精密的算法操纵神经元细胞跟突触,对它进行改写。你在太虚幻境内的父母,他们只是以为自己生育了你。就像刚刚那个孩子,直接送出去,也是由一对被改变记忆的夫妻抚养。”她把手贴在那些玻璃容器上,看着那些无知无识的婴儿,一出生就被困在这个地狱,“纳米机器人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呢,叫‘心锁’。把所有情绪锁住,清心寡欲,永绝后患。这才是太虚幻境的清净之道啊。”

赵炀喉咙里像哽着一块尖利的石头:“不可能,不可能……”眼前的一切动摇了他世界观的基础,如果连自己的出生都是假的,那整个太虚幻境是多么虚幻,一直信赖的世界,骤然粉碎在眼前,脑中有一把电钻吱吱地往深处穿掘,他无法承受,突然朝遣香洞外跑去。

薛振玉追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扇了他一巴掌:“你疯了吗!”赵炀稍微冷静下来。薛振玉左右看看,见附近没有巡卫队,才松了口气,领着他走出遣香洞。“你打算怎么办?”他们远离了广寒区,薛振玉问。本来是想恶作剧地看看他的反应,现在又觉得残忍。或许做一个没有情绪的人,对他才是幸福的。她生出一丝怜悯跟不忍:自己做错了吗?

赵炀眼睛里全是幻灭的灰烬,面孔黑洞洞的,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消失在无边黑夜中。

5.

赵炀踽踽独行,感觉自己成了游魂,在生与死的夹缝间徘徊。薛振玉说,世界没有被核战争毁灭,他们不是人类的幸存者,太虚幻境是巨大的情绪切除实验室,他们也只是婴儿农场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人。

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的诡计,诱骗他成为情绪犯……她说他们脑袋里被植入了心锁,那情绪犯的心锁呢?

赵炀头又痛起来,瞥到桌上剩下的半瓶万艳同杯,无比渴望与欣慰。他脑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念头,在心底暗暗下定了决心。


再见到薛振玉,是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细而亮的冷雨像蛛丝,被凉风吹拂,重重散开,沁入衣褶。她走进明湖餐厅,坐在第一次见面的位置。

“待会儿一起出去吧。”她说。赵炀没怎么思索就答应了。

太虚幻境的夜晚,清新莹亮,像一块玉石澄润的内里,飘荡着淡红色的烟雾。他们不紧不慢地并排同行。

“你还有什么想问?”薛振玉说。

赵炀被她料中,也开门见山:“心锁怎么解除?”

“是‘拾荒者’帮我解除的。它是一个组织,专门抵制太虚幻境这样的实验。情绪切割在世界各地陆续开展,他们想用克隆人做实验,但太违反伦理,被全球拾荒者联盟示威阻止。而且克隆人更耗费资金,才退而求其次,用了婴儿农场这东西。”薛振玉说,“外面多的是人捐出精子跟卵子,只要给钱,他们也不在乎拿去干什么。”

“我真正的父母,在太虚幻境外面吗?”

“也许吧。”薛振玉点头,“太虚幻境里的男女是没办法繁衍的,做爱容易让心锁失去稳定性,所以连性幻想都被扼杀,只有身体反应。就像你,只要想到这些,马上就头痛对吗?”她凉阴阴地说,“不过,我们都是实验品。如果心锁计划推广到外面,一定不会像我们这样什么都被剥夺,他们宣传会说心锁是控制情绪、保障长寿、维持社会和谐的新型疗法,就跟按摩机一样,大家就一窝蜂用上了。”

赵炀低头不看她眼睛,“万艳同杯是什么?”

薛振玉叹息:“万艳同杯就是爱情的替代品啊,爱情大概是人能感受到的情绪中最美好的,让人上瘾。你们什么情绪都没有,那也就没有欲望跟目标,无法推动太虚幻境的生产,于是,他们把本来属于你们的东西剥夺了,再当成赏赐,你们还感激涕零鞠躬尽瘁,太好笑了。”

赵炀讷讷地说:“万艳同杯……就是爱情的感觉?”

“我很喜欢外面世界的一首诗,让人想到爱情,特别是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你也听听。”薛振玉清清嗓子,念道:“

当水洼里破碎的夜晚

摇着一片新叶

象摇着自己的孩子睡去

当灯光串起雨滴

缀饰在你肩头

闪着光,又滚落在地

你说,不

口气如此坚决

可微笑却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着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路灯拉长的身影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用网捕捉着我们的欢乐之谜

以往的辛酸凝成泪水

沾湿了你的手绢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

唤醒记忆——”

赵炀听她唱诵似的念出这首诗,脑袋又开始疼起来,有什么在挣扎,像草籽撑开岩缝,向着阳光长出枝叶。人类追逐美、追逐爱,是天性跟本能,即使他不明白自己遇见了它们,即使被心锁遏制,也难以根绝。薛振玉回望他湿漉漉的、发着光的眼睛,如同茫茫宇宙里只为她闪耀的星。她勾住他的脖子,吻了吻他的唇。此时此地,这个动作完全无意识,像神在暗中指引拨弄。若不如此,便是亵渎。

赵炀没有拒绝,然而头痛迫使他虾着腰蹲在地上。太痛苦,太痛苦了。薛振玉握住他的手。他猛然抬头,双眼血红,挣扎着将她推开,嘶吼起来:“你、你快走,快走啊!”她不知所措,呆呆地立在原地。

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喝,“巡卫队!别动,别动!”黑衣的武装军队正朝这边赶来。薛振玉盯着赵炀,感觉心脏像一尊脆弱的瓷器,被掼在地上。她万念俱灰地问:“你举报了我?”赵炀倚靠着墙壁,整个身体蜷缩起来,“我、我不信你说的,我也害怕……我不知道,我错了……”他爆发出一阵哭泣。因为从来没被情绪催得落泪,五官扭曲至极,既可笑又可怜。

薛振玉忽然无法责怪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自己可笑,赵炀可笑,整个太虚幻境都可笑。

“赵炀啊赵炀,我扎你一针蓖麻毒素,你也还我一次巡卫队举报,哈哈哈哈两不相欠……”她癫狂地笑起来,被巡卫队架住,迅速带离。赵炀也被钳制,医生给他做了检测,对巡卫队说没大碍,心锁仍在运作,但要把他弄进医院,改变记忆后才能放人。

赵炀脑海里浮现出薛振玉念的那首诗,字字句句如刀。多么讽刺,这个夜晚,就是他跟她的终结了。而且是他交出了他们。

6.

薛振玉明天早上会被处以极刑,烧死在思源广场,用如此原始残暴的方式,也是为了警告那些暗藏在太虚幻境内的情绪犯,让他们看看她的惨状。

赵炀在医院的电视里看到这则新闻,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今晚一过,他就会忘记薛振玉,忘记心锁,忘记外面那个世界……继续在明湖餐厅上班,十年如一日,做他清心寡欲的太虚幻境人。

他被隔离在一间单独的病房内,门窗上锁,无法逃离。医生早已离开,连个看护都没有。是觉得他完全不重要吧。他太疲惫了,想休息一会儿,却无法合眼。薛振玉被抓走那一幕不断在眼前重演,有如反复滚过烧红的钢钉。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开锁的声音,恐惧地坐起身。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站在门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走近,审视着他,低声说:“我是拾荒者,准备营救薛振玉,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赵炀沉默许久,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不愿意?”

赵炀躲避着她的目光,喃喃:“我害怕,我承受不了……或许忘记这一切,安安静静地生活,对所有人都好。”

拾荒者冷笑:“行尸走肉还好?你可别忘了,是你害了薛振玉,于情于理,你都该救她。你居然只想着利用心锁逃避,你还算个男人吗?更何况你也看见了,我连这里都能轻轻松松混进来,救走她,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你跟我们一起逃出太虚幻境,不好吗?”

赵炀脑浆快沸腾了,用手狠命捶打。

“别动,我先解除你的心锁。”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台仪器,对准他太阳穴。尖锐的刺痛蛇一般在脑中游蹿,像要炸开。不一会儿,疼痛终于消失。他睁开眼,感觉自己看到的世界跟上一秒完全迥异,仿佛他脱落浑身硬痂,长出新肉,跟万事万物完完整整、结结实实地碰上,却并不疼,只有些失真,却又感到自己是确凿存在的。

拾荒者说:“你救不救她?”

赵炀深吸一口气,问:“怎么救?”他想到薛振玉,痛苦、悔恨跟爱意失去心锁控制,浓烈得几乎让他窒息。

“先跟我逃出去再说。”拾荒者领着他从医院的一处紧急通道离开,到了无人之地,塞给他一把枪,“听着,今晚你不能回家,他们肯定要抓你,就躲在外面吧。明天处刑时,你去救她,即使不能马上救下,也要延缓火刑。我得赶紧回去,组织拾荒者破坏太虚幻境的防御,到时把你们接走。别怕,这里还有很多情绪犯的内应,会帮助你。”

赵炀答应下来,感到害怕跟兴奋。拾荒者离开后,他也怀揣着乌沉冰冷的手枪,朝黑暗中走去。太虚幻境红雾弥漫的夜晚将他完全吞灭了。


早上九点,思源广场黑压压地聚集了许多人,仿佛嗜腥膻的苍蝇。薛振玉被绑在石柱上。痴情司长官李曼丽主持行刑,她命巡卫队往薛振玉身上泼了两桶汽油,然后对面目冷漠的人群说:“你们都给我看好了,这就是情绪犯的下场,挫骨扬灰一百次都不够!如果你们身边有情绪犯,一定要马上举报,否则,同样以罪论处!举报成功的人能免费享用一年万艳同杯!”麻木的人群听到这里,才有了些骚动。

李曼丽点头示意,接过巡卫队递来的火把,就要往薛振玉身上点去。陡然间,一声枪响震碎了死寂灰暗的气氛。人群有些慌乱,连忙趴在地上。赵炀心里冷笑,他们还是不想死啊,这些行尸走肉,就算一点生之乐趣都感受不到,也还是不想死。

李曼丽冲巡卫队喝道:“是情绪犯,快把他击毙!”赵炀朝她开了一枪。以前从未用过,准头不行,打偏了。李曼丽见他动了真格,连忙躲到巡卫队的人墙之后。

薛振玉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赵炀分开银青色的晨曦之海走到她面前,解开她的束缚。她被折磨得面无人色,软软地靠在他肩头,问:“你为什么救我?”

赵炀笑了笑,“离开以后再告诉你。”

巡卫队的人手持警棍朝他们围拢。背后传来李曼丽得意洋洋的吼叫:“谁抓住他们就免费享用一年万艳同杯!”那些袖手旁观的太虚幻境人也骚动着爬起身,像被悬丝操纵的傀儡,面容是如出一辙的冷漠、麻木、无动于衷。

赵炀看着越来越近的巡卫队,还有那些行尸走肉的人,感到一阵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恐惧。但在薛振玉面前,他不能退缩。他望了望天,拾荒者说会派武装直升机来接他们,可为什么还没踪影?那些藏起来的情绪犯呢?他们不是会帮自己吗?惨灰色的天空低矮地压了下来,只有孤独的太阳滚转着,听得见燃烧的声音——这个荒芜的、黯淡的、死灭的世界。

赵炀转头看向薛振玉。他想要告诉她,他感到愤怒,感到绝望,还感到爱。他想要告诉她,他们一定要逃离太虚幻境,做真真正正的人。他想要告诉她……一切。可笑的是,他又有什么一切?他的出身是假的,父母是假的,连生活的这个太虚幻境也是假的。他们只有彼此那一点真。

薛振玉苍白纤弱,像瞬间就会蒸发。她凝视赵炀,温柔宁静地笑了:“赵炀,恐怕我们永远都不能离开了。可我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

赵炀握住她的手,“我们至少还有彼此,不是吗?”

薛振玉点点头,眼眸里放出动人的光华:“即使明天早上,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我决不会交出你。”赵炀说着,将她揽入怀中,把自己的后背露出来,亮给那些被心锁控制的冷漠麻木的人,亮给荷枪实弹的巡卫队,亮给功高盖世的元首,亮给痴情司……让他们统统来吧,纵然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至少他的怀抱里,此刻还有她。


薛振玉跟赵炀抱在一起,再也无法动弹,仿佛成了雕塑。

李曼丽命巡卫队驱散所有人,将失去知觉的两人带回痴情司。他们的脑部被连接上仪器,用心锁提取出爱情荷尔蒙,再处理成猩红色的液体。装瓶,送入贩卖机。

李曼丽观看流程,感觉赏心悦目,对身边的拾荒者说:“这次你太马虎,还没产生爱情就白白炸死了人,酬劳必须减一成。”

拾荒者嘟囔着,满脸不情愿,但也没办法反驳。

李曼丽看着僵硬如石的薛赵二人,啧啧几声:“他们还真以为拾荒者神通广大,能轻轻松松进出太虚幻境,真以为华胥宝环连遣香洞也能打开,太天真了,要不是痴情司暗中大开绿色通道……”

这一切只是痴情司的“仙侣任务”。拾荒者是冒牌货,她先解开薛振玉的心锁,告诉她真相,埋下种子,让她去荼毒新的人。就像夏娃被蛇诱惑吃下禁果再引诱亚当。仙侣任务并非每次都顺利,薛振玉原定的配对人被心锁炸死,痴情司才就近选择跟她有接触的赵炀。他们接受背叛、死亡、真相的考验,产生爱情,在最后一刻,脑中分泌的爱情荷尔蒙是最丰富最纯粹的。然后痴情司提取多巴胺、内啡肽、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制成万艳同杯,直到他们消耗殆尽。

他们产生了真正的爱情吗?在这座荒芜的极权城市,一直被抑制的情绪忽然得到解禁,喷薄而出,无处安放。他们像黑暗中发光的人,本能趋近。亚当与夏娃,相爱是唯一选择,说来也是可悲。但这样的情感,往往更令人动容,他们对抗的是整个世界,比太虚幻境外面那些男女浓烈纯粹得多,自然也美味得多。

李曼丽叹了口气,眼睛扫到薛振玉手腕上的华胥宝环,对拾荒者说:“把它收好,该物色下一对仙侣了。要务必保证没有伤亡,知道他们脑袋里的心锁值多少钱吗?你工作五十年都赔不起!”

她语气不善地说完,才发觉自己最近越来越易怒,肝火旺、长色斑,还胃溃疡,老公几个月不回家,肯定在外面养着狐狸精,孩子也叛逆得让她头疼。或许,是时候在脑中加个心锁,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如此想着,走出痴情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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