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降临了。

夜行动物

作者/马鹿

几乎就只有一周的时间,一周之前,她发信息告诉我自己的预产期提前了,当时我还沉浸在半年前她婚讯的余波之中,大学毕业之后,她便像是这样,久不久出现一下,告诉我一个惊天大事件,然后给我慢慢消化。

一周之后,她消失了,从我们所有人的社交网、朋友圈中彻底消失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和她的关系已经成了没有好到必须要找到她,甚至是没必要去问一下为什么要拉黑我的地步。

而在一周之前,她还热络地跟我分享着一个看似私人的话题——预产期,我也给了关切的回复。

可我没有告诉她,对于她怀孕这件事我是多么的失望和难过。

我想,她是不是也一样有些事情没有告诉我呢?比如说,如果我一周之后不见了,请不要来找我。

诸如此类的。


1

虽然距离高考不过剩下几周的时间,可是只要沈玮晚上发消息叫我出门,我还是会趁我妈妈睡着,偷偷摸摸溜出去,要是她没有睡着,抓我个正着也没有办法,大吵一架之后我依然会义无反顾地离开家。

沈玮必然就坐在马路牙子边等我,还有贾青,我们三个人,从最繁华的中山路走到学前街。走累了就去街角的麦当劳或者是招商银行自动取款机的隔间吹会儿空调休息一下。无论去哪儿都有人赶我们走,麦当劳里那个恶霸流浪汉,他看我们不顺眼,每次我们去坐没一会儿他就要过来找茬,店员也拿他没有办法,我跟贾青还打过他一回,把他脸都打破了,流了点血,可下次见面他照样还是跟我示威。沈玮说算了,还是去ATM的隔间坐会儿吧。可没坐一会儿就听见小扩音喇叭里传出一个男人疲惫的声音,警告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我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大马路上,三个人,对于高考没有期待也没有冲劲,只是单纯地享受高中三年最后的时光。

贾青准备去南京做生意,他已经决定了,考不上大学的话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沈玮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考上什么学校。

“豪生,不如我们谈个恋爱吧。”沈玮对我说。

我喜欢沈玮好久了,高一的时候为了能和她搭上话,我跟踪了她有一年多的时间,每天坐她坐的公交车,绕很远的路回家。

贾青不发表意见,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来,默默地抽着。

“谈呗。”我趁沈玮反悔之前赶忙回答,一点矜持都没有。

“那行,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她闭上眼睛,嘟起嘴,“亲我。”

我心跳得飞快,不知道该亲哪里,亲嘴的话要不要伸舌头,贾青冲我眨眨眼睛,意思大概是你再不亲我就要上了,我连忙凑近,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如果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我不会那么草率地对待自己的初吻。


2

沈玮的爸爸是个穿着打扮很时髦的中年男人,这样的男人要么有一个同样时髦、轻浮的老婆,要么就没有老婆。

沈玮大部分时间都跟时髦的爸爸一起生活,偶尔也去妈妈的家里住上两天。比起她的爸爸,沈玮妈妈的经历更加传奇一些。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将她夸得惊为天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沈玮妈妈都是我们那群男生无处安放的荷尔蒙最后的出处。有传奇,当然也有不少闲言碎语,据说她妈妈是个蛇蝎美人,和沈玮爸爸离婚之后又再婚过好几次。在少男少女的眼里,大人是否忠贞,一段牢靠的婚姻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沈玮的漂亮是爸爸妈妈优点的集合,可她又没有漂亮女孩的公主病。当我努力依靠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成为学校最臭名昭著的几个差生之一时,反倒鼓起勇气和她成为了好朋友。沈玮的成绩也不怎么样,属于看上去乖乖的女孩,成绩却怎么也上不去的那种,坏学生之间即便隔着几个班也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志同道合。

我不是没谈过恋爱,可对方是沈玮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跟情感相关的细胞全都被调动了起来。天气、云层甚至是光线的变化都触动着我敏感的神经,我不想运动,不想逃课去打桌球,不想去网吧,我想牵着沈玮的手陪她聊天,我想一个人的时候想念着她,我想写诗,我想歌唱,我想哭。

恋爱的第一天,放学之后,在好朋友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之下,我们俩一起肩并肩走去车站,那天放学时的公交车像是婚车一般,晚霞像焰火。


3

其实上大学对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必要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特别认同贾青。只是我从来没有他那种面对现实的勇气,而他的勇气来源于何处我也未可知。

贾青中等个子,白白净净的,我一直都觉得这样的小个子不好惹,确实也是如此。我和他认识源于高二的一次斗殴,那时外校的一个男生因为我抢了他的女朋友,带了几个人来我们学校门口堵我。贾青见义勇为地冲了过来,跟他们扭打在一起。

事后我请他吃饭,我问他为什么那么能打?他说其实打架也算不了什么。

贾青小时候经常被打,他爸爸在建筑工地工作,平时喝多了总喜欢打他,在他初三那年,他的爸爸因为一场火灾死在了家里,贾青说那其实是他放的火。

我从没有问过他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因为就算是真的,我也会替他感到庆幸。

为了我可怜的母亲,我专心致志,几乎尽全力参加了高考。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太不酷的事情了,然而我又说不出来它不酷的理由。

或许一直以来我都用酷来做自己无能的理由,去做一些愚蠢的事情。

可我能肯定,和沈玮在一起,绝对不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她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贾青参加了第一科的考试之后便消失了,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和沈玮都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准备去学校报道。贾青兴奋地告诉我们说自己跟朋友在南京开了家奶茶店。

于是我们仨一起去了南京,贾青的奶茶店离我们学校并不远,应该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我对贾青就有些厌烦了。

他显得比我更酷,更实在,好像也更自由。

而我呢,我根本不知道上大学的理由,原本以为能够放飞的生活也被死死地控制在有限的生活费之中。

去往的南京的前一天,我还见到了沈玮的爸爸,那个时髦的男人显然对我失望极了,他或许以为我能更时髦一些,可我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学生罢了。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非要我穿上他的西装,然后让沈玮穿上她妈妈留下来的衣服,他命令换装后的我们站在一起合影。

印象中,那是我和沈玮第一次合影。

晚餐后他送了我一个zippo的打火机作为见面礼。


4

上了大学之后我变得乖巧、安份了不少,或许这才是我的天性。贾青自然还是我行我素,据说他现在还涉足二手车行业,每次来学校都换不同的车,很神气,他因此还在我们学校找了许多姑娘做女朋友。有时候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没多久就能接到他约我出来玩的短信息。

沈玮看上去跟我一样,上了大学之后反而更加迷茫了,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她不想参加社团,对学生组织也没有意向。不想学习,都不是自己选的专业,更谈不上喜欢了。想出去旅行,可是又觉得去哪里都没劲,于是只好待在学校。她甚至不想化妆,和我一起吃饭也是病恹恹的满脸的倦容。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唯一让我们俩都释怀的,就是贾青汽车的轰鸣声,只有坐上了他的车,我才不用顾虑沈玮的快乐与否,仿佛这时候贾青替我分担了让沈玮不快乐的责任。

可我感觉沈玮这时候恰恰又是最快乐的。

我真希望那辆车可以从白天开到黑夜,永远不会停下来。


5

学校以南几公里就是长江大桥,贾青告诉我周五可以一起去桥墩下露营,其实我不喜欢露营啊、烧烤这类的活动,可周五是七夕节,我也实在不知道该带沈玮去哪里过这个莫名其妙的节日。她最近脾气变得比往日更加古怪,我好好跟她说要不一起去看个电影,她就很不屑地说干脆直接开个房间看电视就好,何必浪费时间去电影院。

原本接吻也充满仪式感的两个人,现在做爱也有些敷衍了事,她从前还喜欢跟我提这要求提那要求,可是最近一次,我分明看到了她在我高潮的时候眼神中的轻蔑和厌恶。

是吧,那是轻蔑吧,亦或是一种无可奈何,我不知道她是否从我眼中读出了同样的东西。

可是我几乎又非常肯定,我们内心依旧相爱。

她不厌其烦地每天打电话叫我起床,睡觉前又一定要听到我的声音才肯睡下,她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让我走在内侧,即便是情人节的安排,说实话,我知道,她是想替我省钱。

我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我的妈妈是纺织工人,她一个人将我带大,每个月能给我一点生活费我已经足够感恩了,不能奢求更多。我没什么经商的头脑,只是偶尔打打零工也并没有让我的经济状况有任何好转。

沈玮的家里也出了些状况,她的爸爸替朋友担保,结果朋友投资失败跑路,她爸因为连带责任被人追债。最后他只得卖了家里唯一的房产才算平息风波。沈玮在老家也没有家了,她爸租了房子,和她的妈一样,都是住在“别人”的家里。

有时候我真想替她分担一些什么,可是又无从下手,无非是更体贴一些,更顺从她一些,做爱的时候更卖力一些,我无法从精神和经济上解放她就只能在肉体上用尽全力。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肉体上的接触成了简单的两坨腐肉之间的撞击,我觉得自己和她都可悲极了。

这好像跟钱有关,好像又跟钱没什么关系,沈玮并不期望我能挣钱帮助她,她不期望任何人用钱来满足她。她仅仅是感叹,“要是我爸妈没有搞成那样就好了,哪怕是和从前一样就好,那个程度的话,无论我想干什么都可以吧,我跟谁在一起都不会被人说闲话了。豪生,你知道吗,我最讨厌被那些原本和我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女人说闲话了。”

还好我们周五要去露营,抛开一切烦恼,只有我们三个人,还是和过去一样。


6

长江不像是大海,靠近一点就会有浓重的特定的味道,贾青的车沿着桥墩下的小路一路向前开,窗外是青草和泥土混合着夏天的气息,当我们打开车窗的一小条缝,这些味道便很快的和车内劣质香水的味道合二为一了。

贾青熟练地支起了帐篷。我们刚到江边的时候是黄昏,等到他支好帐篷和烧烤架的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我们根本没空关心日落,事实上在这雾蒙蒙的天里也根本看不清什么日落,太阳在一片混沌的云层间上升又下落,毫无仪式感可言。

跟着,夜晚就降临了。

烧烤是这样的,无论手里的食材是怎样的,只要加热到一定的程度撒上重口味的调料,最终入口的味道就不会太差,配上酒精入肚,那简直就是飘飘欲仙了。有时候细想一下,无论人的出生如何,可是只要像烧烤一样,随意放在炭火上烤一下,放上乱七八糟的调料对付一下,虽然是众口难调,可终究也就习惯了,妥协了,接受了。

贾青是烧烤大师,我将串好的肉串递给他,他烤完撒上调料,第一口由沈玮品尝。

我们三个都喝多了,蚊子咬在身上只是觉得痒,挠得手上、腿上都破了,流血了,也不觉得烦。

“我们下去游泳吧。”沈玮的脸映照在篝火之下显得红彤彤的,像个洋娃娃。

“走!”贾青开始脱衣服了。

长江水并不干净,上面漂浮着人们丢进去的生活垃圾,什么都有,塑料袋、饮料罐,盒饭,零食的包装纸,或许还有尸体。白天看一眼就觉得恶心的地方,要我跳进去游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因为喝了酒,好像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都有了可能性。

“里面有寄生虫吧。”我说。

“那么怕死吗豪生?”贾青笑道。

沈玮将喝完了的啤酒罐扔进江水里,很快的,那个百威红色的罐子像个小小的浮标似的漂浮在江边离我们不太远的地方,它随着水流开始缓缓向下游漂流而去。

“谁要是捡到了罐子,我今晚就跟谁睡!”沈玮说,我不知道她是因为喝多了,还是本意就是如此。

贾青兴奋地往江里跑,我看着杂草成了他的背景,听着他大步踏过河边的细沙、碎石,注视着那个白净的屁股沉入了江中。

江水和他的头发一般灵动,他小小的头成了长江的一部分。

他奋力地游向反射着亮光的百威,势如破竹,无可抵挡。


7

我至今无法平静地回忆起那个夜晚。一想到我后来做的事情,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并不是良心上过不去,而正是那种心安理得让我发毛。

我和沈玮分手了,应当算是相当和平的分手,那天晚上之后我再没和她说过话,一直到两年之后,我们都大学毕业。她成了社区档案管的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天穿着藏青色的工作制服,肉色的丝袜,按时上下班,那时我们才又联系上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情。

没想到她和贾青也分手了,后来我们像老友似的聊天,只聊近况。

对于大学最后的时光,我们都避而不谈。

后来她突然告诉我,自己要结婚了,新郎是他们社区的程序员,没过多久,她怀孕了。

贾青离开南京的时候最后和我喝了一次酒,他说自己已经甩掉了沈玮,贾青问我要不要让他当时的女朋友陪我一晚,这样也就算是赔罪了,以后还能做兄弟。

我同意了。

我和他女朋友走进了他给我们开好的房间,可是无论她怎么帮我,我就是硬不起来,我究竟还是想起了沈玮,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姑娘最后放弃了,她说,“你有心事。”

我点头。

“跟我说说吧。”她躺在我的怀里,像一个真正的女朋友那样真诚地希望能和我聊聊。

于是我跟她说起了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情。

看着浑身湿透还冒着臭气的贾青,沈玮显然并不想就这么算了。现在十二点还不到,夜晚才刚刚开始。

“豪生,你也做点什么吧。不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跟贾青睡了。”她很平静地跟我说着话,眼角透着笑意,我知道她还清醒着,只是带着酒意。

贾青根本无所谓,他知道今晚一定能睡到沈玮。他光着身子将百威罐子高高地抛起,然后稳稳地接住。

夜晚还流浪在外的野猫小心翼翼地沿着岸边的碎石路走向不远处的垃圾堆,它在那里翻找着食物,一想到刚才贾青就在这么一条垃圾成堆的河里游泳,我就感到恶心。

烧烤的火堆还未熄灭,噼里啪啦,柴火突然爆裂的声音吓得不远处的野猫缩起了身子,它喵喵喵地冲我们嘶叫。

“那猫是不是想来吃我们的碎骨头啊?”贾青拿起手中的鸡翅招呼道,那只猫似乎真的被吸引了过来,它一点一点狐疑地试探,然后走近。

“你还爱我吗?”沈玮问。

“爱啊。”我回答道,“当然爱。”

“去杀了那只猫,放在火上烤。”她很平静地说,眼角的笑意也不见了。

那只猫仍义无反顾地往这里走,贾青也不逗它了,他默默地站起身,站在原地,我能感受到他在看我。他们都在看我,只有那只猫没看我,它的眼里只有食物。

我们俩,哦,不,我们四个都是可悲的夜行动物。

“我用钢叉插住了猫,可是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死了,我只知道钢叉已经将它死死地插住,我举起叉子,往上浇了不少油,可怜的小东西像是洗了一个澡似的。它没死,它奄奄一息地被我牢牢固定在叉子上。”

“我不想听了。”姑娘说道。

可我并不准备就此停下,“火苗很快就窜到了它的身上,一瞬间就着了,如果这时候将它丢进江里,它是不是就有救了呢?可我那个时候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姑娘看到我的下体硬了,不知道是为了完成贾青布置给她的任务,还是为了不去听我讲述那个晚上残忍的故事,她俯下身,温暖的口腔像是烈火把我包围了。

“我看着它被烈火炙烤。贾青喝了许多酒,他唯有喝酒才能保持镇定,我知道他确实被我吓到了。沈玮并不惧怕正在行凶的我。她接过了贾青的酒瓶,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二锅头,她一饮而尽。”

我感到体内有东西要喷薄而出。

“我将烧黑了的钢叉,连同那只臭气熏天的猫一起扔进了江里。沈玮和贾青拉着我走进帐篷,我看着他们俩在我的面前脱光了衣服,他们放肆地接吻,舔舐着对方身上的汗液,嘴里的口水。”

姑娘的速度越来越快,我有点受不了了,可她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他们拉着我,但我没办法加入他们,我走出帐篷。里面充斥着他们的喘息声,帐篷摇摇欲坠,金属拉丝和有机纤维塑料互相拉扯,像极了猫快被烤焦时脂肪被燃烧至爆裂的声音。”

“我用剩下的食用油浇满了贾青那部神气十足的小汽车,像一个熟练的烧烤师傅那样。最后,我打开了汽车的油箱。”

我用的是那支zippo的打火机,那是沈玮爸爸送我的见面礼。

我将打火机轻轻地抛向空中,真的是用了最小的力量,它在空中短暂停留了不到半秒钟。

那半秒,我感到温暖而盲目,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降临了。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