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约定成了我的信仰。

我的爸爸是邪教头目

作者/马鹿

那是我十岁的早晨,接到了舅舅的电话,我便加入了寻找爸爸的队伍,亲戚、朋友十几号人以工地为原点向城市的四周辐射。我没跑远,就在家周围转悠。

爸爸经常去的小餐馆、烟酒店,我找了个遍,到中午的时候我依旧一无所获,唯一的收获就是原本憋了一肚子的尿更急了。可怕的是这一路上没有厕所,没有树,连个草堆儿都没有。一直走了几个街区,到了百货大楼附近。因为贫穷而导致天生的自卑让我怯于进入这种高档的大厦,进去撒尿比憋着还要难受。

百货大楼一旁是栋老旧的教堂,红墙、彩窗,像是教皇的长袍,高耸尖顶上竖立的十字架催化着我的尿意。

“我想尿尿。”

“跟我来,小孩。”

门口扫地的老奶奶提着扫把带我进了教堂,我们七拐八拐到了地下一层,幽暗的地下通道的尽头有一扇亮着灯的门,我向那里冲过去。

出了教堂之后,我从后门离开,其实教堂的后院就是大片的草堆,早知道我在这里尿就是了。

两片草丛中间的小径和教堂的外墙一样,都是红砖铺就的。身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爸爸就躺在小径的正中间。他上工地时拎的小手提包垫在头下面,像个小枕头,看着还挺舒服。

我想叫醒他,可是看到他身下那一滩比红砖颜色更深的血迹,还是却步了。


(1)

爸爸在多年前的一场事故中失去了自己作为男人安身立命的生殖器,即便他的保密工作一直以来都做得不错,可他那种没来由的无名火和马桶上总是被放下的坐垫还是多少让人不解,这样的不解很容易滋生怀疑。

随着我长大,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大人的有些秘密,就像年龄本身一样,时间一长,自然就揭秘了,经不住藏。

或许真相在那个清晨已经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看着身负重伤还不愿去医院,躺在教堂门口奄奄一息的爸爸,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拿了一大笔赔偿金,爸爸从工地脱身,成日待在家里,读书、练字、作画,从房间到客厅到处都是他的字画,从佛经到圣经,从《地藏经》到《新约》。在我十五岁那年,事情起了一些变化。一直赋闲在家的爸爸开始频繁出入那座教堂了。平时周末被父母送去教堂托管的同学告诉我,我的爸爸做了神父。我不信,我说耶稣被钉了那么多下才成了神,我爸只被钉了一下,应该是做不了神父的。

那个周末我从数学辅导班溜了出来,坐公交车到百货大楼下,过条马路到了教堂,门口停了一辆货车。我爸穿了短裤、背心,脖子上缠了一条黄色的毛巾,他提着几个大塑料口袋进了教堂的门,身后还有几个老太帮忙从车上卸货。

多年前放我进教堂尿尿的老太已经不在门口扫地了。

他运完最后一袋,跑出来和货车司机打招呼,双手合十,很隆重地行了大礼。

我爸可能真的做了神父。

原来神父也不过是份工作,跟工人、货车司机没什么两样,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可没人能够想到一个工人如今成了神父,他告诉我,一个男人,总是会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成就自己。


(2)

高三的那年,布道的场所从教堂移到了陈老板的货仓。在那里,我认识了一样试图窥探自己爸爸秘密的陈老板的女儿,陈鸿晔。

陈老板是教会的金主,鸿晔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小太妹,我觉得奈何谁生了这么糟心的闺女,信一个宗教都实在是件太过平常的事情了。

我爸对于自己的“组织”和“信徒”们的事情不再像过去一样讳莫如深,平日布道要准备会场,给信徒们发放课本、手册什么事情也会叫我帮忙参与。我渐渐明白,这压根不是什么天主教会,也不是任何一个我已知的宗教,而信徒们对爸爸的敬重甚至超过了他们曾经如此信仰的耶稣。

鸿晔比我低一级,可是在学校行事高调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每天穿得花里胡哨的,裤子比袜子短,上衣还不如裤子长。

在货仓见到她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她执意拉着我一起偷听了半天爸爸的讲课。

我不太相信鬼神,他的那套说辞不过是将东西方的宗教故事杂糅在一起教授给信徒,故事讲完,信徒们开始倾诉自己的苦恼,我爸在黑板上写下关键字。多年书法、绘画的练习,让他的板书看上去刚劲有力,如果信徒们是因此而愿意追随他,我觉得也不奇怪。

“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向信徒们说道,“你们跟着我,天选之人,一切都会好,你们犯的错由我来宽恕,前方的路,由我来引领。我向你们起誓,我一定比耶稣长寿,我保佑你们!”

“你爸爸说得真好。”鸿晔走在路上还不忘调侃我,“真是妙趣横生的演讲。”

“得了吧。”我觉得有些丢人,那种鬼话谁会信呀,“我们是校友,你知道吗?”我扯开话题。

“当然知道。你很出名。”鸿晔的回答出人意料。

我从高一进校一直默默无闻,成绩不拔尖也不拖班级后退,没干过坏事儿,好事儿也轮不到我,我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缘何而出名。

“傻子,谁叫你有个装神弄鬼的老爸。”


(3)

胡淑芬老太太是爸爸最年长的追随者,六十多,头发都白了,每周都挎着小包来听我爸布道,风雨无阻。

老太太的儿子多年前被人杀死丢进河里,被捞出来的时候都没留下全尸,最后是通过纹身认出来的人。

这把年纪的信徒还要叫我爸爸为“父”真让我意外。

鸿晔平时不学无术,我和她的共同语言仅限于漫画,《名侦探柯南》。她的大背包里永远只放几本柯南的漫画书,剩下的地儿全都留给化妆品和各种女生零散的小物件。

她一直坚信自己是侦探,而我只觉得她闲得没事干。

“那案子——我知道是谁干的。”她洋洋得意跟我炫耀,只打过一次照面,她便很自然地央求我帮她写作业,明明是求人,却还非要在我面前装出聪明人的样子。

可我不懂得如何拒绝她。

“你真棒。”我敷衍道,麦当劳的二楼只有我们俩,我的面前铺满了作业本,她胡乱翻看着漫画,用力吸可乐,一直到杯子里只剩下冰块,她又用吸管翻搅着冰块,发出轰隆隆的声音。

“我真的知道是谁杀的。”

“你说。”

“就那老太。”

“神经。”我懒得搭理她。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这就是唯一的真相了,不管你信不信。”

“哦哦哦我信,我信。”

“你可不可以认真听我说?”她抢过了我手中的笔,笔尖在作业簿上划下一道长长的的黑线。

“你说。”

鸿晔一本正经,咬了咬吸管,还要卖卖关子,“咳,我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是坏人!”

“诶诶诶,别呀!”她又从我手中夺过了笔,拉着我的手,一脸正色,“这次我说正经的!我跟哥们儿去事发的那条河边,就是抛尸的那条河,我们去招魂了。”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鬼魂从湖里爬出来了跟你讲的吧?”我很无奈,“难怪那么多人相信我爸的宗教了。”

“不不不,我们看见那老太婆站在河边,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瘆人吗?最瘆人的还没完呢,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还笑得超开心的那种。”

“喂喂喂,一本正经的,你别不信。”她用力地抓我。


(4)

最虔诚的信徒都能来我家里作客。陈老板和淑芬老太自然不在话下,还有一个常客是钟山。

他是程序员,斯斯文文的,挺有文化,没想到他也会信这种东西。

教会的宣传和物料制作全靠钟山,很多教会里的年轻信众也都是他拉进来的,用我爸爸的话来说,“搞创收全靠他。”

我爸爸的教会名字叫做“全心全意教”,听上去有点像是练习普拉提或是瑜伽的系列课程,事实上钟山确实也是如此对外宣传的,号称是“心灵瑜伽”,我爸摇身一变,对外就成了专题讲师。

反正无论是讲师也好,信众的神(父)也罢,我爸真的成了什么人物,即便是跟我讲话,口气也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总是摆出一副不怒自威的庄严,有时候像是突然意识到我们是父子关系,便又努力装出那种矫枉过正的慈祥来。

可说实在的,自从那个早上之后,我对他就只有敬而远之的悲悯,我想,或许就是在那个早上,真正的神已经断开了我们父子之间的情分,将他推向了一个遥远的、我无法触及的祭坛。

我高中毕业,他让我去外地读书,可我最后还是选择留在了本地。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希望我离开,可是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那一年,鸿晔升高三了。

全心全意教有一个资料库,全是他手写的材料,每一份都被装订整齐锁在家里的保险箱中。

材料都是信徒口述,爸爸在此之后亲笔录入的,说是资料,其实这也算是全心全意教徒们的忏悔录。

我无意中听过钟山的忏悔。

“我让他把自己的袜子送给我,我说,孩子,你穿白色的袜子很像迈克尔杰克逊。如果我跟他提要求他没有做到的话,我就不让他好过,我会在办公室对他大发雷霆,或者把他做好的资料扔他一脸。……上个星期,我送了他一双鞋,我让他穿着那双鞋来我家里,我给他喝了许多酒,他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从此以后我看见钟山都躲得远远的,任凭他看上去多么和善,也不会同他打招呼。

我跟鸿晔说起忏悔录的事情,她立刻来了兴趣,“你猜那老太会跟你爸爸忏悔些啥?”


(5)

即便是高三了,鸿晔却还是像没事儿人似的整天在外面瞎晃悠,实在闲得无聊就跑到我学校,买好咖啡,带上作业,看着我帮她做完。好几次想问问她未来有什么打算,可是最终还是作罢了,看着她在我面前嘴里叼着棒棒糖,就觉得其实对她来说,高考啊,未来啊,其实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鸿晔喜欢把系着手机的绳子挂在脖子上,绳子的用料粗糙,常把她雪白的脖子勒出一道紫色的印子。她又喜欢穿吊带这样暴露的衣服,就算是坐在大学里的图书馆,这个高中生仍显得过分成熟。

“我们去偷你爸的资料看吧。”就她那副闲得没事干的样子难道还指望我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吗?

我不置可否。

她真有多动症,不弄出点声响来,浑身不舒服,一会儿磨蹭椅子,一会儿又从作业本儿上撕纸下来,折成飞机,千纸鹤,堆在桌上。我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天分。

“好好收藏。”我把做好的作业递还给她,鸿晔将一堆飞机、纸鹤聚拢到我面前,“这都是我的祝福。”

“祝我什么?”

“祝你平安?”她看着我将所有的折纸都放进包里才安心。

“刘洲,你说我能上大学吗?”走到图书馆门口,她突然停下来问我,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我可说不上来。”

“如果我考不上大学,你就陪我一起去流浪,怎么样?”

“流去哪里?”

“你废话可真多。”她快步走下阶梯,将我甩在了身后。

“那去呗。”我说。

“真的?”她看上去开心极了。

“当然咯。”我也不自觉开心起来。


(6)

我的爸爸成了别人嘴里的“父”。

不管男女老幼,但凡是全心全意教的信徒都礼貌地称他为“父”,“敬爱的父”,正规得别扭,可他们却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稀松平常的。

从前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发现他的变化,上了大学之后回家的频率没那么高,结果每回去一次都觉得他变了一些。

留了长头发,脖子上总戴着串珠子,镶了金边的墨镜常挂在衣服领口。但凡开始说话便滔滔不绝,我接不上他的话,当然也听不进。

渐渐的,我也不愿意回家了,或许我离他越来越远的过程就是信众们和“父”越来越近的过程。

十九岁的生日是和鸿晔一起过的,她骑小电瓶车带我去那条河边野炊。 

“这条河有灵性。”她说。

我们俩坐在河岸边的石墩上,鸿晔问我,“父送了你什么?”

“全心全意教三个疗程的免费课程,你有没有兴趣体验一下?”

“这么棒!给我拿出去卖!”

她从电动车的坐垫下面拿出一个盒子,“呐。”打开一看是块卡西欧的电子表。

她迫不及待地看着我戴上手表,“真好看。”她自己总结,自说自话的样子跟“父”一样。

“这个好贵的吧。”轮到我不好意思了,总觉得自己无论是帮她做了多少作业,也比不上这一块手表来的贵重。

“别管这些,你能不能也满足我一个愿望?”

“你说,什么愿望都成。”

“我们去把那些资料都偷出来。”


(7)

因为十多年前的那场事故,城市的轨道交通建设就此停止,直到最近几年,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城市地下枢纽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施工。

到处都是修路和正在施工的指示牌,熟悉的路被禁止通行,原本不能走的地方又被开辟出了新的小道,城市的变化由内到外,自下而上,由量变到质变。

印象中我大学门口的进站口修了没几个月就完工了,簇新的指示牌矗立在学校正门的马路两边。

爸爸还在地铁站工作的时候说过,地铁是城市的血管,能将人快速传递到每个角落,只有地铁落成了,一个生动活泼的城市才真的建立了起来。

我能记得他说的话是因为那时候的爸爸跟这座城市一样生动、活泼,总是满身的汗味和烟味,他好像很喜欢工地,他说他上了工地可以不用睡觉。

“儿子,这座城市是由一群不睡觉的人建立起来的。”

我想我或许也沉浸在了某种关于过去的宗教之中了,越是旧事越是记忆深刻,而现在他无论说什么我也听不进去。

我跟鸿晔计划在他布道的那天回家盗窃。

鸿晔先去陈老板的货仓,确定了“父”正在给信众们布道之后,赶紧跟我汇合。鸿晔带了开锁工具,她说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这门绝活。

家里没人。接下来就是难度很高的保险箱了。

我不知道密码,鸿晔的开锁技巧要应对如此复杂的机关还显得稚嫩,最后只能一个个密码试,连续三次试错就要等十五分钟之后才能进行下一次。

我们磨蹭一会儿很快就到了下午。布道是四点钟结束的,之后的每一分钟我爸都有回来的可能性。

“快想想,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日子啊或者你爸平时喜欢的数字。”

“我不是都试了一遍吗?根本没有用!”我也急了,本来根本没所谓开不开保险箱的,可是此情此景之下,好像打开保险箱也成了我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我的生日,我爸的生日,他受伤那天,都不对。

最后鬼使神差似的,我输了地铁正式投入运营那一天的日期,保险箱“嘀嘀”两下,打开了。


(8)

胡老太的告白在最上面一层。

“那个不孝子,我要看着他比我更先腐烂……”

我爸随时会回来,心烦意乱我根本没心思看完,草草看了几行便直接跳到了最后。

“父啊,我不在乎死,我可以现在就去死,我可以给那个不孝子偿命,可是如果我现在死不掉,那就让我再跟着你做一些伟大的事情吧。”

全心全意教里没一个好人,包括我的爸爸,现在我终于知道,他成了一个邪教组织的头目。

我爸爸的个人资料不止几页纸那么简单,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密密麻麻记录了他每日的心得和体会。

“这才刚刚起步,我认为我应当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性能力,那股气蕴藏在我的体内,有朝一日必将喷薄而出。

信仰让我的毛发浓密。

我创造了一个美好的教会,一个好东西,我让不洁之人重获新生。

他们是否值得活下来全由父之意志决定。”

“我去,这不是神经病吗?”鸿晔将记事本扔给我。

“他已经站在了权利的巅峰。”我无可奈何地引用他写的话,“赶紧走,被他抓到就完了。”

我将手中的资料摆整齐,塞进保险箱,父竟然让我感到害怕了。

鸿晔还在那堆材料中翻找着什么,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塞进包里,然后将剩余的材料一股脑丢进了保险箱。

其实我大概也能猜到鸿晔抽走的那一张是谁的材料了。任何人都会袒护一下自己的家人吧。

陈老板卷入了我爸的邪教组织,说实在的我内心羞愧得很。这种收集他人忏悔的行为,或许也是父对信众们思想控制的一种方式。无论好人还是坏人,忏悔的秘密都该是属于个人的。

他们用分享秘密的方式换取了被宽恕的特权。而鸿晔拿走原本属于她爸爸的秘密,也无可厚非。

毕竟,无论是谁都会有关于恶的秘密。

鸿晔开着小电瓶载着我一路开,不知不觉又到了那条有灵性的河。她从兜里掏出烟,我用上次她落在我学校的打火机给她点了火。

“如果有必要的话,你是不是劝陈老板赶紧退教了吧。”

“不用。”她很坚决。

“你不怕他们哪天……?”

“不怕。就算发生了什么也跟我没关系。”鸿晔没所谓的样子就像是在对待每天的作业,“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去流浪,他们怎么样跟我都没有关系。”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鸿晔说,“这是城市里最后一条还没被污染过的河。”

平静的河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死去过许多人。不光是胡老太的儿子,这条河还淹死了不少前来玩水的游客,据说是因为湖底的地形复杂,水温不衡定,人就容易抽筋,而且水底下还有漩涡,一旦出了事,救都来不及救。

可无论关于这条河的流言蜚语多么可怕,还是抵挡不了前来玩水的人,来这里就不是迷信的人,就算迷信,来过,活过,也不再信了。

鸿晔掏出那张纸,然后用烟点燃了,火焰从下至上很快烧到了她的指尖。她甩了甩手,灰烬随风飘散,姿势潇洒得很。

五月的天气依旧微凉,鸿晔利索地脱掉了上衣和裤子,身上一道道紫红色的印子像是太阳下光怪陆离的剪影,随着一阵水花翻滚,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9)

种种迹象都表明,我爸最近在酝酿一个大计划。家里的门锁换了,越来越多的信徒得以来父的家里听课,家里的WIFI也被停了,信众们在这片闭塞、狭小的空间里过上了万众一心且又充满了希望的生活。

陈老板最近对教会的活动很不上心,好像跟父起了些争执。而鸿晔也不能像过去一样来去自由,她马上就要高考了,鸿晔被锁在家里,小电瓶的钥匙被没收了。手机限时使用,我们俩依靠着短暂的时间通电话。发短信太浪费时间了,唯有电话才好,就算沉默的时候也还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呼吸是个好东西,一呼一吸,感情全跟着电波吸进肚子里。

我真想将她从家里解救出来!

不过再等等,再等等,等她高考结束,我们的约定成了我的信仰。

信仰原来是这样的,实打实得被我握在了掌心。

陈老板的货仓不让用了,传播教义的地点直接搬进了我家,最后一次回家,所有信众坐在地板上,我爸招呼我关上门,明明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却第一次有了前来做客的感觉。

三教九流混在一块儿,屋子里的味道也变了。想回房间坐会儿,却被告知屋子里堆满了货。坐在客厅也不自在,别说我不自在了,他们也不自在,我爸也不讲课了,大家默不作声自顾自看着手中的讲义,礼貌地和我相视一笑,这些笑的背后是一页页纸的忏悔,如果我也朝他们笑,那么就代表了知道他们罪恶的我选择了原谅。

就算不是原谅,至少也是选择了无视。

我很快离开了那间房子。我想做些什么,可是懦弱的我只能在心里咆哮,对自己发怒。

想不了那么多了,我离家,越走越远,走到大街上,沿着十几年前我寻找爸爸的那条路,走去教堂。栅栏,红砖,彩窗,十字架勾勒了我记忆中的画面,可那一滩比红更加深刻的血迹却被时间给冲刷干净了。

刚才瞥了一眼信徒手中的讲义,别的内容都没记住,唯有一串数字我看一眼就怎么也忘不掉,0608,那是地铁正式开通的第一天,这个日期像是全心全意教的圣诞节,是解锁教会的密码。

可对我来说,那也是鸿晔高考结束的日子。

两个月之后,按照约定,我在学校的那一站等鸿晔考完试过来汇合。

下午五点一刻,她打来电话,“解放了。”

“恭喜恭喜。”

“我现在走路去地铁站。”她兴奋地大口喘着气。

“你打车来吧。”

“我都快进站了,就坐一次,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坐了。”

我从学校门口走向A进站口。

上午刚下过雨,柏油马路湿漉漉的。

“我看见你爸了!”她说,“今天他们教会出来搞团建吗?一堆人,还背个大包。”

“在哪儿?”

“地铁啊。”

“快走。”

“走去哪儿啊?”

“别上地铁。”

“啊?”

我说不上来,“信我,别上!求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门关闭的声音,信号突然之间就中断了。任凭我怎么喊电话那头也再没人理我。

就像是十多年前挂掉电话的早上一样,我茫然又无比绝望地冲进深邃的地下,寻找着黑暗中的那点光芒。

城市的地底下传来一声爆裂的巨响。

要命的信仰连同紧握着它的双手也一并被炸得粉碎,只不过手心里的爆炸声很小,小得可怜,可怜得卑微,卑微得还没来得及摊开来就被消灭殆尽了。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