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像一条刺有金芒的龙,朝我飞过来。

坐骑

作者/兔草

一九九九年,李离十一岁,我十岁。我们把一整个夏天砸在了铁轨上。

我们像两只不知所谓的癞蛤蟆,长久蹲在铁道边,希望有人看见阴沟池里的我们,然后伸出援手,将我们揽入怀中,带向远方,可是事实上,我们收获的只有橘子皮、瓜子皮、餐巾纸、塑料袋、男人的口水……我们没有找到那个丝网做的捕捞袋,我们只能将青春干耗在铁道边上。

离家出走的事迟迟没有结果。李离说我们并非孙悟空,不能吹出筋斗云腾云驾雾几万里,若要离开大人,离开家,必须找到宠物,将其慢慢培养,点化它们,让它们成为我们的坐骑。这件事超出我的运算范畴,我当即表明了坚决抵制,李离戳戳我的胳肢窝说,你不就是怕动物吗?猫也怕,狗也怕,耗子也怕,有你不怕的吗?我笑着回,我不怕你啊,他答“人又不是动物”,我狡辩道,人怎么能不是动物呢?人是一种需要加许多形容词前缀的高等动物。

那年暑假快要结束时,我和李离的计划还迟迟没有完成,这意味着一整个夏天被我们虚耗殆尽,我们连树上的知了都不如,至少它偷偷藏在树上叫了一整季,而我们只是闷声不响地坐着下五子棋。那时,我和李离经常边看电视边下五子棋,电视里在播《西游记》,我们就在黑白棋盘格里大闹天宫,有一次播放到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时,黑子从李离的手中悄然滑落,当时他只差一步就要赢了,他把棋子扔在一边,望着我说:“你不觉得访冬巷就像个五指山吗?”我说不像,访冬巷只是一条巷子,怎么能是山呢?这时李离起身,从阴凉处走到阳光下,他的影子在地上一跳一跳,他说,我们就是访冬巷的影子啊,它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根本逃不出去。

我一直不明白李离为何要逃离访冬巷,这里四季分明,生活安逸,并无怪兽,可以说,我们的一生都井然有序地安排好了,我们将在这里度过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就像我们的祖祖辈辈那样,每次我说到这,李离就对我嗤之以鼻,他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远方,我反问他,难道你看过?他说,看过吧!我问,什么时候?他说,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

这让我越来越相信有关李离家的传闻是真的,据说他们家祖上并不是乌里的人,他们来自遥远而神秘的北方,战乱年代时,全家自北向南,一路逃到了乌里,最后便定居下来,对于北方人,我全部的印象来自书本,据说李离家也不是一般的北方人,他们的先祖里有少数民族的人,这帮人什么都不会,但尤善骑射。我那时想,这或许是李离长得比同龄人高,跑得比同龄人快的真正原因。

李离的母亲也佐证了这个事实,在漫长而难挨的孕期,她常独自绕着访冬巷的铁轨,一圈一圈地走,有好事的中年妇女劝阻说,孕妇不应该听太多噪音,而李离的母亲只是摸着浑圆的肚子说,这孩子太闹腾了,在我肚子里跑圈呢,只有听到噪音时,才会慢下来。

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正在书店里忙着抄作业,不安分的李离又找上了我,他说,陈乌,咱们跑吧,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便问他:“同谁跑?”他答:“同火车跑”。我摸摸他的脑袋,猜想他是疯了还是火车看多了,出现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觉。李离将我的笔和作业本没收了,交给了另一个老实孩子,并叮嘱他在太阳下山之前把作业写好,不然拳头伺候,那孩子慑于淫威,只好接过我的作业本规规矩矩写了起来,李离笑了笑,揽过我的肩膀说:“走吧。”

我们那时并不确定铁轨的终点是哪,我翻遍了家里的所有角落,连一张地图都没有找到,在灰尘里,李离的脸格外坚毅,他说,没有地图更好,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我问他干粮怎么办?他说他带了一部分,都在他肩膀上的小书包里。

那天中午,我开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家出走,那实在是至为刺激的一天,在我后来的人生中,这一天成了一个猩红的疤,它意味着冲动、鲁莽,还有弃我而去的勇气。

一开始,这趟旅程还算美妙,阳光虽然猛烈,但树荫庇护着我们,我们边走边聊,在最开始的一个小时内,一切安好,只有离家出走的刺激不断轰击着我们青涩的面貌,从远处看,我和李离的脸就像两个煮熟的猪头,泛着愚蠢和盲目的热。一个小时后,眼前的一切愈加陌生,连花鸟与树木都生得格外不同,我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李离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出了我的胆怯,他说:“不要怕,怕的话你哪里都去不了。”

我们渐渐从白走到了红,又从红走到了黑,太阳的圆脸从空中逐渐消失,月亮走上了戏台,月亮总是这样,风姿绰约,却透着股清冷,我感到凉意弥漫全身,我停了下来,希望李离忘记后头还有我这么一个人,那么我就能趁这短暂的间隙躲进树丛,然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我想回家了。

李离很快意识到我开始打退堂鼓,他眉头紧皱,从小书包里掏出一包虾片交到我的手中说,你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我接过虾片,胃液翻涌,虾片是我从前最爱吃的食物,这不正常,我将虾片的包装袋撕开,但是一点儿也吃不下去,只是像个机器人似的用牙齿切嚼着这些脆片,我一点儿也尝不出鲜味,恐慌感杀死了我的味觉。

我说,回去吧,我们回去吧。

李离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说,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回头太不划算了。

我们就这样在月色下僵持了半小时,树丛外围不时传来野狗的嚎叫,我一边吃虾片一边哭,哭得没有任何走动的力气,我再度央求道:“我们回去吧。”这时李离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他说,或许是我错了,不该带你来,我以为你和我想得一样,都想出去看看呢。我停止了哭泣,回答道,我的确是想出去看看,但不是现在。

我快速地咀嚼着这堆毫无味道的虾片,想不起来从前为何觉得这玩意好吃,只是大口大口得嚼着,像每一个为了生存而不顾一切的人,我必须回到原有的轨道去,我们走得太远了。这时候李离却在旁边拿树枝画着什么,他好像在画一只鸟,但只画了鸟的半身,我凑过去,痴迷地看着那只无足之鸟,这时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画得不错。”

“鬼啊!”我和李离吓得拔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才停了下来,等我们远远望去时,那个人还在铁轨边上,这时李离问我:“你说这是人还是鬼。”我说我不知道,我妈和我说了好多铁轨上的故事,从前有个诗人就是在访冬巷附近卧轨自杀的,死后常在附近游荡,还吟诗作对,李离说你看那个人像诗人吗?我说不像,倒像流浪汉,其实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穿什么样,我们已经跑得这样远了,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估摸是跟不过来的。

等不喘气了,我才想起另一件事——没有回头路可走,若是走过去,必定再度遇上那个男人,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于是我怯怯地问李离,接下来怎么办,他说不怎么办,只有继续走,走到黎明,走到天亮,走到一个看得到路的地方。

我们继续走,口干舌燥地走,找不到目的地地走,好几次在分岔路口时,我怀疑我们走上了错路,但并没有一个地图给我们指引正确的方向,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我提议停下来歇息一下,更重要的是,我们面前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且两边都有铁轨,我们并不知道究竟该朝哪里走,李离说,按道理来讲,这时我们应该兵分二路,一个人走一条路,这样万一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活着,我说这又不是古墓探险,李离笑了笑说,是啊,所以就投硬币决定吧。我发誓,在后来的许多个人生时刻中,我们再也没有如此草率地去做决定了,但事实上,最后的结果和投骰子扔硬币并无不同,活着就是个随机事件,选什么都一样。

最终,按照硬币的指引,我们走上了笔直的道路,我还安慰李离说,走阳关大道总是对的,至少这条路上一直会有火车经过,那意味着我们并不孤独。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火车经过,只有火车经过时,我才能相信,我们两个并未被世界遗弃,我们还将被全车上千名乘客所注视,尽管那种注视只是一面之缘。

有时候,从夏天走到冬天只需要一个晚上,中午的时候我还在吵闹天气酷热,太阳直射,到了夜里,我便只有叫冷的份,无边无际的铁轨像通往西伯利亚的公路,我们还没有抵达,就已经受到了冷风的热情招待。夜幕低垂,铁轨格外安静,如同沉睡的巨人,火车也像躲藏起来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问李离,我们是不是放逐了,李离拍拍我的脑袋说,瞎说什么,我们正走在一条无比正确的道路上。

中途我还摔倒了几次,具体是几次我已无法记清,只记得那些铁轨边的碎石非常讨厌,里头还藏着一些碎玻璃渣,我知道那都是酒瓶的尸体,酒瓶是流浪汉们留下的,我们访冬巷附近既无公园,也无商场,唯一的娱乐设施就是这个杀人机器——铁轨。白天时,年轻的恋人们来此约会,女的倚靠在铁桥的边缘,一旦火车经过,男人就从后头揽住女人的腰身,在那一刻,他们会产生相约殉情的错觉,但这样的刺激会随着火车呼啸远去,当风再度平息时,他们会彼此凝视,相拥而吻。李离说他就看过好几次这样的,这铁轨边上干什么事的都有,有些很龌龊的他也见过,当然,此地拾荒者和醉酒者也颇多,尤其是夜深人静时,酒鬼们聚在一起低声哭泣,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的脚很快就走废了,小腿上的肌肉在集体抗议,而李离却健步如飞,我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忽然觉得他就像蒙古骑兵的刀,永远向着广袤的草原,没有一次生出过归剑入鞘的念头,我再度央求,表示自己走不动了,同时,我敏锐地注意到铁轨边不远处有一个电话亭,我记得家里的电话——84868248,我不自觉地握住了那个被无数人握过的话筒,把身上仅有的一张电话卡插了进去。

“你干什么!”李离很快阻止了我的行为,他的样子就像一个义无反顾的革命军团团长,他看出了我做逃兵的心思,我也没打算隐瞒,我说我想回家了,要找爸妈过来接我,他摇摇头,唉声叹气,就回了一句话——“你没看明白吧,这电话亭早废了。”

我看看地,但什么也看不清,想找块板凳坐着等天亮,但满地都是碎玻璃渣,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低着头,无声抗议,李离和我僵持着,沉默着,就这样大概过了有半个钟头,他终于缴械投降,他对我说,行吧,你回去吧,你早点回去也好,出了事我负担不起这个责任,我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对不起已经毫无意义。我那时想,我和李离离家出走的原因终归不同,他是个父亲不在家,整天被母亲暴揍的野孩子,而我呢,我父母良善,极少责备我,一直生活在娇生惯养的环境里,我想离家出走无非是活腻了,想找找刺激,并证明自己有找刺激的胆量,这两种出发点有本质的不同,我可以随时随地掉转方向,回头投入母亲的怀抱,而李离呢,等待他的只有暴风骤雨的拳头。

我们又往回走了一点,在那个分岔路口分了手,我拎着最后一点儿胆子朝回走,李离则赌气似的踏上了另一条无人小径,我走三步还回头看一步,而他没有回望过我一眼,他渐渐走入无声无息的黑夜里,而我则朝着安全的家进发。

到家时已经是清晨六点,奶奶坐在院子门口的竹椅上望着我,她看见我回来了,立刻扑了过来,把我揽入怀中又搓又揉,嘴里不停念叨,我的大宝贝孙子哟,我不自觉地朝李离家的阳台张望了一眼,阳台上晾满了他和他妈的衣服,我没有勇气去告诉他母亲真相,只能像个温顺的宠物一样,仍由奶奶反复摩擦头顶的毛发。

再见到李离已经是三天之后,当我掀开医院那充满消毒药水味的床单时,耳边传来的是火车呼啸而过的噪音。那天夜里,我和李离分道扬镳之后,李离又走了大约三个小时,埋伏在地平线下的夕阳使他产生了一丝恐惧,他明白,只要天光大亮,他所有离家出走的梦就会顷刻覆灭,他的母亲会发动所有认识的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围过来,将他擒住,带回去,在恐惧的驱动下,他做了一个重要决定——骑着火车逃走。

李离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目光呆滞,悲剧使他少了一小截腿,下半生成为不折不扣的瘸子,但又救回了他的一条命,他的母亲一边削苹果一边叹气:“都是我的错,没把你看好。”但说完又自言自语地说,叫你跑,叫你喜欢乱跑,现在好了,哪里都跑不了了。

那是我倒数第三次见李离,此后的几年间,父母再也不允许我和他有来往,他们生怕李离再次拉上我离家出走,从而让我也陷入不幸的深渊中,那些年月里,我被关在家里做作业,空调发出嘈杂的噪音,再过不久,我们全家搬离了访冬巷,听说那之后不久,铁轨也被拆掉了,城市在不断生长迭代,旧的东西终将倒塌,很快那个铁道就被废置了,没有孩子再去那里玩,更久之后,孩子们都有了游戏机和电脑,对于这种老旧的刺激,再也提不起兴趣。

彻底离开这座城市的前一天,我将李离邀出来喝酒,他初中毕业后便念不下去书了,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但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后来靠家里关系,成为了一个抄水表的,每天没事就绕着大半个乌里走,他取笑自己说——和沿街讨饭的乞丐没有区别,但很快又安慰自己说,总比没有工作好。并没有人念及他的腿脚不便,给他什么恩惠,相反,生活一次又一次举起机枪扫射他的自尊。在临行前的饭局上,他举起酒杯说,兄弟,祝你一路顺风。

我莫名其妙地去了北京,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对这件事反复思考过,有人是因为梦想去了北京,有人是因为生存去了北京,唯独我,是为了一个高中时暗恋的女孩去的北京,我最终成功将她追到手,但不到半年又互相厌弃、分手,再然后我们毕业、工作,我再度谈恋爱,遇上了现在的老婆——一个本地人,因此,我不得不在这座陌生而遥远的城市扎根下来。李离知道我定居北京后,话语里是艳羡的,他说我实现了他的梦想,但我并不知道这梦想是什么。

从美院毕业后,我从广告公司的小设计做起,一路做到了创意总监的位置,但心中对美术和绘画已经没有任何想法,偶尔,老婆会挽起我的手去看展览,但我只想在被窝里多睡一个钟头而已,我时常想,李离太可怜了,但这种可怜又让我生出一种幸存者的侥幸,当年的决定虽残忍却明智,如果我和李离继续走下去,那么被火车吞掉一条腿的可能就是我了。

这龌龊而幽暗的小心思多年来饲喂着我们的友谊,这种不平等的关系让我感到自己像个大善人,依靠给李离的孩子寄玩具,给李离买各种东西来彰显自己活得比对方灿烂,我不太清楚他在乌里的生活,但我知道,那里肯定比不上北京,那里永远肮脏、落后、腐朽,或许这就是李离当初不顾一切要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

我和李离就这样各自浸泡在各自的生活里,这培养皿虽有些微的差别,但本质上都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我们在里头上演人生的悲欢离合。建筑和风景,还有生活习惯自然是不同的,但老婆的唠叨、房贷,讨厌的工作总是如出一辙,我时而在电话里对李离抱怨这些,但他只是笑笑,不说话,那次车祸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独角兽的角在一夜之间被拔除,此后,他一直以沉默来疗养伤口,好像少说话,人们就能少提起那桩悲剧似的。

去年过年回乌里时,李离和我讨论起了买车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他,我的那辆车是老婆家里买的,四十万,李离说他考虑买个七八万左右的车子,但钱不够,考虑先付一笔,然后慢慢还车贷,他说孩子的奶粉钱、房贷还在背着,现在又来了个车贷,真是三座大山啊,我笑一笑说,现在谁不是如此呢?

去车行看了车之后,我和李离沿着乌里的墨水河慢慢散步,天边残阳如血,这让我又想起了离家出走的事情,那一天,天色也是如此,壮烈而凄婉,李离突然停下来,递给我一根烟,我说不抽,他就独自抽起来,抽了三口之后,话匣子就打开了,再之后听到的事情,感觉就像一场梦,我根本分不清其中的真假。

李离讲,那天我离去之后,他独自沿着铁轨走,信心十足,但走到一半时,碰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流浪汉在深夜里发出诡异的笑,嘴里还念叨着:“画得不错,画得不错。”李离听到这句话,吓得拔足狂奔,但没想到,跑了一阵后,又遇到了一个流浪汉。这时李离停下来,抽了一口烟,风吹皱了他的表情,夕阳的霞光让他的眼神也显得迷醉,他继续说:“我不知道流浪汉与流浪汉之间有何区别,但我感到自己遇上了鬼打墙,也就是说,铁轨把我困住了,我出不去了,我只好焦虑地站着,那流浪汉也站着,对着我傻笑。那个时候我无比希望有一辆火车经过,停下来,带我逃走。可是火车倒是过去了一辆,但开得速度飞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可以像我一样,沿着来路折返。”

“没用的,根本没用。”李离摇摇头,陷入沉思,过了半晌又继续说,“我渐渐从黑走到了红,又从红走到了北,四周的一切都逐渐清晰起来,但我仍旧找不到前方的路,这时太阳在地平线上,隐隐约约要升起,我陷入一种梦想毁灭的恐惧中,突然我听到一阵强烈而刺耳的隆隆声,火车像一条刺有金芒的龙,朝我飞过来,我那时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坐骑,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我想你也知道了,火车像甩虫子一样将我轻易扔了出去,我落下去时,一条腿被火车碾过,就成了现在的鬼样子。”李离将烟扔在地上,用力将烟灰碾碎,火苗渐渐熄灭,就像他昔日的愿望那样,轻易地破灭了。“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坐骑,我们都跑不远的。”

我开玩笑回道:“怎么没有呢,你买辆车就有了啊,开着车,想去哪里去哪里。”李离笑了笑说:“以前是没有车,想去远方。现在是有了车,但哪里也不想去了。”我看到他眼里有某种亮晶晶的东西如乌金西坠,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水中。

顿了一会儿,李离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他说,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那个流浪汉和那个轧了我腿的火车都不重要,我那时被轧了之后,还是从血泊里站了起来,我朝四周望了望,打算继续走,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我走了约莫五分钟后,柳暗花明,发现自己到了一片居民区,那时我竟然欢天喜地地想,自己终于逃离了魔掌,我想赶紧处理好伤口,就在这个新的地方开始生活,可是我走了没多久,突然看到巷子口的那块水泥砖上写着三个字——访冬巷,那时我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这铁轨难道是一个圈吗?我明明是沿着铁轨走的,为什么还走回了原来的生活轨迹?在医院里,医生为我处理了腿的问题,穿白大褂的医生说,还能走,只是瘸了,我妈放声大哭,听到我出事的消息,我爸也从上海赶了回来,然后把我妈痛揍了一顿,说她为何没照顾好我,我两眼放空地坐在病床上,满脑子想着铁轨的问题,这铁轨为何是一个圈。

李离说完后,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我想,难道是那次被火车撞的经历给他的打击过于沉重,以至于他的记忆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偏差?但我又不敢贸然否定他的言语,只好故作感兴趣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说完后我在心里窃窃直笑,我可是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了,怎么会信这种鬼话呢?

回家后,我将此事告知妻子,妻子也窃窃地笑了起来,过后不久又说,这或许是真的,但只可能存在于电影、漫画、小说之中。一个月后,妻子邀约我去看展览,我问展览主题是什么,她说,这个展览没有主题,就是一堆照片而已,我说一堆照片有什么好看的,老婆答,看了你就明白了。

就在那个难得晴好的下午,我和妻子一道步入了美术馆中,巨大的黑白照片将整座场馆包围,在入场处没有任何有关此艺术家的介绍,而里头的照片则都是城市里破烂的街景,有湖面上废弃的鸭子游船,有瓶子的拾荒者,有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我在这些黑白照片里来回打转,试图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走了许久,一无所获,最后,妻子停在了一张巨幅照片面前,照片下角写了一行小字——《城市之眼》。

那是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圆圈,仔细看,圆圈是由铁轨构成的,妻子说,你不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似吗?我说是的,这不就是李离所说的事吗,铁轨成了环状的,首尾相连,起点就是终点,吃惊之余,我跑去问展览工作人员这些照片的真伪,但工作人员摇摇头说,没人知道,这只是收集来的作品而已,连艺术家的名称都不知道。

冥冥之中,我感到这幅画与我之间有着某种渊源,我又想起李离那个逼仄而阴暗的家,在他年少时,他常摆弄一个照不出任何照片的坏相机,他说那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天隔一方的父子仅靠这个冰冷的机器维持着关系。我没敢问李离这幅照片是不是他拍的,这些年来,他深居简出,除了工作和照顾家人,再没有听到任何有趣的新闻,我无法相信,他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艺术家,这意味着我多年来建筑的信心在一夕之间毁灭了,事实上,我什么都不是。

夜里,我躺在床单上,再次向妻子提及那段离家出走的记忆,黑暗里,我摸着妻子的手,像抚摸一段冰冷的铁轨,铁轨那头并没有传来任何回音,再过不久,妻子陷入酣眠,发出平稳而清晰的呼吸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卧室内发出空旷的回响,像火车经过,碾碎我的回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妻子失踪了,仅留下简短字条,贴在冰箱上,白纸上有猩红的笔迹——“我离家出走了,不要告诉我父母。”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说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衣物、日用品……所有的气息还留在这间屋子里,但人却真真切切地离开了,我坐在沙发上,反复思考哪个环节出了错,但一无所获,妻子的离去像解开套在我身上的锁链,我在瞬间获得自由,也在瞬间失去方向。

“离家出走”四个字再度像魔咒一样箍住了我的脖子,我无法理解这些人对离家出走的盲目崇拜,妻子如此,李离如此,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我想起李离的话,他说访冬巷没有错,所有人都没有错,错的是一切都太正常,太对了,我那时露出讥讽表情,反问他,这有什么问题吗?李离没有答话,陷入一场对自行车的执着修理中,他捣鼓自行车做什么呢?他根本骑不了那玩意了。

妻子的失踪使我的生活失去重心,那些所有沾沾自喜的物件都在悄然崩塌,妻子离开我,我将恢复单身汉的生活,更可怕的是恢复异乡人和外来者的卑劣身份,这样我和李离也就没有任何区别了,在恐惧中,我向公司告假,打算回访冬巷一趟。在收拾屋子时,我从妻子的枕头下发现了那张《城市之眼》的明信片,都是这东西坏了事吧,我将卡片放进包里,锁好门,离开了家。

这趟旅程有800多公里,我独自上路,这和离家出走也没有任何区别,临行前,我反复检查了车的零件设备,然而在路上还是出事了。那天早晨阴转小雨,我起了一个大早往乌里进发,走到高速上一路顺畅,下午两点的时候,天上突然开始起雾,接着是下雨,我打开了雨刷,但仍感觉自己穿行在茫茫的大海中,雨势越来越大,雨刷的动作却越来越慢,车慢得像人在泥沼中穿行,这时我想,我手中仍握有两个选择,一、打道回府,安全抵家;二、不知死活地前进,赌天赌运赌命。

妻子的离去真的对我那么重要吗?这些年来,我对她的感情越来越淡,夜里也不想动她,我们两个人以最低的道德底线维持着彼此的关系,相敬如宾,但彼此都深知初相遇时的激情早已随岁月逝去,她是个不安分的人,有时会和我探讨一些文学、哲学的话题,可我毫无兴趣,我已经不是上学时那个假惺惺的文艺青年了,在某天夜里,妻子给我泡了杯咖啡,问我要不要一起看《革命之路》电影,这电影是小说改编的,原作者理查德耶茨,我对这电影早有耳闻,也在过去有过匆忙一瞥,我毫无防备地回绝道:“少看那种片子,那女主角作得要命。”妻子立刻变了脸,她将咖啡杯弄得叮当响,褐色的液体洒了一地,但也没有和我发生真正意义上的争吵,最后,她独自清理了垃圾,回到房里,拉上窗帘,开始看书。

事情是从那时候起的变化吗?我实在无法确定,但我想妻子和李离在本质上有着某种共通点,不然她也不会把那幅作品藏在枕头上,反复观看。在朦胧的大雾中,我仿佛穿行在妻子的梦里,梦中,她假装在我身旁睡着,然后在我陷入深深的睡眠时,她又拧开床头的夜灯,独自看起那张照片来,这照片就像一列穿行而过的火车,装着富有蛊惑性的货物,一旦打开那些货物,粉末四溢,这个人就再也无法在房间里安静地坐下来了。

依靠着所剩无几的运气,我最终还是安全抵达了乌里,在中央大街上,我看到了李离,他脖子上挂着个通体漆黑的相机,我摇下玻璃窗,对着他喊了一声:“李离。”他看了看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说,哟,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你不是才走没几天吗?

我把车子停在一个小吃店旁边,这小吃店在三年前是个花圈店,在更早之前是一个水果店,更早更早以前叫“永宁副食”,那时我和李离常往返其间,收集水浒英雄卡,仿佛集齐108将,就真能将江湖搅动得腥风血雨似的。

我把妻子离家出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李离,他边听边把饺子浸泡在醋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神色,丝毫不感到吃惊,他说,我告诉你,女人就是喜欢玩离家出走的把戏,你老婆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反问,难道还有人也这样,你老婆这样吗?李离放下饺子,摇摇头说,我老婆不这样,但我妈这样。

我这才知道李离和她母亲搬到访冬巷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他的父亲常年在上海打工也是一句假话,事实上,他的母亲是离家出走的,一个怀胎五月的孕妇独自来到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离家出走的原因不详,大部分时候,李离认为是他父亲的暴力所致,他当年躺在医院里,也是最后一次见他父亲,再之后,他们一家人就像干枯的头发,痛快地分叉了。

“那你为什么要走呢?你走了,你妈可就一个人了?”

“我必须走,这是我的宿命,我就是个拖油瓶,会妨碍我妈改嫁。”

这时访冬巷口大雾弥漫,我们仿佛坐在云中,只恨身边没有两个童子,李离昂起头,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喝完酒后,李离说他要离开,他的生活节奏固定,每天早晨八点上班,独自走到各单位的楼顶抄水表,然后趁着间隙去拍照,下午下班后再拍一会儿,没想过要怎么样。

我把那张《城市之眼》的明信片拿给他看,我问是他拍的吗?他说是,我又问他,这是哪儿?李离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话,我斩钉截铁地说,这不可能是真的。李离说,你认为是假的,就是假的,这不重要,世上不存在绝对的真理。

我提议开车带李离去各处抄水表,这样他尽快完成工作后,我们便可以小聚,重要的是——再去那个铁轨看看,我倒要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鬼打墙。李离摆摆手,拒绝了我的要求,他说乌里只有这么大,谁跟谁都认识,若是被人看到,说给单位领导去了,他就晚节不保了。

我找了一个空地把车停稳,背着手跟在李离后头,像他身后长出的尾巴,但我这个尾巴不听话,老是朝前耸拉着,李离瞪着我,试图将我这条尾巴斩断,“你可以去别处转转,不必跟着我。”我说这可不行,我想看看伟大的艺术家是怎么工作的。这句话虽是恭维,却暗藏了我无数龌龊的小心思,等出口时,我才知道已经酿成祸端。李离一瘸一拐地超过了我,走到前头的山坡处,回头望了我一眼,“你不必这样讽刺我。”

尽管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并没有改变他生活的轨迹,该拍照还是拍,我这才发现他擅长将现实场景组装到不可思议的场景中,当我们经过林记肉铺时,他通过猪头的错位拍下一张老板的照片,从照片上,老板就像长着一张猪脸似的,等走到学校门口时,他又将树枝替换为少年的手。我说,你拍得挺有趣的。李离笑了笑,我这是没趣找趣。

我这才发现,李离的时间是由一张一张水表单和一张一张照片构成的,这些东西就像一块又一块的砖瓦,重新搭成了他的流浪者小屋,他俨然已成为铁轨上的游魂,火车碾死了他的一段梦想,但那些不死的东西又从他衰败的肉身中破土而出。

“所以《城市之眼》也是一张通过视觉错位拍下的照片吗?”

李离点了点头说:“跟我去我家吧,去了你就会明白。”我随着李离拾阶而上,好几次,我开玩笑说,让我来当你的坐骑吧,我驮着你走,然而李离一次也没有同意,他顽固地跛着腿,一阶又一阶,艰难沉重地前进着,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扎实,楼梯里幽闭的气味让我陷入更深的愧疚之中,我是罪人,但却常常觉得自己清白无比。

走到六楼时,李离没有拿出钥匙开门,我说你的家不是到了吗?李离指了指旁边的旋梯说,还有一层,就这样,我来到了李离的空中花园,那里布满了植物与鸟笼,像一处精致的丛林小屋,透过落地玻璃窗,整座城市尽收眼底,荒废的铁路像深邃的眼珠一样,凝视着我们。

这是我的家。李离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