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不过是个观众,还是场外的。

淘汰赛

作者/乙左左

俄罗斯世界杯开始之后,阿畏都是独自在家看的。上一次约了朋友一起看球是在欧冠决赛,才不过一个月前的事情,他竟已忘记当时具体的比赛情况,最终的比分他记不清,只记得萨拉赫被拉莫斯拽倒受伤的场面,究竟谁进了球,进了几个,最后哪支队伍获胜,他都想不起来。也许因为那天凌晨他连续喝了七八瓶啤酒,那种加了橙子皮和芫荽酿造的比利时白啤,口感柔和,还有股淡淡的水果的清香,特别是冰镇过的。夏天的夜晚,阿畏在家喝冰镇啤酒的数量也就是一到两瓶,他不喜欢往胃里装入过多冰冷的液体,不然到了后半夜总会让他胃部隐隐作痛,或者第二天患上轻微感冒,如果在外面喝酒,他喝啤酒就会选择常温,这样才不至于喝太多,而导致第二天的宿醉。那个晚上他喝的都是冰镇啤酒,却没有宿醉感。

“晚上有空吗,”朋友在电话里如此问道,“要不要一起看球,看两场淘汰赛。”

“好啊。”阿畏对这种建议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他觉得看球比起其他的聚会单纯许多,朋友们聊天除了开头几分钟互相汇报一下无关紧要的近况,接下去好几个小时都只会谈论足球,喝彩或者骂脏话都针对比赛和球员,有时还会针对解说员。

比赛在晚上十点才开始,所以出门时间并不需要太早,阿畏至少还有时间把女朋友哄睡。当然,这是开玩笑的,她还不至于如此娇气,对于阿畏出门看球,她并未反对过,但特别去一家KTV看球,那就需要思考思考那家KTV的正规程度。

“正规的都没法看球,他们问了好几家,要么不提供看球的频道,要么营业时间没有那么晚,第二场比赛得看到凌晨四点呢。”阿畏解释道。

“也就是说那家店肯定有陪酒服务咯。”她懒洋洋地靠在床上看书,语气里略带调侃。

“那肯定有,不过我们应该不会点吧,除非她们懂足球,要不然叫来干什么,又不唱歌,也不拼酒,最多小酌,根本不需要替酒的家伙。”阿畏说这些心底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把握,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但他真对朋友们的行为毫无掌控力。他不想给任何人建议,更不想控制什么人的思维,这大概是阿畏在社交场合上让人喜欢的原因之一。

“你们的要求还真高。”

大概到了九点半,阿畏才打车出门,途中还顺带接朋友们,找到那家KTV费了一点劲,还好有手机导航,他们在车上绕了大半个广场才找到。乘坐一部只能到达四楼的观光电梯,阿畏他们最早到达。他之前看过团购软件里的顾客点评,多数人觉得这家店的服务不错,环境也好,后者有照片参考,但他也注意到不少人在评价里如此说道:“前台服务员一听到要使用网上团购的优惠券,便态度恶劣,爱理不理的样子。”

于是,阿畏决定先询问价格再考虑需不需要购买优惠券,前台两个男服务员回复的价格比起团购价多了五十元,阿畏觉得可以接受,也许这多出来的部分是他们的抽成,那么也就相当于花了五十元买一个晚上的好服务。朋友抢单,阿畏也没多推辞,他可以买其他的单,比如菜品和零食或者套餐外的酒水。

服务态度确实很好,开单的时候,他们还顺带热情地跟阿畏聊了足球。个子稍矮的服务员穿着一身阿根廷球衣,一路领着他们到包厢,他说:“我是阿根廷球迷,我喜欢梅西。”

阿畏回答:“大部分人都会喜欢吧,但我总觉得今天晚上阿根廷会回家,从实力上看,我对法国取胜没什么疑问。”

“那可不行,我买了阿根廷独赢,虽然不多,但我不想亏钱。”抢单的那个朋友说。

“我支持法国。”另一个声音表明了立场。

包间里的电视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清晰,但屏幕很大,也许还会有些网络延时,但没关系,在这样吵杂的环境里,即使其他楼栋发出尖叫声,他们也不可能听到,而像被人提前泄露了剧情般。

阿畏的朋友里有一个还是大学的同学。阿畏问同学:“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学校宿舍里看世界杯,我们总是偷偷躲在罩着被单的电脑面前看。”

“当然,因为比赛都在凌晨,宿舍要求十一点之后不能玩电脑,但每次有精彩的镜头,整栋楼都会发出欢呼声,因为网速不一样。”大学同学回答。

欢呼声发出的房间以视频延时的先后为序,所以一旦阿畏他们听到别人在欢呼,而他们面前的电脑屏幕的比赛却没有出现任何值得激动的场面时,他们都会面面相觑,等待几秒后发生的景象。当然,楼栋管理员心里明白所有人都没睡,都在看球呢,即便如此明显的声响,他却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也是球迷。准确地说,世界杯一到,球迷就增加好几百倍,包括阿畏,他也觉得自己是标准的“世界杯伪球迷”,大学毕业后,他也总想约同学看看球,要么大家太忙,没法聚一起,要么独自一人看到半夜,总在中场休息后便一睡不醒,如此看球跟早上起床才知晓比分的球迷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差别是睡沙发还是床。

比赛双方的队员都已经入场,俄罗斯的天空还亮得很。手机微信里不少人转发着现场看球的视频,几乎都是假的,并不是说视频是假的,视频都是真的,只是转发视频的人假装自己到了现场,当然,也有真的,阿畏知道有个朋友就跟着旅行团到现场看球,那大概是真的热爱足球吧,阿畏这么想,毕竟他觉得自己要是有钱又有时间,也未必会在那里看这么多场比赛,现场气氛固然好,但看到的细节比起电视里少了很多。

“这种比赛的最终比分不过是博彩公司操纵的结果。”阿畏的朋友一边倒酒一边说。

“那也未必,每一场都操纵那得花多少钱,这些球员身价不菲,钱少了还未必配合吧。”大学同学回应道。

“我也觉得即使真有操纵比赛的可能,也要分场次,比如……”阿畏在脑海里搜索可能的比赛。

“比如这次的德国队,”朋友笑着说,“操纵上届冠军,这生意好赚钱。”

“还有亚军。”

说话间,另一个朋友也来了,他穿着一身白色球衣,三狮军团,大家很轻易认出这身球衣的队伍。他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这届世界杯,我决定做英格兰的球迷。”

“我也是。”阿畏喊道。

“为什么,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支持西班牙。”大学同学似乎在提醒阿畏不要移情别恋。

“不,自从他们2010年夺冠之后我就没兴趣了,那种传控足球总是来回倒脚,传来传去,我不喜欢老妇人般的踢球方式了。”说完,阿畏也觉得人真是善变的动物,因为除了足球,和几年前相比,自己有很多观点都发生了变化。

“我才不信呢,你有这么容易改变立场?”大学同学喊道。

他们说话时提高嗓门音量喊来喊去最大的原因还是包厢内的音响太大声,于是,阿畏上前关掉了音乐,把声音切换到比赛,这样室内的声音才变得单调,除了现场的欢呼声,就只有解说正介绍着各个首发球员的资料。

“真实情况是,我在世界杯开始前买了英格兰夺冠,十八倍的赔率,还有比利时,十二倍赔率,阿畏说,只要他们之一夺冠,我就赚钱,我期待他们会师决赛,同一个小组出来的刚好分属上下半区,目前看比利时在上半区会艰难一点,有巴西有法国,英格兰在下半区就轻松点了,赢了哥伦比亚也不过再与瑞典和瑞士的胜者打四分一决赛,要是他们只有一支球队进入决赛,那我就买对手赢,刚好可以对冲,当然,如果最后决赛九十分钟内踢平,我就认栽了。”

“你究竟买了多少?”穿着英格兰球衣的朋友问道。

“小赌怡情。”阿畏回答。

“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会师决赛,嗯,也有可能是三、四名会师。”阿畏的朋友笑着说。

“这种情况……我还真没想到,你个乌鸦嘴!”

比赛进行得很精彩,有时阿根廷进攻到对方半场,解说都会说一些小玩笑,比如他提到法国队的后腰坎特,他就会说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过不去的坎特。阿畏说:“这家伙上场法国队的比赛也是这么说的,他真喜欢这句话。”

“确实好笑啊,哈哈。”

几个人光顾着看球,啤酒喝得不多,但也在慢慢消耗,谁也不急着把它们装进肚子。法国队还不到十五分钟就进球了,格列兹曼,所有人都欢呼,包括买了阿根廷胜的朋友,他解释说比赛精彩就可以喝彩。上半场结束前比分是一比一,比赛依旧还留有悬念。

中场休息的时间,阿畏想起一个在另一座城市的同学,前两天的电话没打通,可能他正在搭地铁,这次阿畏想再打一次电话。“喂……”电话很快被接通,对方的声音里充满倦意,像是正在睡觉,或者刚睡醒。

“没影响你休息吧?”阿畏问。

“当然没有,不过我说今天阿根廷比赛你没看吗?”

“有啊,就是正在看比赛才想起你。”

“哈哈,我也是,总想给你电话。”

“前几天没打通。”

“不可能,我手机没关过。”

“没事,我就是想起当年你是英格兰的死忠,这次我也支持英格兰。”

“真的吗,哈,我还是它的球迷,虽然没有贝克汉姆,没有欧文,连杰拉德和兰帕德都退役了。”

阿畏本来想说支持什么球队真是个谜一样的问题,他记得当年支持西班牙仅仅因为他们的球衣看起来很华丽高贵,为此阿畏还和电话那头的同学特地省吃俭用在开赛前一起去市区的商场买了整套球衣。

“我只是觉得西班牙都夺冠了,这么多年过去,也该轮到英格兰。”

“哈哈,轮到,听起来很可怜呐。”

“没事,现在就给你打电话说,总比到时夺冠了再说来得更有诚意。”

“说实话我从情感上支持,但客观上对他们真没抱多大希望。”另一座城市的同学说。

“不会,他们有哈里·凯恩,感觉他会得这届的金靴。”

“总不能靠点球得金靴还把球队送上冠军吧,哈哈。”

“那也难说。”阿畏回答。

接着,他们在电话里感慨了不止一次,时间过得真快,又聊了几分钟才挂断。其间阿畏看到不少陪酒女排队进入其他包厢,他才发现来这里看球的并不多,大部分人真的是来唱歌和喝酒找乐子的。

阿畏回包厢的时候,下半场才刚开始。比赛的悬念在姆巴佩连续进球之后开始变得寡淡。“这家伙,害我买的波胆比分输了,”穿着英格兰球衣的朋友说,“我买了二比二。”

“照这个情况,谁也猜不到这场比分了。”

“我有个同事所有比赛都小钱买大赔率的比分,比如这场他就买三比四和四比三,哈哈,这种可能性真是低得很,不过现在看来又有点希望,我看看赔率,哇,两百多倍。”

“姆巴佩的速度太快了,等下帽子戏法也不奇怪。”

“他长得很像美剧《权力的游戏》里的那个谁。”

“灰虫子。”

“对,灰虫子。”

“我昨天看了一段美国节目的视频,主持人说梅西之前在巴萨,也不过靠着西班牙班底的强大中前场才有这么出色的表现,其实他的实力真的很一般,是有史以来实力最一般的足球巨星了,虽然说得有点狠,但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身体对抗方面,他占不到便宜。”

比赛最后阶段,阿根廷由阿圭罗扳回一球,仅仅把悬念保持了很短暂的时间,裁判就吹响比赛结束的哨声。

阿畏的朋友惊呼:“哇,那我同事猜中了,哈哈,两百四十一倍,他正在群里说下周一请客。”

“这比分也能猜得中,真是服气。”阿畏的同学说,“我也要买波胆,把赔率发来看看。”

“下场乌拉圭和葡萄牙怎么看?”阿畏问,“虽然我觉得小组赛最后一场乌拉圭大比分赢东道主实在是做球明显,他们前两场都是小比分胜明显保留了实力,最后一场面对更强的俄罗斯却大胜,这种才叫奇怪,说没操纵比赛大概也没多少人信吧。”

“对,碰上这种比赛,赌球输得多了。”

“所以赌球也就只能随便玩玩,别像有的人押上全身家当想着靠赌一把发家致富。”

虽然大家都赞同这样的观点,但谁也不敢否认心底里想着人无横财不富这句话。

“我那群同事还是有不少懂得赌的,比如刚才那个买冷门比分,还有一个专门买大小球,每场都买大球,随着比赛进行,达到大球后,他就继续滚球买入,庄家会即时调整大球的盘口,但他不管,只要进一个球就继续买大球,一直买到两支球队都不进球为止,那样一场比赛下来他赢下了除了最后一次赌注以外的所有赌注。”

“这个方法听起来很有道理,”阿畏说,“还有不少精准预测的赌球策略,开赛前才发出,相当于花钱买分析,投注就靠自己决策,但这些分析还是有一定准确率,他们需要靠准确率赚钱。”

“别说这么多了,”阿畏的朋友说,“下场买不买?”

“我也试试买个冷门比分,我现在给你打款,帮我买啊。”阿畏的同学对穿英格兰球衣的朋友说。

“好,买多少,我报上去,先别转账给我,等比赛结束再结款。”他回答。

已经过了午夜,离第二场比赛还有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有几分疲惫,慢慢的室内就只剩刚刚切换过去的音乐声,阿畏发现其他人都睡着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摁亮了服务灯,找来服务员点一份烤鱼,按照他们称得上低下的服务效率,刚好送过来的时候大家睡醒可以吃,然后接着看比赛,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第二场比赛也足够精彩,阿畏在刚开始观看的时候总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上一场美洲球队回家了,这场该轮到美洲球队晋级了吧,他觉得乌拉圭如果击败葡萄牙,那这届世界杯最热门的两个足球明星梅西和C罗都回家了,这就有点滑稽,难道国际足协不担心收视率吗。虽然阿畏并不喜欢他们两个,在众多现役球星之中,他更喜欢伊布拉希莫维奇,喜欢他那种犀利的进攻方式,还有他独特的幽默感,据说他刚加入美国大联盟就主动在报纸上要了整个版面登上几个字:“不用谢。”不过讽刺的是,这次没有伊布的瑞典队却表现得更抢眼,他们说不定能比以往走得更远。

两个小时后的结果表明,花功夫分析球队实力,研究博彩公司开出的水位和盘口变化,还真不如一时的灵感来得准确。只是灵感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不常出现。本身这些分析就只能交给专业人士,阿畏觉得大家就是以此多增加一些可玩性而已。大家对第二场比赛的兴奋度略低于第一场,甚至都没有吃烤鱼时来得热情,最大的原因还是疲惫,虽然今天是周日,即使是大白天,他们都可以在家补觉,但熬夜已经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擅长的项目了。

凌晨的马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寂静,车辆依旧来来往往,而广场上到处悬挂着各国国旗,世界杯对商家来说又是显而易见的商机。刚刚看球结束的行人也有,另一些人则是习惯性的昼伏夜出,阿畏看见旁边有人刚起床赤着上身在路边洗漱。

“需要这么早起床的工作很可能是屠宰场杀猪的屠夫。”朋友在旁边嘀咕了一句,大家都笑了。

“有时候,我出差也得这么早起。”

“是吗?”

“那我们下周末再约一次?”

“好。”

“好。”

“我也可以。”

“我叫的车来了。”阿畏和朋友们道别,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盛大的聚会般,他觉得筋疲力尽。

回家后他犯难的不是该什么时候入睡,也不担心会不会吵醒一向睡眠质量良好的女朋友,而是现在凌晨五点,那么睡前还需不需要刷牙?现在刷牙了的话,待会睡醒还需要再刷一次牙吗?这类问题通常会在生活中给他造成困扰。虽然他知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只是刚刚看过两场还算精彩的淘汰赛,何况登上球场,参加比赛晋级或被淘汰的都不是他,他只不过是个观众,还是场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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