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切行为与自我暗示锻造了他今天活下去的基石。

赶往妄想乡之前

作者/宋睿洋

01

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放线菌的味道,阴云显然还未散去,温度湿冷,呼啸而过的阴风正试图穿过范宇单薄的身体。他其实早在过去的某些时刻就看清了一些真相,过往的生活选择塑造了今天的范宇,以至让他总是重新回到原点,好像从未移动过。范宇也想过,倘若有再一次重新选择定义自己的机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范宇明白,自己如果不在现实中变成另外一种人,他是绝对无法从令人窒息的生活陷阱中逃离出来的,他生活的常态终于还是被失望与落寞所填满。

他有时就像一个划过了无数次火柴的男孩,火光瞬间亮起,里面燃烧着因人类欲望驱动而上演的一切,这些能让人荷尔蒙加速分泌的幻象栩栩如生地演绎着,好像真的在范宇的生命里早已发生过一样。只不过几秒钟过后,火光熄灭。范宇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在完成一件事后,哪怕是结束自己的妄想,都会有种空旷而又落寞的感觉。

但好在范宇还有归途,他必须马上回到那个地方呼吸空气,并在那里重新获得生命的活力来支撑现实生活的一切,这种渴望其实跟求生欲非常相似。对于范宇来说,那就是一扇门,只要推开后跨过门槛,忘记自己内心真正的声音,他就能在舒适区中度过相当愉快的一段时光,甚至能找回清晰的自我,让大脑时刻处于兴奋状态,从而获得到无数次片刻欢愉。

他站在寝室楼的天台上,慢慢迈出了双脚。

此时此刻的范宇能看到周围的景物越变越模糊,他正准备要从一个地方跨越到另一个地方。这种自然下坠的放空感觉,令他十分畅快,可以忘却现实世界里的踌躇满志。他知道,等自己再次睁开双眼,便能看见完全熟悉却根本不一样的一切。

 

02

 一只飞虫落在范宇的鼻尖,挥动着自己的触角,仿佛在向同类发布自己存在于这个空间的讯息,但到了早上七点零五分,便很快就飞走了。宿舍窗帘破了好几个洞,阳光准时进来,在地面上刻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范宇醒来睁开眼,对周围环境产生了一闪而过的陌生感,他点了几滴眼药水,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躺在宿舍的床上。四楼的厕所坏了,寝室始终被一股难闻的屎尿味笼罩着,可即便如此,也不耽误寝室里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吃早餐补充能量,室友发现范宇醒了,便用手指点了点放在凳子上的早餐,示意他吃饭,范宇说了句谢谢。

天气很热,室友们光着身子不修边幅地坐在凳子上,仿佛是一个又一个从别的空间穿越过来的远古凶兽,他们一边嚼着食物,也顾不上什么味道,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里不停晃动的游戏界面,他们电脑键盘的前方无一例外地摆着手机,里面正播放着各种爆米花视频。他们害怕在游戏下线间隔时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为了填补这部分短暂的时间空白,必须要有什么东西作为填补才能摆脱因空虚带来的焦虑。

机械键盘敲击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耳边,最初的范宇会为此感到苦恼,可时间一长,当他足以熟悉这样的环境后,竟然也会在这种毫无规则的节奏中找到一种慰藉,能从这群灰色的人流里挖掘出一种虚假的力量,好像这样整齐划一的群体性堕落,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活得很有自尊。整个寝室里都充斥着攻略游戏时可能产生的各种叫骂声,在这样的喧哗背后,范宇深吸一口气,简单洗漱,然后穿好衣服,反倒觉得周围十分安静,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这些早已沉沦在像素格子中的室友都是无法听到的。这种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不会有任何改变,吃喝拉撒玩这些属于人类的先天本能,在这个小空间里日复一日地循环上演,转眼的黑夜就又回到白天。

 

 “喂,老范,来一局吗?”

 “什么啊,你一天换一个游戏。”范宇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句子结束时更无尾音,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室友的对话,好像提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一样。

 “当然是最近大热的那款大热游戏《Delusional village》,开发者可真是个天才啊,一起来吧。”

 “不了,不了。”范宇突然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他摆了摆手连忙拒绝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到了九点零五分。范宇打开手机,一直等待着的那条信息准时到来。

 “我在楼下等你,快下来吧。”

 

他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然后迅速离开寝室,穿过几个蹲在楼梯口抽烟的赤脚大汉,他们的表情被烟雾遮住后,只剩下一双眼睛。范宇一般不会去直视这样空洞的眼神,只是简单打声招呼,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离开,毕竟这楼道里除了屎尿味还掺杂着雄性床榻散发出来的刺鼻气息。直到范宇在楼下看到李可那张不加修饰的笑脸,他心头萦绕的阴霾才彻底消散。

“你终于回来了。”

“我想你了。”

 范宇拥抱着李可,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加真实了。

 

03

夜已经很深了,酒店床头灯仍旧开着,昏黄的灯光将李可脸颊摩挲得更加可爱,范宇此时毫无睡意,他被笼罩在李可的发香之中,望着熟睡的李可发呆。这已经是他和李可在这里恋爱的第二个月了,和大多数情侣一样,他们经历了理所应当的追逐过程,完成了那些似曾相识的对话,然后范宇最终抵达了恋爱终点。此时的他侧过身拥抱李可,不知不觉中,李可的存在已经十分重要,甚至是范宇生存在这里的全部精神寄托,这样的说法在一开始可能会有些夸张,这种掺杂虚荣感与荷尔蒙的行为本身并不单纯,冲动背后的原始目地对于范宇来说其实早已转移,他所追求的东西不仅仅是自己内心的满足和恋爱的投射,是隐藏在各种外界暗示之下的情欲掩护,更是自我价值的一种认定,。他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丧失这份喜悦,哪怕这种愉悦遵循着某种程序化或者拥有自我欺骗性。

此时的范宇突然想到,自己似乎和李可没有什么恋爱回忆,这种心跳记忆作为只属于两个人共同的叙事是相当重要的,在未来可以衍生出很多富有诗意的情节和对话。范宇躺在床上开始头脑风暴,一次又一次推演各种可能会存在的初恋景象,争取给李可弥补上这一重要的人生经历。他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也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能看见微笑悬在嘴角,他开始兴奋,仿佛自身的能量系统突然涌进来一股新的能量流,原本静态的精神能量完全受到了唯乐主义的彻底支配。

快到十二点了,黑色的深夜总让人兴奋,李可突然醒来,不是那种缓慢地从深度睡眠中苏醒,而是机械式地睁开眼睛,从一种状态切换到另一种状态。

 

 十二点:李可睁开眼。

 十二点十五分:李可用手指扫着范宇的胸膛,沉默着。

 十二点三十分:李可打破寂静,和范宇聊天,聊彼此过去的事情,谈对周围人的看法以及彼此看世界的样子,然后几句闲言碎语穿插在交谈之中。

 十二点四十五分:李可有些渴,起床喝了口水,一口气喝掉了半瓶。

 凌晨一点五分:李可全无睡意,她不断贴紧范宇,进行性暗示。

 

两个人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他们闭上眼睛,在黑暗里探索着彼此的身体,确认每一个部位的位置,每到这个时候范宇总是会对周围的一切有一种恍惚感,他对整个过程都了如指掌,甚至每一个细节他记得十分清楚。可即便如此,一直持续着的兴奋并不会消失。在这个过程中,范宇脑海中自问自答的对话也好像被他自己提前写好了一样,试图提示自己与周围一切的差别,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在这样的暧昧场景里变得不那么重要,两种交锋的意识始终此消彼长地维持着快感的平衡。

在结束了做爱之后,李可再次睡去。范宇拖着空旷的身体,进入浴室洗澡,又简单擦干身体,披上浴袍,然后穿过客厅,打开大门,整个房间其实悬空在一个乳白色区域内,一个违反物理法则的悬空阶梯呈螺旋状支撑着整个范宇爱巢的全部重量,外面的空间被一片混沌之白填满,什么也没有。整个房间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打开门的时候,交叠在一起的两种场景,让站在门口范宇的存在变得扭曲而又诡异。

凌晨三点,范宇的耳畔又开始回荡起“哔哔—哔哔—”的提示音,他连忙穿好衣服准备赶回寝室,到了补充能量的时间了。

 

 “你要快点回来啊。”范宇临走前,李可从睡梦中突然醒来。

 “放心吧,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这个酒店会修得更加完整的,看起来更加真实,再委屈你一会儿啦,亲爱的。”

凌晨三点半,范宇离开爱巢,跑到寝室楼,站在天台往下跳,身体下落的速度比往常有些快,但这并不妨碍他去感受整个过程带来的解脱感,地面离他越来越近,沿途的风景渐渐消散了,周围逐渐模糊成一片乳白色,最后变成不停流窜的数字。身体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他能清楚地听见数据代码散落粉碎在空间里的声音,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嗡鸣,身体短暂抽搐了一下。

  

此刻是早上六点半,范宇正式从游戏下线,再次回到现实世界。

 

范宇依旧能闻到四楼寝室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落在他鼻尖的飞虫在他睁眼时瞬间飞走了。他望一下寝室四周,室友们手环上的指示灯并未熄灭,他们还未从游戏里下线。范宇拿起手机退出了《Delusional village》的登录界面,看见外卖的配送时间显示还有三分钟,同时他打开社交软件,他在登录游戏的前一天晚上给李可发了一条“在吗”的信息,李可的社交动态更新了好几条,可并没有回复范宇的消息。

 

04

这已经是范宇窝在寝室里的第七天了,他周围的方寸之地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气味。室友们体征手环指示灯陆陆续续开始闪烁,他们也快从游戏中醒来了,如果不是为了基本的吃喝拉撒,范宇和他的室友别说离开寝室,甚至连床都不会下的。范宇又看了看聊天界面,依旧没有回复,于是把手机扔在一边,叹了一口气开始吃饭。

他已经忘记这款中文名为《妄想乡》的游戏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到这一代年轻人的生活中,成为这个时代娱乐消费系统里的终极彩蛋和最大赢家,将他们的灵魂彻底拉入数据容器之中。他摸了摸脑后,有一阵电流样酥麻感,这是长时间在线留下的后遗症,这种前沿科技,仍无法做到相当完美的人机兼容。每位订购《妄想乡》的游戏玩家,除了会给邮寄一些法律文书、基础体征设备、说明书等等,还会在附近的医院安排一个重要的手术,那就是要在脑内永久植入游戏框架下开发的脑芯片。它承载着一定的游戏数据,是信息交换的媒介,同时在游戏上线之时可以引导人进入假寐状态,它组建的基本结构更像是数字神经细胞和数字突触,既是大脑电信号的处理器,也是自我意识的显示器和存储器。手机软件的购物商城里可以买到正版游戏,只要点击登录,尽量保证周围环境安静,然后闭上双眼,便能很快进入假寐状态,等再次睁开双眼,便与现实完全隔离开来,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轻,目光所及之处既真实也虚假,当你试图在里面奔跑的时候,速度一定会比现实里要快上很多。周围的一切会在一瞬间变得非常模糊,那时会想起现实里一些极其琐碎的事情,好比做了一个和现实有关的白日梦,这是范宇在游戏中呆了很久之后才有的体验,只有像他这样的细腻玩家才可以发现这种有趣之处。进入到游戏之后,基础的五感、高层次的自我思考和欲望并不会因此消失,而是在模拟游戏中真实地存在着。

桌子上杂乱无章地放着各种东西,范宇一边吃饭,瞄到了桌旁的游戏介绍,上面印着制作人的简介,这个人无疑是所有游戏玩家心中的精神领袖,他是本世纪里如同冯诺依曼与达芬奇式的天才,普通人穷极一生做好一件事都着实不易,但这种真正意义的天才仿佛都有着相同的特质,他们都在很多行业里有着相当优秀的成就,如同被上帝亲吻过额头,能够看见人类智慧的真相。

只不过九月十二日,人们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离开了这个世界,人们不知道早已在现实里获得巨大成功的他为什么要完结自己的生命,妄想乡的玩家和工作人员为了纪念他,每年的9月12日游戏内部调整,停机一天,很多人会在这久违真实的一天里去阅读妄想乡之父生前发表的文章,了解他的学说,去看看这位伟大的天才脑子里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刚刚从游戏下线的人,往往精神会有些恍惚,手机嗡嗡地响了一下,范宇不再愣神,他看到李可终于回复了他的消息,但只有一个字“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其实包含了太多含义,从未在现实里恋爱过的范宇甚至都明白,李可是出于礼貌不愿意浪费多余的字。范宇落寞地望着手机,他继续吃饭补充能量,好赶快回到妄想乡之中。

 

“范宇,你回来啦,我等你好久。”

范宇吃着饭,微笑了一下,回了一句“嗯。”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刚才早已发生过太多次的对话不过是自己的幻听,他长时间浸泡在妄想乡中,有时会猛然觉得现实的一切才是个幻梦,或者说是一个变量太多而且极度糟糕的困难游戏。尤其是在失落的时候,他觉得现实里的每一秒都很骇人,即便他外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也可以正常地与他人交流,并非看起来像一个神经质,可他的内心早已出现了大问题。现实里的所有真理都被他逐渐否定掉了,这一切都变成了谎言,精神空间成了空白。

 

05

对处于荷尔蒙高度旺盛的范宇来说,从成人以后开始有了对自己和他人的诉求,试图向他人汲取恋爱能量和自我价值认定,成了最重要的两件事,只不过在激烈争夺交配权的过程中,平庸成为了一种邪恶,这让范宇饱受挫折。他的行为始终被过去原始想法支配着,他甚至无法坦然地面对面和异性说话,不善言谈的羞涩成了他的标签,最明显的便是他和李可的第一次约会,他心里紧张得不行,以至于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搞砸了这次约会。整个过程李可偶尔微笑示意,声音很细,一副十分有礼貌的样子,她嘴上什么都没说,想法却在心中发酵,对于恋爱经历丰富的她来说太过了解男人不同阶段的不同状态,她一眼就看穿了毫无经验的范宇是个十足的恋爱低端选手,而且这种羞涩简直无聊至极。约会结束后,李可没再正常地回复过范宇的消息,可她也没有明确地说出什么拒绝他的话,范宇在这个过程中翻来覆去地备受煎熬。

有时范宇也想做一些别的事情来弥补这种心灵层面的情感空白,让感情的回应不再变得那样重要,甚至想通过改变自己来达成更为高级的求偶仪式,可在现实里想成为理想中的某个人对范宇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范宇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集中精力去做现实里应该做的事,每经历一段沉思的时间,他都会愣神,出现短暂的头脑空白,这个时候是什么也不会想,也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吸引。这种瞬间的意识死亡完全不受范宇本人的掌控。他感觉自己掉入一个黑洞,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地往外爬,也无法从中逃离。

他意识到每个独立个体的人生都是无法被复制的,他除了成为自己,永远也无法变成想要成为的某个人。因为过去的一切行为与自我暗示锻造了他今天活下去的基石,一旦敲碎自己的基石,这可能会是另一种死亡。

面对这样的自己,范宇曾彻夜焦虑,试图寻找出真正的原因,终于他在记忆中越陷越深,回想起过去的无数个时刻。他在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咨询信息并不膨胀,那时还没有面对今天这样大范围的科技爆炸,可各种娱乐产品都已经初见雏形,电脑和手机成为了青春叛逆时代的乌有之乡,他试着把自己代入到网络文学与游戏的角色中去体验喜悦,从此意外地发现了新世界的大门,面对着小小屏幕,那时的他恨不得让鼠标和手机成为自己的外置器官,不必充电,用身体能量作为发电来源,以便时时刻刻都能触摸并使用它们。

范宇每次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在阅读那些文字的时候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主角,文本里面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地围绕自己而展开,短暂的角色压制也不过是为了把未来情节推向高潮而作出的铺垫。他只要始终拿着手机,便能几天几夜抗拒进入睡眠,不停切换小说与游戏,然后在脑内持续播放小电影,创造新的精神空间,在那个地方他是万物的主宰,这样私密的意淫行为虽然难以启齿,可也无需和任何人交流概念,绝对私密的享受让人足够畅快,这种高于普通生活常态的兴奋,他自认为远远超越了性与爱带来的刺激。手机里的内容成为了他精神世界里的全部构建,潜移默化下幻想中的逻辑覆盖到了现实生活,范宇让妄想试图溜进现实,他认为现实里发生的所有事件也都理所应当是为了自己的存在而展开的,一切都应该以自己意识为中心去转移,只要是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在经历不痛不痒的困难过后,都一定可以攥到手中。这样的脑内奖励机制在无数个脚本中被反复印证,他终于同现实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矛盾,时时刻刻的碰壁让他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无所适从的空虚感,他更依赖手里拿着的电子灵魂容器。

可这种自我想象也只是在安静的夜里才更容易进行,范宇因此讨厌白天的嘈杂和喧闹,这种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他的大学室友从外面回来,冲进寝室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他拿起手机,打开一款名为“妄想乡”的游戏。

“喂,三年了,没想到真能等到现在这个时候,那位天才神经学家和他的团队实现了他们终极目标,完成了这款游戏该有的最终态。我们太幸运了,这真是最好的年代。”范宇看到了室友用颤抖的双手拿着手机和游戏设备。

 

“欢迎来到妄想乡。”

 

也就是从那时起,这句登录语言在无数年轻人的耳畔响起,妄想乡迅速占领了青年人甚至是中年人的娱乐市场,这场科技革命同时引领了多家游戏公司的争相研发此类游戏,但都没有妄想乡用户数量庞大,要说最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妄想乡之父在创造这个伊甸园的时候就永远抹杀掉了它成为社交网络游戏的任何可能性,这款游戏将永远只作为每一个人的游戏而存在。在那堆代码数据中,唯一拥有独立意识的人,只有你自己。

 

06

“你还是个挺有趣的人,下次再见啦。我们见面的频率过高,反而会透支掉恋爱的快乐。”李可微笑着,然后转身离开了。

范宇没有说话,他伸出手在空间里拽出来一个对话框,里面都是李可在范宇话音落地后要说出的各种话,范宇这阵子一直呆在妄想乡,回忆着唯一一次和现实中李可失败的约会,然后谱写自己在校外公园的恋爱乐章。他努力去想李可和他对话时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好让妄想乡模拟系统来做精准的数据分析,这些微妙的特征会让李可看起来更加真实,以便投射到范宇制作的李可人物模型上。此时的范宇在完善了酒店爱巢之外的真实度后,开始着手创造另一个情景下的李可以及她相应的恋爱触发情节。范宇似乎在酒店爱巢里满足了基本的生理需求之后,并未对黑夜里懂得温存节奏的李可表示完全的满足,人在达成了一个意义,总会追寻除此之外更高的意义,直到死亡才算结束。

这不只是欲望释放后,从内心升起无所适从的空虚感。每当被设定好的李可完成自己所有的生物反射之后,眼神空洞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这段时间的短暂沉默是最令范宇感到恐惧的,此时的李可不具备鲜活的生命力,变得僵硬恐怖,尤其是李可的面部结构与体表温度也足够和现实里的李可相似,当范宇的一种好感度超过一个临界点,这样的好感便会突然降低从而陷入一种叫做“恐怖谷”的心理效应当中。

对范宇来说,李可是不完整的,为了将这种心理效应消除,他决定丰富李可这个形象,最大程度上还原这个人物,填补与李可情感桥段的完整。这的确是一个大工程,更多时候是让范宇纠结,他曾几百次投身与李可的对话环境之中,体验这些对话带给自己的感受是否准确,不知更改了多少回。不仅是语言层面上,这个过程还要完善李可说不同话时表情的细微差别,还有每个动作之间的距离,甚至是情绪失控时裸露出来的神态。这些东西思考起来都异常费神,想要创造一个能够欺骗自己的李可,难度是特别大的。在妄想乡中范宇的意识是苏醒的,他知道面前这一切都是什么,这种对虚假的抗拒是由他个人本能产生的。

范宇想要蒙骗过自己,消除最后一点对周围环境的本能质疑。首先李可的塑造就必须足够真实,其次在构想与她恋爱经历的时候,情节不能水波不兴四平八稳,情绪需要有起伏波动,自己方能代入其中,才能进入最佳的心理舒适区,从而达到骗过自己本能的目地。这些微妙的细节刻画是需要范宇本人去结合现实情况去自己想象的,某种意义上,范宇早就不是在玩游戏了,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创造另一个现实。

其实早在半年之前,他还和所有玩家一样,体验着妄想乡带给他们的极大快乐,这种魅力的延续其实要得益于整个游戏团队继承下来了原始开发者的意志,他们永远关闭了网络社交。如果说创造整个妄想乡是为了制造一个人人绝对自由的应许之地,那么就绝不能容许人类集群存在,历史告诉他们,任何网络游戏内在都是由无数个带着虚假面具的现实用户组成的,他们在数据中为了寻找快乐,即使都为了相同的目的,但也一定会衍生出一个充满游戏法则的数据式人类社会,即便系统的规则非常公平,但个体差异始终存在,游戏内部的阶级早晚会出现。况且系统的漏洞数量往往都跟玩家的行为次数呈正比,即便是在虚拟世界里也一定会充斥着人类现实社会里意想不到的邪恶。那些看起来如同星辰般闪烁的光鲜智慧,早晚也会将妄想乡弄得死寂沉沉。

说到底,妄想乡之父早已清楚,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不会好。在不需要繁衍只为了满足个人欲望的数据天堂里,真实的亚当与夏娃都应该存活在他们各自的账户当中,更不要为了一闪而过的爱情光芒,从而摧毁新世界的净土,最好永远也不要相见。

妄想乡的内容团队通过评估后,会去购买市场上古今中外各类热门小说改编版权,然后建模制作成情节人物,并还原各个时代的小说时空,在登录游戏界面商城里上架出售,他们或经典或通俗,却都有代入感强这种相同的特质。界面上的每个情节游戏都会有一个大致简介,会准确地告诉你在这个时空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做什么样的事情,效率极高。

短短几年,妄想乡已经上架了近万个游戏副本,横跨中外多个时空,年轻人在不同的人生中扮演主角。范宇记得最开始,第一次从一个陌生脚本里出生,他虽然是啼哭的婴儿,却在襁褓中具备独立的意识,安静地观察周围的陌生世界。他明白周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无数幻梦中的其中一个,这次的命运都是注定的,他自己的结局也无法逃脱地遭到了宿命论的限制。选择有无数种,可结局却只有一个。与主线情节无关的时间总会过得特别快,他自己也会理所应当地快速成长,完成他此生的使命。最有意思的是,范宇每次在剧情中遇到某个契机或者是巨大转折,他其实都特别享受,因为按照以往的游戏经验,接下来会触发新的事和人出现,这是短暂人生维持生命内在活力的重要一部分。

在他们的剧本当中,总会有一个终极目的等着他们去做,然后遵循着某种主义,范宇和其他年轻人利用很短的时间却快速地经历了看似漫长的沧桑人生,无数次悲欢离合的任务让喜怒哀乐更加鲜活绚烂,但这一切总有终点,当他结束了最高意义,也从死亡的幻境中醒来。有的时候,范宇会在上一次乏善可陈的无聊人生里看明白一些道理,于是在下一次游戏开始之前,他准备扮演一个不唱情歌只与猛虎谈情的肿胀少年。这里有太多的人生,也同时衍生出来很多种生存方式可供选择。

当范宇在漫长的虚拟时光中玩了成百上千的游戏副本,和别人不一样,他对这些交错起来的时空有些疲惫了,并不是游戏本身有什么破绽,而是因为他逐渐意识到现实才是无法被替代掉的。于是他和所有另类玩家一样,开始在妄想乡的自由模式里重塑现实,小到落到鼻尖的飞虫和李可的社交动态,大到整个学校建筑的构造,甚至还原了他高中住校时的寝室状态,这样熟悉的设定让他更有安全感。

他孜孜不倦地对现实进行彻底复制,直到现在开始谱写和李可的恋爱情节,创造对于范宇而言绝对完美的李可,这是专属于他自己的现实副本。

他特意做了一个从寝室楼高空坠落的游戏切口,以便从妄想乡中回到现实,这是范宇曾在心中安排过很多次的事情,这种死亡体验其实让他非常着迷,尤其是从虚拟切换到现实的一瞬间,这种短暂撕裂的快感让他无法自拔。

  

 07

  “哔哔——哔哔——”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范宇早已把虚拟之中的李可认定为恋爱对象的完成态。他打开手机,李可除了没有回复他的消息,还更新了一条和另一个男人暧昧的动态。范宇突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掐了一下自己,痛觉异常真实,然后叹了一口气。在范宇谱写的情节中,李可的这种行为无非是对他们两个爱情的一种考验,只不过这一段情节是否被创造出来,他有些记不清了。

范宇突然觉得自己很饿,游戏提示音并没有响起。他已经不太能分清自己到底在妄想乡复制了多少真实,因为两个世界都太过相似了,他的耳畔始终回响着“欢迎来到幻想乡”以及李可的各种嗔怒暖语。

他拿起手机反复刷着李可的那条动态,真实与虚假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了。他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回到现实世界补充能量,然后再到妄想乡继续书写接下来和李可的情节,让李可和自己的恋爱更加完整不落俗套。他离开寝室往楼上走,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从高空向地面坠落。当头撞击到地面的那一刻,他听见数据粉碎在地面的声音,但这次和以往稍有不同,寝室楼下的人行道上,被一摊粘稠的鲜血染红了。没过多久,他很快便停止了呼吸,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宁静地感受这世界真实的一切。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