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急速坠落,她能听到尖利的风声。

无处可去

作者/颜卤煮

1.

昨天傍晚进山,坐了整整6个小时车。

到夜里,她和木板床一同下坠,旋转,越来越快,胸口挤出最后一口气,她惊醒过来。倒吸一大口气,一手紧紧按住另一只手的脉搏——脉搏轻微起伏,像一条细小的溪流。

她再次告诉自己,“我的身体很正常,只是心理作用。”将两只手塞进蜷起的膝盖中间,她全身拱成一只虾的形状,又探进了梦里。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颜鸽拧开床头的矿泉水,翻出了包里的盐酸舍曲林。

  

2.

从二楼阳台往下望,院里有一个中年女人,穿一件粗布连衣袍子,坐在矮凳上,双腿趴开,弯腰揪着盆里的湿被罩,使劲搓上面的一个污渍,空气中浮来一阵洗衣粉的味道。

小院四周是一圈草地,种着些矮树,颜鸽叫不出名字,中间是一块水泥地,地上搁着几个大塑料盆,洗好的白色床单、被罩、枕巾一类拧成麻花形状堆在盆子里。洗衣服的女人叫杨俪,这里的老板娘,昨天颜鸽入住和她打过照面。

“昨儿睡得好吗?”女人看到颜鸽,和她打招呼。

“挺好的,晚上不热,房间也很漂亮。”颜鸽几乎是喊着走下楼。 

“你见着它了吗?” 

“什么?见着什么?”颜鸽紧张起来。

“湖。”女人用手指指远处,目光顺着手指方向,“那边,湖就在那。你昨晚到太晚了,还没去看过吧?”

第一次听人用“它”来指一片湖,颜鸽觉得很妙,仿佛他们和它很熟,像介绍一个老熟人。

 

3.

颜鸽30岁这年得了一场难以启齿的病——忽然发疯般厌倦起生活里的一切,剧烈的生理反应,眩晕和呕吐。

“好好干,期权给你留了,有你的份。”嘈杂的凉皮铺子里,她听清了领导嘴里这句话。30岁在互联网公司已不年轻,颜鸽觉得自己很走运。 

“妈,你不懂,在互联网公司就是为了等红利,就是得熬,你别担心我的身体,身体好着呢。”

“我现在很好,这就是我要的生活,这里有我的事业。”

电话那头颜鸽的母亲快速地说着什么,旁边紧紧站着她的父亲。生活的力量从北京传到南方小镇一座贴满广告的公共电话亭上。 

就差那么一点点。病来了,压倒一切。

一天早晨,颜鸽忽然爬不起床了,这种事情从没发生过。天旋地转,打开工作电脑的瞬间,屏幕亮起,她吐了。还有好几封没有回复的邮件,Check List上项目细节还没确认,设计图第三稿马上要发给客户......颜鸽什么也做不了,任何起心动念都让她眩晕。

生活急速坠落,她能听到尖利的风声。

但她还在拼死拖延,每个月老家房贷3000多、父母赡养费3000、购物欠下的信用卡平均到每个月又是好几千,还有北京的房租5000多。互联网行业里的每个人都在提前透支自己的额度,因为所有人都这样,颜鸽从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最先发现反常的,是她的同事,颜鸽的进餐频率明显减少,总是说早饭吃太多没胃口,中午不吃,晚上加班也什么都不吃。接着是项目接连失守,颜鸽不是漏了这就是忘了那,在关键问题上犯下低级错误,客户邮件一封封发到老板那里。开会是最煎熬的,且躲不过。密闭空间里的讨论声让她耳鸣,冷汗直冒,隔几分钟颜鸽就要找借口去洗手间透气。向客户汇报的项目会,像往常一样没完没了,细枝末节,盘问,解释。狭小的会议室,颜鸽坐在最里面,她脸色惨白望着长长的桌子。走到门口得经过甲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得挪动椅子给她让位子。

会开到深夜,陷入僵局。客户点了根烟,“我觉得你们这个一开始就有问题,策划不是这么搞的,预算全砸渠道推广了,创意呢?我们花钱是来买你们的内容的,不是投广告好吗?投广告我......”

“不好意思,借过。”颜鸽红着脸躬着腰再次起身,没走几步。什么东西砸到她的腰上,纸页哗哗散落在地的声音。

“你他妈的别走来走去了行吗?我还没说完呢。”

第二天,老板当着全公司的面发了一张黄牌:颜鸽因工作态度问题让公司业务遭受巨大损失,请其他同事引以为戒,再犯一次勒令开除。会上颜鸽微笑着,忍住胃部涌起的呕意,一口口咽下清冽的口水。

熬一天就算多赚到一些,颜鸽在心里把工资折算成每一天的价钱,仓惶地想,人怎会活到这般地步。

她的头晕越来越严重,终于开始迟到、旷工,后来电话打爆公司也找不到她。颜鸽知道好日子已经到头,便放弃挣扎,彻底消失,只寄给人力一张医院证明:重度抑郁症。公司将剩下的钱迅速给她结清,马上开始了新一轮招聘。

这病让颜鸽异常脆弱,吵不得,闹不得,脑子里无数台电视机开着,雪花屏兹兹拉拉,稍微复杂点的念头都让她神经崩溃。

医生建议她换一个环境,去看看自然风光。抑郁症论坛上的一个病友发了一张湖的照片——纯净,阔大,像一条幽蓝的绸带。那照片让她动了心。

湖离客栈很近,颜鸽出了院子沿着大路走上一百多米就到了。夏天的水位低下去,湖边露出黑色的软泥。湖水是灰蓝色的,像一面镜子,一丝波纹都没有,延伸到很远。在湖边站了会,一阵风吹过肩膀,颜鸽觉得腿有些麻,便往回走。

 

4.

中午到现在,杨俪干了3个多小时,中间只休息了一次。

8月的西南山地,阳光狠毒,她感觉自己的头发丝都被晒焦,头皮隐秘的某处爆裂开,出奇的痒。她已经忍了很久。想挠,手上隔着橡胶手套。 

杨俪的动作变得非常粗鲁,揪住盆中的布料一角就往上蹬,扯不动。停顿半秒,拽,湿漉漉一大坨扯出来,吧唧掉到脏兮兮的地上。她用牙齿咬下手上的黄色橡胶手套,快速抓几把头,把手套扔地上,走进前厅。 

很快,一个中年模样的瘦高男人走了出来,头发乱蓬,穿着棕色T恤和牛仔裤,那是刘文——杨俪的丈夫。刘文看了一眼地上,进厕所洗了把手,把其余东西都给收拾了。 

颜鸽悄悄走上二楼,从阳台往下能瞥到一楼门厅的斜角。刘文大部分时候待在门厅里,偶尔接待下旅客,其余时间躺在沙发上睡觉、看书或者弹吉他,右脚搭在左脚上,大热天也套一双深蓝色棉袜。

颜鸽进房间躺下来,对面墙顶开了一扇三角形天窗,蓝天嵌在里面,像一幅画。她呆望着,心里不知道在和谁打赌,看什么时候会有一群鸟从中飞过。

 

5.

天暗下去,湖面变成深灰色,靠岸的水面落下一丛一丛水鸟,黑压压又悄无声息。

“二楼那小姑娘,小个子短头发的,我从没见过那么忧伤的女孩。”

“嗨,可能是失恋了,现在年轻人几个不是失失落落的,出来玩一趟就好了。”刘文放下手头的书,关了台灯,“睡吧,把你那边的水递给我,口渴。”

“关啥灯啊,我还没吃药呢,打开打开。”杨俪用力拍打刚要躺下去的刘文。

男人轻轻哼了下,起身拉开灯,等女人吞下两颗谷维素。女人把没喝完的水递过来,男人喝罢,关灯,躺下。

云层飞快移动,月亮悬停在三个人的头顶,湖水也收住自己,停止了运动。杨俪梦到她和刘文刚来到这里,两个人无所事事,各自骑着一辆自行车,拿着地图在山里面转,骑进一家农舍。

“我口渴了,进去讨杯水吧。”刘文说。

杨俪朝里面喊了好几声,半天走出一个年轻女孩,怀里抱个包裹。杨俪走下自行车,接过水,想凑近看包裹里的东西,女孩不乐意。

刘文朝杨俪使了个眼色。“啪!”杨俪手里的杯子掉地上了,女孩绷着脸喊了几句,蹲下来捡碎片。

杨俪这下看清楚了,女孩怀里是个刚出生的孩子,小小的,特别特别黑,像只小猴崽子。刘文直接大笑了出来,然后是杨俪,笑到没法停止。他们赔给女孩二十块钱,又在返回途中笑了整整一路。

刘文没有睡着,他听到一些声音,那声音一下轻一下重,缓缓向这里过来。推了推杨俪的胳膊,她没醒过来,反倒发出一串奇怪的笑声,把刘文吓一跳,他披着件衬衣起来走到院子里。

月亮变大了,院子中一切比白天还清楚——水泥地上的裂缝,草丛里的树叶,晾绳上的纹路,湿物晒干之后硬邦邦贴在一起,他用手分开,恢复它们的柔软。

刘文又检查一遍大门的锁,走回房间。

 

6.

天色刚刚泛出几丝荧白,颜鸽就醒了。楼下灯光透上来,她下楼走进门厅。男人斜躺在布艺沙发上,一只脚踩在拖鞋里,支在地上,他掉过头,起身给颜鸽倒一杯水。

“想不想去环湖?今天早上还有几个游客,正好拼一辆车,每人出100块,我开车,6点半准时出发,还能看日出。”男人用手指着贴在柜台上的告示,纸上印着一行字:开车环湖绕山一圈,含12个景点,每人每次100元,3人起拼。

“谢谢,我还是不去了,头有点晕。你们有咖啡吗?”

“有,杨俪在煮,等会她端进来。”男人拿起茶几上一本书,不再管她。

颜鸽对杨俪很感兴趣,她想知道杨俪每时每刻在忙什么,这样的生活需要做些什么,杨俪是怎么把一团紊乱安顿得井然有序的。

厨房是挨着门厅搭起的一间小棚屋,横梁中间垂下一根绿皮电线,末端钓着只焦黄灯泡。杨俪躬着腰把一团面在案板上摔来摔去,灶上架着一个大锅,白米粥咕噜咕噜冒着白气。

“早饭马上就好,别着急啊,先在里面坐会。”杨俪回过头对她笑笑。

“这是什么?”颜鸽指着钉板上那团面。

“荞麦饼,这里最好吃的,我刚来的时候一口气能吃大半张,一会你尝尝。”杨俪一只手揉面,一只手伸过来推锅铲,以免锅里的东西糊掉。

“那边呢?煮面吗?”颜鸽指着厨房最里面一铝皮锅,里面的水即将煮开。 

“啊,米线,山菌米线,也是这儿的特产,有些人早餐喜欢吃荞麦饼,有些人爱吃米线,你们定,都能做。”

“山菌,你们自己采的吗?”

“嗨,当然不是了,镇上买的,剁碎了加酱汁熬。等下。”杨俪从柜子里抽出一支筷子拿到水下冲了冲,插进酱缸里,然后伸到颜鸽面前。

“尝尝。”

颜鸽凑近,蘑菇和大豆的味道,嘬了一口,剁碎了的菌瓣柔软散开在口腔。“真好吃。” 

“熬这么一点点,费不少料呢。不过酱嘛,再好吃你单吃也吃不了几口,得配着主食吃,一点酱一口饼,酱的味道才全出来了。”

颜鸽想起自己是来要咖啡的。

“有咖啡吗?”

“有,在壶里,刚刚煮好,我就端过去。”

“我来吧,我拿过去。”颜鸽侧着身子从杨俪身边钻进去,看到她后脑蓬成一团的麻花辫。

她很久没有注意过这些细小的事情了。病让颜鸽从一个精确复杂的成人急速退化成一个孩子,从前她毫不费力的能力,现在都要一点点重建。颜鸽端着壶走进前厅,小心将咖啡倒进桌上的白色杯子里,褐色的透明液体在热气中滚出来,在距离杯口一点的位置停止。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差点让她哭起来。

 

7.

杨俪觉得倚在门框的女孩可爱极了,有那么一瞬,杨俪以为是女儿回来了。

“妈妈,我要糖,给我点糖吧,我要吃糖拌饭。”6岁的女儿站在门口,端着一碗冒热气的白米饭,胳膊滚圆成一截截莲藕。

杨俪从糖罐里舀出一勺,调羹抖一抖,多余的糖掉回糖罐,小姑娘盯着一眨不眨,急得脚一踮一踮。

“妈妈好啦,妈妈好啦,再抖就没啦!”

“来,碗伸过来,意思意思吃点,一会还要吃菜呢。”

女儿用调羹拌着碗里的米和糖疙瘩,大口大口吃起来,头埋在碗里,眼睛却还瞅着她。

“去,进屋吃去。”杨俪捻起女儿肉胳膊缝里的糖粒子,“外面有蚊子,进屋去把纱门关上,吃完让你爸带你洗手,再让他铺个桌子,菜快熟了。”

“爸爸,开门,铺桌子,吃饭咯!”胖姑娘声音一响起来,整个筒子楼都知道刘文家开饭了。

“咖啡真好喝。”声音很轻。

杨俪回过神。

“朋友从欧洲回来看我们带的。”杨俪低头擦着案板上干掉的面粉,来回用力。

“你们来这儿开客栈多久了?”

“没多久,4年前吧。”

天光亮起来,院里的草树、楼梯和白墙显出各自的颜色,颜鸽听到汽车发动,男人开着一辆京A车牌白色SUV驶出了院子,带着几个游客离开了。

“你从哪里来?”杨俪转个身子去搓抹布,声音和自来水混在一起。

“和你一样,北京。”颜鸽吞了一口咖啡。

杨俪转身看着颜鸽,若有所思,仿佛想在她身上寻找什么。

“你们之前在北京做什么?”

“我是做艺术策展的,也经营一家小画廊,刘文在大学教书。”杨俪食指来回摩梭着大拇指上的细小的一处倒刺,却没有摸到。“来这里开客栈,是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

“所以,来这里好些了吗?”

“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太忙了,做这个客栈。”杨俪又拿起了抹布。

亮从湖那边一点点透过来,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给你看看我以前的样子。”杨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头像给颜鸽看。

照片中的女人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暗红色的长发披在肩后,像一张昂贵的地毯,脸比现在白很多,也紧张些。

“很漂亮。”颜鸽抬起头看着她,“你现在还是很好看,就是头发得梳梳了。”

杨俪笑了,抓了一把自己的辫子又甩回去。“女人味是很脆弱的,粗糙日子一磨就会掉,我以前过的可不是这种日子。你结婚了吗?有对象吗?”

“没有。”颜鸽脸红了,觉得不好意思,连情爱的伤都没受过,太多该经历的事情都没经历过,就被病击垮了,说出来该多难为情。

“一个人也挺好的,是我女儿我就不会勉强她。婚姻是个围城,有缘进来了挺好,没缘不进来也罢,不是每个人都要来。”

“有你这样的妈妈真好,她多大了?”

“谁?”

“你女儿。”

“不在了,国外读书的时候出了点事,警察一直找不到人,有8年了。”

颜鸽不知道接什么,她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给你看看她的照片。”

手机上的女孩大概十八九岁,有些胖,站在一幢国外建筑的门口,戴顶白色棉布帽子,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裤子紧绷绷的。女孩并不算好看,脸圆圆扁扁,鼻子矮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但你能看得出这女孩很快乐。

“真好看。”

“她啊,不算好看,不是那种漂亮的女孩子,她就是.......”

颜鸽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杨俪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再给你看看他的朋友圈,刘文的。”杨俪又把手机伸过来,完全交到颜鸽手里。

颜鸽小心翻了翻,没看出什么端倪,“挺正常的啊。”她把手机递回去。

“再仔细看看。”杨俪并不准备接手机。

颜鸽希望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好迅速结束这个话题,她讨厌别人心里明明有答案,又强迫让她去佐证什么。翻来翻去确实什么都没有,不过是一些学术行业里的乏味新闻。

“他的心不在这里。”杨俪看颜鸽实在找不出什么,伸手拿回手机,叹了口气。

“他发的东西、关注的东西,你看不出他离开过北京,离开那个圈子,那些个狐朋狗友,他摆脱不了。明明是他喊着要来,说我太狠心,女儿出事以后凭什么我就能投入工作。他觉得我把他抛下了。那时候画廊刚刚进入正轨,我必须依靠工作,画廊是我第二个女儿。” 

杨俪一口气,叙述似乎毫无秩序,但颜鸽一下明白了重点——大灾大难面前,女人的坚强超过男人,她们会找到什么把自己重新撑起来的,就像她现在这样。她在寻找,她也会找到的。

“来了,新鲜了几个月,所有的事情又都变成了我的事。他其实不愿意呆在这里,并不想参与这段生活。他只是见不得我一个人先好起来。”

“但至少他人还在这里。”

“嗨”,杨俪发出了一声轻笑,颜鸽不喜欢听到这种笑声。

“那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了。人活到我们这把年纪,没有儿女,没有工作,就无处可去了。”

话好像说到尽头,院子里很静,颜鸽听得见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当然了,我不会捅穿这件事——我俩都已经没后路了,孩子没了,画廊关了,工作辞了,北京房子也卖了,来这里就是孤注一掷,这里没人认识我们,我俩谁也离不开谁。”

太阳完全出来了,一切都哗哗流动起来。


8.

中午颜鸽昏睡了很久,下楼时,她瞥到楼角里有一团白色东西。 

“房子后面那一堆床单,今天要处理吗?”她在门厅里找到杨俪,对方正用手拨着桌上一盆多肉植物,脸凑得很近。

“要啊,刚洗完,得晒干,趁着最近太阳好。怎么,要不要帮我一起晒?”颜鸽点点头。

两人从屋后拖出足足6盆洗好的被单,抬到院子中央,汗水浸透了颜鸽T恤,沿着内衣边缘印出一个模糊的心形。

“先把它们拧干,就是把水全部挤掉,放到这个干的盆子里,然后抖开,晒到架子上,很容易的。”杨俪对她说。

颜鸽把手洗干净,弯腰拎起被单的一边,将它和其他湿物分开,然后一寸一寸拧干,她做得极其有耐心。水滴到盆子里,有些顺着指缝滑到她的手肘,冰凉。她往后退了一点,把湿物拿得离自己远一点。拧干的布头从拳头缝里伸出来,一寸寸长长,垂落到一个干净的塑料盆里。她从乏味中找到了某种节奏。

拧干完,接下来就是晾晒了,杨俪已经架好竹竿。颜鸽伸开双臂,试图把床单撑开,但手臂不够长。 

“我来,你抓着这头,站着别动。”杨俪找到床单另一头,抓住,往远处退去,布被两人拉扯得紧绷,力量沿着一根看不见的线传到颜鸽手上。

“站着干吗呀?过来,把布叠过来。”杨俪在那头微笑着对她说。

她走向杨俪,一步步,把手里攥着的那一角交到对方手上。

“别给我,你来,你接着。”杨俪把自己手里的布角给她,颜鸽攥得紧紧的,生怕它们掉下去。她怕自己做不好,连这一件小事。

叠过一次的被单正好能被她用双臂撑开,有些重,颜鸽踮起脚将它挂到竹竿上,调整到垂下的两端对齐,再沿着绳子扯平,从下往上抖几下,细小的水珠溅到她脸上。所有被单拧干、晒好,雪白的布料开满整个院子,被风吹得呼啦呼啦。颜鸽没有用杨俪给她的手套,所以十根手指都泡出了白色的皱纹。

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皮肤被水泡出皱纹,兴奋地大喊“我的皮泡发啦,我的皮泡发啦!”,水溅到母亲的衣服上,母亲正在给她洗澡。

“喊什么喊?搞得老子一身的水,莫乱动咯!”母亲抿着嘴,啪啪几个巴掌打在她的光屁股上,

“搞不赢了咧,你屋里伢老倌下班就要回来了,我饭还没搞,快点,小崽子手举起来,莫乱转!”母亲拿过一块肥皂,抓着她的小身子在脖子,腋下,胯下一顿搓,正面搓完搓背面。

水顺着她稀疏的头发流到红色地砖,溅到塑料帘子上。帘子另一侧是厨房和案板,上面正炖着白萝卜排骨,切好的青椒和白蒜堆在钉板上,菜刀横在上面,刀面沾了些蒜丁。没过多久,她听到父亲进楼道的口哨声。

颜鸽仰起头,转动脖子,天上一群黑色的鸟群飞过,太阳朝另一个方向坠去。

前厅的灯亮了,厨房里传出切菜的声音,杨俪在准备晚饭。

 

9.

太阳还没下去,月亮已经上了山头。车开进院子,穿过花花白白的床单,男人走下车,和旅客说说笑笑。外套搭在肩上,他用手抚了抚头发,朝厨房走过来。

杨俪站在厨房里,感到背后有一双手搭在了肩膀上。

“哟,有人帮你干活了?怎么样?这个小姑娘。”刘文双手还在她的肩上,捏了一会。

“挺好的,我很喜欢她,不过这个小姑娘可能真遇着了什么事情了。”她停了一会,见刘文并不想对此说什么,便继续问,“你们呢?出去玩得开心吗?”

“还不错,给那对母子拍了很多照片。湿地那边的水位下去了很多,船都搁浅了,所以景还蛮好看的。”

接着是橱柜打开的声音,男人进了门厅摆碗筷。

那是颜鸽进山以来吃的第一顿正经饭,三个人喝了很多红酒,一杯接着一杯。刘文和杨俪有一种不太准确又无处安放的热情,他们把这股热情都用在颜鸽身上。

男人拉着颜鸽干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80年代的旧事,那时候颜鸽才刚出生。

男人并没说起自己有个女儿,无论谈到任何事都自然地绕了过去,想必是习惯了。人一旦习惯了做什么,就会非常自然,逼真。颜鸽感觉到,他没有提女儿,但那个胖胖的女孩明明就在话里。他越不说,她就越存在。

颜鸽也讲了一些自己的事情,抑郁症三个字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嘘!”男人做了个动作。三双筷子张开着,停在半空中。

他知道昨天晚上那个奇怪的声音是什么了。

“安静,听。”

颜鸽听到他粗重的鼻息声。

“湖水的声音。”

凌晨2点的湖水,正在发出声响,他们都听到了。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