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两个人抱持着完全相同的爱。

无人等候

作者/与路

你应该来看看,这里山中的秋日,古老教堂的壁画,还有河流在城市中穿梭而过时的平静沉稳。苏格在几天前的邮件里如是描绘道。这封邮件,连同之前的许多封,以及更早之前发生的事情,荔枝本没有当回事,但刚刚接完的母亲的一个电话,让她又把它翻了出来。

这一天屋外阳光明媚,荔枝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却觉得全身冰凉,手臂的骨头里像是灌了冰进去。这种感觉近来一直困扰着她,伴随着小腹隐隐的坠痛。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只是一些胡思乱想的结果罢了。

房东太太来敲门。那是一个神色阴郁的女人,有着与时代不相符的古怪习惯。她每个月会准时来收房租,而且只接受现金,拒绝银行卡转账,也拒绝了荔枝按季度支付房租的提议。不过她偶尔也会展现出温情的一面,比如那碗让荔枝一直记忆犹新的红糖醪糟汤圆。

拿出早已备好的钱递给房东太太,荔枝出门去散步。今天是周六,对面的学校里人很多,她从大门走进去,往右拐到一片樟树林下。旁边不远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学院,一幢很有艺术气息的红房子。荔枝在路边的铁质长椅上坐下来,脚边是成片的蝴蝶花。母亲的那通电话里,她试探的语气,狐疑的声调,都像是一团团灰色的云,在荔枝的脑海里盘旋不止。

她想起几个月前的那天上午,自己就是坐在这里,然后苏格走过来,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展览的位置。荔枝想了想,给他指了指身后的红房子,她猜那里应该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苏格道谢离开后,荔枝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也起身朝红房子走去。她并不是要去与他相遇,就在刚才他问路的一瞬间,她甚至连他的长相也没有看清楚。在这所大学里各处闲逛,这不过是她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而已。

她算是重庆人,至少她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对人说的。但其实她的父亲是广东人,到重庆来做红酒生意时结识了她的母亲。在荔枝五岁那年,外公外婆相继过世后,她的父母便决定回广州发展。荔枝在那边一直长到十八岁,高考完才又回到重庆读大学。

父母其实更希望荔枝留在广东,去北京或者上海也行。她表面上答应着,填志愿的时候却一意孤行,选择了重庆沙坪坝区的一所学校。四年后,她就彻底爱上了这座城市,再也不想回广东。

她认为熟悉的地方给人一种的恐惧,家人密不透风的关心,朋友无休无止的问候,潜意识里会让她想要逃离。广州就是这种地方。即便是留在重庆,毕业后她也选择远离自己的母校,到遥远的城市北端去租房,尽量避免遇见熟人。住处紧邻的这所大学给了她合适的安慰,既提供了一种她所喜爱的充满活力的轻松氛围,而自己又不必完全置身其中,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优雅姿态自由进出。

红房子的大门进去是一条很空旷的通道,两旁立了许多雕塑和装置作品。一楼是由几个大小不一的展厅组成,经常举办一些以高校教师和学生为主体的展览。荔枝拐进左边一扇门,里面的空间更加开阔,迎面的墙壁上写着这次展览的主题:坚守的岁月——大后方主题艺术创作展。

荔枝往里面走去,只看见很少的一些人。角落里一幅硕大的油画面前,站着一个背双肩包的人。荔枝扫了一眼那幅画,画面中间靠右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带着一副圆框金丝边眼镜,正对着台下作振臂高呼状,画面左下方是无数攒动着的后脑勺。

意识到有人在望向自己,画前的人转过身来,他立马就认出了荔枝。

“你好,我叫苏格,谢谢你刚刚给我指路。” 他朝荔枝走过来。

“我也不确定你是要来这里,还好没有跟你说错。” 荔枝尴尬地一笑。

“你喜欢看这些东西吗?”苏格指了指墙上正在展出的画。

“我只是偶尔到学校里面散步,打发时间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苏格又问道。

“荔枝。”她没有说自己的姓,这是她一贯的回答方式。

“是那个‘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的荔枝吗?”

荔枝有些意外。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说明文《荔枝图序》,里面引用了这个句子。说明文在教学里只占很少的比重,老师一般是让学生自学,不会要求背诵。荔枝也是因为课文的题目里有自己的名字,才去认真读了一下,她没想到苏格随口就背出了里面的句子。

苏格解释说,自己上中学的时候最喜欢上语文早自习,可以一遍一遍地朗读课文。荔枝这才发现,他说起话来字正腔圆,有种新闻联播主持人的派头。

展厅有一侧是一整面玻璃墙,荔枝看到上面映出的她和苏格的身影,莫名想起一部韩国情色电影里的画面。夏日午后,男女主角在一家书店偶遇后,男主角尾随女主角到了一个展厅里面,看看四下无人,他们便靠在墙上纠缠在了一起。

时间已临近中午,苏格提议他们一起去找点东西吃。出来得太久,又在外面晒了会儿太阳,荔枝嘴里早就有些发干,正想找地方喝点什么。苏格的提议是一个合乎情理的试探,温和得像一杯放凉至三十五度的白开水,正好浇在荔枝空空荡荡的舌苔上。

出校门右拐,沿着围墙走上大约五六百米,围墙往里凹陷进去的地方,是这所大学著名的小吃街。荔枝带苏格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周围全是青涩的面孔和肆无忌惮的说话声,让她有一种重回大学时光的感觉。

苏格说自己在杭州一所大学念美术专业,今年大四,刚刚做完毕业设计。他已经申请到地中海沿岸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很快就要离开。这次就是趁还有时间,到处走一走,权当是毕业旅行了。

吃完饭后,苏格抛出新的提议,让荔枝做向导,带他逛一逛重庆,因为这里的街道弯路和起伏太多,他一不小心就会走错。这又是一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提议,荔枝没有拒绝,但其实她知道,自己根本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向导。

他们按照苏格来之前就做好的攻略,去了朝天门和洪崖洞。这两个地方荔枝都是第一次来,除了地名听起来熟悉得仿佛就在楼下外,她所知并不比苏格多多少。在重庆读大学这四年,她很少出去闲逛。她发现苏格说得没有错,这座城市真地很容易让人迷路。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他们从七星岗一家小酒馆出来,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果味酒的余韵悠长,正好与路灯光在夜空中的朦胧相仿,他们没有多喝,荔枝却感觉自己有些醉了。每一条街道都似曾相识,但是又不敢确定名字和地方,他们本可以问人,或者打个车也行,但他们没有。有那么一瞬间荔枝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沿着脚下的路一直向前走,就可以到达没有人认识的远方。在这样的夜晚,他们可以借由疲惫与迷路之名,在任何一家酒店门前停下脚步。


荔枝并不想在外形上获得别人的认可。但今天是个例外。出门之前,她花了冗长的时间来试衣服。这一切繁琐得如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她细细品味着每一套衣服上身时那微乎其微的差别。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是神,那些由五颜六色布料拼接起来的衣物是来自俗世的祭品,在身上短暂停留之后就被弃之如敝履。神与造物等同,在接受与拒绝的往复试探之间,神总是选择最好的。那是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她记得有人告诉过她,今天这样的场合,应该尽量穿得宽松一点。

房东太太正在接待一群从区县赶来参加体育考试的学生,她越过一颗颗脑袋望向荔枝,脸上的表情大为不解荔枝早已预料到,这是需要巨大勇气的时刻,但仍在走上大马路时显得信心不足。

她想起小学五年级时,自己参加儿童节演出时的情景。那时候需要先在教室换好演出服装,然后穿过一个操场,去到学校的礼堂后台候场。她们排练的是兔子舞,每个人头上戴了有两只耳朵的发箍,穿着粉红色的裙子,身后还拖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没有演出任务的同学已经提前到礼堂里面坐定,操场上空无一人,但荔枝穿过操场的时候还是十分紧张,感觉像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她。她一紧张就会想要小便,小腹的充溢感直到演出结束也没有消退。

今天,同样的感觉再次袭来,而且更加强烈。双腿向前迈出的时候,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她的大腿根部集结,想要冲破她辛苦预设的防线。这算是开始还是结束?她徒劳地问自己。

两天前在医院的时候,荔枝以为医生会问她很多。那是一家小医院,但是里面门庭若市,排队等待的人坐满了走廊。她看见排在自己前面的人一个个推门进去,脸上表情凝重,像是要去聆听命运最终的审判。

荔枝带上耳机,里面传来一首摇篮曲的声音,轻柔,纯净,闭上眼睛就可以隔绝眼前的世界。轮到她的时候,一切却比想象中的要简单。医生只是机械地问了几个问题,并没有让她太难为情,然后便让她去抽血化验,和做一些其他的检查。

结果早已注定,在她之前看到那条红杠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她并不期望有任何改变。做完检查回来,医生看了看手中的单子,又抬眼看了看她。荔枝抢先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医生听了先是一愣,然后便熟练地写了药方,让她拿药回去先吃两天。他说周末他会在另外一家私人诊所,让荔枝到时候去那里找他。

那是临近郊区的一处高档小区,医生说的私人诊所位于其中一栋楼里的十三楼。她到达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正好是之前约定的时间。她向前台的护士报了姓名,护士就领她朝两扇紧闭的大门走去。

接下来的一切如同发生在梦中,仿佛在这个陌生空间里行走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存在于另外一个平行宇宙中的她。她从护士手中领到一个小瓶,三颗白色的药片静静地躺在里面,像三道白色的催命符。她喝了下去,药片很快就将在胃液中分解,一切都会变得不可挽回。这是她的决定,也无需挽回。

她坐在马桶上,闭上眼睛,想象着成群结队的药分子,挥舞着刀剑,通过毛细血管组成的秘密通道,向子宫壁上那个小圆点狂奔而去。她很难把这个圆点与往常见过的那些满地奔跑的小孩联系起来,二者之间太过遥远,隔了太多未知的光阴。这样遥远的因果联系让她产生了一种荒诞的感觉。

等待远比想象中漫长,荔枝一次次尝试着绷紧神经,以迎接痛感的到来,并因此变得疲惫不堪。她耐心耗尽,决定放松警惕。这时候疼痛犹如一道闪电,在黑暗深处划过神经末梢,迅速汇聚成一股蛮横的力量,直击她的小腹。

手机响了起来,显示屏上的那个名字让她感受到一种莫大的讽刺。电话那头是二十多年前给了她生命的人,而现在,自己却在亲手扼杀另外一个生命。她咧开嘴笑了。第一次,她们以两位母亲的身份进行对话。

“你在干什么?”母亲在电话那头问。

“在外面和朋友吃饭。”荔枝早已想好应对之词。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母亲真相,这只会让她在催促自己回广东这件事上更加变本加厉。

“下个月是你爸生日,有时间回来吗?”

“再看吧,现在还不知道。”

“五十岁啦,是大生……”

这时候茶杯在地上摔碎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怒吼道:“叫她别回来了,永远都不要回来,最好是死在那里。”

每次电话里提到回家,总是会这样不欢而散。这几年来,每周母亲都会给她打电话。她曾用过各种方法劝荔枝回去,但都失败了,现在这仍然是她们讲电话时的固定内容。但荔枝猜想,他们内心也许早就放弃了。

母亲还接着说了些别的事情,她也像往常那样应付着。挂上电话,她发现一切都已经结束在一滩暗红色的液体里。这并不是悄无声息就发生的,只不过她没有注意到。一段空白,如此意外地嵌进了她人生中极具纪念意义和荒诞色彩的一天。她试图回想与那通电话同时发生的事情,却发现脑海中浮现的只有母亲絮叨的声音和父亲发怒的面容。后背汗水湿了一片,布料贴在肉上,油腻得像是在太阳底下暴晒的猪肉。这勉强可以算是一种佐证,证明她刚才经历了人生非同凡响的时刻。

医生又开了一些药,提着这些药走出来的时候,荔枝感觉自己轻飘得像是纸片人,仿佛全身都失去了重量。小区大门斜对面有一家小餐馆,荔枝走进去坐下来。她要了一碗早餐卖剩的豆浆,端起来喝了一口,觉得寡淡无味,就问老板要了白糖。她先加了一勺,尝了一下觉得还不够,就又猛加了几勺,端起来再喝,才尝出一点甜味来。老板在旁边看着,本想劝她不要加那么多糖,但看到荔枝端起碗来大口喝豆浆的样子,就什么也没有说。荔枝的喉咙滚动不停,一口气喝完那碗豆浆,才觉得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

她往住处走回去,越走越觉得身上冷。如果说在重庆的这几年,她对孤独有所体悟的话,那便是在此刻。她突然懂得了从外部的角度,借用行人的目光,借用路旁九重葛的目光,借用风景与岩石的目光,来观看此刻的自己。一具盲目向前移动的躯体,弱小,无知,耽于幻想,充满了毁灭与孤寂的味道。

母亲的电话又打进来,荔枝任由铃声响着,既没有按接听键,也没有按挂断键。打一千遍一万遍又能怎么样,能聊的就是那些话,再也不会有任何新鲜的东西了。

铃声固执地响到最后一声才停下来,荔枝头都快要听炸了。她拿起安静下来的手机,翻开通讯录,滑到一个号码上,然后拨了过去。苏格有些意外,没想到荔枝会突然给自己打来电话。

他并不是第一次与女孩发生这种短暂而迅速的关系,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静默,将各自的联系方式当作角落里的一件器物,不必拂拭灰尘,也懒得挪动位置,等它自己在遗忘中消失踪影即可。

荔枝早已计划好,这只是一次例行告知,并不会掺杂任何意义上的诉求。她尽量简短地叙述了自己是如何发现例假没有按时到来,和试纸上那条红杠跳出来时的糟糕心情。苏格在电话那头始终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听筒里不时传来的欢呼声和嬉闹声,荔枝会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别担心,我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就是跟你说一声。”荔枝想他可能在电话那头已经吓傻了,男人这种动物,总是容易在关键时刻陷入一种功利的算计之中,并因此变得犹豫不决和胆小怕事。

“我在拍毕业照呢,要不我晚点打给你吧。”苏格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荔枝想,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吧。苏格作出的选择,不过是契合了人性中惯于退缩和躲闪的那一部分东西。在这件事情上,看起来谁也不应该受到责备。

她进门时的样子一定把房东太太给吓坏了,后者从楼道里的沙发上抬起头,惊恐而又怜惜地看着她。荔枝朝她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镜子中的那张脸,瘦削,苍白无血,荔枝才明白房东太太刚才的表情并无任何夸张的成分。她也被镜中自己的样子吓到了,甚至一度担心自己会就此死去。床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荔枝拖着步子走过去,把身体丢弃到床上,拉过被子来胡乱盖上,睡了过去。一件大事完成了,她需要这样的休息,暂时忘记一切,以一场睡眠的时间泅渡到一个新的起点。

房东太太敲开房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荔枝没有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那个老妇人一改往日的冷漠,端着一碗红糖醪糟汤圆站在门外,说自己的儿子今天回家来了,想吃这个,煮好了也顺便给荔枝送一碗来。荔枝赶快道了谢,双手把碗接了过来。碗很烫,她捧住的时候觉得心头一热。

也许房东太太是真怕自己死在屋里,影响她以后的生意,所以借送汤圆的机会来确认一下。又或者是她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在女人固有天性的指引下,过来关心一下自己。荔枝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没有见她儿子回来过,若不是她自己以前讲过,荔枝会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拥有不菲房产的孤寡老人。

吃汤圆的时候,荔枝才看见苏格发过来的一条短信,很长,有一两百字。他先是略带责备地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跟他讲。那口气仿佛他们之间并不是只有过一面之缘,而是需要事事告知的恋人。荔枝苦笑一下,觉得他未免也太郑重其事。苏格还嘱咐她要及时去找医生复查,并为自己没有办法飞过来看她感到抱歉,因为他即将动身前往国外。

荔枝还能说什么呢,她不是一个善于制造麻烦的人,哪怕是那些看起来是理应如此的事情,她也害怕因为自己的开口给别人造成负担。她将盛汤圆的碗洗干净,拿去还给房东太太。后者正坐在那里看电视,那几乎是她唯一的娱乐活动。荔枝向她道谢,汤圆确实很好吃,甜而不腻,软糯而不粘牙。房东太太起身接过碗,问她想不想再来一碗,厨房里面还有。荔枝说自己已经饱了,吃不下更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已经回到正轨,除了两件事情。首先是荔枝经常觉得身上发冷,进而发展成晚上容易睡不着觉。其次是她和苏格没有就此断了联系,反而隔段时间就会有交流。通常是苏格找她,通过邮件的方式,问问她的近况,偶尔也闲扯几句自己在国外的留学生活。

说到冷,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广州度过的荔枝,在回到重庆之前,对于冷是没有过认知的。大一上学期在重庆度过了一个冬天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世间真有地狱,那她会把它想象成重庆冬天的样子。现在她身处盛夏,却觉得比身在重庆的冬天更冷。

尤其是到了晚上,本来已经热得大汗淋漓,但是荔枝的骨头里却仍然只感觉到冷。她不敢开空调,怕把自己吹成一具尸体,从里到外都凉透了的那种。

她就这样在热与冷的双重袭击下,独坐到凌晨一两点钟。有一天这个时候,她在冰箱里发现了半瓶红酒。她记得那是有一年中秋节公司发的员工福利,拿回来喝了几口,就放在那里忘了扔掉。荔枝拔掉软木塞,就着瓶子喝了一口。

那种味道很难描述,喝起来已经完全不像酒,倒是有点像兑了水的醋。当奇怪的液体流进胃里的那一刻,她突然像是找到了依靠,觉得长夜漫漫也不是那么可怕。所以第二天,她新买了两瓶红酒回来,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喝一杯,并且渐渐成为一种雷打不动的习惯。

荔枝并不觉得自己是在酗酒,因为她永远只喝一杯,从不过量。这样的量,甚至都不能让她进入微醺的状态,也不会让她马上就有想睡觉的感觉。也许她只是单纯需要这样一种仪式感,好让她在面对黑夜时不要那么惊慌。

在这样的深夜,她偶尔收到苏格发来的邮件。他总是在末尾写一句,给我讲讲你身边发生的事情,或者是,让我知道你的近况。她不太明白他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什么,除了那次短暂的相遇,他们根本算不上很熟。出于礼貌,荔枝会回复他,但是都很简短,因为她的生活实在是没什么可讲的。

苏格问她为什么每次回复邮件的时候,都是国内凌晨一两点钟左右。苏枝只说因为没什么事做,又睡不着,就顺便把他的邮件给回了。这时候,苏格就抛出了那个让荔枝有些吃惊的建议。他问她,有没有想过去国外看一看,他现在待的国家就很不错。

刚大学毕业的时候,荔枝是有想过这个问题的,但是现在,她觉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机。所以她并没有把苏格的这个提议放在心上。过了几天,母亲打来那个电话,说要到重庆来见见几个年轻时候的老朋友,顺便也来看看荔枝。但是荔枝明白,她在重庆根本没什么老朋友,即便有,也是那种可见可不见的。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回过重庆,这次回来,更多地是为了看看自己。

那个位于地中海之滨的遥远国度一下子变得闪闪发光起来,没有复杂的运算过程,生活的迷题就此一下子解开了。她由此暗暗下定了决心,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父母若是知道他们手中握的那根线将要变得越来越轻时,肯定又是一场气急败坏。她很配合地在重庆接待了母亲,与她去参加了一些不知所云的朋友聚会,笑脸相对那些她此生可能再也不会碰见的叔叔阿姨。

荔枝送母亲去机场,看见她走进安检口时的背影,心中隐隐升起不舍。那刚刚冒头的跟母亲归去的念头,被她立马掐灭了。她知道自己有一天终究也会回去,但不是以他们所希望的方式,也不是以任何人的方式,而是以她自己的方式。

所有的手续都委托给了一家中介机构办理,她只需要专心学好语言,以求顺利通过申请学校的考试。这对她来说并不轻松,她几乎是零基础进入这门语言的。她在一所培训机构报了名,每天下班后去上两个小时的课。

晚上她仍旧是睡不着,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被拿走后,她的一截睡眠似乎也被跟着拿走了。好在睡眠时间缩短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身体,一切都适应都很好。她开始利用晚上这段时间来温习在培训班里学到的东西,并且效率出奇的好。

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在向她打开。当她坐在台灯下,抿掉一小口红酒,然后低声朗读单词或句子时,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和澄明笼罩着她。她感觉自己声音中尖利的那一部分被抽走了,变得像幼鸟初生的羽绒般柔软。她让自己沉浸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里,感受着来自另外一个国度的召唤,变得欣喜若狂。

让荔枝感觉到困难的是新语言的语法。明明都是名词,却硬要分出阳性和阴性。书是阳性,同样用“o”结尾的照片却变成了阴性,很是让人头疼。动词就更加复杂了,我爱和你爱居然不是同一个爱。

或许这正好道出了生活的本质,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两个人抱持着完全相同的爱。越是简单的动作,不同的人做出来越是容易产生不同的含义。我们笑,有人以喜悦,有人以悲伤;我们爱,有人以希望,有人以绝望;我们活,有人以挚诚,有人以伪装。这大概就是生活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

苏格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邮件发来,荔枝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一开始就不是她等待的东西。她作了决定,即便到了国外,她也不会去见苏格,他们之间并无见面的必要。这年的除夕,她回了一次广州,只匆匆待了三天,就又回了重庆,没有给家里的亲戚来审问自己的机会。

父亲的态度本来很强硬,坚决不让她再回重庆。她向父亲作出了承诺,再给她一年的时间,要是在重庆没什么好的发展,她就死心塌地回广州来。

飞机再次降落在江北机场,她走出航站楼,看着停在路边一长串出租车的黄色车顶,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一个大龄单身女青年,每次回家过节都像是在历劫,所幸还能劫后余生。

重新回到重庆以后,时间似乎被调快了,很快就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一切都很平静。她并没有在这座城市真正扎下根来,所以没有太多的关系需要切割,也没有太多的道别需要被导演。因为她去意坚决,公司并没有太多的挽留,辞职相对比较简单,按部就班地走完程序就行了。

唯有这几年的时光,是她真正需要打包的。她去了一次南山,那天刚好下雨。她在山上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看了看雨雾笼罩中的重庆城,觉得这座城市像是生在她的梦中一般。

红房子里的展厅也应该再去转转,这次比较匆忙,下午快要六点的时候她才走进去。里面只有靠右第二个厅是开着的,正在举办一场全国研究生优秀油画作品展。荔枝只是草草转了一圈,准备离开时被门口右边一幅作品吸引住了。画作下方的白色标签上打着苏格的名字,学校一栏写的是位于北京的一所大学。此情此景,她只是觉得很可笑。

回到住处,她给苏格发了最后一封邮件,说自己即将动身前往新的国度。退租时房东太太跟荔枝说,年轻人啊,是该多出去走走,你看我儿子,就一直忙着在外面闯荡,连回家的时间也没有。荔枝轻轻地抱了她一下,眼前这个在岁月面前节节败退的女人,竟然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熟悉的所在,这样想时,她觉得她平日里的古怪也有了些许的温暖。

荔枝坐上了直达目的地的航班,朝那座古老的城市飞去。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她想象着废弃的斗兽场蹲伏在岁月深处喘息,大理石柱于晨光中展露斑驳的容颜,裸体雕像散发着纯净祥和的光辉,一切都让人新奇和激动。她知道,终点阳光明媚,出口无人等候,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