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们又没什么过节,大家只是聚在一起过节。

过节

作者/林庭

1、

当晚搭配好第二天的衣服,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按理说在自家无须这样,随便一套便可,甚至可以穿睡衣。但这次有些不同,不像平日里上班那样,要看起来不能太正经,也不能太没谱。

最好是一件不太旧且看起来比较居家的衣服,那样就不会突兀,更不会让人觉得,我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回来而特意装扮的,显得我是那样的蠢。我不确定,这种带着怪癖的纠结会不会有点多余。 

门把手被转动的时候,我没有过分地惊讶,而是第一时刻去看墙上的挂钟——零点四十六分——比我预计的晚。我等这一刻等了好久,像一个即将接受酷刑的牢狱之人那样,希望那些个烙铁、笞杖快点施加到我的身上,然后我意志坚定,闭口不言,直到吐出最后一口代表胜利的鲜血。

“这么晚还没睡,不行啊,你不睡,你那腿还要休息呢。” 

母亲,一个六十好几的“老人”,磨磨蹭蹭地进到我的房间。话是这样说着,但从她往我床边坐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希望我还没睡。我撑着拐杖,像她一样挪到了床上。母亲轻轻碰了碰我的腿,并没有说话。我又得等。

我脚踝往上半指的地方,用白纱布裹得厚厚的,黄药水渗透出来,显得很脏。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很多了,刚开始的时候更加惨不忍睹,但那时母亲不知道。

是六个月还是七个月前,我就受了伤,和那个人(名字不提也罢)在感情上不顺,从而产生了肢体动作,导致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严重,只知道医生给我受伤的那一处钉了钢板,缝了十几针。

手术过后,我突然就对那个人所做的一切都释怀了。他跟我说了对不起。我告诉他,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他以为我还要说点什么,于是坐在那里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连“没什么好说的,就这一句”我也懒得对他开口,他居然还反问我“还有别的话吗?” 

好像我是一个将死之人,拼命拽着他的衣领,拜托他一定要听清我的遗言,并麻烦他帮我实现。我没有对他说出“分手”这两个字,一切都明摆着的事情,这两个字反而显得幼稚。

我一直住在医院,吃喝拉撒都在那里。跟母亲通电话时,告诉她,我在工作,而且很忙,到处飞,根本没有时间回家。也是到了近期,我才得以下床,但不能用力,只能轻轻地晃一晃,感受晃动带来的疼痛感。

本来不打算回家的,但一想到我要一个人晃着一条腿住在出租房里,受那样的身体折磨,还不如回家。我计算好了,就待几天。这是我回来的第三天,反正老人是很容易骗的,所以我骗母亲说我脚扭伤了,很快就会恢复。母亲想找个正骨医生过来,我想起皮肉之下的钢板,吓得我连忙晃动几下脚,告诉她,真的没事。

至于我和那个人的事,我也通过各种细节慢慢地告知母亲:我目前单身。母亲一直不当回事,以为我在闹别扭,直到今日(确切地说是昨日了)日落收衣服的时候,母亲才察觉出一些端倪——

“是分了吗?”母亲收衣服的手顿在衣架子上。我晃着那条腿,突然不想回答她了。

“是分了吗?”

迟疑了很久,母亲才把这几个简单但又不能令人确信的字一个一个地再次丢出来。她往我这边靠了靠,我感觉到床垫矮下去了几分。看来我不说清答案,她是不会罢休的。

“分了,我们不合适。”

这不是搪塞,是很早之前那个人就跟我说过的话,只不过那时我们躺在床上,他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不合适?他的神情似乎表明了那是一句玩笑话,而且他问完后,我们做爱了,我也就没当真。后来想想,我应该问他一句,我们为什么不合适。

还好没问,那样会显得我很蠢,蠢到没有自知之明,蠢到没有察觉出我们在相处中的那些个“不合适”的存在。可能,也正因此他才用这句话来打发我的吧。他觉得我蠢。指不定……他只是没办法对我解释,有些事情不能讲得太明白,太明白也就失去了意义。那他当时保留这种意义又有何意义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双手似乎无处可放,于是又碰了碰我脚上的纱布,“你啊,都这个年纪了……”

在我29岁,准确地说是在我过完28岁生日后,母亲对我的年龄界定是:你都三十岁的人了。过了三十岁后,母亲又会说:你都这个年纪的人了。而不会说,你都33岁了。这个阶段一到,年龄便成了一种模糊的东西,好像一旦把它说清了,就是一种罪过。

我已经过了跟母亲抬杠的年纪了,甚至不会说“要你管”这样的话,不是觉得伤人,只是觉得作用不大,她的每句话我都可以听,没有什么是不能听进去的。母亲支支吾吾了半晌,并没有把话说完。她只是低着头,看着我的残腿。

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成瘸子。

“夜很深了,回去睡吧。”

母亲一直低着头,我知道那是她的犹豫。直到她把房门替我掩上前,她才真正提醒我,

“明天就是中秋了。” 

我看着床头柜上那套为明天准备的衣服,我知道,明天就是中秋了。

 

2、

父亲与母亲在我小时候就分开了,他重组家庭,母亲没有去打扰他,我也没有去打扰他,只是偶尔通通电话,但我觉得这种状态也挺好。说句不孝的话,父亲没有成为我精神上的负担与累赘,这样的血缘关系,恰到好处。

而大哥不同,他年长我10岁,说话有些“长兄为父”的感觉,令我很不愉悦,而且他儿子(我侄子)也在去年结婚了,奉子成婚。说是结了婚,其实还没到法定年龄,证还没领,预计还得等上半年。

侄子和侄媳是昨晚提前回来的,我看过那个孩子,是个男孩,长得很水灵,可能是水灵的关系,今日早早就把我吵醒了。

侄媳正坐在厅中哄着他,我拿起被他摔在地上的小卡车也去哄他。他在中间呀呀呀地闹着,两个大人在两侧静静地坐着,不熟悉造成的拘谨让气氛一下子就尴尬起来。按道理我作为一个长辈,应该关心一下晚辈,询问她的近况,或者孩子的近况。

而且有个孩子夹在中间,话题是很容易谈上的。我想起身边那些同事在逛街遇到不太亲近的熟人时,就是通过逗弄孩子扯上话题的,最简单的开头就是,“乖,叫姨姨。嗳,还不会说话吧,几个月啦……” 

我看着眼前的孩子,实在说不出这样的话,按辈分,他应该叫我姑……姑婆?小时候常常听到大人们对着某个街边的女人在嚼舌根:她再不嫁出去,就成老姑婆了。

大家似乎有意避开孩子对我的称呼,母亲也从来不提起,更不会试图用“阿姨”这样的字眼来代替,生怕弄巧成拙。这样的事实,不用明说,都是一种打击,而越不明说,打击就越重。

大哥和大嫂是临近午饭时,才回来的,本来可以提前到达,听说是去车站接了侄女,才延迟的,我看到她们母女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还在拌着嘴。

“好好的中秋,就得在家里过,你跑那地方去干嘛。”

“关你什么事,那是我的自由。”

侄女今年十六,脾气像大嫂,嘴犟得很。想起我以前也是这样,在人前乖巧,在亲近的人面前耍倔脾气。那时那些邻居都在夸我乖,我还以为我是真的乖,才知道母亲当时笑着说的那句“哪里哪里,在家里闹得很”的用心良苦。

现在我是真的乖,或者说这是一种代表成年人的“沉”,自己的方方面面被世界的方方面面消融打磨了,成为了规规矩矩,一套一套的,比如说话,比如吃饭。 

大哥在饭桌上突然环视起客厅来,他边嚼着嘴里的肉边说话,“这墙壁都泛黄了,还有这天花板,靠大门的左上角那一块都脱落了,妈,我看什么时候给翻新一次,都快十年了吧。”

“我看别翻新了,再等两年把钱筹齐了,给妈换新房子也一样,翻新老费劲了。”大嫂说着,趁母亲笑的间隙,赶紧用拿着油腻筷子的手,扯了扯大哥的衣服。

大哥连忙点头,“对,还是买新的好。” 

在吃饭的时候,那些饭菜吃得越小口越慢,人就会觉得越饱。我直了直腰,想不通大嫂是怎么做到这个扯衣服的动作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这令我很好奇。

大哥大嫂刚结婚那会,我不过才十来岁,那时他们就搬开去住了。母亲在步行街有一个档口,档口内的墙纸被当时连下两个星期的雨给润霉了,大哥想着给换新的,大嫂扯拉着他的衣服,告诉他,你别老是做这些费工夫的事,你给修好了,指不定妈把档口留给你妹妹。

当时母亲在店内收拾,而我就站在他们旁边,大嫂说着“妹妹”两个字的时候,手指正指向我。那时我不理解,现在我理解了,他们有他们的无奈,要为孩子做打算,我不能太计较,何况我与大哥有血缘关系,更不能计较。

换房子这件事,和当年换墙纸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都怕母亲会把这些东西留给我。可能只有等我嫁出去了,他们才能彻底放心吧。说到底,还是我连累了母亲。记得在侄子结婚前,他们刚给他购买了新房,按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是不可能再给母亲换房子的,母亲只是笑笑,所以我也要笑笑,没有人当真,权当乐一乐也好。

同一血缘延伸出来的脉络就是这样,它不能太讲究过去,不在乎当下,没有未来,有时牵牵扯扯,有时紧密相连,一旦稍微处理得不恰当,就会涉及各方利益,接着各自埋怨,伤害。大家都独自等着愈合的那一天,等着等着,就什么都没有了,何谓亲情?何谓爱?何谓解释?

到最终都会在不可和解的隔阂下,刻上一笔无法消解的证据,证据下只有几句亲昵的称呼。脉络的存在,就是纠葛的存在,这世间还没有一种救赎存在于这两者之间。所以无解。

而世人采取的最普遍的一种态度就是——见怪不怪。

到了收拾碗筷的时候,孩子哭了,侄媳赶紧去哄,我特意留了下来,大嫂似乎看出了我的用意,先一步阻止了我,那我只好撑着拐杖往外走去。她叫上在一旁玩游戏的侄女一起帮忙,侄女不愿,

“为什么要我做这些,你一个人也行啊。”

“你还有理了,现在不做,等你结婚了,笨手笨脚的遭人嫌。”

侄女把头扭向一边,“谁说结了婚就要我做了?而且我才不要结婚。”

“嗬,你不结婚,留着干嘛。”大嫂忽然降低了声调,“一个女人不结婚,那跟一个不健全的人有什么区别?”

侄女嘟囔了几句才去帮忙。我看着我的残脚,挪动得十分缓慢。大门就近在眼前,我恨不得两步当一步走,快些走到外边。

 

3、

傍晚时分,我和侄女到对街去买烟花,回来的时候,正巧赶上侄媳父母的到来。侄子和侄媳结婚的时候,我所在的城市正在刮台风,因此无法赶回去,只托母亲帮我包个红包给他们就是了。再后来,腿受伤了,就没机会见上侄媳父母一面。

所以侄媳的母亲知道我是他们的姑姑时,表情很怪异,先把脸偏向一侧微微抬高,然后又低下,压出了双下巴,接着又抬高,我怎么学也学不来。

侄媳的母亲是开美容院的,她脖子上绑着丝巾,手挎珠片包,看起来比大嫂时髦年轻,来的时候除了带月饼,还带了许多香味浓郁的美容用品,一些脸部按摩膏,一些针灸艾草,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而侄媳的父亲提着一只鸡和三条鱼,说那鸡是自己养的,绝对放心,而那鱼也是上午刚钓的,新鲜得很。

我们一边说着——真是太客气了,下次过来用不着送礼——一边收下这些东西。 

晚饭是特意等到月亮出来的时候,在前庭吃的,饭罢,母亲在一旁摆了涂着红漆的八仙桌,按照习俗,要拜月亮。

等到母亲拜完毕时,大哥和侄媳父亲,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们从侄子和侄媳的那场酒宴上说到这个中秋,还预订了国庆的那场酒,大哥突然话锋一转,对着我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你那杯酒,你不急,你哥我啊,快急死了。”

大嫂忙推了推大哥,用手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臂膀,“急什么急,再急也不能急在这件事上啊,尽瞎胡说。” 

“你说不急就不急,不急……”

“你哥喝醉了,别听他的,这事不急,得慢慢来。不过啊……”大嫂把椅子靠近我,“虽说不急,但苗头还是要有的,听嫂子的话,不要像那些人,太讲究大富大贵,找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就行了。这年头,好男人难求啊。”

“是啊,是啊。” 

我掰着柚子,连连点头,还要让自己笑得拘谨一些,最好带点不好意思。几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一个对策,面对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把自己表现得“有苗头”的迹象,可我昨晚刚把事实告诉了母亲,作为知情者的母亲就站在我旁边,我像被抓住把柄一样,不敢编造谎言。而且自己也羞于编造这样的谎言。

从没有哪一刻期待从天而降一道赦免令,但又害怕自己异于常人,多此一举。抬头看了看天空——月圆之夜——我总是害怕这种类似于“满”的日子,令人忧心惶惶,忐忑不安。

可能就像满月配中秋,纽扣也得呆在扣眼里,花果长在树木上,天空得盛着白云,大地要载着万物,女人就该和男人在一起。

在他们眼里,女人到了一定岁数后,所有的纯粹,能力,温情统统都无条件地转化为一种自甘堕落,反复强调,要想注入新的活力,必须摆脱不了对他人的依仗,这个“他人”,最好是一个男人,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圆满。

而这些概定的构成皆属实,一旦有人打破,就会掺加着怀疑的性质,或是反驳,或是辱骂,假设怀疑被成立了,便证明以往皆是有误的,“属实”也就成了“假象”,谁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以往的人生竟是有误的?

换作是我,也不愿意。因此大家都撒下弥天大谎,认作那是对的,谬误不就是这样变成真理的吗? 

我起身,跟母亲说我要出去走走,不然这腿真的会变残的。但在出门前,我要回房重新套上网纱布,裹得严实一点,以免碰到野草上的露珠。

经过客厅的时候,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说话,我猜是侄媳在逗弄孩子,也就没在意,再往前走时,却听到了侄媳母亲的声音,她们大抵在讲体己话吧,刚踏出几步时,侄媳母亲的质疑声便传了出来。外面热闹,倒显得这里冷清了,一个字一个字都能听出其中的音调。

“买房的钱,你姑姑给你出了没?”

“这有关系吗,你都没给我出,怎么要姑姑出?” 

“你是外嫁女啊,怎么要我们出?还得留钱给你弟弟娶老婆呢。”

我的拐杖下粘了摩擦垫,防止打滑的同时,也消了音,会不会是这样才导致那边没有防备?我看了看自己的位置,都怪我这残腿急于锻炼,走快了一点,所以不小心把别人的体己话也听了进去。 

我往后退了几步,顺便用拐杖敲向一旁的桌子椅子,弄出点声响。

“……你那姑姑工作了这么多年了,又没结婚,好说歹说也存了一笔钱吧,就……一点也没出?”

侄媳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反驳,“都说了,她是别人家的姑姑,又不是我亲姑姑。”

“什么别人家,还不一样?他们的就是你的。”

我像一个窃听的贼子一样,往前走不是,往后退也不是。我恨不得像欧律狄克那样消逝,像里克尔那样被刺破手而突兀终结。至少我不想是我,这样的蠢。

可以不套网纱布的,我告诉自己,只需逆行往前走,残腿就会靠向马路中间那一边,这样就不会沾上野草的露珠了。在声音停下前,我急忙往外走。

面对这庞大的如感染瘟疫的人类,只消心态没调整好,不出一刻就会被吞没,人不会一下子就死去,熬,慢慢地熬,他们会趁机把我的棱角熬化,把我的自尊熬成死咸死咸的浓汤,把我那引以为傲的躯体,熬成一块块散掉的腐肉,他们在我的眼界与选择上撒下胡椒粉,我会逐渐变麻,最终变成了一盅人见人爱的大杂烩。

这期间,我还得是笑着的。

 

4、

可能是因为月亮的关系,觉得今日的路灯昏暗了许多。路边有些大人带着小孩提着音乐灯笼经过,有些人拿着星火烟花边走边晃,一群人骑着套满荧光圈的自行车飞驰而过,还不忘向着后方丢下一枚一响炮。我在想我要不要去买个灯笼,但又好像不方便提着。

走到下坡路的时候,看到了一位多年不见但又常常在朋友圈“见面”的朋友,对于这偶遇,我俩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我之所以震惊,是因为今日刷朋友圈的时候,正看到她的状态显示:和女儿在日本过中秋啦,想我的话,就请抬头看月亮吧。下面配着一张她和女儿穿和服的照片。 

我听说有些人去一个地方会拍很多照片,分不同时间段发出来,配上一些故地重游的话,以表示自己的生活很精彩之类的。这些并不让人看好的伎俩,现在看来,我想我可能错了,谁又不是千方百计地这样过活呢。

那个是真实的她,这个也是真实的她,不能混为一谈。人有多面,若只有一面,那真的和咸鱼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们在路边聊了几句,话题全是围绕着我的残腿,我编造了一个起因,经过与结果,这时我倒感谢起它来了。不知是因为光线的关系,还是因为相遇的不合时宜,我突然矫情地觉得有一点孤独,这种孤独,是通过“有人陪伴”而显露出来的,这种“陪伴”像是放大镜一样,令我焦躁起来。 

我记得我首次的孤独感,来自于母亲的绝经,往常是我和母亲共同瓜分那一包包卫生纸的,忽然某一天就只有我一个人在用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那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总是震惊于自己的这种怪癖感受,好像实在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孤独可言,才找寻了这么一件事来代替。或者说,对真正的孤独的捕捉与感应,是少之又少弱之又弱,所以才常常处于一个人的状态而不自知。我不得不怜悯自己。

前几年,这位朋友还是个不婚主义者,她所有发出来的状态都在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与见解,那样的跋扈令人羡慕。而现在从她的只言片语以及某些看不明白的疲惫神色中,我却羡慕不起来。

倒不是认为步入婚姻是一件怎样可悲的事,而是一种坚定被打破了。对于曾经听到的,看到的家庭纠纷,吵闹,风波这些像被洪水一样带上岸的残骸,以为永远不会冲到自己面前,因为站得远,而此刻这些东西却从天边蔓延到了自身,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它们就一步一步地往前逼,在退无可退的时候,就只能去接受容纳了。

如若不这样,只能把自己恰如其分地镶嵌在那块洼地上备受煎熬。

熬?

原来我们没什么不同。

在残腿话题聊完后,我们心照不宣地表现出急于往前赶的节奏,于是就此打住,分开。我走了几步,回头看她,忽然觉得一个人越是隐藏,事情背后所揭露的真相就越是惨不忍睹。她也有可能是这样看我的。 

记得她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大部分人都是按照“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老去”这条路过完一生?

那时我大义凛然地告诉她,你可以不读书,不工作,不结婚,不生子,但你一定会老去。现在仿佛也有人在我耳边说着这样的话,催促着我:赶紧的吧,不然跟不上别人了。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怕自己会生出一种悔恨——迟早都要经历的事情,为何要做那样无谓的挣扎,弄伤自己?还不如趁早将就。这是所有筹码都用上后的前功尽弃。

迎面吹来一阵风,周身撺掇起一丝凉意。走下坡后,我才真正体味出那并不是凉意,而是一种快感,原来人真的可以从别人的不幸中得到快感,我得把这样的快感遮掩起来,不能让世人知晓。

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也并不是有怎样的领悟,只是觉得,我和他们又没什么过节,大家只是聚在一起过节。就这样吧。

刚刚经过的那一群骑着套满荧光圈的自行车的人,又折返回来了,这次的阵容仿佛更大,把一条道都挤满了。他们向我吹着口哨,像是捉弄又像是嘲笑。

那一刻我怔怔地停在了路边,想着这条在半空中晃着的,但一定会好起来的残腿,想着要不要去买个灯笼,想着我才33岁啊。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