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些远溯的追忆,连同刚才匆匆告别过的人,下一次再遇到将会是什么时候。

像行星无法停留

作者/贺伊曼

1.

十二楼病区在晚间放饭前安静得不像人间。家属三三两两地挤在床尾,几扇窗敞开着,风缕缕地溜进来,没有制造声音的胆量。病人斜躺着望向窗外,猜不出是看天还是看楼——天灰戚戚而楼宇挺拔,仍有蹿高的趋势。在北京这属于再标配不过的景观,他们却看得努力、持久、沉默,病服上的条纹随呼吸轻缓流动,微弱地翻腾着。

几乎没有对话。这和我预想的不大相同,北京人不是即使在医院也照样磕瓜子摇蒲扇侃大山吗?哪像眼前这些只顾低头削水果的家属,刀工娴熟,安静得近乎肃穆。可能我胡同电影看多了,忘了来之前朋友反复交代这家医院全国心脏病患挤破头也很难住进来,托几层关系才帮忙搞到一个加急床位。都是刚做完手术和等着被推进手术间的病号,气氛能愉快得起来吗?还能余口气掩饰紧张就不错了。

周叔叔是例外,“视察”完一圈回到1202,他还塞着耳机看《人民的名义》。“我这已经第二遍了!是真好看!”他时不时摘下耳机饶有兴致地评价两句,试图跟隔壁床老陈,也就是我爸,产生一些病情以外的交流。刚一起住两天,已经像对待老街坊似的,北京人的热乎劲儿老陈明显不太适应。他没看过这部大热剧,被周叔叔形容得再“带劲儿”也不打算看。猜得到,哪怕躺在医院他也还揣着以前在机关当领导的骄傲,放不下。当年每天演绎77低配官僚剧,好不容易退休了还要重温过去?可算了吧。没像从前一样把这骄傲劲儿在人前表演出来,已让我松了口气。可能因为这是在北京,他那股来自三线城市的高傲有点水土不服,没太敢发挥出来?也可能因为这次生病受到打击,他懵然之间省略了很多表情。原本饱满灵动的眼珠明显懈怠,像请了个长假,把眼皮当棉被随便一裹,没做开工的打算。

印象里他不是这样的,打电话让我来北京的时候声音也挺冷静,和平时没太大差别。但刚才远远一见面,这个从前孤傲、强势、决绝,像画像里看不见背影的男人,瞬间缩起脖子捂着嘴,哭得像个小老太太。后来扭过身子羞于让人看见,但声音大概已经穿透病房渗进手术室了。

包没放下就遇见这一幕,我身体有点僵硬,感到无所适从。等阵雨停一样等他哭完才迟钝地抛出安慰:“哎呀……好了,好了。”本想再添一句“我来了”,觉得过于煽情,下意识咽了回去。

毕业后去上海工作,每年春节回家一次,这次突发状况算是今年第二次见到老陈。花了五分钟观察,半年不到他消瘦很多,没到夏季脸上已经晒得黑黄。以前脸颊上的斑就是这么成群结队的吗?我有点恍惚,不大有印象了。头发倒是习惯性染黑了,帮他在网上买过几次进口染发剂,不知道用完没有。应该连眉毛一并染染的,有几撮白得扎眼。本想像小时候在他鼓起的硬邦邦的肚子上拍两下——类似在卡车上挑西瓜那样,拉近彼此的距离——手伸出来发现曾被我嘲笑的将军肚已经塌陷,两人之间开阔得像旷野。只好落手改为轻轻一抚。

余光里身侧有视线投射过来,我扭头,和一个戴金属镜架头发蓬松的男生四目相对。他倚着墙,射来的眼神像在观赏舞台剧。胸前挂着一台相机,手指放在快门上,好像随时要按下去。我应该没抑制住自己脸上复杂的神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兴致在医院里拍照的人,在我毫无预警地第一次看到自己老爸大哭之后。医院能随便拍照吗?他刚才拍了吗?我没问出口,只是哀怨而困惑地看着他。可能是担心我冲过去把相机砸了,也可能是出于怜悯,男生最终没有举起相机,站着看了一会儿挪步出去了。

后来有几个晚上在医院门口的饭馆里帮各自的父亲买夜宵,聊起天来我有点惋惜,“当时你真应该照下来,我很想看看自己那时候的表情。”

“很好形容啊,就俩字儿,超凶。”周卓然说。

我翻白眼,“不是指瞪你的眼神好吗?”

那时看到眼前的男人,老陈,我爸,周身被一股从没见过的颓唐包裹着,我感到心酸。旧时直勾勾、睥睨众生般的眼神不怒自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靡忐忑、不知要看向哪里的茫然。这巨大的变化仅仅是因为对疾病和即将到来的手术的恐惧吗?我感到疑惑。记得多年前他宣告离婚,年幼的我从一片狼藉中站起来说要跟母亲走,他眼里也没出现过片刻的黯淡和犹疑。如今那威严如行星陨落,我感到震惊和难以消化。

“我可能很快就会忘了那感觉,真的。你应该照下来。”我又重复了一遍。“后来你去干吗了?”

“去找我爸啊。”周卓然用拎着塑料袋的肩膀顶开餐馆的玻璃门。“让他再溜达一圈儿别进来打扰你们。”

挂着绳子的相机在他胸前荡来荡去,我跟在身后一头钻进北京的夜色里。


2.

“大便没有?”护士又来问。

每天早晨送药时问一次,中午送药时再问一次。“大了。”老陈乖乖回答,像一条拴着隐形锁链的大型犬。我歪过头想,当年他要是能如此温顺地回应妻子的一系列发问,他们后来不至于走到无路可走。女护士看起来比我年轻不了几岁,得到满意的回答后脸上有种完成任务的松懈,照例交代:“一会儿别吃太多,七分饱。”

“好,好。”老陈嘴上听话,但不多久就把我推出去买加餐。一直以来过的是十二分饱的日子,肚子塞满还能再喝点小酒,忽然锐减到每顿只有一勺荤让他极难适应,不到八点就饿了。“偷偷的别让护士看见。不然饿得胃酸啊,呼吸也跟着不太通畅了。”为了多吃一口碳水化合物,他倒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周叔叔作为糖尿病患待遇更惨烈,饭是医院配好的,唯一的荤菜也无法选择,据说有时还是假荤。但凡打开饭盒发现是蒸蛋水煮蛋或蛋花汤,他一天都要生闷气,晚半个小时吃药,晚一个小时大便,晚两个小时才报给护士。虽然他也知道这样的抗议并没半点用,还是顽强坚持了一阵。算是他为1202病房定制的基本生存法则吧。之前卓然从不给他买夜宵,谨遵医嘱,但自从我们搬进来,每天加餐,他也略有点敢“造次”讨饭了。卓然说都是被我给惯的,他也跟着遭殃。“怎么人家有炒拉面我就只有清炒木耳?”周叔叔若胆敢攀比抱怨两句,卓然便毫不客气地让他少说废话。

手术安排在下周二,我得在这里呆上一周,还好带着电脑,下午老陈睡了还能溜出去找个咖啡馆电话会议。让原本跟来办住院手续的三叔先回了,伺候老陈显然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还是交给年轻人干吧。三叔陪了几天已经开始抱怨酒店睡得不舒服,医院不能抽烟,老陈屁事儿太多还总埋汰自己。从他气呼呼的样子就能猜到,老陈肯定是使唤人的同时还管不住嘴,没少数落三叔的儿子不成器。有些底色是大病一场也覆盖不了的,尖酸、刻薄、任性、怕死……都被他维持得很好。好在我来以后,他精神状态已明显好转,脸上不再有随时预备痛哭的委屈。也恢复了些领导架势,穿着松垮的病号服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削个桃子吃剩一半扔在桌上,隔一会儿又歪七扭八地削苹果,啃完半个塞到我手里,“别人家都是探病的削苹果,你不帮我削还不帮我把尾收了?”

我只好接过苹果啃起来,其实想想,这么多年我都没怎么吃过他吃剩下的东西。又觉得那些倚在床边的家属确实像天生擅长削带皮水果,拿起刀一脸庄严和专业,像给汽车模型拧最后一颗螺丝。为什么呢,削出一个完美的不断皮的苹果,和病人最终能否痊愈之间有什么特殊关联吗。

不过看到老陈有精力开始对窗外北京城的建筑进行评点,我感到些宽慰,对于像轻易被折断的树枝一样脆弱的父亲,我真是一点也不愿意面对。更拙于应对。从小没和他亲近过,有过也几乎忘完了。这位特殊病人,我没办法像关怀任何一个朋友那样拥抱他,也没办法像对待任何一任男友那样说贴心的话抚慰他。无法柔软地靠近对方,在他和三叔撕双面胶般惨烈的兄弟模式中早已得到验证,延续到我身上更像某种遗传。这么多年老陈自己是不是也已经习惯了?

赶来北京陪他原本不在计划内,却经不住母亲几次电话催促还是来了——以为离婚之后他们早就各过各的了,没想到母亲比我更替他操心。旧习难改吧?这么多年帮他料理起居,像三十年给同一株树苗施肥的园丁,就算辞职了也仍然关心它今年长新叶了没,打虫了没,这个冬天太冷能不能熬得过去。老陈倒是安心当一株长了三十年还未成年的树。第一时间打给前妻商量病情,如同这些年总是断断续续委托她办理银行卡、保险、那些乱七八糟他不擅长的手续那样,有好事时不见踪影,有解决不了的麻烦才冒出来求助。他的自私几乎和母亲的宽容呈两个极端,多年来撕扯揉和着这个家,直到彼此像黏土彻底风干,断裂成失去弹性和力度的碎石。

对他不是没有过恨意。但也就和那些爱意一样无数次如流水从心里淌过,历经湍急最终纳入平静。生活里有更多人事占据进来,往事便如过时的床品被压在箱底了。想起在网上见过谁写的诗:“北方有风,有雪,没吹平的东西,抹平。”

都得抹平。


3.

和周卓然是每晚例行买夜宵熟起来的。街对面的春风包子铺打烊早,我们常常只能绕到旁边的川菜馆去。可能因为开在医院门口,川菜馆其实没几道正经川菜,都改良成清淡量足的北方小炒,老陈爱吃这里的西红柿鸡蛋炒刀削,周叔叔只能吃其中几样小菜。

一开始是找话题聊,毕竟稍有几岁代沟,卓然比我估计的还要年长几岁——倒是看不太出来。后来发现他比想象中健谈,和印象里的北京人相差不大,说话直接不绕弯子,日常语言里有不刻意修饰的幽默和一股“没什么大不了”的劲儿,话题开个口子总能延绵不断地聊下去。可能话说得多人也显得年轻吧?不像我,除了谈客户,剩余时候能憋就憋着,时间久了表情也趋于淡漠。

这几年没怎么跟工作以外的人建立关系。刚来上海还有几个大学同学联系着,后来各自奋斗,各自恋爱,联络感情的精力所剩无几,也就散了。关系铁的几个朋友是第一份工作认识的,历久弥坚绵延到现在。后来跳槽,升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微信好友快两千个,忙累之余也懒得再认识新朋友。聊天多累啊,笔友网友久远得像上个世纪的事(也确实如此),最后称得上朋友的,两只手数得过来。托关系帮我找床位的那肯定算一个。

“你爸身体挺好?看起来像头一次住院。”卓然问我。通常走回医院门口,我会等他抽完两根烟再进去。

“算是吧。”我认真想了想,“我妈说他从前只看过牙医,割过麦粒肿。”

“我妈开刀他也只来送过两次汤。”我又补充。不知道卓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没想到会在北京一个叫不上来的地方,在住的酒店、餐馆和医院之间来来回回的路上,跟一个和自己原本生活完全不搭边的人,说那么多话。那次手术母亲摘掉胸前被结核病菌感染的三根肋骨,整个人松懈得像没水可灌的热水袋,软塌塌地躺在床上。我上完舞蹈课被姨妈骑车载去医院,站在病床前,看姨妈用勺子蘸了水在母亲嘴唇边上点,并不让她喝。心里疑惑,为什么不让我妈喝水?以及,我爸去哪儿了?

我还想补充点什么,噎住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医院对我和老陈来说,都太陌生了。

“你啊,别太逞强。”周卓然不止一次这么说了。“上次你帮我爸打饭,我就说了句‘糖尿病人的饭是另发的,你不知道怎么打’,你就跟受了侮辱一样给我怼回来,还记得么?”

不等我回答,周卓然自顾自地尖起嗓子开始模仿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打?!’哎!就这个口气说的,你真是刺儿球一样!戳不得。”

我有点惊讶,其实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不喜欢承认自己不行。可能工作这么多年,惯性使然不相信有什么事能难倒自己。手下两个团队从最初搭建到现在六七十号人,占据公司最核心的几个部门,年会和老板同桌吃饭,顺便汇报工作,领取盛赞,藐视敌手,都觉得当初选择离开这个家,去上海奋斗是对的。看着团队一天天壮大,有了幼时给白兔喂草,给兰花浇水时等待收获的心情。虽然职场攀升路崎岖,一路走来还算有些运气,付出十分努力至少收到八分回报,第二份工作的第四年,整个大市场部就全归我说了算。部门里私下讨论,明年分期权基本上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而医院,不就是另一个战场吗?虽然此前毫无经验,又能有多难呢?来之前我是这么想的。挺自信地给自己打足一罐子气,却冷不丁被周卓然掏出针尖戳了一下。

“第一天看你穿得跟出来谈项目合作似的,现在,也打回原形了呗?”周卓然穿着没有logo的套头帽衫,和差一公分就遮住膝盖的肥大的短裤在路灯下斜视着我,仍旧是取笑的口吻。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好像对他来说都轻微如针,我郑重其事的处理方式在他眼里也显得格外滑稽。

我瞥了眼脚上的运动鞋,音量弱下去,“公司里那些衣服……在医院好像不太方便。”原本预设和老陈单独相处,比谈华中地区大客户更需要心理建设,高跟鞋都没敢脱。结果陪护没两天就不得不把运动套装换上了。

“所以说逞什么强呢?在医院这种地方,得学会认输。”周卓然幸灾乐祸地施教,“还有,放松点,朋友。”

他的话再次认证了我在他眼里就像一块冻硬的牛皮软糖,好笑又有点可怜。但其实我心里挺喜欢这股热乎劲儿的,毕竟在家没人这么跟我说话。有时候看他和周叔叔在病房里像闲聊一样斗嘴,我能听愣,出神,被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生动击中,忘记老陈在耳边念叨了些什么。平时也算是个爱攀比的人,此时却一点劲也使不上。忍不住朝他身上拍了一巴掌,“你真的挺烦你知道吗?”

“头回生,二回就熟了。”他不以为然地把烟头踩灭,“走吧,进去了。”

看他一副“熟客”面孔,猜想周叔叔之前一定糟过不少罪,才练就了如今手术当前淡定刷剧的心理素质。又或者他们全家心态都异于常人?话说至今也没见周叔叔的爱人出现过。想到这儿我撇撇嘴,想那么多干吗呢,人家指不定还琢磨你妈去哪儿了呢。


4.

北京说大挺大,每次来都是出公差,在某个酒店开完会再驱车到某个大楼里开会,开完就走。不夸张地说我几乎没见过北京长什么样。再小的时候,老陈单位去北京旅游给我带回一件拼色皮夹克,想想那是自己和首都唯一能沾上边的东西,穿去学校炫耀了好几天。那时老陈已经不坐飞机了。他60岁以前唯一一次坐飞机去桂林,回程误机,重买了隔天票,第二天新闻里说那趟他没赶上的飞机撞山失事,吓得他改买了火车票回家,从此再没坐过飞机。去年跟团去新马泰才算第一次出国。心脏的事那次他其实或多或少也提到了,“几十年没坐飞机了,突然坐,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喝了点冰饮料呗?胸闷得喘不过气,就想下来。”

“飞机上你也下不来啊。”我眼看快把盆里羊肉馅的饺子挑没了,根本没管这羊肉馅饺子其实是母亲专门给老陈包的,茴香才是我的。春节因为我回来,母亲特地来家里做了几餐饭。他们各自都没再找别人,三个人偶尔还能聚聚。母亲有时候还挺怪的吧,来也是她要来的,但到饭桌上就不怎么说话了,都是老陈一直找话题聊。

“后来呢?”我放下筷子问。

老陈自己先笑了,“后来我叫了个空姐来,我说,我知道你们这窗户不能开,那请问你们飞机……能为我调头吗?”

“果然!”我把头摇得像听了一个荒诞的小组提案。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样!小时侯去公园坐海盗船,说好了陪我一起,船一开他就大喊停停停心里不舒服,自己跳下来留我一个人坐在那儿。我脸皮比他薄多了,在其他小朋友投来的鄙视目光中如坐针毡了一整个回合,记恨到现在。

“你真是土到东南亚去了!”对他我无法节制语言上的刻薄。

后来也是有点懊恼,当时怎么就没把重点放在他的心脏上呢?如果那会儿留意催他去医院,这病或许能早点查出来,不至于他心脏疼到受不了才去体检,查出来大小一连串的病,吓得非要千里迢迢进京看病。

路上卓然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其实这话他也不止一次说了,我没承认过。但今天有点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说,“真有点紧张。”

可能被白天那个沟通能力差劲的医生影响的,反正老陈当时是吓坏了。一个戴着眼镜头发油腻、年纪明显比我小很多的男医生饭后拿术前合约让家属签字,背答案一样进行所谓的“术前谈话”。只听他毫无感情地复述:“手术有很大概率出现事故的,这个你们清楚的噢?”“麻醉也是可能出现意外的噢。”“术后也是有疾病复发、病症如故的可能噢。”我根本没机会插嘴。

老陈顿时就结巴了,“你们,你们不是,不是大医院吗?”

“大医院也不保证没有手术事故的噢。”眼镜男根本没管老陈在担心什么,不知道还以为他在推销医疗保险。

“那,那你们出事几率,应该是全国最低的啊?”

“这个数值我们也没算过,就算我们是心血管专科医院,医生也不能保证不失误一次,你说对吧?”

越解释越乱。我已经能想象到老陈此时的心率了,赶紧让他躺下。

在那个傻帽医生说出“病人爱人怎么没来?术前最好一家三口见一面”的时候,周叔叔突然把耳机摘了,声音脆且响地说,“切!小陈,你别听他的,没事儿!这就正规流程,卓然都帮我签了好几回了,一点事儿没有。”又扭过去安慰老陈,“你啊别担心,这全中国最好的医院了,手术基本没不成功的,你进来那天我刚做完造影(手术),虽然支架没放成,那好歹也是个手术,我不是跟没事儿人一样的?”

最后他指着眼镜男说,“这合同工,不行。”

眼镜男正要辩解“我不是……”,我赶紧把他的话断了。“行了行了,签好就拿走吧你。”怕老陈急,我一直忍着没翻脸。又转念一想,不对啊?“没放支架的话,周叔叔您怎么还没出院呢?”照卓然说的,他们已经住院第三周了。

周叔叔笑眯眯拿枕头往颈后垫着,不紧不慢地说,“我这吧,放支架已经不够了,他们这几天正开会商量我能不能做搭桥手术呢。”

“真的,别紧张。”

我回过神来,周卓然再次在耳边说,“因为紧张也没用。”


5.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地铁上我抛出疑问。

老陈明天手术,说周叔叔总喊他家门前的卤煮张好,他也想尝一碗。卓然只好带我去买。“内脏老年人吃了不好,容易血脂稠。”他提醒。我倒并不怎么在意,“明天手术了就,管他稠不稠的,先开心了再说。”

“他心里肯定吓得够呛。”我又问了一遍,“不过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啊?你说我和我爸啊?”

“对啊,那种热闹劲儿,教教我。”

周卓然拽着车厢里的拉环,身体随之晃来晃去,像老年人在公园里做的那种运动。“我们就再自然不过的搭伙过日子呗。”语气轻描淡写。“父子么,一起看看球就跟兄弟一样了,这有什么难的?你爸难道还虐待你不成?”

“……打都没打过我。”我坦言。不仅没打过,见到母亲打我必定会拦下。母亲对老陈软弱,对我却严厉。更多时候老陈没有现身救我,我空等一场还是挨了揍。小时候住校,周末回家常常看不到他身影,他并不忙,但似乎没空回家。高中有次兴起送我上学,出了家门不知道让司机往哪个学校开,我生气下车回家拖单车骑到学校,一天没心思听讲,晚上念念不忘和母亲哭诉,而他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记得了而已嘛,你们女人不要小题大作啊。”

这种失落感在我成年后的恋爱里也似曾出现过,那些贪玩的男孩子对我算得上不错,但又好像没有爱得很彻底。你问他到底有多爱你,总有合适的答案,却不能使我完全信服。后来我渐渐放弃抱怨,跟人讲起“我爸吧,没凶过我”,甚至称得上温柔,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在意我。“我和他不太熟。”

“沟通啊沟通。”周卓然露出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你看你跟我才认识多长时间就说这么多话,跟你爸呢?”

我摇摇头,这事儿哪有说的这么容易。何况我认为和周卓然这种突然间的亲密,属于特殊时期特殊处理。说点自私的,我现在能抓的稻草只有这个同病相怜的病人家属了,至于离开医院之后的事……谁知道呢?

“你有兄弟姐妹么?”

“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嗬,独生子表示羡慕。他俩感情好吗?”

“很难形容。”我再次摇头,感觉和姐姐相比,自己倒像捡了彩蛋般幸运了。8岁第一次见到姐姐和她妈妈,老陈在饭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和前妻吵到失控,一句话也没说的母亲把我和姐姐拉到外面。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站着看对面的楼。成年后我见过很多次这样失语的楼,但好奇心已逐渐远离我,没再探寻老陈这段过去。也没问过姐姐,17岁才第一次见到老爸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姐姐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老陈总给她上思想政治课,从没夸过一句。有次偷看姐姐的日记,还质问她都乱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几年,老陈充当着家里的乌云制造机。我也替姐姐感到过委屈,但委屈隔不了夜,相比自己的青春,别人的事始终是别人的事。我也是后来回想从前,才发觉自己原来这么自私,几乎没有真正关心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这一点和老陈如此相似。家里出现的窟窿大小不一,连绵而没有规律,我好像从没试图去补救过,以为绕开那些窟窿同样能抵达终点。

或许我选择原谅老陈的自私,只是为原谅自己做铺垫。

“挺巧,我也离过婚。”车窗上映出周卓然平静的脸,他转过身很认真地对我说,“但我以后肯定会和我的小孩相处得很好,至少不会搞得像你们这样。”

又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但我简直不知道更应该对他的哪句话表现出惊讶。

“巧个屁啊!”说出来又有点后悔。随即意识到相比自己,卓然不就是那种擅长补窟窿的人吗,填好土,踏实地踩出一条平整的路,使之看起来像从没有塌陷、断裂过。我们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人。

卓然没回答,显然并不在意我的讶异和莽撞,凑近我的脸举起相机,迅速地按下快门。

路过快印店,他顺便把胶卷送去冲洗。就像他说的,拍照超过十年了,还用着胶卷相机,与其说是坚持不如说是习惯了,上了点年纪很多习惯都懒得改。他在医院拍任何一个人都显得稀疏平常,病友们没有抗拒,任他拍,周叔叔甚至磨练出镜头感。“有时候有点尴尬你不觉得吗?”我试探性地问,我指的是拍医院,拍病号,拍自己老爸……我不习惯尝试任何有可能被人认为是出格的行为。卓然报以同情的眼光,“陈小姐你太夸张了。轻松点。”

我在大学当过一阵文艺青年,赶流行玩过几台相机,后来和很多凑热闹的爱好——吉他啊画画啊之类的——只能称之为“玩儿过”,最终一并放弃了。想想这些年唯一坚持的事,脑子里竟只能跳出不间断地买新色号口红的场景,也觉得挺好笑的。卓然想说的应该是“陈小姐你太可怜了”吧。我错失的何止是放弃的那些。


6.

手术前一晚老陈紧张到拉肚子,也可能是卤煮的功效,刚回酒店就接到朋友电话:“你知道你爸竟然在病房洗手间抽烟吗?他怎么胆子这么大,以为医院不知道吗!”

我气到好笑,老陈竟然也有胆子大的时候?

“熟人那儿我估计得再多塞个红包了,能不能给我省点心啊姐姐!”朋友听起来是真着急,我赶紧说好好,马上去思想教育一下。挂了电话就把原本给朋友订的雅诗兰黛护肤套装换成了香奈儿,这方面我倒是熟练工。

我没再质问老陈怎么回事,想想他竟然怕到面子也顾不上,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肠再硬也有点心疼。一夜浅睡。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手术时间还没定,连个大致范围也没给。第一次见到这种无规律的操作,只能等。卓然之前教导过,在医院做得最多的,也将会是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等待,他已经习惯了,预言我也会习惯。七点半12楼门口全是人,一个家属也不让进,站着干等了两个小时头有点晕,才想起来早饭没吃估计低血糖了。这几年渐渐感受到“25岁之后身体走下坡路”之说似乎有那么点道理,母亲发来的养生微信我偶尔也点进去看看。又问门口值班室几点能进去,回说今天一天有三十几台手术等着做,轮到手术的进,没轮到的下午三点探病时间到了统一进。我渐渐感到烦躁,这种无序让人不知道应该怪北京还是怪医院。

老陈打电话让我偷偷溜进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我回说怎么偷偷啊,没办法偷偷!我焦躁到忘了饿。停了一会儿老陈出现在门口,对看门的护士说,“我让我姑娘拿几个水果出来。”然后扯着我的袖口径直往里走,没管护士在身后说,“谁让你进去了?拿完赶紧出来!”

进病房老陈就开始抱怨医院不人性化,就算三十几台手术也应该规划好时间段,不能让家属白等。完了又数落我,“在这儿你还打算发扬社会主义精神啊?我不拉你进来你打算等到下午,等到晚上?”

“你今天手术,要保持心情愉悦。”我没告诉他在上海排队已经习惯了。周叔叔今天没看剧,干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拿着果篮过去问,“吃水果吗叔叔?这儿有火龙果,香蕉。菠萝我不会削就算了哈。”

“谢谢你小陈,你们吃你们的。”周叔叔今天话少,但仍旧笑眯眯的。

“哎,好。”忘了第一天就问过他同样的问题,糖尿病这些都不能吃。我有点没意思地把果篮放回原处。

不知道是不是低血糖的原因,今天心里一直突突地跳,从坐进病房开始手上就没想闲着,总想干点什么,这样护士突然进来通知手术的时候才不至于大脑空白。早安慰过自己很多遍了,说到底无非是个检查心血管堵塞程度的微创手术,堵得严重的话就随即做支架手术,支架放进口的,术前协议里都选好了。支架手术这家医院简直再熟练不过,应该可以放心。不放心的是老陈,一边担心放支架有副作用,一边担心如果堵塞不到需要放支架的程度,要不要坚持硬放一个,因为有几个朋友是这么建议的。我有点听不下去,“有医生不问,你问朋友?你朋友都是干嘛的个个这么有经验?”父辈的衰老让人心疼,也令我感到疲惫,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去试图纠正。

“不是我不相信医生……”老陈明显没什么底气,“只是他们……”他不再往下说了,心脏病加肺气肿让他每一分钟都担心死亡,他现在不敢把自己托付给任何人。问他看书吗?他摇摇头,又摇摇手,双重否定。他平日里号召读书益智怡情时很是得意,关键时刻这些精神食粮却无法消解他哪怕一丝恐惧。周卓然是如何做到那样洒脱的呢?此时忽然很想钻进他的身体里感受一下。最终我总结出,手术,谁这辈子还不经历个一二三四场呢?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但我不敢这么安慰老陈。

卓然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了,排在老陈前面还有十几台手术。他来了之后就闪进医生们的办公室,两小时没有出来。这期间老陈的意志力愈加薄弱,几次对我欲言又止,饭也第一次没有吃完。后来他独自出去走了一圈,回来后悄悄跟我说,“发了条信息给你,你注意看看。”又补充,“也发给你妈了。”

我打开手机,发现他在微信上发来一张图片,上面写着一些亲戚和他朋友的名字,后面跟着些数字。都是他借出去的钱。信息里还说,他手上已没什么存款,所以住院时交的六万块押金其中有一万是跟三叔借的。但他有不少钱借给了别人,让我知晓此事,未来可以讨回来。

我拿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复,看着上面的数字,是他这些年用旖旎风光换来的游戏币,他竟然在这种时刻把兑奖券交给我。我突然理解了周卓然旁观我用力过猛的滑稽时是什么心情。看他这么郑重其事的,我只好嘲笑他,“还以为我是富豪之女,你这还不够在上海买半套房呢。”

他也顺势笑了一下,但立即收住了,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有一点请求地说,“你也可以分一点儿给你姐姐。”

我回之以郑重,说好。心想周卓然又错失一个难逢的场景没能拍下来,可惜了。

周卓然此刻显然顾不上观看我们的表演。关于周叔叔病情讨论的会议艰涩地推进着,昨天说医生今天下午就到,但夕阳落山时他还等在小房间里,和其他年轻的医生进行着无关痛痒的谈话。“又说明天一早出解决方案,那我今晚就睡这儿等了。”中途他回到病房时这么告诉周叔叔。又看看我说,“没事儿。”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他几乎是我见过最松弛的人了,也许也是最笔挺和坚毅的。但我并没有这么讲出来。

老陈被推进手术室已经是凌晨一点。朋友说她疏通了关系,为了将我们提前,后面有两个病人今天等了一天也上不了手术台。“作孽啊。”她说。“做完你们就收工了。”

周卓然陪我等在手术室外,夜间这里似乎更像简陋的电影院,正前方有块小液晶屏播放着字幕,浅绿色的连排椅铺满整个大厅,零散坐着一些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但面露疲态的人。老陈进去没一会儿,突然大喊我的名字。我跑过去问怎么了?他隔着玻璃,手臂上还插着针,大声说,“我要喝水!”我把水递给他。他喝完又指着手术室里间说,“里面……有恐怖的画面。”我大概明白他说的是彩超仪器上显示的东西。他很焦灼,显然不知道透过玻璃下方的扬声器,他的话让所有深夜里的“观影人”为之一振,迸发出爆笑。我像塞录影带一样把他推回去。

“你们男人啊,有时候,实在是烂透了。”坐回连排椅上我对周卓然说。“但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也有一点可爱。”

周卓然看看我,把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的手上还有刚刚抽完烟的味道,我刚才也破例抽了两根。有朋友告诉我快乐和难过的时候他都想抽烟,我无法体会,我是因为某个男朋友而学会的抽烟,后来再也没有爱过这件事。但今天周卓然递烟过来我还是接了,薄荷爆珠让我在北京的夜风里冷静了一些。我告诉他,小时候觉得城市和城市肯定很不一样,才去了上海。但此时此刻的北京让我觉得,原来夜晚每个城市都是一样的。街边都有小炒店,路上有穿驰的破车,路边有各怀心事抽烟的人。连路灯下的影子都是一样的瘦弱、沉默寡言。

不到十五分钟老陈被推出来了,他在轮椅上瞪着无辜的圆眼睛,没跟我说上话就被医护人员径直推上电梯。身后有医生的声音经过,“只堵了百分之五十,不用放支架。”

我的心和周卓然的手一起放了下来。


7.

这几乎是我们没料到的结果,像一些前奏冗长的电影,在意外之处轻松地就结束了。回到房间老陈体态和神情骤然变轻盈,抑制不住欢欣,把周叔叔也闹了起来。听完医嘱他很快入睡,和前些个失眠的晚上截然不同。我还没恍过神来,定了闹钟呆坐在床边。医生说每两小时需要给止血带放一次气,把病人叫醒喝水,帮他尽快排尿。周卓然躺在墙边的折叠床上,因为明早的专家会诊,医生这次没有拒绝他留宿。黑暗里两只手机屏幕忽明忽暗,老人们睡了,我们不敢多话,但也都没有睡。

老陈醒来踉跄地要上厕所。扶他进去准备帮他脱裤子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即便是特殊时期,我也没做好要面对父亲裸体的心理准备。我让他等一下,尴尬地退了出来,立在卓然身边声音很轻地发出请求,“那个……”卓然像早已知道我要说什么,放下手机说,“我来吧。”跟进厕所把门关上了。

后来想想,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有些事是真的搞不定。没有硬撑。但承认了之后也就觉得没什么。老陈起夜频繁,每次都要周卓然跟去,周叔叔睡得格外浅,也总被吵醒,我在抱歉感中撑过一夜。

早上八点多拔掉止血带,医院就通知我速速办理出院手续,老陈说手臂疼了一晚没睡好,但医院给不了他更多休养时间,床位要腾给其他病人。我只好去办出院,订让他休息的酒店和回程车票。再回来时,老陈已徒手将床铺和行李收拾好,双肩包背在肩上,整装待发的样子。说医生过来催了三次了。“这破北京破医院,再也不来了。”他骂人时明显已有了中气。

隔壁床铺空空如也,我问周叔叔去哪里了。老陈放下叉腰的双手,侧了侧头说,“换到隔壁单人房了。刚才会诊结果出来,他有点严重,堵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支架不能放,搭桥也做不了,医院说可能得让他回家等。”

“等什么?”我问。

老陈没回答。

医生又过来催促,问怎么还没走?老陈捂着胸口说,“我都要被他们气到再次住院了。”

我提过他手里的行李,说,“走吧。”双肩包他执意要背在身上,说自己没问题。还有大半篮水果倚在墙角,他说不要了,反正你周叔叔也吃不了。

在隔壁房间没看到卓然,周叔叔一个人站在床边,缓缓地从暖水瓶往杯里倒热水。窗帘角轻轻地从地面荡起,整个房间发着珍珠蚌壳般白色的哑光,一如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站在门口说,“叔叔,我们得走了。”他扭过身子,手里还拿着水壶,很简短地回应我说,“哎。”我想我们都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多余的话,还能说什么多余的话。不想显得唐突而虚伪,于是我只好说,“再见,周叔叔。”

出来我就挤到老陈身边,推他,“你也不进去打声招呼,相处了这么多天,你怎么这么冷漠。”

老陈说,“哎,男人之间,用不着。”

走了两步他拐回房间,把墙角那筐果篮提到我面前,“这还有个菠萝,你给老周拿去,放在床头,闻着有香味。”

我捧着菠萝又返回周叔叔的房间,说,“我爸让给您放床头,挺香的。这次…我们是真走了。”

周叔叔终于露出笑意,说,“谢谢你爸,再见,小陈。”

路过每一间房我都试图往里面望,终于在问诊处旁的办公室看到周卓然。他抱臂站在一圈医生对面,像被U形磁铁吸住的一块金属。他们在争论着什么,他脸上明显有恼怒,困惑,和沉甸甸的沮丧。那是本应该出现在我脸上的表情。我有些吃惊,这些天我都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想起昨夜我在黑暗里看见他走出厕所熟练地帮老陈整理衣服,问他到底在医院经历过什么,可不可以跟我说一说。我开始想知道他过去的事情了。他轻声回我,“过完明天。”

我停下来敲门,从身后拍了一下他肩膀,惊讶地发现他的身体僵直,很像一块冻硬的牛皮软糖。我小声说,“我走了。”他诧异地扭过身子看着我,没反应过来一样。我又说了一遍,“我们走啦。”

我其实也想过要不要给他一个拥抱,但又觉得大约没有什么用处,于是摇摇手,在他的注视下关上了门。

走出一楼大厅,迎面是面露焦灼的奔流的人群。医院和寺庙的盛景好像都在午饭前。我打算一会儿带老陈去川菜馆,正经地堂吃一次西红柿鸡蛋炒刀削,想必他吃开心了还会得意忘形地讨两口酒喝,那必然要拦下。

户外十点已经能感受到北方日晒的严酷,立体透亮的云在头顶轻轻震颤,视线也发生微小的扭曲和变形。布满微尘的干燥空气冲入鼻孔,竟和中学时课间午睡醒来后嗅到的是一样的。大概有了那样的记忆,一瞬间总觉得接下来还有很多堂课要挨。头顶杨树叶的摩挲声似乎独属于北方,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总之上海是没有的。但我即将要离开,不知这些远溯的追忆,连同刚才匆匆告别过的人,下一次再遇到将会是什么时候。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