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掉落的声音就像唱歌一样好听。

星尘河头上流淌

作者/森目

1

我不保证我的记忆没有任何偏差,我只能保证,落着雪碴子的那天早上,康达杰确实是光着膀子出来迎接我们的。正因为赤着上身,他才一边走,一边把手穿进衬衫的长袖子。雪落到他蓬松而略卷曲的头发上,落到他的眉毛上。至于他脚上是拖鞋还是运动鞋,我则全无印象了。他弓着腰,来不及扣完纽子,就跟我们打起了招呼:是武总和余总吗?师兄说,是我们,你是小康?他说,是是是,我是康达杰。我笑了起来,你不怕冷?他说,你是余总吧,我不怕冷,空调房里出来还带着热气呢。师兄说,进去再说,别冻着。康达杰说,好的武总,这边走。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到星尘河,车子还没开进来就熄火了,司机弄了半天没打着,时间紧迫,师兄下午还要赶回去办事,我们只有下车在雪中步行。进来的路泥泞不堪,三公里路花了五十多分钟。见到项目部的蓝色围挡时,我们不由得精神一振。等到康达杰带领着我们进了铁皮房,我们似乎立即复苏了,脸上开始解冻。屋子里就两张架床,靠走廊的窗边摆着张简易的电脑桌,另一头的窗下,放着橙色的全站仪工具箱、两个沾满泥巴(已经干硬)的三脚架以及红白相间的测量杆。我们坐在架床的下铺,脚下是厚厚一层 沙土,其中有我们刚带进来的新鲜潮湿的泥迹。

康达杰告诉我们,他们一共三人,每天一个搞内业,相当于休息,剩下两个去测量。正好他今天轮休,另外两人已经出工去了。师兄说,小康,你们老板跟你说了吧。康达杰说,哦,说了,没问题,我全力配合你们搞测量。师兄说,费用按次算,每个月结一次,由余师弟给你。康达杰说,OK,看你们方便。师兄又交代了几句,似乎是嫌弃床铺不够干净,没说完就站了起来,有了走的意思。这时司机打电话来,说车修好了,已经到了门口,师兄趁势走掉,连午饭都没吃。我跟着康达杰来到食堂,混在监理、技术员、测工、文秘的队伍中打了饭。工地厨师大多是四川人,即便不是,做的也多为川菜。量大味重,倒起油来似乎不要钱。我在两三个月内长了十斤肉,形象上逼近了“烟酒生”。导师派我常驻工地,可不是为了让我养膘,相反,我干活累得像民工一样,报酬却只有每月区区五百的津贴。听说国家规定,研究生做项目每月给津贴1500块,我也不清楚,剩下的钱去了哪里。只知道星尘河水下隧道施工技术科研项目启动之初,我的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就被师兄拿去复印,说是报项目要用。

对此,康达杰表示同情。这当然是很后面的事,因为一开始,我对他还存有戒心。不单纯因为刚认识,毕竟他老板就是我导师的师弟,所以在他面前,我小心地隐藏自己的不满。事实上,我对土木行业全无兴趣,每天不过是混。大三参观了某个山岭隧道的工地,见识了露天茅坑,惊吓之余回来考了研,在错误的道路上又前进一步。没想到,下工地的命运不仅没避免,还提前到来,研一刚修完必修课,下半年就被派驻到星尘河工地。我始终不明白,我怎么就糊糊涂涂地走到了这一步。康达杰对我倒几乎没有保留,没到三分钟,我就知道他现年二十岁,来自四川康定,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藏族。他说他那个地方的人可以带刀,但他不会使刀,也不带刀。名字“达杰”是母亲起的,意思是繁荣发达。他说,初中毕业就出来混了,学不下去了。他还告诉我,去年工资,他拿几千块买了台等离子电视扛回家,然后剩下的钱随便花光了。

我问他能不能教我几句藏语。他说,我基本汉化了,藏语能听懂就不错了。勉强要教的话,可以教你一句。我说,是什么。他说,霓、古、沙、森。我说,什么,尼姑杀僧?他说,差不多,尼姑杀僧,你好的意思。他微微笑着,那张黑里透红的脸膛,让人读出一种纯朴和诚恳。我说, 操你,尼姑杀僧怎么听起来都不像好词啊。说完我们两人同时笑起来。

在逐渐低落的笑声中,我望着四周的一切,忽然担心几十年会不会眨眼就过去,自己会不会老死于此。

2

嘴里的粗话是在工地多起来的。这行业,见面聊天不问候下彼此的先人,就显得不够爷们,关系也一般。这天我和康达杰一边轮番问候雨雪纷飞的鬼天气,一边扛着脚架和仪器箱,沿着布满泥浆的铁梯下到基坑底部。那儿离地面足有40米,台阶又很湿滑,费了不少时间。康达杰在洞口停下,坐在一块生锈的型钢上抽起烟来。他解释,听说存在瓦斯地层,里面不许抽烟。我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烟,摘下安全帽迅速地擦了擦头脸。

隧道位于星尘河下方,长约6公里,两岸同时施工,这头已经推进了大约2公里,这意味着,光是从洞口走到掌子面都要半个小时。从洞口往里望,洞内灯火通明,扛着软布水管、黑胶电缆、螺纹钢筋的工人正在深入,而换班的人们正一边出来,一边解开肮脏的工服,甚至解下安全帽。我们找到高程基准点,开始由外往里测。康达杰立架,对中,调平,找点,读数,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我在旁边用测量本记录,他提议回去之后摸索下如何导出数据。他说,余总,仪器我是不行的,你肯定可以。我说,小康,怎么这么闷,我都他妈快喘不过气了。康达杰把脚架收拢,今天监理没来,这帮龟儿子把风管停了,省电。我看了看两边墙壁上的风管,果然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丝抖动。我说,那还测不测。他说,测,第一次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发现台车在距离掌子面8米的地方。按照计划,我们要在一个断面上布五个测量点,拱脚的两个点容易,拱腰的两个和拱顶的一个点,则需要爬上6米高的台车。小康二话不说,拿起材料攀爬了上去。我在下面帮他看点位正不正。他三两下蹿到顶上,掏出速凝水泥,加了水,团成块状,粘到拱顶的初次衬砌上,然后把反光片贴到那坨水泥上,怕不稳,使劲按了按。最后用手指擦干净反光片上的灰尘。但是洞里粉尘太多,每次测量都要擦反光片,顶点只有用PVC管绑着布条去点。有几次没找到足够长的管子,只好坐在挖掘机的挖斗里,升上拱顶去擦。我也曾坐过一回,握着斗子的两边,感觉心里很宁静,甚至想到万一拱顶掉下巨石,就这么死掉似乎也不错。

往外走的时候,康达杰说,下午搞完内业,晚上和我去外面耍一下。我说,这么冷,能去哪里。他说,不远,到路边打个的,很快就到。我说,到底去哪里?他笑了一下,我看这雪很快就停了。我瞪了他一眼,你他妈到底说不说。他说,放心,一个绝对能让你那什么的地方。我其实早就猜到他说的是什么地方,甚至在他说“耍”这个字时,我心中就已一动。我假装不懂,一方面,是想欺骗自己,我还很纯洁,我还很不“社会”;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在康达杰面前过早暴露自己。我心底隐约觉得,我和他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这几天的相处让我觉得他这人有点怪:他有个习惯,无论夜里多冷,他都要外出巡游一圈才回来睡觉,说是去河边看看。黑得像团漆一样有什么好看?

下午,雨雪晴了。外面仍然湿冷得厉害,我们在屋里整理数据,被空调吹得脸颊泛红。康达杰说,余总,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我从屏幕前扭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他笑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你看啊,这天气这么恶劣,底下环境也差,其实我们之前也不是天天测。我说,你的意思是?他说,三天一测,反正施工单位自己也会测,有问题会跟我们说的。我说,师兄说了,要收集每天的拱顶沉降和周边收敛。不测,怎么得到这些数据?他说,那就要麻烦余总你了,你编个公式,不是小儿科?我想了一下确实容易,用插值法就能做出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管他呢。于是我说,无所谓。

数据整理完毕,离吃饭却还早,两人便躺在各自的床位上聊天。年轻男人凌乱的对话充斥着铁皮小屋,自然而然,从中横伸出女人的腿。康达杰最难忘的,是李工女朋友的腿。李工本地理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年多,女朋友还在学校,每个周末都会来找他。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出去找家宾馆住下,剩下的夜晚,大概无法忍受长途跋涉,他们在食堂吃完饭就先回小屋,捧着脸盆各自去公共冲凉房洗澡,然后几乎同时再次回到小屋,不浪费一点时间。康达杰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女孩走了进来,大耳环闪亮,牛仔热裤下露出结实修长的腿。颜色是浅浅的小麦色,但很细腻。那是康达杰看过的唯一一双黑得很漂亮,黑得很性感的腿。没想到,这小子的审美倒很国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则是武师兄女朋友的腿。那时导师接了个监测钻爆法施工对周边建筑沉降影响的项目,监测对象是个小区,我们就在小区里租了一间房,方便每天下来测量。房子三室一厅,我和同门各住一间,师兄住主卧。后来,他女朋友也住了进去,不过她似乎羞于和我们相见,总窝在里面不出来。天热,我有时会跑出来睡沙发。一天早上,我朦胧中看到,一双浑圆细长的腿晃了过去,奔进了卫生间。我揉揉眼睛,等待了一分钟,又看到那双浑圆细长的腿晃了回来,闪进了主卧。腿异常白嫩,膝窝里几个小红点,增加了真实感。我不禁想到,师兄已经是博三的老头子了,而这双腿的主人才刚刚本科毕业,论年龄,和我差不多。

3

那晚,我没有去成。十几个工人从工人宿舍的二楼摔了下来,重伤一个,轻伤七名,其中一位是童工(也有人说是工人家属)。当时那群人挤在一起吃饭聊天,手捧着不锈钢碗,上半身自然地压在栏杆上。栏杆本就锈蚀得厉害,有人起了口角互相推搡,不小心重重一撞,栏杆断裂翻下,那些工人也随之摔了下去。有人断了手,有人折了腿,也有人只是擦破点皮。重伤的那人,本来应该没事,却被身后摔下来的人压在了身上。密密麻麻的工人涌了出来,将那伤者围在中间,七手八脚地帮助他们。我还在迟疑,康达杰却已经冲了出去。整个工地一片嘈杂,惊呼声,哭号声,叫喊声,通话声交织在一起。等救护车的呼啸声将我唤醒,康达杰又已经回来了,并向我说明了上述受伤情况。他说的每一个字其实我都听到了,但是我没有做出回应。

我眼前出现了一团白雾,笼罩住了所有事物。一个背影从烟雾里浮现出来,然后回过头来朝我笑,是陈醒。陈醒向来话不多,此刻也没有开口,只用温暖的目光看着我,看久了,我捕捉到那目光中的一丝犹疑和忧虑。我当然知道这一切都出自于自己的想象,可鼻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堵住。陈醒,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三十天前死掉了。他毕业就进了“中土”,被派去支援某非洲小国建设高铁,没想到从此再也没回来。关于他怎么死的说法很多,有说是染上疫病死的,也有说是塌方埋了进去,还有一种,说是被当地的匪徒劫杀。大家都在微信群里纷纷讨论,唯独我没有参与,别人感到奇怪,我不解释,觉得没必要。因为对其死因深究,必然会导致陷入,陷入就令人脆弱,脆弱总是不合时宜的,尤其是当前。重要的是,他确实失去了生命,从此不能再跟我一起吵嚷着打实况,也不能灌着啤酒和我谈克里斯那穆提。我安慰自己,认清这个事实就好,抛开吧,继续向前。干施工的死亡率偏高一点,但也没高到哪里,估计和如今经常遭遇医闹的医生持平。不幸撞上,也只好接受。可是当我看到那人躺在担架上,满脸鲜血,就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陈醒又回到了我的记忆中。

此时,那个重伤的人已经被抬上救护车。康达杰叫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康达杰问我怎么了,我说晚饭太油了,肚子不舒服。我说,我看我们晚上就不要去了。康达杰说,去,怎么不去?我刚才看,这几个人都没大伤,应该没事。我说,那你自己去吧。康达杰笑了起来,余总,我怎么发现你这人略带那么一点儿忧郁啊。我说,是吗。

康达杰梳好那头略带黄色的卷发,在精瘦的身体外套上修身的韩版大衣,朝我笑笑,走了出去。我熄了灯,躺在黑暗里,陈醒的面孔从上方浮现。我感到死亡引起的恐惧如一群蚂蚁爬上了我的脖颈,就好像小时候第一次知道死那样。为了缓解这种情绪,我强迫自己起来,开了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但是陈醒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来,让我惊慌不已。这并不是说,我迫切地想弄清楚他的死因,我说过,这不重要。我只是突然有点难以接受,他已经离开。这个事实,我单枪匹马再也顶不住,迫切地需要另一个人跟我共同回忆陈醒,由此分担他的离开带来的痛苦。我首先想到的是颜寂静,她再合适不过了。于是我拼命地拨打她的手机,直到第十次传来忙音。

哼着“桃花朵朵开”回来的康达杰,显然没发现我的异样。他往床上一躺,就开始讲述刚才在按摩店的经历。他说,我本来也不想的,后来她摸了我一下,我也只好摸了她一下,跟着——我打断他,行了,小康,别说了。康达杰说,余总,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我摇摇头,没有。康达杰说,像这种时候,骂一骂心里会舒服点。我说,怎么骂。他说,比如骂派你活儿的人,余总。我说,叫我大余吧。他说,像你老板,我就没见过这种人,该骂。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大概是指我导师来工地视察,告知我以后不许报销买瓶装水的钱。导师一边抽着芙蓉王,一边对我说,你可以买个电热壶烧嘛。另外还有件事值得一骂:导师说服他师弟把另外两人调走,让我和小康既干第三方监测,又做科研测量。亦即,我们两人承担了四个人的活儿。我叹了口气,对康达杰说,算了,懒得说他。等了一会我想起了什么,就问,那女孩收你钱没?康达杰笑了,这回没收。

4

颜寂静竟然跑来找了我,事前并无联系,直接就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坐在晴朗的冬日阳光里,玩着电脑上的扫雷。导师说我们不需要上网,没批准拉网线,所以看腻了硬盘里的所有电影之后,只有玩扫雷。颜寂静推开门,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边。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继续扫完那局。颜寂静说,还玩呀。我嗯了一声,然后关掉了屏幕。我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上去,双手垫在脑后。颜寂静说,你怎么了,说话啊。我说,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她说,原来你为这个生气,我手机坏了,听不到声音。我说,是吗。

接着我按惯例原谅了她。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我甚至已经习惯了她这样。颜寂静和我同一个大学,外语学院,低我一届,我们相识于校学生会。对此她有疑义,她说她明明记得,我们是在院级联谊会上认识的。怎么认识的又有什么值得探究的,我不以为然。今天我们又提起了这个话题。我说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穿了件橘红色的衣服,虽然不至于难看,但款式有点显老。她极力否认这点——她第一次遇到我时穿的是蓝衣服,她根本就没有橘红色的衣服,倒是她的室友曾经有过一件,后来嫌旧已经捐掉了,并且是交给她帮忙捐给灾区人民的。听到最后那句,我脖颈后猛然冒出一层冷汗。我只好说,这也不重要,在一起都三年了,离那会儿也远得很了,谁还记得准。

你是故意逗我的吧,她笑着说,然后拉过我的手臂,我顺势抱住了她。她在我耳边说,大余,你什么时候才回学校啊。我说,还早,过完春节,要到明年年中隧道通了以后。她说,在这安全吗?我说,安全。她说,真的?我说,万一出事,我还不会跑吗。她说,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我看了她一眼,你说。颜寂静继续把头搁在我肩膀上,说,就是想请你帮个小忙。我沉默,等着她把话说完。

颜寂静继续说,其实很简单,现在不是在弄保研吗,我排名不够,离我想保的学校还差几分。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不保本校?不是说好了保本校吗?她说,你也知道,本校老师是有多不待见女生,那边导师是女的,我联系过,非常欢迎我,但是有人跟我竞争,那人比我高好几个排名。我说,那学校在哪里?她说,大连。我说,太远了。她说,你听我说,我只要你帮我改几门成绩,就可以了。我说,我办不到,到时见你太不方便了。她说,很简单的,你现在不是学工办的人吗,你趁没人的时候帮我改一下,然后打出来,找你那个劳老师盖个章就完了。我说,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她说,我保证以后每个月都来看你,寒暑假都陪着你,总行吧?我略微用力,推她远一点,看着她的眼睛说,好,我可以试试。颜寂静微微一笑,今晚我们出去吧。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她说的“出去”是什么意思。

在酒店洁白的大床上,我瘫着,听浴室传来阵阵水声。陈醒从天花板上伸出头来,我定神细看,又消失不见。等我松懈,他又从四面八方出来。颜寂静包着浴巾出来,坐在床上擦头发。我摩挲着她的臀部,问她,还来吗?她摇摇头,不来了,明天还有课。我慢慢缩回手,闭上眼睛。她拍了拍我的脸,嘿,你必须给我记得,周五之前回去帮我改成绩单,过两周就要报名了。我点点头。我们又胡乱聊了几句,坦白说,我不太想说话。忽然,颜寂静提起了康达杰,她说, 你工地上那个小康还挺有意思的。我说,康达杰?他是挺不错的,就是有点怪。她说,什么地方怪?我说,晚上他不睡觉,一个人跑河边看半天。她说,这我不管,我的意思是,他还长得挺帅的。我说,确实。她又说,比你瘦多了。我看了她一眼,比我瘦的人还不少。颜寂静又露出那种我很讨厌的笑容:你妒忌了。

我摇摇头,我是说真的,好多人比我瘦,你比如说,陈醒。颜寂静扭过头去扎好头发,说,哪有,你们差不多。我说,他成绩又好,本来可以保研,他放弃了,毕业就去了非洲,说是要拿每天80美金的补助。颜寂静说,没事提他干什么?我说,你已经知道了?她放下毛巾,学校现在谁不知道啊。我说,那你难受吗?她说,有一点。我歪着脑袋瞧她,真的只有一点吗?她回盯我,你什么意思。我说,你应该为他哭一场,就这个意思。她说,你是不是有毛病。我说,是吗,我真的有病吗。她勉强笑了笑,真有。我说,你跟陈醒会提起我吗?我是说,你们会不会说,余森目那家伙啊,不行,太不上进了。颜寂静说,没有。我说,真没有?你仔细想想,在这个酒店就没说过?颜寂静说,你他妈神经啊。我说,我还真他妈神他妈经他妈病。

颜寂静眼睛发红。她灌下一大杯水,眼泪掉进空杯里。我说,你怎么不哭出声来,你们的事真以为我不知道。颜寂静咬咬牙,你知道什么呀,我和你那时可是分手了。我说,是分手和复合之间,还是分手前,还是分手前直到复合后绵绵不绝,这可得分清啊。她说,没错,他死了我很伤,很难受,但是哭不出来,你满意了吧。我说,你好歹为他流几滴眼泪嘛。颜寂静说,我好不容易才走出来,你这是要干什么啊。我说,不干什么,他死了,我也哭不出来,想找你一起哭。颜寂静说,你没这个必要。我说,也对,他死了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也不能感到太高兴,要隐隐约约,细若游丝那种高兴。她说,随便你怎样。我说,但是你要哭,哭死。这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她说,我算认识你了,你早就计划好了是吧。我大吼了起来,计划你妈,这么好的朋友死了,不该替他难受一下吗?

是的,是该难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迟迟感觉不到。虽然工地事故让我打开了回忆的开关,可总像隔着层软垫一样,挠不到我的痛处,我就一直憋着,无法宣泄。我多想用力地活着,用力地感受到一切应该感受到的。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毫无痛觉,难道就是从发现颜寂静和陈醒一前一后走进这家酒店开始吗?

幼稚。颜寂静吐出这两个字,拧开了门。我冲过去拉住,用力地关上。颜寂静不说话,瞪着我,胸口起伏得厉害。我说,太晚了,不安全,你留下,我回工地。她低下头,默默地走回床边坐下。我收拾好随身的东西,出门时,看到颜寂静和衣躺在床上,背朝着我,肩膀似乎在耸动。我下了电梯,穿过布满水晶吊灯的华丽大堂,推开旋转玻璃门,向星尘河的方向走去。我摸摸口袋,空空如也,这月的津贴已经全部贡献给酒店。只一次,就耗尽了我这个月的希望。下个月的希望,还要等三十天才能生长出来。

我保持着莫名的平静,直到路过一个塔吊。那就像从大地深处伸出的一条巨大无比的钢铁手臂,揽住了寒冷的夜空。经过正下方的时候,我多想那个吊钩能掉下来砸死我。

5

没有什么比迷恋上工作更让人开心的事了。我疯狂地下洞测量,原本的频率是三天一测,我加到了两天一测,然后是一天一测,甚至一天两测,三测。康达杰受不了了,说不是弄了计算表格吗,两天一测够了,顶多一天一测。我说不行,科研数据不够,我们必须取得真实的足够的数据。康达杰说,这段地层那么好,都是三级围岩,两天的数据几乎没变,测来有鸟用。我当然知道,数据波动不过是因为仪器的误差引起的细微变化。可是,如果不呆在充斥轰鸣声的隧道里,我就会听到陈醒在我耳边说,你怎么也不为我伤心一下?

颜寂静已经不回我的任何信息。电话直接拒接,偶尔接通也不说话,听彼此若有似无的呼吸。我忍不住,独自在这头表演深情。我时常会怀疑,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真的存在过一个叫爱情的东西。后来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这不叫爱情,这叫荷尔蒙。主要是这样想能让人好受些。颜寂静听着我或深情,或无聊,或平静,或骄矜的各种独白,一律不作回应,只在耐心消失之后留给我一声“嘟——”。

康达杰终于不再跟随我下洞的脚步。那天我已经准备好要去测量,他当着我的面转向墙壁,发出呼噜声。我说,小康你不能这样。康达杰说,那我还能怎么样,尼姑杀僧?我说,行,尼姑杀僧,我自己去。康达杰说,余总,求你了,快去,别影响我睡觉。过了一会儿他看我没动,就问,大余你这到底怎么了。我说,你要是不想干,我一个人也成。康达杰在我身后喊道,余总,身体是自己的,项目是老板的,别太拼了。

晚上,康达杰适时地拿出火腿肠、泡面和卤蛋,邀我一同进食夜宵。我正好也饿,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一个卤蛋,撕开包装,吃进嘴里。康达杰说,大余,你听说没,那人死了。我说,上次那个事故?他说,嗯。我说,不是送去医院了吗?他说,听说是引起了什么并发症败血症之类的,那孩子才十几岁。我疑惑地说,这么巧,重伤的就是那个孩子?他说,就是这么巧。有那么一阵子,我几乎相信了他的话,直到他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瞪着他看,这种事他妈也能开玩笑?你知不知道我刚死掉了一个朋友,你知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伤心一下子的。操,大家都是人类,给点同情好吗。

他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应该特别庆幸,庆幸我说的是假话,庆幸那小孩还活着。我要的就是这效果。我简直懒得骂他,抢过他的泡面吃了起来。康达杰点燃了一支烟,眯着眼吐出烟雾。他弹弹烟灰,跟我说,我有个堂哥,去年没了。也是在工地,另一个隧道,开龙门吊,脱轨了,整个悬臂扭了过来。说着他做了个手势,驾驶舱挤压得不成样子,缝里渗出来好多血,我早上去都看见了。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他曾这样近地接触过死亡。康达杰说,没什么,死了就死了,活着的还得活。我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只好闷头吃火腿肠。康达杰继续说,我哥之前听他工友提过,有一条星尘河,传说夜里星星的碎屑会掉进河里,整条河都会发亮,而且星尘掉落的声音就像唱歌一样好听。我说,这是童话吧。康达杰说,不管童不童话,这是我哥的心愿,我就来替他看看。我说,那你看到了吗?他摇摇头,就看到河水里朦朦胧胧的星光。我说,我老家在海边,听说有些海滩会发蓝光,我查了查,是一种叫甲藻的东西大量繁殖造成的,你这不可能有。康达杰说,管它呢,也许我只是找个借口,离开那个地方。我说,我还珍藏了两瓶啤酒,不过天冷,喝吗?他说,喝。

那晚过后,我们又恢复了三天一测的频率。康达杰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爱笑,去按摩店的习惯也没改变。另外,给家里打钱的频率变高了。有一次还主动跟我打听自考的事。看得出来,活得比较用力,但又不是一下子耗光力气的那种。我坚持给颜寂静打电话,可惜没什么起色,即便我发消息告诉她,我决定不帮她改成绩了,她也没回骂我。

快过年的时候,隧道进入了软弱围岩段,也就是星尘河中心附近。不过这段隧道埋深还有40多米,似乎不用太担心。按照科研计划,我们找了三个典型断面布设应变计,今天弄完最后一个断面,就完成任务。布设应变计也必须借助台车。我跟李工打听了时间,移动到掌子面的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左右。李工还交代,为了赶工期,直接上型钢和钢筋网片,然后喷射混凝土,超前支护措施就不做了。我问,监理知道这事吗。他说,管他知不知道,没事。

我们等到夜里十一点才下洞,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掌子面。这时台车已经到位,我们爬上台车,请钻孔的师傅用风枪钻了两个孔,然后塞进去应力计,牵出线头。剩下的七组应力计绑在了型钢不同的位置上。接着,我们把所有应变计的线扎在一起,用透明胶裹住整捆线,从两边引下来,挂在拱腰处的钢筋网片上。接口处再用胶布层层裹紧,并且套上麻袋,避免进水泥,同时避免被喷混打坏。

做完这些,我们累得够呛,坐在台车底下喘气。此时负责上支护措施的工人已经走了,负责喷射混凝土的师傅还没过来。洞里闷热异常,安静得可怕。突然,台车顶发出砰的一声,我伸头去看,原来是拱顶掉了好大一块石头下来。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幸亏康达杰把我拉回了台车底下,我才没有被塌方掉下的石块砸死。

世界陷入了黑暗中。

康达杰打开火机,找到了我的脸,然后往周围照了照,发现我们已经被挤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说,灭了吧,耗氧气。康达杰说,没事,我以前有个同事也被困在隧道里,他们一共十个人,后来都救出来了。我问,怎么救出来的?他说,就是从旁边打了个横洞,我看,这回可以打个纵洞进来救我们。我说,但愿如此。说着我就躺了下去,康达杰也躺了下来,这是为了保存体力。我说,小康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当时光着膀子就出来了。他说,没有啊,我记得我穿了件衬衫。我说,不,你没穿。康达杰说,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我说,那你说吧。他就说,尼姑杀僧的意思不是你好。我说,那是什么?他回答,是拔光你毛。我笑了起来,怪不得我每天早上用尼姑杀僧问候你,你还不乐意。康达杰说,求你了,以后别用这个问候我了。我点了点头,虽然他看不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了。忽然,康达杰说话了,把我从睡意中唤醒了:嘿,你听,星尘河在我们头顶流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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