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店,这回真的要关门喽。

崔记狗肉馆

作者/李濛

元旦这天,寒潮骤至。都说这样的天气里,饮食要以补阳气为主,但崔记狗肉馆却门庭冷落。印着“老字号·正宗朝族风味”的灯箱被风吹翻在地,陷进厚厚的雪中。后厨的排风扇被经年累月的油污糊住,不顶用了,店主人只好把窗子推开一条缝,让白色的烟气冒出来。

老崔有点心不在焉,每听见汽车驶过的声音,就忍不住往外瞅。一不小心,勺子掉进锅里,热汤飞溅到手上。厨房里烟霭弥漫,被熏得发黑的灶台上,砂锅里的狗肉豆腐汤正咕嘟冒泡。

他左手食指只剩下半截,颜色很深,比旁边的手指粗了一圈,像一截紫薯。这是年轻时好勇斗狠付出的代价。但不影响刀工,一把铸铁菜刀被使得轻盈飘逸,咚咚锵锵,不大一会,一根大葱就被碎成了一碟青白相间的葱花。

女儿崔子倩要回家了。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还带了一人一狗。人是交往两年的男朋友,狗是养了两年的雪纳瑞。他们是从北京一路开车回来的,因为女儿说狗狗在飞机上会恐高,坚持要走陆路。东北一带天冷地滑,车祸频发,只能慢慢地开,原本两天的路程开了三天还多。

老崔想起女儿在电话里说过,车是大众朗逸,银灰色,车牌号是京P……京P什么来着?这记性,果真是老了,智力与体力都大不如从前,也不知道还能守着这家店多久。如果倩倩今年结婚,明年差不多就能生孩子。实在不行到时候就把店兑出去,拿这些钱给她还房贷,自己就干脆退休,去北京帮忙带孩子。不过还是要先测测那小子的人品,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当老崔家的女婿。想到这里,老崔又多了一丝伤感,如果老伴能再坚持几年,就看得到闺女成家了。

有人裹着风雪推门而入。来者是个中年男人,草窝般的头发里掺着没化掉的雪。棉袄破了几个洞,袖口沾满污渍,油腻腻硬邦邦。棉袄里的毛衣显然不合身,短得盖不住肚脐,只好把裤子用力往上提,脚踝处露出了花花绿绿的毛裤边。男人见到老崔就问:“你看没看到我的阿黄?”一开口,牙齿都烂掉了,浓重的口臭成了他把自己与世界隔开的墙。

老崔认识这人。他是家喻户晓的流浪汉,在小城晃荡有十年了,精神不稳定,疯疯癫癫的,有年夏天经常光着屁股在街上跑,把妇女小孩吓得不轻。他确实养过一条土狗,黄毛,有点斑秃,瘸着一条腿。一人一狗常去超市附近的垃圾箱翻吃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相依为命。后来某一天,小城的人发现狗不见了,垃圾桶旁只剩下了流浪汉一人。

随着生活水平变好,小城里养狗的人越来越多。谁家不小心丢了狗,都会跑来老崔的店里问上一句,“收狗时有没有见到我家贝贝呀?白色的,京巴。”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来者就松了一口气,又多了一丝自家宠物生还的希望,于是把狗的照片塞到老崔手中,嘱咐道:“如果狗贩子送来的狗恰好长这样,一定联系我啊,我花双倍的钱再买回来,你亏不到的!”老崔嘴上答应着,说一定一定,心里却叹道:“送过来的都是拔光毛的狗肉,就算有你家狗,我也认不出来啊。”

老崔捏着鼻子,把流浪汉往外赶,“出去出去,你在这儿站着谁还过来吃饭?”流浪汉双手扒住门,唤着“阿黄”,呜呜哭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滴在深色的棉袄上。

电话响了起来,是倩倩。老崔把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接起电话问到哪了。倩倩说不去店里了,直接回家,怕哼唧去狗肉馆留下心理阴影。老崔说它一个畜生懂个屁啊。倩倩说当然懂啦,你不知道吧,哼唧这个品种,智商在世界犬种中排名第十二。

哼唧就是倩倩养的那条雪纳瑞。毛梳得可以代言飘柔,脖子上扎着红色小领结,衣服经常换,一件比一件摩登。老崔常在倩倩的朋友圈里见到哼唧,每次都想到了“人模狗样”这个成语。

老崔赶忙关了灶台的火,把汤锅放进冰箱,又拿了一个冷馒头塞到流浪汉手中,边推搡边说:“快走快走吧,我要关门回家了,我女儿女婿回来了。”


老崔年轻时是屠夫,杀过猪和羊,但杀得最多的还是狗。当地有吃狗肉习俗,尤其是冬天,有补阳温脾之需的人视狗肉为保健上品。送来的狗,大小花色不一,但望见老崔手里的刀,全都哆嗦呜咽,眼里似噙着泪水。老崔揪住狗脖子后的筋,一把拎起,狗就动弹不得了。随后手起刀落,鲜血喷洒出来,混入地上的污泥。等血放干了,再从容地剖开肚皮,掏出内脏,扯掉毛发。

老崔是屠狗好手,找他的多是回头客,但自从丢掉了左手那截指头,屠夫生涯也走到了尽头。有天老崔正在专注剁肉,骨渣和血沫四溅,只觉眼前一暗,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挡在了他的摊位前。男人光头,黑衣黑裤,脖子上的金链子和脑门一样闪闪发亮,显然是道上混的。他拿了一个沾满血污的项圈,在老崔眼前晃了晃,“见过这个没?”老崔眼皮抬了一下,“没见过。”

男人一把揪住老崔的衣领,一双胖手攥得骨节发白,“敢说没见过?就在你摊子附近捡的。你们这些死狗贩子,偷狗偷到我头上了!”老崔说:“我不是狗贩子,你快起开,别耽误我干活。”

男人手攥得更紧,老崔反抗,两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之中,冷光一闪,也不知是谁先动起了刀。围观者见两人都人高马大,招招下狠手,也不敢上前劝架,只好悄悄报了警。十分钟后,警察赶到,男人鼻梁已多了道口子,血糊了满脸。老崔伤得更重,左手食指被斩了一刀,骨头齐齐断掉,只剩下皮肉连着那截摇摇欲坠的指头。

两人先被押去医院处理伤口,又被押回派出所拘了起来。老崔和男人交谈了几句,方知自己打的正是小城有名的土豪,名下的旅馆和饭店连起来有一条街那么长。男人找的狗是一条德国牧羊犬,从国外空运过来的,据说还得过什么奖。谁知养了不到半年狗就丢了,男人恨不得把小城的地皮都翻过来,最后在老崔杀狗的地方捡到了牧羊犬的项圈。老崔回忆了一下,貌似几天前的确宰过一条大狗,毛色黝黑,膘肥体壮。尤其是那一对眼睛,贼亮贼亮的,像人。

被拘了几个小时后,男人的家属过来要人,连老崔也一块保了出来。男人说,“兄弟,你杀我的狗,我断你一根手指,这事儿就算咱俩扯平了吧。”老崔说:“好。”二人在派出所门口分道扬镳,从此再无交往。有好几次,老崔在小城里偶遇男人,但两人目光对视后又马上分开,不曾说过一句话。

老崔的伤口处理得不好,经常流脓发炎,天热的时候,隔着层层纱布都能闻到烂肉的臭气。受断指影响,屠狗的活干得不如以前利落,客源少了一半。正好老婆这时怀孕了,老崔心想,整天见血恐怕对孕妇胎儿不好,不如就此改行吧。于是放下屠刀,蹬起三轮车,倒卖旧家电。等女儿倩倩上小学后,就拿出积蓄开了一家狗肉馆,和老婆一起经营打理。

相比屠狗,老崔做起饭来似乎更为得心应手。他做饭的本事是跟母亲学来的,而他的母亲又是跟老崔的姥姥学来的。老崔的姥姥战乱时从朝鲜逃到中国,带过来的除了几张大饼和几件衣服,还有朝鲜族的厨艺。老崔尤其擅长烹狗,新鲜狗肉用冷水浸泡十二小时,再放到清水中煮一小时以上。煮好的狗肉捞出晾凉,用纱布盖上,随用随取。腿肉撕成条,撒上香菜和细盐凉拌;骨头可用来熬汤,最好加入豆腐和小白菜;狗皮上蒸锅蒸到软糯,直接蘸着秘制的辣酱吃。

崔记狗肉馆物美价廉,生意不错,客人常常需要拼桌。有人等不及了,干脆用保温瓶装一壶汤带回家。但哪怕客人再多,每到傍晚,老崔都要把最里面的小桌预留出来给倩倩。

倩倩放学后径直来到店里。老崔端上早已备好的晚饭,一碗汤,一碗饭,一碟辣酱。倩倩一勺一勺喝汤,喝到剩三分之一时,就把米饭和辣酱扣进去,拌匀,呼噜呼噜吃得大汗淋漓。吃完后,老崔把碗筷收走,抹净桌子,倩倩就掏出书本写作业。约莫七八点钟,作业写完了,老崔让老婆先带着女儿回家,自己留在店中忙活到打烊。到家时已是晚上十点多,老婆倒在沙发上看《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女儿已经睡熟,被子被踢到了地上。

从什么时候起,倩倩不爱吃狗肉了呢?只记得有天放学,老崔照例端上一汤一饭。倩倩一口未动,“老师说了,狗是人类的朋友,以后我不吃朋友的肉了。”老崔说:“别装了,你吃鸡鸭鱼的时候咋没见你这么慈悲呢。”倩倩把碗碟推到一旁,“反正我不吃了,你以后也别和外人说我小时候爱喝狗肉汤,同学知道咱家是开狗肉馆的,看我的眼神都变奇怪了。”老崔把抹布往桌上一掷,气得脸膛通红,“你吃不吃?不吃就饿着,我可没工夫再给你另做一顿饭。”老婆赶忙把他拉到后厨,说算了算了,叛逆期,弄点辣白菜让她对付一口吧。

在老崔的印象中,倩倩做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乐器、画画、舞蹈,都是还没等入门就先失了兴趣。唯有拒吃狗肉这件事,竟然一直贯彻下去了。起先老崔还不习惯那张小桌被陌生客人占据,时间久了,也就想开了。孩子大了,主意越来越正,父母管不了,随她去吧。


回家的路上,流浪汉一直跟在老崔身后。“你还我的阿黄!”他嘴里塞着馒头,口齿不清,哭腔更重。破棉鞋掉了半张鞋底,趿拉着走在雪上,擦出嗒嗒声响。

老崔说:“我没见过你的阿黄,再跟着我别怪我动手。”回头晃了晃那根断指,加快脚步,左拐右拐,把流浪汉甩掉了。

地上的雪厚厚的,建筑上的雪也厚厚的,若从空中俯瞰,小城仿佛在一场雪后矮了一截。小孩都裹成豆沙包,边走边吃糖葫芦,冰糖冻得脆硬,咬下去直掉渣。小卖店喜欢冬天,关掉冷柜,把速冻水饺和雪糕搬到室外卖,省了不少电。路边有卖冻梨的,雪花梨冻成黑色,泡在带冰碴的冷水里,皮肉软嫩,一口下去汁水淋漓。老崔路过时,顺手买了一兜冻梨。

开门后,倩倩正和男友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沙发另一端,哼唧穿着红色毛衣,蜷成一个球。倩倩说:“爸,今天回来这么早?这位是李正,跟你说过的。”李正马上起身,接过冻梨,连声说伯父好。老崔嘴角扯了两下,想笑,又笑不自然,好像不是对方来家做客,而是自己跑去女婿家串门了。

老崔说:“吃饭没?还没来得及买菜,先下点面条垫一下吧,等晚上我给你们烧鱼吃。”李正说不用麻烦,在路上吃过了,搀着老崔在沙发上坐下。老崔的屁股不小心压住了哼唧的尾巴,哼唧嗷呜一声,跳下了沙发。

李正从地上的纸袋里拿出两瓶红酒,“听倩倩说,您平日爱喝上两口,特意买了两瓶奔富,澳大利亚进口的。”老崔接过酒,眯着眼睛左瞅右瞅,奔富,名字挺吉利,看来洋人也迷信。小伙子挺会来事的,就是一口一个“倩倩”招人烦。“倩倩”也是你叫的吗?这可是我唤了二十多年的小名。再用余光打量一下李正,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像个文化人,就是太瘦了,也不知道这么薄的肩膀能不能扛住事情。

晚饭很丰盛,各种荤菜压了一桌,几乎找不见一点绿。哼唧嗅到饭菜香味,后腿立起,前爪搭在倩倩膝盖上,摇着尾巴讨吃的。老崔从酸菜锅里捞出一根排骨,嘴里发出逗弄的声音,“馋狗,给你块骨头啃吧。”倩倩用筷子把那块排骨拨回锅中,“哼唧不能吃人吃的饭菜,太咸了,会生病。”老崔不屑,“哪那么多规矩,我小时候在乡下,狗都吃剩菜剩饭,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倩倩讲了一通科学养犬事宜。老崔抿着酒,左耳听右耳冒。

酒酣耳热时,老崔给李正斟了一满杯酒。家里没有高脚杯,奔富倒在喝茶的玻璃杯里。“倩倩不在我身边,她妈妈又走得早,以后就是你照顾她了。有了孩子后,我希望能登记成朝鲜族,一来壮大我们少数民族群体,二来以后高考还能加分。”李正忙不迭答应。倩倩说:“快吃饭吧,八字没一撇的事呢。”

老崔一喝酒,就刹不住舌头,也没注意到倩倩脸色有异,兀自憧憬着未来。“你马上就三十了,女人年纪越大越不容易怀上。我现在身体挺好,还能再忙活两年,等抱孙子了,就把店盘出去,帮你带孩子。”

倩倩放下筷子,打断老崔,“爸,我和李正商量过了,我们打算丁克。”

老崔咣当撂下酒杯,“别胡说八道!不要孩子咋行?不要孩子你结什么婚呢?不要孩子绝对不行!”

“结婚又不是为了生孩子,别总替我自作主张。”

父女二人当着李正的面不好吵起来,拌了几句嘴,就各自进屋休息了。

老崔回到卧室,在老婆遗像前点燃一炷香,想起这天是元旦,又取了两只冻梨摆在香炉旁。照片上的女人白白胖胖的,细长眼弯似残月,笑得人心里暖热。老崔点了一根烟,对着遗像自言自语,“现在年轻人都怎么想的,怎么能不要孩子?咱俩当时也这么任性的话,还能有她吗?我一心都是为了闺女好,但她就是跟我不亲,有啥办法呢。算了,不说她了。老李头你还记得吧?就是经常赊账吃饭的那个,最近总说要给我介绍新老伴,让我给骂了。都这把年纪了,扯这些干啥。”

说了半天,烟抽完了,嘴巴也干了,关灯上床睡觉。香炉里的线香只剩一小段,橘红色的火星在黑暗中闪了几下,也熄掉了。


当年老崔还是小崔,经人介绍认识了老婆。老婆当时是看书报亭的,比小崔大两岁。家境不好,父亲早早去世,留下了她和体弱的母亲。老母亲自打守寡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床头挂了一幅观音像,整日吃斋念佛。

小崔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宰了一只老母鸡当见面礼。母鸡足有五斤重,划开肚皮后,肚子里竟还挂着没长壳的蛋,摸上去软软的,像一串饱满的葡萄。小崔拎着鸡走在路上,被介绍人拦了下来。介绍人说她妈信佛,吃素,带肚里有蛋的鸡上门不是擎等着搞砸吗。小崔埋怨:“咋不早说,我一屠夫,天天杀生,人家估计看不上我吧。”介绍人说没事,老太太还算开明,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只要当着她的面别提这些就行。小崔于是把鸡给了介绍人,拐去商店买了一兜水果和一罐麦乳精。

婚后称不上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和大部分贫贱夫妻没什么两样。经营饭馆太操心,拌嘴是常有的事,但少有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几十年转瞬即逝,小崔变成老崔,本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过了,却没想到老婆先行撒手离开。

去医院看时已经是肺癌晚期,化疗放疗起不到作用。当时倩倩正准备考研,老崔怕耽误她复习,便瞒下了病情。等到三个月后老婆病危,才打电话把倩倩叫了回来。

母亲是一月三号过世的。那天整个华北地区都遭遇罕见暴雪,飞机停飞,火车停运,数万名旅客滞留。倩倩在机场困了一天一夜,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去世多时。不能见母亲最后一面,是倩倩的心结,也是她始终不能原谅父亲的地方。葬礼之后,倩倩回到北京,每年春节才回一次老家。平日里也会给父亲打个电话,但聊的无非是天冷加衣,按时吃饭,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淌过。

崔记狗肉馆要继续经营,就要雇新人来帮忙。老崔起先雇了个中年妇女,结果不到两个月,妇女就甩手不干了,还让老崔在好一段时间内被戳脊梁骨。那日老崔在后厨炒菜,炒得专注时冲身后喊道:“媳妇儿,把葱给我。”喊了两遍没人应答,一回头,见妇女杵在原地,脸红到耳根,才知自己顺口喊错了人。老崔刚要道歉,但眼看着菜要糊,也顾不上解释,连忙跑去颠勺。这一怠慢,更加深了妇女的误会。“咣当”一声,妇女手中的铝盆摔在地上,洗好的小土豆滚得到处都是。紧接着,“不要脸”“老不正经”之类的咒骂从后厨冒出来,一声比一声高亢。

食客们停止咀嚼,想象着后厨的龌龊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途经此地的路人听见骂声,也放缓脚步,把头往门里探,生怕错过免费的热闹。“咋回事?里面骂成这样?”“嘿嘿,估计是老头死了老伴后太寂寞,揩了那娘儿们的油。”

老崔要脸,从此之后,店里贴出来的招工海报上多了一行字:仅限男性。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狗肉馆的生意就不大好了。用老街坊的话讲,现在人都文明了,养个狗都“儿子”“闺女”的叫,哪还会吃狗呢。偶尔有几个馋狗肉的,过来吃饭也猫腰弓背,做贼似的。何况小城里的饭店越来越多,装修得一个比一个漂亮,谁还会来这又脏又旧的小店吃饭啊。说这些话的人,通常还会满怀情感地环视崔记狗肉馆,惋惜道:“当年店铺生意好的时候,就应该扩大店面。不卖狗肉了,还可以卖个韩式炸鸡嘛。雇一伙人打工,你就当个小老板收钱,岂不是很好。”老崔兀自忙活着手里的食材,“我就一粗人,不懂做生意。雇来的厨师做不出我这味道的。”

老崔鳏居的第五个年头,一些老熟人寻思着帮他介绍新老伴。但老崔一一回绝了,说自己一个人过惯了,再来个人不自在。人家就问那生了病走不动路咋整。老崔急了,“我身体好着呢。真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就让老李来给我养老。那孙子欠了我几十顿饭钱没给呢。”


倩倩和李正出去见老同学了,把哼唧留在家里。老崔闲在家看《星光大道》,几个汉族姑娘穿得像大长今,操着蹩脚的韩语唱《呼唤》。光看节目没啥意思,老崔去厨房端出一碟麻辣明太鱼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奔富。

哼唧起先远远地趴着,因为老崔嫌它掉毛,不许它上沙发。后来见老崔手里有食物,便试探着凑过来,贴着老崔脚边蹭来蹭去,露出粉白的肚皮。

老崔见哼唧跟自己撒娇,一时有点不是滋味,心想这辈子有多少狗葬身自己刀下啊,这小东西竟然不怕我,还敢跟我套近乎。狗是好狗,就是名字起得不好听,毛又黑又长,叫小黑多形象。于是试着唤了几声“小黑”,哼唧似乎挺受用,两只前爪搭在老崔腿上,一双大眼滴溜溜转。

老崔说你想吃吗。哼唧用力摇晃尾巴。老崔捏起一条鱼肉,哼唧跳起来吞了下去。突然想到倩倩说狗不能吃人的食物,但看哼唧吃得开心,似无大碍,便觉得是女儿太矫情了。再加上哼唧眼神灵动,神色像极了讨零食的小孩,也不忍拒绝。不大一会,一小碟明太鱼就进了哼唧的肚子。

过敏就是眨眼间的事。老崔再回过头,吓了一跳,哼唧的眼睛肿得像桃,四肢使不上力,踉跄几步就倒在地上,不停地干呕。老崔急忙给倩倩打电话。倩倩吼了句“不是告诉你别乱喂吗”就挂断了电话。

好在同学家不远,几分钟后,倩倩和李正就回来了。倩倩二话不说,抱起哼唧就钻到车里。老崔跟上去,像做错事的孩子,有气无力地解释:“我也不知道这么严重……”

倩倩砰地关上车门,“你总是自以为是!因为你的自以为是,我连我妈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们明天就回北京,不待了!”

老崔气得发抖,冲着开远的车大喊:“你爹还不如一条狗了是不?”生气之余,又觉得自己委屈,委屈中还带着点心虚。觉得女儿冲老子这么发脾气实在不像话,又担心哼唧就此没了,女儿恐怕更要和自己疏远。总之心里憋闷得很,也不想回家,就在街上散步,借冷风吹散心里的火气。

走出一条街,就来到了崔记狗肉馆。远远望见店门口蹲着个人,人前点了一小堆篝火。自打倩倩回来,老崔就一直没来店里,心中觉得蹊跷,怕是遇到什么不法分子。走近一看,和女儿吵架的气还没消,眼前场景无疑是在火上又浇了一桶油。原来那人就是跟老崔要狗的流浪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纸钱,一边在老崔店门口烧纸,一边带着哭腔喊“阿黄”。

快过年了,一个讨饭的竟然在店门口哭丧,真他妈晦气。老崔团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雪球,往流浪汉头上砸去。又快步上前,踩灭了火堆。流浪汉抱住老崔的大腿,用力咬下去,但老崔穿得厚实,只咬到了一口棉花。“滚!别没事找事!”老崔踹了流浪汉几脚。流浪汉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开了,跑远后不忘回头冲老崔哭嚎:“我要给阿黄报仇!”

地上还堆着没烧完的纸钱。老崔突然想起,这天是一月三日,老婆的忌日。

老婆的墓地在近郊,墓地四周是稀疏的人造林,每走几步就能看到一条防火标语,“放火烧山,牢底坐穿”。但来者熟视无睹,照旧烧香烧纸。老崔蹲在老婆的墓碑前,把带来的纸钱和金元宝点燃,其中有自己买的,也有流浪汉剩下的。说来也怪,老婆在世的时候,老崔从不和她谈心,偶尔唠嗑,说的也无非是狗肉馆和女儿。但自打老婆病逝,老崔想说的话就突然多了起来,对着遗像说,对着墓碑说,对着梦里的影子说。

“有时想想,我的性格是不招人待见,难怪闺女不愿理我。但我真的是为了她好啊。唉,年轻人的心思,我太笨,实在琢磨不透。那个李正,我帮你看过了,挺不错的小伙子,有前途,脾气好,家境好,除了个头矮点,没啥大毛病。他那么好,但为啥我还是不放心把闺女交给他呢……”老崔说到难过处,鼻子发痒,掉下泪来。

墓地比别处更寒,待久了,腿都没了知觉。老崔起身时重心不稳,身子向后倒去。就在即将摔倒的那一刻,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背。

是倩倩,眼睛红红的,也不知道在身后站了多久。老崔背过脸,“自己过来的?小黑咋样了?”倩倩说打了一针,已经没事了。老崔说那就好,那就好。

倩倩把一束花放在墓碑前,“爸,对不起,我太着急了,说话有点重。咱们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我管不了你的,你也管不了我的。但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老崔听得似懂非懂,心里不太认同,但父女刚刚和好,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倩倩说:“爸,你也别太累了,店里生意不好的话,就趁早兑出去吧。你这个年纪,该歇歇了。学学别的老头,去广场跳跳舞,没准儿还能认识个时髦阿姨呢。”

老崔的脸由白转红,“胡说八道!当着你妈的面瞎说什么呢!”


尾声

倩倩和李正又在家里待了几天。老崔一直没去店里,每天往菜市场跑,变着花样秀厨艺。他们出发回北京那天,老崔悄悄把李正拽到身边,“你可别欺负她。你知道我年轻时是屠夫吧。”李正点头哈腰,说不敢不敢。

李正先上车,随后哼唧跟着跳了上去。倩倩接过老崔递来的袋子,里面是两个保鲜盒,一个装着切成小块的水果,一个装着还冒热气的紫菜包饭。倩倩说太冷了,快回去吧。老崔说:“这就回去了,你们开车一定慢点。”

倩倩最后上了车。车门应声关上。李正发动引擎,往高速公路的方向驶去。老崔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坐车离开。车是大众朗逸,银灰色,车牌号是京P……京P什么来着?眼睛有点模糊,看不清啦。

小城依旧天寒地冻,但太阳很好,映得雪地像撒了金粉。屋檐下垂着剔透的冰溜,人们出门时,缩头猫腰,快速跑开,生怕锥子般的冰柱正好掉下来砸到头。裹着厚厚冰糖的糖葫芦,在阳光下红得发亮,卖糖葫芦的人穿得像阿拉伯妇女,只露出两只眼睛。小孩子们不怕冷,羽绒服敞怀穿,追跑打闹时衣服飘在身后,像一只只迎风欲飞的风筝。

老崔急着往店里赶,一礼拜没开门,上次熬的汤估计已经坏掉了,可惜了那两根大棒骨。豆腐还没进货,辣椒也不够用了,又是焦头烂额的一天啊。正盘算着开业后要忙的事,老崔突然刹住了脚步。

店门是锁着的,但窗子被砸出个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只不肯阖上的眼。人应该是从这个窟窿钻进去,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泄愤打砸。桌椅横躺,碗盘全被摔烂,白瓷碎片散落满地,像退潮后留在海滩上的破碎贝壳。灯打不开,看样子也被破坏掉了。地面滑溜溜的,是被打翻的浓汤结成的冰。老崔踢开地上的垃圾,径直走到收银柜后面,抽屉的锁还是完整的,里面的零钱一分不少。

老崔苦笑了一下,把钱揣进怀中的口袋。幸好窗子破了,冷风不停地灌进来,否则满屋的剩饭剩菜,不知道会臭成什么样子。他扶起一把椅子,坐下来,静静待着,目光扫过店里每一个角落,满屋狼藉在记忆中重组成崔记狗肉馆起起伏伏的二十年。

冬季天黑得早,没过多久,阳光就从店里撤了出去,路边的街灯渐次亮了起来。老崔跺了跺冻僵的脚,关上店门,锁好,径直往家走去。月亮已经出来了,薄薄的一片残月。

回到家,肚子已咕咕作响,招待女儿女婿的饭菜剩了满满一冰箱。老崔把溜肉段和砂锅白肉重新加热,奔富还剩下一点,正好能倒满一杯。《星光大道》已经开始了,几个年轻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又唱又跳,十分热闹,但这热闹就好像浮在汤上的一层油,轻轻一撇就撇掉了,热闹不到人的心里。

老崔端起酒,跟空气碰了下杯,喃喃道:“媳妇啊,咱们的店,这回真的要关门喽。”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