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自己笨,找不到去她心里的路。

靠近

作者/胡弃暗

1

许正男高高地坐在塔吊操作室里,盯着被自己缓缓吊起的一摞预制板,隐约感到视野右下角晃动着一个小黑点。等那摞预制板稳稳地卸在十七层平台上,她才腾出眼睛瞧过去。

小黑点已变成了五六个,前头是她姑妈的大孙女孔淑雯,后头围着她的工友们。孔淑雯仰面冲她喊着什么,知道她听不见,急得又是挥手又是跺脚。

开塔吊是不让带手机的,午后上来还不满一个钟头,远没到下去休息的时候。她犹豫了片刻,见工友们都跟着孔淑雯冲自己叫喊和挥手,心脏顿时爬到喉咙口狂跳。她抓起手巾擦了把汗,平了平气,离开座位,尽可能稳当地下到地面。

孔淑雯立马奔过来说:“男姨,雪宁给车撞了,在抢救呢!姨夫打了几十个电话,你都没接,只好叫我过来找你。出租车在路边等着呢,快走吧!”

孔淑雯挨着她坐在后座上,叽里咕噜讲了一路,大概是讲雪宁出车祸的经过,但她半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天旋地转,脑袋嗡嗡响,像寺院的大钟被连续不断地撞着。

2

医院大楼冷气太足,被孔淑雯领往手术室的路上,许正男止不住地哆嗦。她捏紧拳头,命令自己镇静些。

彭桂发坐在手术室门外的连排钢椅上,右边坐着两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对小夫妻或小情侣,都侧身对着他,轻声说着什么。他默默听着,不时点点头,像个被老师叫到学校谈话的差生家长。

见妻子到了,彭桂发忙站起来,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那俩人也跟着站起来,冲许正男抱歉地微笑。

“就是你俩撞我女儿的?”许正男气不打一处来。

“对不起,我女朋友刚拿驾照,经验不足,遇到突发情况慌了神,没来得及踩刹车……”

“我没工夫听你啰嗦!告诉你们,我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俩都得抵命!”

“别这样。”彭桂发伸手拉妻子,被她甩开了。

他讪讪地解释道:“人家是规规矩矩开车的。雪宁她自己突然冲到汽车道上。人家已经往医院账上打了五万块了。”

许正男不响,凶巴巴地瞪着丈夫。他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

那女青年见状忙说:“不管交警怎么认定,不管要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先垫付的。虽说我们只是普通工薪族,但车子是买了保险的,医药费肯定不成问题,大姐您别太担心。”

“谢谢你们啊。”许正男斜了她一眼,朝丈夫小腿上踢了一脚,撇开他们,走到手术室门口,趴在门上,脸贴门缝,一动不动,好像这样可以瞧见里面的情况。

彭桂发犹豫了一下,同意肇事者先走了,然后叫上孔淑雯,走到许正男近旁,想说点什么,忍住了。

许正男终于转过身来,吸了吸鼻子,慢慢走到钢椅前坐下。彭桂发和孔淑雯又跟过来。

“雪宁要救不回来,我也不去找人家麻烦了。”许正男望着丈夫说,“我们都去死吧,一家五口一道死。”

彭桂发皱了皱眉,无言以对。

“你们想活就活好了,我是不想活了,活着太苦了,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安逸日子。”许正男扁了扁嘴,低头俯身,双手捂住了脸。

3

开颅手术很成功。孔雪宁仍处于昏迷中,头上裹着洇红的白纱布,被推出手术室,送往ICU观察。

许正男以为自己会受不了这画面,会心痛到昏厥。然而,当女儿横躺着从眼前掠过,心痛的感觉不过像一阵风吹过石头,风是真的,石头又确实纹丝未动。这反倒令她惊慌起来,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主治医生简单介绍了几句治疗情况,抬腕看看表说:“晚饭时间了,吃饭去吧。孩子一时半会儿醒不了,ICU家属也进不去,你们杵这儿也是干着急。”

仨人又枯站了十来分钟。许正男先打发了孔淑雯,又叫彭桂发也回家,只自己留下陪女儿。

“你回去给强强做饭吧,吃过饭盯着他写作业,雪宁的事就别跟他说了。”

“一道回吧,医生说了,雪宁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

“别啰嗦了,我留在这儿定心点。”

“那给你叫个外卖?”

“给大丫头打个电话吧,让她请个假,回来几天。她本身是护士,服侍病人比我在行。”

“有这必要吗?”彭桂发小心翼翼说,“这里护士还蛮多的。”

“亲姊妹跟陌生人能一样吗?”

“就怕说了也白说,雪静肯定会说工作忙走不开的。”

“你就跟她说,她要敢不回来,我就不认她了。”

4

许正男找护士站租了条棉毯,裹住自己,蜷缩在ICU病房外的钢椅上。深夜的医院静得像艘飘浮在宇宙腹地的飞船,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哔哔声穿透病房,钻进她的耳朵,仿佛真是女儿心脏的搏动,使她躁乱的心绪渐渐安定,竟有股母女连心的幸福感涌上来,随之是更深的自责和歉疚。

雪宁这孩子下个月就满二十了,也就是这几年,才算把她接回了家——连“接回了家”这种话,也有点自欺欺人。实际上,她跟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满打满算不过几个月。高中三年,学校离家只隔三条马路,她也坚持要住校,不然宁可倒上一个多钟头公交,还回孔镇的奶奶家住。只得遂她的意,起码显得离家近些。

雪宁不肯谅解可以理解,但我们也是没办法。那个年代,普通人家哪能养三个孩子呢?只好狠狠心把她送掉——并不是真的送掉,只是演出戏,把她寄养在姑妈膝下,对外说是二表哥的女儿。姑妈虽说已是孔家的人,但毕竟姓许,一提就答应了。

寄养归寄养,我们却没有甩手不管。即使家里最困难那几年,家具家电脚踏车,全是旧货市场淘来的,雪宁的生活费学杂费,也没短过一分。对三个孩子,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有一只饼,一定掰成三块,想着雪宁是养在外头的,给她那块总要大些。为这个,家里这两个还闹意见呢。

起初几年风声紧,走动是少了点,瞒得也严。可最晚到雪宁七八岁时,环境松动了,就把真相告诉她了,谁知一直到如今,她也没喊过我们一声爸妈。不过我们真的理解的,说到底都是做父母的错。

等到大的熬出来了,去上海做了护士,家里老宅子又拆迁,在开发区分了两套公寓,我和桂发又都是熟练工,只要不出大纰漏,下半辈子是不用愁了。我们就下决心接雪宁回家,认祖归宗。结果好话说尽,她死活不点头。

直到考高中,大家都叫她考到市区来,老太太也故意唱白脸,说你回不回本家随便你,反正我这家门是不准你进了。表姐淑雯是跟她一道由老太太带大的,那时已嫁到城里开了一爿水果店,也力劝她过来,说往后照应方便。既然是大家一致的意思,她到底拗不过,可还是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住校,二是还姓孔。气人是气人,但能怎么办呢?慢慢来吧。

哪想到这丫头是口冰箱,再热的东西放进去,转眼就没热气了。就算从前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了,我们不一直在弥补吗?都说骨肉之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犯得着这么水火不进吗?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犯不着跟小孩子置气的。都怪自己笨,找不到去她心里的路。

心电监护仪的鸣响一串串驰过医院寂寥的午夜,格外的清脆有力。许正男忽然高兴起来。

眼下倒是难得的机会。人在伤病中,心是最软的。下来这段日子,她躺在病床上,哪儿都去不了,做母亲的好生伺候,把那些疙瘩都疏通,就不信她真是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5

医生说孔雪宁可以出ICU了,许正男坚持给她要了间单人病房。医生说她得住院六个星期,许正男就向工地请了六个星期假,日夜不离地看护她。

孔雪宁比以前温顺多了。跟她说什么,她都微笑听着,眼神柔和得像清晨橙色的阳光洒在白被套上。给她喂水喂粥喂水果,她都乖乖吃下去。只是不作声。问她那天怎么会无缘无故走到汽车道上,问她刀口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啥特别想吃的等等,她都含含糊糊地摇摇头。建议她出院后回家住,她更是只当没听见。

许正男十分郁闷,尤其是当她发现,每次自己出去洗洗涮涮或者采购东西回来,孔雪宁本来是在看电视看手机或者盯着天花板发呆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立马就闭拢眼睛装睡。

她是真的动气了。看来再怎么掏心挖肺也是白费,这丫头是铁了心软硬不吃的。但做女儿的可以不接纳母亲,做母亲的总不能以牙还牙,只能装作看不懂她的抵触。

在此期间,许雪静回来看过妹妹一次,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抚慰的话,留下一千块钱走了。弟弟许强强跟在父亲屁股后头来过两次,每次都远远地靠在床脚对面的墙上东张西望,满脸的无聊和不耐烦,间或用混杂着怜悯与警觉的目光瞟二姐一眼,又恳求地望着母亲。母亲终于说“回家写作业去吧”,他的表情才和悦起来,丢下句“那我改天再来看二姐”,立刻脚底抹油。

各路亲戚、老师同学,还有那对撞人的情侣,都陆续来过。来得最勤的是孔淑雯。每次她来,孔雪宁都显得格外精神。俩人叽叽呱呱一聊就是小半天。许正男讪讪地坐在一旁。她俩一发出笑声或者嗓门拔高,她就如猫爪挠心,难受得想咬人,最后还是强撑笑脸,借口医生说雪宁需要静养,将孔淑雯赶走。即使明知这样会令女儿反感,也顾不得了。

唯独老太太没来过。每次孔淑雯来,孔雪宁都有问到。

“奶奶最近怎么样?可别把我出车祸的事告诉她,叫她担心。”

“我二叔那张大嘴巴,老早告诉她了。倒是也说了,已经快好了,让她别着急。她最近身体不大好,慢性气管炎又犯了,多走几步就喘得厉害。所以几次嚷着要来看你,都被我们拦住了。你也别紧张,她那个老毛病你知道的。”

看得出,老太太没来,孔雪宁到底有些失落。

6

离出院还剩十来天,黄昏时分,病房里就母女俩,孔雪宁醒着,许正男坐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静静地削着苹果。

这些天里,一厢情愿的话说了一火车,依然有好多话挤在喉咙口,明知说了也白说,越多说越绝望,还是不吐不快。她只能尽力说得自然些,以维持一个母亲基本的体面。

我知道你一直在恨妈妈。妈妈当然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但是你不原谅,妈妈也不冤。真的,自己种的苦果嘛,再多再大也得自己吞。这些年,妈妈想了无数次,我为什么会干出那样的蠢事。开始我恨极了你爷爷,跟你恨我的理由差不多。

你爷爷没儿子,就三个女儿,我是老小。大姐二姐都早早地嫁出去了。二姐结婚那年,我还是初中生呢。夜里,酒席散了,老头子孤零零坐在客堂间的八仙桌后头,脸朝大门。见我进屋,他用指关节敲敲桌子,叫我陪他坐会,然后喷着酒气跟我掏心窝子。你没见过你不知道,老爷子是个特别严肃的人,从来不给我们笑脸的,那天夜里却特别亲切,就像拜托老兄弟帮忙似的。

正男啊,他说,你虽然也是女儿身,爸妈却是拿你当男孩子养的。明儿你可不能跟大姐二姐一样,毛一长齐就飞了。你得留在家里撑起门户,否则,爸爸一闭眼,许家就没了。

那时我还当是多么光荣的使命呢,接连生下两个女儿,才醒过来,原来是一生一世的苦刑。不过,你出世的时候,老两口都已经不在了,生不生男孩其实无所谓了,你爸那人是完全不在乎的,反正有了儿子也不姓彭。反倒是我自己,在那个阶段,不晓得中了什么邪,一根筋非要生个儿子出来不可。

所以真怪不到你爷爷头上。把你送去姨奶奶家养,生你弟弟,都是我的主意。怎么会这样呢?扪心自问,妈妈真的没有一丝一毫重男轻女的思想,从来没有过,妈妈自己也是女的呀。可就是干了蠢事,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就像失心疯了一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想明白。雪宁啊,妈妈不求你原谅。你就当我是个精神病,你帮着分析分析,妈妈到底病在哪里,好吗?

孔雪宁神情淡漠,目光飘忽,像是心不在焉,又像困惑不解,总之沉默不语。

许正男努力控制着手,不让它抖得太明显。这是她削得最慢的一只苹果,也是最难看的一只。

“十月十七是你生日,记得的吧?”许正男忽然抬起脸,快活地望着女儿,“还有十六天,那时候已经出院了,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要好好庆祝一下。”

“我从来不过生日的。”孔雪宁终于应了一声。

“瞎说。”许正男笑道,“以前你在奶奶家,每年你过生日前,我们都会送礼物过去的,只不过没用礼盒包装起来,写上生日礼物四个字。”说着嗤嗤笑起来。

孔雪宁微微皱了皱眉,又展平。

 “不管以前有没有正式过吧,这次必须过的。二十岁哎。过了二十岁生日,我们雪宁就是大姑娘了,会更懂事的,对不对?”

孔雪宁现出一抹尴尬的笑影。

“刚才还看到朋友圈里有人说呢,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有道理的。一晃二十年了,我倒还记得生你时受的那份罪。你别看自己现在瘦,在妈妈肚子里长得可壮了,所以起先大家都当是男孩子。”许正男偷偷瞟了女儿一眼,“生你那天,凌晨三点多,羊水就破了,折腾了一个白天,宫口才开到三指宽。那时还不兴剖腹产,也不打催产素,只好硬扛,疼得我哟,差点从产房窗口跳下去……”

许正男边说边将苹果剖成薄片,仔仔细细剔出一瓣,往女儿嘴巴送去,这才发现她已合上了眼睛,发出细微的鼾声,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夕阳照在吸着苹果浆汁的水果刀上,泛起粘稠的幽光。

7

再有三天就出院了。许正男知道,这一个多月,有自己守在病床前,孔雪宁一直不自在。看着她那不自在的模样,自己更不自在。但说不清为什么,后来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快感,支撑着自己故意跟她作对似的,非把她守得密不透风不可。

我不想这么变态的。许正男在心里说,可就是忍不住啊。

上午十点的样子,许强强的班主任来电话,通知许正男下午一点半到学校参加家长会。“别的家长请假我还会考虑,你必须要到的。你儿子问题可不少,会后我会单独跟你沟通。”

开家长会从来都是她的事。家里需要出头露面的事都是她的事,桂发就没去过学校。不好推给他。看护女儿也不是借口。这里早过了离不开人的时候了。最重要的是她想去。听见老师说儿子问题不少时,她就坐立不安了。把情况跟雪宁一说,雪宁自然是满口答应。

出到医院门外,阳光铺在额头上,晕乎乎的,脚下发飘,她顿时有种解脱感,不禁暗自苦笑。烦恼够多的了,较这劲干吗呢!

以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结果还是那些老生常谈。该说的好话说了,该表示的表示了,许正男一身轻松地走出二中,回家洗了个热水澡,慢慢往医院来。

刚踏入住院部走廊,就听见女儿的病房传来嘈杂声。她疑疑惑惑地推开病房门,只见一帮人围在女儿病床两侧,有说有笑地分吃着一只生日蛋糕。

孔雪宁倚坐在床头,满面笑容,小平头上的肉色蜈蚣仿佛在爬动。靠这边的床沿上坐着个三十几岁模样的男人,发际线比较靠后了,像个辛亥之后的清朝人。许正男起先以为他是雪宁的老师,随即感到不对劲:哪有男老师给女学生喂蛋糕的。

其他人倒基本能认齐,大都是来探望过女儿的同学。孔淑雯居然也夹在其中,跟着起哄,兴致勃勃地望着一个老男人喂自己表妹吃蛋糕。

见许正男来了,孔淑雯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招手:“男姨,快来吃蛋糕!”大家便都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望着她,好像选秀节目的热心观众期待着她上台表演。唯独孔雪宁敛起了笑容,轻轻推开那男人送蛋糕到嘴边的手。

许正男横了孔淑雯一眼,挤出一脸笑问大家:“哟,今天哪个生日啊?”

“当然是雪宁啰!”几个女同学齐声说。

“我们雪宁不是下下周二才生日嘛。饭店我都订好了,到时候都来参加噢。”

“今天是雪宁的阳历生日啦。”孔淑雯解释道,“其实是明天。今天刚好大家都有空嘛,就改到今天过了。不光是过生日,也是提前庆祝雪宁康复出院。男姨,这块蛋糕是留给你的。”

许正男没睬孔淑雯,冲那男人笑道:“请问这位老师怎么称呼?您教雪宁哪门课?”

那男人讪讪地笑道:“我姓梁,不是雪宁的老师……”他曲起手指揉鼻头,没往下说。

孔淑雯放下蛋糕碟,指指边上一个女生:“梁先生是梁颖的堂哥, ……”边说边睃孔雪宁。

“海仲是我男朋友。”孔雪宁抬起脸,直视着许正男说,“我们快结婚了。”

许正男像给人甩了一记耳光,登时红了脸:“你发什么神经!才多大啊你!”

“过了今天我就满结婚年龄了。”说着,孔雪宁躺平下去,面朝窗户。

许正男半天说不出话。

“阿姨,能跟您单独谈谈吗?”梁海仲柔声问,许正男不睬,他便继续说,“我十分理解您的心情。我也是在这场事故之后,才下定决心同意跟雪宁结婚的。确实,我跟雪宁看着是不太般配。她才二十,刚上大二,花儿一样的年纪。我呢,快四十了,还离过婚,带个孩子。所以以前,雪宁闹着要嫁给我,我是坚决不松口的。我不想害她,不想她将来后悔。不过,经过了这么多事,现在看来,我们俩都是少不了对方的,我对我们的感情有信心了。您放心,我们绝不会让结婚耽误她的学业的。我保证,今后雪宁所有的学费都由我出……”

同学们纷纷帮腔。

“阿姨您就准奏吧。现在的大学是允许结婚的。”

“就是嘛,反正医院让雪宁休学一年,刚好结婚度蜜月。”

“雪宁你还真是蛮酷的,说结婚就结婚。不过你也不是咱们学校头一例,上学期艺术系就有一对……”

“艺术系哪止一对!中文系也有好几对呢!”

……

“通通出去!”许正男伸手指着门,帕金森似的抖。

孔淑雯刚才忍着没作声,因此觉得姨妈撵的人不包括自己,就没出去,而是退到窗前一张塑料凳上坐下。万一母女俩冲突起来,好及时劝架。

孔淑雯悬着心等了好半天,结果姨妈非但没爆发,反而软和下来,在床沿坐下,望着表妹的后脑勺笑道:“人在二十来岁的年纪上,总会冒出千奇百怪的想法。很正常。妈妈当初比你还荒唐呢。有一回,邻居大伯过世,请了两队和尚道士来放焰口,其中有个小和尚,长得英挺又秀气,有点像唐国强。他念经念到一半,起身去小便。我就悄悄跟过去,对他说,你别做和尚了,做我男朋友怎么样?把人家吓得呀!那个和尚才是真的神气,比你这个梁秃子神气一百倍!”说着爽声大笑。孔淑雯见表妹面色铁青,就没跟着笑。

“刚才的事说过笑过,以后我不提,你也不许再提了。什么结婚不结婚的,天底下好男人多了,你才见过几块料!”许正男俯身捏捏女儿的肩,“大后天出了院回家住吧,你姐的房间给你收拾出来了,以后就是你的。你宿舍里的东西……”

“淑雯姐答应我了,我出院后先搬去她那儿住。”

许正男如遭电击,浑身僵直。

孔淑雯想辩解两句来着,终于没说。

“随你便吧。”许正男刷地站起身,法令纹挤成两道深沟,对眼前的一切嫌恶至极似的,快步离开了病房。

8

许正男感到浑身没劲,直冒冷汗。她用力握紧操作杆,盯着吊钩下的一捆钢材,然而目光一阵阵发虚,钢材学会了躲猫猫似的,不断跳脱她的视线。倒是视野下缘,一直晃动着两个小黑点。她知道有人在冲自己喊话,心更慌了。

“许正男,立即给我制动,稳住,下塔吊!”工头老张的破嗓门被扬声器甩上来,像块板砖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等她落地,走近,老张责备道:“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摆来摆去,摆来摆去,荡秋千啊?万一掉下来,或者撞上脚手架,后果不敢想!”朝边上吐了口痰,语气温和下来:“刚刚桂发给我来电话了,让我看着你点,说你今天情绪不稳。怎么回事啊正男?你是个铁娘子啊,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啊……行了,不舒服就回家休息吧。”

许正男浑浑噩噩沿马路走了至少两公里,才意识到忘了骑电瓶车,也搞不懂自己要往哪里去。不好意思返回工地,回家也没事干,就信马由缰往前走吧。这么走走,心里好像松快了些。

今天是孔雪宁结婚的日子。早上出门前,她同彭桂发吵了一顿。一如往常,所谓的吵架,主要是她指责他,他难得应几句。

三点多醒在床上,她就开始数落他,直数落到他抓起工具包准备走,她仍嘟囔不休,颠来倒去地盘点自己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而他却像个租客,除了按时交钱(经常也不按时,数额也可怜),其余一概不管。

“发送四个老人、雪静找工作不顺、强强在学校惹是生非,哪桩不是我求爷爷告奶奶搞定的?让雪宁回家、归心,也是我在张罗,成不成功另说,为这事我受了多少气啊,你出过半个主意没有?连句体谅的话都没有!现在那丫头又发痴劲要往火坑里跳,急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你呢,依旧没事儿人一样,好像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而是新闻里的一朵奇葩!”许正男抢到门口拦住,不放彭桂发出去,“淑雯告诉我了,他们在纽天伦大酒店办。你要没别的本事,就给我去酒席上闹,给他们搅黄掉!”

“别搞事了,我们已经够讨人家厌的了,还要当众去出洋相?你真想上新闻啊?让一下,我要去上班了。”

“你还是个当爹的吗?”许正男怒视着彭桂发。

“对,我不是当爹的,你才是他们的爹呢,我只是个……”彭桂发将难听的话咽了回去,“你有没有想过,她为啥急吼吼的要结婚?”

从在医院病房头一次听到结婚二字,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她。她心里已攒了无数的答案,反倒答不上来了。

“她结婚不是因为真的想结婚。这句话什么意思,你自己体会吧。我真的要上班去了。今天水电工进场,业主说了要来看的。”

彭桂发侧身挤出门外。许正男呆立在原地,没再阻拦。

彭桂发有些不落忍,止步劝道:“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不定她这婚是结对了呢?”

许正男诧异地望着他。

“你当初要是放她去外地上大学,而不是强留她在身边,也许就没今天这茬儿了。”彭桂发苦笑道,“算了,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

我何尝没想过认命?许正男走累了,在道旁的石凳上坐下。可越认命,老天爷就越欺负人。

起初她还合纵连横来着,发动各路亲戚朋友包括学校老师,企图将孔雪宁的结婚计划绞杀掉。大家也都或积极或敷衍地帮过她。结果是,为了躲避骚扰,正式结婚前,孔雪宁就跟梁海仲租了房子同居了,手机号也换了,除了少数几个信任的,别人一概没告诉。

许正男气炸了,冲到孔淑雯的水果店,叫她带话给表妹:“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们就永远跟你断绝关系,将来我们死了,你也别来披麻戴孝。”

“真要这么说啊?”孔淑雯轻声问。

许正男在她的眼睛里照见了自己的愚蠢。这就好比威胁一只猫:你不乖,就罚你吃鱼。

许正男叹了口气:“你就跟她说,只要男方礼数周全,三媒六证地来提亲,我们可以考虑答应,也可以出席婚礼。”

结果连张请帖都没等到。

认命吧?接受现实吧?结果就是这样。

路过凰城动物园门前时,许正男注意到售票窗外挂了块方木板,上头刷着几行潦草的红漆大字:“本园搬迁在即,史上最强优惠,门票直降至1折!”

她冷不丁一阵伤感。这动物园建成顶多十年吧,怎么就要搬了呢?电视上放开园的新闻,仿佛就是昨晚的事情。那时强强刚上幼儿园。小家伙激动得直蹦,指着荧屏嚷要去看动物。她把儿子拉入怀中,笑着跟他商量,我们找个星期天,接上你雪宁姐姐一块儿去看好不好?儿子挣脱她,抗议道,不行不行,我明天就要去看嘛,明天就去!她没睬儿子,执意去接雪宁,可丫头死活不肯来,看动物的计划便不了了之。可能老公偷偷带儿子来过的吧,她是没来过。背着雪宁享受天伦之乐,她是怎么也跨不过这道坎。

这么多年,为了顾念大家的感情,自己是操碎了心,结果呢,伤透了心。操心是白操心,伤心也是白伤心,有谁顾念自己的感情呢?人这辈子图个什么?随他们去吧。桂发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谁也不能替谁活。

许正男摸出四块钱,买了张门票,过验票闸。

“不用验了,早没电了,边上绕进来吧。”看门人摆摆手说,“电没了,水也没了,池塘都抽干了。”

许正男莫名紧张了一下,脱口问道:“动物们都还在吧?”问完自己都笑了。

“自己进来看吧。”

好吧,看看十年前错过了什么。

地面已被刨得不成样子,到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块,被太阳照得像一地碎骨头。许正男几次差点绊一跤。原本栽树的地方都剩了坑,只余灌木杂草。猛兽区的钢筋笼锈迹斑斑,笼门洞开,显然不会有老虎狮子扑出来咬人了。水禽区正如看门人说的,连水都没了,倒是还有两只禽在溜达,看着像鸭子,应该是旱鸭子吧。非洲区的动物们大概都回非洲老家了。

许正男在挂着斑马介绍牌的木栅栏前站住了。圈内没有斑马,却在地上刷着一溜斑马线。她觉得怪有意思的。

“以前斑马在的时候,每逢双休日,都有斑马过斑马线表演的,半小时一次。”一个五十岁模样的干瘪保安出现在她右边,指着栅栏说,“本来那边还有块牌儿,掉了,上面写着‘交通安全宣传教育示范点’。”

“蛮灵的。”许正男露出遗憾的表情,“我应该早点带女儿来看的,她前阵子被车撞了,就因为不走斑马线。”

“没大碍吧?”

“已经好了。今天结婚。”

保安瞥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说:“别瞎转了,差不多搬空了。走,带你去猴山那边吧,就那儿还挺热闹的。”

保安没骗人。猴山既壮观又热闹,个头不等的猴子,少说有二三十只,在脏兮兮的石头、钢架子、铁丝网之间跳来跳去,个头越小的跳得越欢,跳得她眼花缭乱。猴子之外,还有三五个人,分散在宽广的铁丝网外,笑着指指点点。

保安领她过来就走开了。她沿铁丝网慢吞吞地转着看,转了大约三分之一,遇见了一个卖猴食的小摊,一小袋苞谷粒十块钱。她买了一袋,一小撮一小撮地抛进铁丝网。瞧着小猴子们一次次蹿过来抢食,抢到的、没抢到的、抢到了又被抢走的……神态动作各有各的逗,她咧开嘴笑出声来,心里压紧的弹簧好像松开了,她由衷地高兴起来了。

转了大半圈之后,她猛然察觉有双眼睛冷冰冰地审视着自己。她一阵眩晕,忙定睛寻找,终于越过小猴子们飞掠的身影,发现在猴山半山腰的一个角落,坐着一只毛色跟它身下的赭色石头十分接近的大猴子。就是它在盯着自己。

她立刻判断出它是只母猴子。肚皮鼓着呢,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不一会儿,又有只小的落在它肩头,挠它两下又跳走了,随后又来一只……它始终纹丝不动,盯着她,冰冷的目光透着藐视。

它什么意思?她勃然大怒,将剩下的玉米粒全部倒在手心,使劲朝它扔去,像一阵大雨打在它的脸上和身上。它肩头的小猴子夺路而逃。它却不动如钟,眼皮都没眨。

她越发怒不可遏,弯腰抓起一把混凝土渣扔过去。在她和它之间跳来跳去的猴子们全躲到猴山背面去了。它还安坐在那里,胳膊护着怀里吃奶的崽。

有人拽了她一把。领她过来的保安又出现了。

“大姐,不可以袭击动物喔。我好心领你过来,你可不能害我!”

她感到很抱歉,可无法控制自己,又抓起一把扔了过去。

保安忙拦到她身前:“你要不听劝……”他发现了她脸上的泪水,忙掐断警告的话,讪讪地退开两步,“行吧,爱打就打吧,挨几下也死不了,反正都要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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