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了那么久,是怎样从他的童年、青年和中年里幸存下来的?

烟斗村冬天

作者/张春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那个冬天的事情我还在试着忘掉。后来我发现,忘记它就是我记得那个冬天的方法。

那年冬天的计划让我感到颇为振奋,我是说,到那个二十多年前就住过的一个村子过冬。第一次去我才20出头,当然模样跟后来也很不一样。其实这里风景很好,依山傍水,周围几个县都发展了旅游,好像都不错。唯独这一个却发展不起来,也没有多少人口。平时人就不多,冬天就更少。南方冬天的湿冷天气非常不舒服,但我不在意。写生和采风,只要有个住处和可以画画就可以了,不希望和很多人打交道,这个地方又非常便宜。一切都正合我意。春天等房东一家人回来以后,我也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新作品的素材,就离开烟斗村。

村子里年复一年没有什么进展,我每年冬天到这里写生。实际上虽然它一度有些古宅和青山绿水的风景,但在冬天都被掩盖了。同时又在城市化的过程里渐渐被水泥覆盖。村子脚下的河原先是野草地的河岸,前年开始,他们把河岸渐渐修成水泥路。河的面积越来越小。原来的石桥也拆除变成水泥桥。如果父亲看到这些,就会更明白我说这里冬天的风景最好只是谎言。

但我为它日复一日的丑陋感到庆幸,它永远没有希望成为旅游热门。父亲还在年复一年地生气,这也叫我庆幸。等他不再生气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离开衰竭的他。只要他还生气,我便可认为他精神头还是十足的,而我离开他仍然是男人之间的较量。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用电热的取暖器或火盆,我买了一个大部分人家都不用了的,烧木炭的火盆。房间里生一个火,我的画布可以干得快一点,不过火盆无法让房子全部暖和起来。有个小孩叫钟儿,经常来找我。

“饼干叔叔,我现在有两个脚趾暖和,三个脚趾冷。”钟儿弯下腰,揪住脚尖的袜子,把袜子扯了下来,伸出脚,惊奇地把脚趾头分开,又并拢,又分开。“饼干叔叔,你的脚会不会这样?”

我说,“我不会。快把袜子穿上吧。”

“好奇怪噢,”她又把脚趾头并拢:“好奇怪的感觉,冷的脚趾头挨着暖的脚趾头,就好像……有谁不是我的脚一样。”

“谁呢?冷的那个不是你的,还是暖的那个不是你的?”

“暖的那个很不舒服,冷的那个也不情愿挨着暖的。”她缓缓说道。

钟儿在我家时,我都会把门打开。也是对着火盆的脸暖和,背后冷。不过外面其实是更冷的。晚上回到居室我会整理一下调色盘的颜料,然后为明天的一幅新画打底。钟儿坐在旁边,看着我用画刀一铲一铲地把浆料铺上画布。她不是个开心的小孩。时不时就会说出一些很惊悚的话来。比如有一回她说:“饼干叔叔,海里面是绿的。”

我就问,“里面看?”

“对啊,就是这样看的时候——”她举起双手,像托着上面的什么东西一样。

“你到海里面了吗?”

“对。我五岁的时候在沙滩玩,一个浪把我抓到海里面。海里面是绿的。”

“海外面呢?”

“当然是蓝的啦!”她为我的蠢问题显出困惑的样子。

“那你后来怎么出来的?”

“有一个叔叔把我捞起来放在沙滩上,就走了。我妈妈都不知道。”

“后来她知道了吗?”

“我才没那么傻呢。如果妈妈知道就要骂我的。”她扬起眉毛,把自己的毛衣掀起来撑得紧紧的又放下,“反正海里面是绿色的。”

我没说什么,第二天我去寻找写生的地点,选了一棵雪松,仰头的角度,画了一张从底部向上看的松树。

不过钟儿也有开心的时候,她在城里和父母在一起时,把小弟弟当成宠物。后来父母把她送回了老家,带着弟弟在城里工作。现在住在爷爷奶奶家,她想要养一个小兔子。而我在雪后的一天,在我的房子背后抓到了一只晕头转向的兔子。把它送给钟儿的时候,她张大了嘴深深倒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发出无言的问询:是给我的吗?我点了点头。

“我的小兔子!”

她一把搂住,跺着脚,尖叫着哭了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才又把兔子抱在怀里,又亲又摸。弄得我也不由自主地笑。

下雪天按理说小孩都是很喜欢的,不过钟儿忙着去照顾她的兔子了,我便独自去山上画画。不过,雪比我想象得还要大,绝大多数的树木房屋都被雪掩盖。看起来很好看,但画起来有点单调。我不太喜欢唯美的雪景,感觉很无聊。我收拾了画箱和画凳,背在身上打算再去寻访一下有没有人家废弃的物件是我想要的。但是烟斗村非常小,不到一个小时,又逛了一遍一无所获。我把东西放到家里,朝另一座山头走去。这座山头长满灌木和杂草,自然也已经被大雪覆盖。我吃了块面包,喝掉牛奶下了山。沿路看到半山腰上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农民,我赶紧绕了条远路。

我打算从村子后面的铁路桥上绕回家,遇见了钟儿。她蹲在雪地里刨坑,旁边摆着一件小衣服包着什么东西。我问钟儿在做什么?她说娜娜死了。娜娜是她给兔子起的名字。我去捡了一个粗树枝,一边掘土一边跟她说,埋在雪里不行,雪化了娜娜就露出来了,要埋到土里才可以。土冻得很结实,她走远了一点,坐在石头上盯着我挖土。我担心她出来时间太长要着凉,匆匆挖了一会儿,还是个小坑,便把兔子放进去,大部分还是用雪埋上了。钟儿牵着我的手往家走,一路也没有哭。我不太理解小孩的心思,不知道她是已经哭过了,还是没反应过来。

回到家又想起钟儿说过她有一个虫子,名字叫做小娜娜。她说有一次,别的小朋友问她,那是什么?她说是小娜娜。她跟小飞虫说:小娜娜,你又来了啊?她跟小朋友说小娜娜是我的朋友,它很听话的。然后那只飞虫真的停在了她手指上。我猜就是夏天那种在头顶飞的黑色小飞虫,长得都差不多,她把每一只都当成小娜娜吧。

到了春节附近,村子里多了不少人,一些出外的年轻人赶回来过节,村里多了些过节的气氛。我尽量呆在外面,以免遇到村民。这个村子坐落在群山之间,曾经通过铁路,似乎还没有通过车就废弃了。有座废弃的铁路桥在两座山的山脚之间。山脚下有条小河,并不宽,却修起了像样的铁路桥,过去曾有过结实的铁轨,大约是都被人撬走卖废铁了,只剩下粗犷的水泥路基还呆在那里。作为人走的桥,并不好走,也少有人去。一列火车从头跑到尾,总有些时候穿过的是没有人的地方吧。那座铁路桥似乎就这样的一段。我尽量呆在铁路桥附近,偶尔有一两个放鸭子的老大妈在桥下活动,傍晚时发出很长的呼喊,鸭子听到就向她聚拢来,挤成一团向下游游去。不过她们只有在喊鸭子的时候才出现,其他时间也不会望向桥上或者上桥来,不会打扰到我。这个村子我转了许多遍,每条路每个地点都烂熟于心,但这个铁路桥却过了好几年才发现。地图上也没有这个桥,只有河的名字,叫徐图河。但徐图河这个名字被标在另外一段,属于村里的这一段也没有被确切地标注。村里的人提到的河也不叫徐图河,只说大河和小河。大河就是指围着村子流的那条,小河就是从山上流下的那个小溪。等化雪时小溪会涨满水,汹涌地向下奔流,山势较陡的地方甚至像小瀑布般。

不过我应该等不到春天就会走。我画得还算顺利,有时候画五六张素描速写,也有时候一整天都在画油画。说是在为后面的创作做准备,其实我也没有想到那个创作到底是什么。其实只是写生我就感到十分满意。这可能就是我画来画去还是寂寂无名的原因吧。我没什么更深的情感或价值要表达,只是看到一些景象就去画,就足够我感到愉快和充实。这些风景可算是平凡,除了吸引我,也许从没有吸引过什么其他人。如果可以,我尽量不背画箱出门,画幅也尽量小,拎着没那么显眼,以免总要被人问:你到我们这里画什么呢?

那一年春节的当天,在河边那座水泥桥下,我看见一阵风吹起拦河水坝的水,激起的水雾中浮起一道彩虹,于是我放下笔坐在那儿,等了一下午,想再看看同样的风。到了傍晚,鞭炮声陆续响起。当地人吃年饭前先放鞭炮,然后关上门吃团圆饭。太阳下山不可能再有彩虹了,我便回家去,打算在火盆上烤前几天买的馒头吃。

钟儿大概在10点钟时拍我的门,一边拍一边喊着:“开门!开门!”平日她不可能在晚上十点离开家。不过大人们早早都凑到一起去打麻将了,孩子们纷纷溜出家门。即使如此,对5岁的小孩子来说,十点钟离开家,冒着雪摸黑从陷在山涧的溪水边走到我家,还是很危险。我打开门还没说话,她就赶忙举起一根红色的毛线绳给我看:我教你翻花绳。

那根毛线绳有些割手,她手上已经拉了几道细细的口子。钟儿会的都是一个人玩的花样,我会的两人的翻法也不多,玩了两三下就变到头了。我说钟儿该回家了。她嘟起嘴头扭到一边,眼睛里立刻蓄满泪水。我左哄右哄,她也不肯看我。没有办法,我打着手电到门口捡了十几个烧去了引信,却没有炸开的鞭炮。我说,钟儿想不想放花炮?她疑虑地扫了我一眼,又扭头不理我。我说,那我自己放了,你可千万别看啊。然后我把没有引信的鞭炮掰断,点着中间露出的火药沫子,“次”地开出一小簇白花。她惊奇地转过身瞪着我,我装作没看见,又点了几个。她似乎是鼓了鼓劲,下定决心跳下椅子,伸手要我的烟,去点地上的火药。屋子里一时充满了硫磺烧过的香味。我说,过年啦!钟儿也喊:过年了!过年了!

我用筷子戳了个馒头片给她,钟儿高兴地喊着:“好香、好香啊!”到底是小孩子,吃了一点东西,就困得东倒西歪,我只好把她放平,用我的睡袋裹上,睡了。

自从弄了火盆,她再来的时候就不必穿着那件鼓囊囊的红棉袄,像个面包一样。而是脱掉棉袄背着手,灵巧地在我的屋子里,喜滋滋地走来走去。平心而论,对于照顾别人可以得到这样的回报,我也有一点思想准备。过去的40年人生里,也不是从未耳闻过。但我不想尝试于此,正是因为对这样的欢欣中夹杂的那一丝痛楚感到难以忍受。

我掩上门去了钟儿家,问他们要不要去接钟儿回来。钟儿的父母都在桌子上,还不知道钟儿不在家。妈妈叫爸爸去,爸爸叫妈妈去,说来说去又糊牌了。我就说,那我明天早上送钟儿回来好了。他们说那真是不好意思,明天你不用送她自己知道回来,这个小孩天天乱跑,看我明天揍她!我说没事的,我也不麻烦,过年不打孩子。

回到家我接着又烤了两个馒头,非常非常仔细地把每一面都烤得金黄,切开后再用勺子薄薄地抹一层辣椒酱,味道非常好。屋子里暖融融的,一个小孩子在旁边睡得脸蛋发红,轻轻地打着鼾。外面时不时响起一串鞭炮,我转头去看,发现吵不醒她。我想着给她画张素描,但融融的炭火烤得我也不想起身。我于是又点了根烟,靠在火盆边随意翻看一本叫《黄河之旅》的书。那是个美国老头用中文写的游记,干巴巴的一些记叙,读来读去都不记得刚才看了些什么,又似乎很适合暖洋洋的春节的夜晚。

早上天亮后,我又去了钟儿家。她的家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打了通宵麻将后所有人都睡了。我等到下午送钟儿回家,她远远就松开我的手跑进了家门。接下来的几天我就没有再看到她。按当地人的习俗,应该是跟着妈妈去外婆家拜年了。

我做了点收尾的工作,去镇上买了些打包的东西,把重要的速写整理到透明的文件夹里,又把画完的画集中晾晒烤干,最后用绳子捆成两摞。笔用松节油都泡开清理,扔掉一些用完的颜料管子,捡掉房间各处的烟头,把睡袋压缩成一小捆。我的全部家当就是这些了,等房东来验收完房子,我就要启程回去。最后我还要去几个重要的点拍些照片。

天气很冷,雪已经冻成冰凌到处都很滑,一部分雪变成冰凌,另一部分被人和车碾成黑泥,走起来很费劲。我万般小心还是摔了两跤。年已经过完,远处偶尔一阵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人又变得很少,走许久也遇不到一个人。所以在铁路桥边望见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我感到很吃惊,那是钟儿的棉袄的颜色。虽然小孩儿的棉袄大都是红的,我还是预感到那是钟儿,便跑了起来。

钟儿听到了我的声音,呆呆地望着我的方向,直到见到我,然后啜泣起来。断断续续的抽泣里我慢慢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钟儿在外婆家偷了五十块钱,又去买了一只兔子,养在家里的后院。她说是同学的兔子。那只兔子过了两天就死了。她把兔子扔进了河里。爸爸祭祖回来,和妈妈一对,就知道外婆给的压岁钱已经被妈妈拿去了。爸爸气急,给了她重重的一个耳光。一边脸上有大片的青肿。

我遇到钟儿时,她找到我们上次一起埋的那只兔子,用手把它挖出来了,手冻得通红,指头上翻着冒血的倒刺,鞋子和裤脚都是湿的,上面有许多黑黑的泥水。我说,钟儿,你把娜娜挖出来做什么?

她说:“娜娜在这里冷。”

我一瞬间想把钟儿带走,想必也要过几天她家里人才会发现。克制了一下,我摸了摸她的脸,“疼吗?”

她摇摇头:“不疼。”

我说天太冷了,你上来,我背你回家吧。

钟儿摇着头,抱着那只兔子硬邦邦的尸体,往后退去。背后是河堤的边缘,全都是石头,再下去就是成冰的河了。

我说,钟儿乖,你过来,到叔叔家给你烤馒头吃好吗?

她说不好,你要走了,我都看到了。

我束手无策,只得向她猛地伸手想抓住她。

钟儿连连后退,踩到了一块冰上,立刻向后翻滚而去。

等我找到她时,她还抱着那只兔子,头和身体折成毫无生气的奇怪形状,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还有一点泪水。我叫她、摸她、抱她,都没有醒过来。

离开烟斗村时,钟儿的父母还没有赶回来,我仗着那些老人抓不住我,还是跑了。

我有时候想,如果春节那天晚上我就把钟儿带走会怎么样,在铁路桥边遇到她的时候就立刻带她走了会怎么样。如果她第一次靠在我的房间门口,把我的名字安平,叫成饼干的时候我就没理她,会怎么样。又或者我要是从来没去过烟斗村,又会怎么样。我再也没有去过烟斗村,也不愿想起钟儿,每次想起一点,就要喝一些酒,好让自己把这些记忆抹掉。我也没有再离开父亲。他活了那么久,是怎样从他的童年、青年和中年里幸存下来的?我怀着敬意观察着他,我们之间没有较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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