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莫名的柔情填满,像猫尾巴搔弄手掌心,像黄油在平底锅上慢慢融化。

远方

作者/李濛

外卖盒堆在门口,书扔了一地,唱片机里放着爵士乐。妻坚信听爵士能激发写作灵感。都十点了,还热得心慌,空调坏了一直懒得修,电扇是我从旧货市场淘的,转头时吱吱嘎嘎。窗外不时传来巨大的摩托车发动机声,飙车党又出动了。这条马路笔直宽敞,车少人少,很多人就选这里玩竞速。居民不堪其扰,投诉了无数次,交警没少开罚单,但这帮人要么是富二代,要么是非主流,罚款对他们起不到威慑作用。

妻烦躁地说,把窗户关上。我说你不嫌热啊。她说我嫌吵。我趴在窗台向下望,刚过去的摩托挺帅,速度太快没看清,但应该是宝马。把窗户关上。她又重复了一次,声音提高了一倍。我关上窗,把风扇扭到最大风速。妻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将手中的草稿纸揉成一团,抬手一丢,正中垃圾桶。

妻今年三十一岁,年纪不算大,但这两年心态像老了十岁。我们谈恋爱那会儿,她对摩托车挺感兴趣,我曾骑摩托载着她穿越过了大半个中国。我们一边走一边在摩托迷论坛上更新游记,帖子被版主选为精品,火得不行。出发前,我们把两个硕大的行李包捆在摩托车货架上,罩上荧光色防雨布,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此行路线图。做完这一切,举着自拍杆拍了一张很傻的自拍,发了朋友圈,随后跨上摩托,驶向北京城外。她坐在我后面,非常乖巧,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我们都戴着头盔,车一颠簸,她的头盔就砰地撞上我的头盔。几个月后,我们回家了,在出发的地方拍了一张更傻的自拍。人都晒黑了,我胡子拉碴,她头发蓬乱,车上全是黄泥。我的摩托算上税不到一万块,比外卖小哥的好不了多少,能走上两万公里,也算是一项壮举了。旅行回来后,每次在街上遇见酷炫的大摩托,她都会拉着我的手说,看那个,多拉风,你努力赚钱买回来,载着我去更远的地方。这才过了几年,她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我只是上论坛看看新款机型,她就皱眉蹙眼,说你不会又要换摩托吧,这样下去我们要什么时候才买上房。 

妻是编剧,工作辛苦,三餐敷衍,赚钱却不见得很多。接的剧本非常幼稚,讲的都是一些还没毕业的小屁孩,谈一些要死要活的恋爱。之前她在一家保健品公司做策划,工资比我高,每月还能往家拿一堆钙片维生素鱼肝油。但她脾气耿直倔强,跟部门几个同事关系处得很僵,在会议上拌了几次嘴后,就一气之下辞了职。她大学读中文,文字功底还成,在朋友介绍下就做起了自由职业。说实话,我觉得她辞职后不但没变得开心,反而更加喜怒无常,没灵感的时候就是个一点就着的汽油桶。有时我只是从卧室出来上个厕所,她就责怪我打断了她的写作思路,眼睛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活像个失去法力的女巫。我心情好时就安慰她两句,帮她倒杯水,懒得理她时就径直回屋,砰地把门摔上,继续打游戏。而且,自从她转行后,似乎对那方面的事也没了兴趣,有时我从后面环抱住她,把手探进衣服握住她娇小的乳房,她就把我推开,说写不出东西,没心情。 

我比妻大五岁,几年前跟人合伙开了一间影视工作室,主要制作企业宣传片和婚礼视频,偶尔也有财大气粗的男人找上我们,丢来一堆杂乱的素材,要求做成感人肺腑的求婚视频,在世贸天阶的天幕放映。虽然是创业,其实我挣得并不比之前上班多,占了一些股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兑换成现金。但是我都三十六岁了,房子还是租来的,再去给私企老板打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说不过去。工作室一共五个人,都是关系不错的哥们儿,全部已婚,有两个还生了二胎。我们隔三差五就团建,倒不是说真有必要维持团队精神,而是每个人都不太愿意回家,家中多多少少有些他们想要逃避的东西,有的是三句话说不到一块的老婆,有的是铺天盖地的尿布和婴儿啼哭。团建通常在烧烤店,或者KTV,每次必喝酒,喝多了我就举着杯子说接下来的一年,我们要同舟共济,把工作室做大做强,一起走向人生巅峰。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信了。

有次我喝到断片儿,被哥们儿搀回了家,鞋还没脱,就弯下腰剧烈呕吐,秽物喷得到处都是,还吐到了妻的杜嘉班纳皮包里。吐完之后,摇摇晃晃踱进屋,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妻昨晚应该恼羞成怒,但我睡得太死,什么都没看见,只知道从我醒来之后,她就开始和我冷战。直到我把她的包拿到干洗店处理干净,又给她添了个新包,她才终于有了笑脸。

妻对我经常晚归并无微词,我在家时她总嫌我追剧打游戏太吵,她一个人在家反倒清净。我们没有孩子,我也就没有什么必须要按时回家的理由。其实我倒是挺想要一个孩子的,最好是儿子,从小给他买一堆摩托车模型,等他长大一点就骑摩托车载着他出去撒欢。但妻对生孩子这件事深恶痛绝。她在婚前就提出不要孩子,我以为她只是年纪小,再过两年就会改变想法,没想到她在这件事上原则性极强,毫无商量的余地。我说有了孩子,生活会变得有奔头。她说怕发胖。我说这都是暂时的,你妈都快六十了还那么窈窕,你有个好基因应该也胖不到哪去。她说怕有了孩子后我不帮着照看,她一个人焦头烂额丧失自我最终患上产后忧郁症。我说连孩子都没有呢你怎么就认定我不会帮你照顾。然后她就开始数落我,臭袜子丢一地,养了花却不知道浇水,嚼完的口香糖懒得扔垃圾桶就直接粘在墙上。我说一码归一码,别什么话题都转移到我身上。她不说话了,回到桌前写作,我进屋继续打游戏。

恋爱的时候我们也经常吵架,每次吵得天翻地覆,不得不以分手收场,几天后耐不住思念和寂寞,又互相道歉,抱头痛哭,激烈做爱,重归于好。现在我们吵得少了,在战火升级前就默契地退回各自地盘,冷上一晚就把这次矛盾翻篇。倒不是学会了包容忍让,只不过年纪大了,精力减退,再没心思把过多气力花在对方身上,哪怕是吵架。

最开始是因为工作原因认识了妻。那时我还没辞职,和她的公司有业务上的往来。她当年才二十多岁,毕业没多久,开会时坐在总监旁边做会议记录,键盘敲得劈啪作响。她化淡妆,穿平底鞋,手机壳上有HelloKitty。不爱说话,眉梢眼角向上倾斜,思考问题的时候,眉毛呈轻微倒八,看起来有点神经质。项目结束后,我约她出来看过几场电影,也上过床。她看上去挺瘦的,但胳膊大腿一捏都是肉,比例不错,细腰盈盈一握。耳朵单薄小巧,被阳光一照就变成了半透明,像一只合上翅膀的小蝴蝶。每当我吮吸她的耳垂时,她的身子就会陡然痉挛,胳膊上冒出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爱上她则是上了几次床之后的事了。我三十岁生日那天,北京天寒地冻,请了几个朋友吃重庆火锅,也叫上了她。他们起哄让我发表一下三十岁感言。我说三十岁是人生的分水岭,生活没有变化也要制造变化。第一个变化就是我辞职了,准备时髦一把,来一年gap year;第二个变化是买了一辆摩托车,摩托之于男人,就像手提包之于女人,我爸去年膝关节手术,躺在病床上还不敢动弹的时候,就心心念念着要买一辆摩托车去兜风。他们就鼓掌,争相和我碰杯,场面十分做作。只有她不声不响的,在红油锅里涮着百叶,嘴唇被辣得通红,鼻尖上沁出一层汗。

吃完饭,我们在餐厅门口抽了根烟,各自分别。我去后面停车场取摩托车。摩托是铃木,红色,上午刚从店里推出来,崭新得反光。一回头,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戴一顶黄色毛线帽子,上面有两只很幼稚的猫耳朵,长头发编成辫子垂到肩膀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新摩托很漂亮,你能骑着它载我兜兜风吗。嘴唇还有点充血,红得像熟透的石榴。我说你穿得太少了,这么冷的天坐摩托会感冒。我说的是实话,绝不是借口。她只穿了一件很薄的驼色大衣,没系围巾,一截雪白的脖子露在外面。她有点失望,说不怕冷,外套是羊绒的,看着薄,穿起来暖和。我坚持让她乘地铁回家,并保证天气转暖后一定带她出去玩。她只好答应,转身进站,恰好一拨乘客往外涌,她的身影瞬间就被淹没。我踮起脚往里望,只看见了她那顶黄色毛线帽,如同一只飘浮在半空的小小飞碟。我心里突然被莫名的柔情填满,像猫尾巴搔弄手掌心,像黄油在平底锅上慢慢融化。我冲进地铁站,车刚到,她排在队尾正要上车。我喊她的名字。她回头,起先诧异,随后咧开嘴笑,眼睛眯成两条窄缝。我说我真不是不想带你兜风,就是担心你冻着。她说知道了。我说你做我女朋友吧。她抿着嘴,笑得挺不好意思,眼睛亮晶晶的,两只蝶翅般的耳朵泛着粉红。车门快关了,她在我脸上飞快一吻,闪身上了车。

其实当时我和前女友还有点藕断丝连。我们在一起五年,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北漂,结果漂了不到两年她就受不了了,回老家托关系找了份工作,她爸全款给她买了房。起先我挺恨她,扔了她的东西,不接她的电话,她给我发微信我就说正在忙,没空闲聊。但她在事业单位混得并不顺利,科室里的同事之间总有一些叽叽歪歪的破事。她常发微信向我诉苦,关心我的胃病。没多久,我就心软了,安慰她,为她在工作上的疑难杂症出谋划策,当然有时也聊一些别的。她问我有女朋友了吗。我坦诚说有了。她问准备结婚吗。我说这个不确定,毕竟女友比我小五岁还多。她问长得好看吗,能不能发张照片给我看看。我说你问这么详细干嘛,吃醋啊。她说咱俩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分手了,你也是我的亲人,你交了新欢我肯定也要关心一下。

这段微信聊天记录后来被妻——当时的女友看到了,免不了大发雷霆,又哭又闹。我本想说你凭什么偷看我手机,但整件事毕竟我是更心虚的那个,只好说尽甜言蜜语哄她。她执意要分手,我立刻赌咒发誓决不再和前女友来往,并当着她的面删掉了前女友的联系方式,这件事才终于告一段落。但从此之后,她就落下了一块心病,总是偷偷翻我手机,我和她并排坐着玩手机时,她的目光就时不时往我的屏幕上倾斜。也不知她哪来的神通,竟找出了我好多年没登录过的人人网,破解了密码,看到了我大一时写给前女友的情诗。那诗写得很恶心,我自己读了都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当然受到不小的刺激,说我爱她不如爱前女友深,对她都没做过那么肉麻的事。我跟她解释年龄不同,表达爱的方式肯定也不一样,没有什么可比性。她当然听不进去,哭得凄凄切切,好像我在她身上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过错。我气得不行,心想年轻女孩怎么这么难搞,但不好跟她发作。她父母工作很忙,她从小就被寄养在各个亲戚家,严重缺乏安全感。和前男友分手是因为男的劈腿了她闺蜜,在感情上更是缺乏信心。我虽然生气,但也确实挺喜欢她,苦思冥想,脑门一热,说不如我们去长途旅行吧,反正你也辞职了,我骑摩托车载你四处转悠,我们共同完成这件事,你会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信任我。我本以为她会犹豫,担忧摩旅过分危险和辛苦。谁知她想都没想,满口答应,脸上还挂着泪珠。

我们工作室新来了个剪辑师,九零后,性格外向,身材丰满,能喝酒,千杯不倒。她稍微有点驼背,我怀疑是胸太大,重心前倾导致的。她转正那天,我们去KTV团建,她点了一首《广岛之恋》,非要和我男女对唱。我总跑调,高音上不去,唱副歌的时候简直鬼哭狼嚎。另外几个人一直喝倒彩,笑得东倒西歪。剪辑师说,听说你大学是学画画的。我说是,不过好几年没拿过画笔了。她说,还上学的时候和几个艺术系男生谈过恋爱,没几个不是渣男。随后她靠过来一点,在我耳边小声说,但我觉得你挺有魅力的。我浑身颤了一下,像被施以催眠法术,控制不住地掉进这句恭维的陷阱。我奔四了,事业一塌糊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梦想,想要一个孩子粉饰一事无成的人生,但妻子铁了心要丁克。我不是没想过假装忘戴套这种损招,但妻比我高明,她开始吃避孕药,每天一小片,每月吃二十一天,比做任何事都准时。如今有年轻女孩跟我示好,管她是假意还是真情,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中年危机的一根救命稻草。

后来我就和剪辑师暧昧上了。上班时我给她买杯奶茶,她就回我一个媚眼。晚上妻在客厅写东西,我就在微信上和剪辑师调调情,开两个荤段子。有过前车之鉴,每晚睡前,我都会把聊天记录清除,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不知道这种关系会如何发展,也压根不往那方面想。我爱我的妻子,我连剪辑师的手都没牵过,发发微信又不能算出轨,我认识的一些已婚同龄人,做的事比我龌龊多了。

剪辑师很喜欢发自拍给我看,我夸她漂亮,她就特别开心。有天晚上她传来一张泡温泉时拍的照片,穿着比基尼,胸部膨胀得几乎要跃出屏幕。我把照片放大,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我抬头,妻刚洗了澡出来,裹着红色浴巾,头发湿哒哒的,锁骨上的水珠晶晶有光。我走过去抱住她,扯掉浴巾,亲吻她蝶翼般的耳朵。她刚交完初稿,心情不错,没用胳膊肘顶开我。我们在卧室床上做爱,她头发上的水把床单都弄湿了。我伏在她身上,亲吻她身上的水珠,握住她小腿的时候,看见了她脚踝上的那道疤痕,手指那么长,暗红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点触目。我突然有点走神,心里升起一丝愧疚。那道疤是我带给她的伤,恐怕这辈子都没法消褪了。

那时我们行至中朝边境线,旅程已接近尾声。走的是山上羊道,头顶山峰耸峙,不时见到“落石危险”的警示语,脚下是鸭绿江,连日下雨,岸边矮树都被浑浊江水淹没。山路三回九转,我骑得战战兢兢。她看着高德地图给我指路,但在一个岔路口指错了方向,发现时我们已经偏离原路线一百多里。边境线上加油站稀缺,眼看油箱里的油越来越少,我又急又气,责怪了她几句。她不服气,说从小就是路痴,又不是故意指错路。我说你这么大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学会看地图。她戴着头盔,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她肯定噘着嘴,眉毛蹙成倒八字。我说行了,赶紧走吧,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她甩开我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在胸前,气鼓鼓地站到一块巨石上。石头平整光滑,从山崖伸出去,没有护栏,我真担心她在气头上会随时跳下去。我说你要干嘛。她说不干嘛。我们就这么站着,对峙了足有一刻钟。后来她终于从巨石上下来,硬着头皮跟我继续赶路,大概是意识到穷山僻壤,人迹罕至,在这里分道扬镳毕竟不太现实。她坐在后面,也不抱我,手背在身后,车一颠簸身子就跟着晃两下。我心想她总是这么任性,真是受够了,等回到北京马上和她分手。心烦意乱,也没仔细看路,拐弯时前轮正好轧上一块滚落的山石,车子歪向一边,来不及反应,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我护具齐全,仅手上有一点擦伤。她滑出好几米,捂着脚踝,一动不动。我奔过去,摘下她的头盔,她满脸是泪,再看她左脚,脚踝被一块锋利的石子划开,皮肉外翻,鲜血浸透鞋袜。我拿出急救包,帮她清理伤口。她痛得尖叫,放声大哭。我心如刀绞,早就忘了刚才还吵过架。所幸车没坏,骑了一个小时就到了城市,直奔医院而去。挂号,消毒,缝针,输液。她早就没了说话的力气,躺在病床上半睡半醒,眼泪仍汩汩流淌,打湿了枕头。

伤好之前没法赶路,我们就在离医院不远的青旅住下。旅店老板挺热情,把登山杖借给她当拐杖,店里一有骑行者入住,他就忙不迭地介绍我们,说这是一对骑摩托环游中国的小情侣,能一起走这么远一定是真爱。我和她相视而笑,笑得有点心虚。

我们三年前结婚。结婚的理由非常不浪漫。在一起久了,新鲜感消退,她成了工作狂,我守着毫无前途的工作室消磨时光。热恋时的甜言蜜语变得苍白,现实生活严重匮乏诗意。日子像被腌在泡菜罐里,发酵出浓稠的半死不活的味道。这时候再不找点有仪式感的事来补救,恐怕两人早晚要分崩离析。结婚就是破釜沉舟的抢救。

婚礼上妻又把我气得够呛。本来请的化妆师给她化新娘妆,结果化好后她不满意,说脸太白,眉毛像煤灰抹的,非要卸掉重新化。我说不就是一个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说,难道对你来说结婚是件大不了的事?我说不过她,她总喜欢这么偷换概念。更糟糕的是,仪式快开始前,司仪竟然走错了场地,去了另一家仅一字之差的酒店,等他匆匆赶到时,菜都凉掉了。司仪喘着粗气,开始主持婚礼,口水喷在话筒上。我望着他汗水浸透的衬衫腋下,终于体会到,为什么有人会把结婚和绝望两个词画上等号。

婚礼的热闹只是一时的,婚后我们回到北京,还住在原来的一居室里,我们再度被往日的平淡和琐碎侵袭,仿佛一截木头被虫一点点蛀空最终溃烂坍塌。妻越来越忙,脾气也越来越差,看到同龄人买了车子房子后,再看看我们的余额,她就焦虑得不行。我说又不要孩子,急着买房子做什么用,租房住不也挺好。她就气急败坏地给我科普一堆用固定资产对抗通货膨胀之类的陈词滥调。我左耳听右耳冒,道理不是不懂,就是习惯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说了一会,也觉得自讨没趣,沉默下来。妻自律性很强,固定时间起床,固定时间到桌前写作,零点准时上床睡觉。我每天睡到中午才去上班,下班后随便找个由头和同事客户喝酒到深夜,回家时妻已经睡熟,抱着玩偶,身体蜷成虾状。我们似乎活在平行的时空,并在各自的时空里被卷入一种巨大的惯性。做爱的频率下降得厉害,即使哪天来了兴致也不过是一整套熟悉的流程。如果能把热恋时的画面和现在的剪辑成一组蒙太奇,必定心惊肉跳,需要反复告诉自己,已婚的人都这样,才好把日子继续过下去。前不久,我心血来潮登录摩托迷论坛,找到我们的游记,多年过去,竟然还有人回帖,问我们现在如何,是否准备再次出发上路。

那场摩旅大部分时间都在炎夏,尽管摩托车疾行时有劲风擦过,但烈日当空,仍热得头昏脑涨。水壶里的水不多了,被晒得温热,不解渴。一路上没有树荫,人就直白地瘫在阳光下,像一片渐渐失了水分的叶子。行了不知多久,看到左前方有阴影,靠近后发现竟是一小丛树林,里面传来淙淙水声。我们停车,进去乘凉,溪水在树丛中穿行而过,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进来,鹅卵石闪着金光。妻很开心,洗了把脸,散开头发,踢开鞋子,就地躺下,张开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草地湿润而柔软,低空中能看到一层薄薄水汽,她置身其中,似乎身体也吸饱了水分,显得丰润饱满。我把身体压上去,手伸到她衣服下,接吻,喘息。那天我状态极好,后来我们走去树林更深处,换不同的姿势,又做了一次。

我和剪辑师还没实质进展的时候,就东窗事发了。都拜iphone那个天杀的功能所赐,新消息直接在屏幕上显示内容,终于被妻逮了个正着。我半夜起床上厕所,迷迷糊糊中吓了一跳,妻一动不动盘坐在床边,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像庙里的罗汉像。我说你怎么不睡觉,失眠了吗。她说我不失眠,但是有人失眠了。然后把手机递给我,剪辑师的微信赫然出现在屏幕上,我没敢点开,但看见上面有“睡不着”“有点想你”之类的话语,最呆的书呆子都能看出其中的暧昧。

厕所也顾不上去了,我连忙解释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让她千万别多虑。还添油加醋,说是剪辑师对我有点那方面意思,但我一身正气,从没有过一丝非分之想。连发毒誓都用上了,如果我真的跟别的女人有点什么,那就让我出门被车撞死。我掏空了所有能想到的说辞,紧张得口干舌燥。妻仍灵魂出窍般呆坐,房间似被抽成真空。我手心出汗,能听见心脏跳动和血液流淌的声音,紧张之余竟然有点兴奋,有点释然,似乎潜意识里早就等着这一天,等妻发现这桩绯闻,也许她会伤心欲绝,会歇斯底里,但这也是一次机会,由她亲手打破我们之间时空的屏障。

妻依旧不言语,周围寂静得令人发狂。我抱着头,说求求你说句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可以。她这才开口,声音空洞似幽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反而很自在,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已经没有存续的必要。说完这句话,她下床,从我的裤兜里掏出摩托车钥匙,出了门。

我跟了出去。她走到楼下,跨上摩托车,解锁,打火,车子猛地冲出去,一头长发在身后乱舞。我教过她骑摩托,但她学得不好,也没有驾照,再加上我岳父总觉得这玩意不安全,她就再也没骑过。她驶出小区后,一辆逆行的电动车险些撞上她,车子晃了一下。我冒出一身冷汗,不知她要去哪,眼看着跟不上她,就叫了一辆出租车。

妻似乎很害怕,骑得时快时慢,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还不小心熄了火。司机有点不耐烦,说就这速度,你弄一辆自行车也跟得上,我帮便衣警察跟过好几次嫌犯,这是最没意思的一次。我就真的找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得飞快,紧紧跟在妻后面。她应该从后视镜看到了我,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直走出两条街,拐进了一个小区。我认得这里,几年前我在这里租过房子。那时我和妻刚刚恋爱,还没有同居,她喜欢给我惊喜,总是突然跑过来,仰起头冲二楼左起第三扇窗唤我的名字。我听到她叫我,就匆匆下楼,将她一把搂在怀里。我要是不在家,她也不沮丧,就坐在小区的凉亭里看书,打发时间,直到我终于出现。

深更半夜,小区里的路灯都熄了。空气中有丁香花的甜香。我摸黑走到凉亭,她果然坐在那里,身上还穿着睡裙。我在她身边坐下,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开场白。道歉?摊牌?痛哭流涕请她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开始?我喉咙似被棉絮塞住,想了半天,首先说出口的竟是你想离婚吗。声音微弱如风中游丝。妻继续沉默。我又靠近她一点,抚摸她的头发,说要不我们都把工作放一放,换一辆更好的摩托车,再去旅行一圈,去新疆,西藏,或者出国。她依旧不说话,但开始轻轻啜泣。

我骑上摩托车,发动引擎,她幽灵般走过来,坐在后面,双手背到身后。我载着她,行驶在深夜北京的街头。凌晨三点,很少有窗子还亮着灯,高楼伸到漆黑夜空中,像一座座城市的墓碑。我们都没戴头盔,晚风吹得我们脸颊发痒,眼泪直流。我茫然地兜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要去哪里。

妻也不知道。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