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命运的洪流面前,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强大些。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露露

作者/刘文

露露搬进来那天,李学下了班就急匆匆地往回赶。他既怕露露动静太大惊动到了邻居,被房东发现他私自把公寓分租了出去;又怕露露东西太多,占据了太多公用空间。

10号高速公路并没有比往常更拥堵,但他还是心急如焚,忍不住冲转弯的车按了喇叭,大胡子的白人老头摇下车窗,冲他比了个幅度鲜明的中指。

他气得又按了一声喇叭。

李学到家的时候,散落在水池里的碗筷不见了,洗碗机隆隆地响着,餐桌上铺了一块亚麻色桌布。他的旧酱菜瓶子被洗干净了,里面插了一束花。想象中的纸箱和编织袋都没有出现,只多了一张有粉色靠垫的单人沙发和墙角的一盆绿色植物,房子非但没有看起来更拥挤,反而显得更宽敞了。

“你家的晚霞真美啊。”系着围裙,戴着塑胶手套的露露冲他一笑,继续替他把灶台上的瓶瓶罐罐都码好。他也不由自主向外看去,阳台外面能看到成排的棕榈树,在蓊郁的绿树中间,有几座气派的尖顶白色洋房,几位穿着洋装的金发美女聚在一起,她们各自都牵着狗。那是洛杉矶的富人区,荡漾着金钱堆砌出来的潇洒和奢华。他住的地方虽然只隔了几个街口,便已然另外一个世界,饶是这样,他依然无法负担得起日益上涨的房租。

家中女性存在的痕迹逐渐多了起来:晶莹通透的花瓶取代酱菜罐头,洗手间摆着印有法语的香氛瓶子,他有时候看到她弯腰在水池里冲洗浓密卷曲的长发。早晨醒来,客厅里有咖啡香传来,打奶泡的机器里小马达隆隆地转着。她穿着吊带衫,热裤,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拿着印有蝴蝶和花朵的骨瓷托盘。她笑着问他要不要喝一杯咖啡,她可以给他的拿铁拉一朵花。他愣住,第一次在自己的客厅里感到局促,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用微波炉热了几个速冻的包子,装在保鲜袋里带在路上吃。

华人超市里的速冻猪叉烧包,一美金三个,就是他一天的早餐。他在离家很远的中国人开的会计事务所里做最初级的工作,每个月扣去税和保险,净收入不到两千五百美金。他留在国内的大学同学,现在月薪也不止这么些。他本科念的是比较文学,研究生读的是据说很容易在美国找到工作的会计。他来美国的时候,想的是将来可以在圣塔莫尼卡大道上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但是事与愿违,他做出一个又一个妥协的决定,包括与留在国内的未婚妻分手,包括为了让雇主为工作签证作担保而自愿降低薪水,他没有闲工夫判断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仅仅是抓住一块木板随波逐流而已,他所能做的仅仅只是扑在那块木板上不至于淹死,但是对于他的未来究竟会如何一无所知。

饶是这样疲于奔命已经花去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将朝北的一间小小的书房改造成了卧室租给露露,作为又一次妥协。他常常计划着在书房里写出可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宏大作品,但事实是自工作以来,他的脑袋总是被税务条例塞满,再没有产生什么值得记录下来的想法。

他得知露露学的专业是历史的时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读文科类专业的硕士,未来几乎是没有可能把学费赚回来的。他研究生同学里唯一混得还算体面的无不是学的编程。但是她看起来那么的无忧无虑,在她不去派对和酒吧的夜里,她就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倚着她买来的有美丽流苏灯罩的落地灯,读论文的阅读材料。她的英文看起来不太好,手头放着字典,有时候他看到她自暴自弃地打开百度百科,随便找些中文的资料之后用谷歌翻译器翻译好了粘贴到文档里面去。

他站在她身旁,用从高处俯瞰下来的怜悯目光看着她,就他所能看到的那几行里,已经有好几处语法错误,他突然很想告诉她自己在文学上有多少造诣,又是如何精通欧洲历史,但是他找不到适当的措辞。

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养尊处优,或许家里也并不指望她找到工作把学费赚回来。

难怪成绩这么差,又不好学。

他在嚼着平淡无味的三明治的时候想。三明治是超市关门前的打折货,又干又冷,即使作为果腹的功能来说也是不合格的。他远比她聪明,但却为钱所困,嫉妒和懊恼让他捏紧了拳头,啤酒罐头被捏得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你也喜欢在晚上喝点酒啊?我也喜欢。我放在冰箱里的香槟和苹果酒,你都可以喝。我买的吃的你也可以随便吃。”她转过脸来,非常热情地说道。

除去香槟,冰箱还塞着昂贵的三文鱼,雪蟹,和牛,鸡蛋和牛奶都来自附近一家昂贵的有机农场。

一种在黑暗中踩空一脚的无力感涌上前来,但自尊心输给了饥饿,他从冰箱里拿了一小盒牛肉,又拿了两个鸡蛋。

忍了一个多月之后,他终于开口问露露是否需要帮她写论文。他当初读的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其间又辅修了历史,当露露无法凑够论文字数的时候,他信口就说出来好几个论点。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后来干脆让他替她写完论文剩下的部分。她把头发松垮垮地绾成一个发髻,穿着露背的睡裙,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然后在他将将写完的时候,端上来一份放了柠檬汁和罗勒叶的烤鳕鱼,和一个撒满了糖霜和肉桂粉的烤苹果派。他只写了一千字左右,因为时间仓促,远远不及他平时的水准,但他仿佛又回到了整天吟诗作对,写长篇小说提纲的大学时代,大笔一挥就能挥斥方遒。而露露浅笑着站在他身边,烤箱里的灯还亮着,整个房间弥漫着温暖香甜的气息,她有点羞涩地说:“你写得太好了,我之前两篇论文都只得了D,教授会看出来的。”

“有那么好吗?要是你多给我点时间,我能写得更好!”

“你成绩一定很好吧?”

“还可以,我大学的平均绩点是3.89。”

“天哪,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厉害最聪明的!你可不可以和我拍张照,我要发给我的朋友炫耀下!”

“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他连忙摆手,但心里却美滋滋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漫天的烟花一起绽放。

“我的好朋友成绩都像我一样差,我从来没拿过A,她们也没有。”

“那我下次写篇小说给你看,你又可以拿去向你朋友炫耀了。”

如今,李学发现自己挂掉了客户打来的电话,躺在他那张单人床上读卡佛的小说。小说还是他三年前来洛杉矶读研究生的时候带来的。三年来,他自我催眠说是被现实裹挟着而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他内心深处颇有不甘,他胸中还有一团燃烧的火焰,他想要照耀到更多人。

他又挂掉了经理打来的电话,估计是客户去找了经理投诉。他的客户都是在美国做小本生意的华人,他们热爱穿印有LOGO的名牌衣服,化很浓的状,但是对于费用,哪怕是很小一笔翻译的费用都十分计较。他有一个客户,常在朋友圈发奢华邮轮之旅的照片,但因为他的晚餐津贴而和他经理争论了三个小时。

他早就受够了他们,他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卡佛的小说里,想着要如何向露露介绍这本书中精妙诡谲的情节。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轻微的呻吟声,声音时断时续,间或有小声的呜咽,他本能地想要去看露露是否病了,但很快他就变得面红耳赤。伴随着轻微但是有节奏感的撞击墙壁的声音,他仿佛被定在原地,他整个人,连同他身体特定的一部分,都僵硬地动弹不得。

那样的事情在夜晚又发生了几次。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耳机里放着嘈杂的电子音乐,即使口渴或者尿急也绝不踏出房间半步。他并不想见到露露的男朋友,他想,露露如此漂亮迷人,家境优渥,她的男朋友也一定风流倜傥,他们的完整反衬出他自己的空洞。和在国内的未婚妻分手之后,李学的命运急转直下。他在洛杉矶暧昧了很久的女生最后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川普政府上台之后亦修改了工作签证的政策,他所有的求职信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又在无聊的空洞中蚕食着他内心的热情和希望。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做爱了,相反,被他抛弃的未婚妻却很快结婚生子,未婚妻的父母家因为拆迁,在上海松江拥有了三套房子,据说仅靠收房租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低头向客户和经理道歉之后,自愿去做一个需要长时间加班的项目。

他最终也没有读完卡佛的小说。

“好久没有看到你了。”他半夜才拖着沉甸甸的身子回到家,露露坐在沙发上,显然是在等她。

“我给你做了好吃的。”她笑着说,眼睛弯弯的,连嘴角的一颗痣都有笑意,他不可避免想到这样的笑脸被压进被褥中的情景,但是他很快被香味吸引。

她端上来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碧绿青翠的清炒芦笋,还有一锅放在昂贵的铸铁锅里的汤,奶白色的中央浮着蛋饺,鱼丸,笋尖和鹌鹑蛋。

“专门做给我吃的吗?”他忍不住问。

“最近写论文写不出来,很郁闷,就想着做菜调剂一下心情。来之前都没人和我说要写这么多论文。”

他吃了一块肉,还没咽下去又喝了一口汤,新鲜蔬菜中的泥土气息让他想起了故乡和母亲。他的公司附近有许多华人开的中餐馆,大部分都是川菜,利用重口味麻痹味蕾,但鲜少有像这般温柔熨帖的食物。

她吃得不多,倒是一直笑着看他吃,一会儿给他盛一碗汤,一会儿给他添一碗白饭。

经过那些香艳的夜晚之后,他不太敢直视她。

“你能帮我写期末论文吗?我有一门课期中考试不及格,只能靠期末论文的分数来拉一下。”她在他快吃完的时候,盛上来一碗酒酿元宵,“上次你替我写的论文拿了A!我这辈子最好的成绩。”

她眼中的钦佩和敬仰按摩着他被压抑了很久的自信心。让他无法拒绝,特别是当她说愿意为他做一个月晚安的时候。

“没问题,你先把你教授的讲义给我,你们有没有要读的书籍清单,也一并发给我。我们这个周末就去图书馆,把书里面的重点梳理一下,然后一起讨论论文的提纲。我大学的时候,年年拿奖学金,替你写一篇论文还不是小菜一碟。”他提高声音说,双手大幅度地比划着,口水和食物残渣喷在她脸上。她倒是毫不在意,仰着头,托着下巴看着她。

他看着她的笑容,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说道:“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吗?”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那,”他突然燃起希望的火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怎么措辞,“那你们就是,我是说,寂寞的时候,那个什么一下?”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也不是,他是包养我的人。”

“那,那你们见得还挺频繁的,我是说,一般这样的男人,不都常常要陪老婆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也要陪,他的老婆在国内,只有他来洛杉矶的分公司出差的时候,我们才会见面。”

“哦,那,难怪好久没见他了。”

“是啊,已经有三个多星期 了。”

李学对露露的感情非常复杂。他想要认为露露是懒惰的,是肮脏的。在他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依然担心付不起第二个月的房租的时候,她仅仅通过和人上床,就可以过得很好。但是他又常常想,笑起来这么天真烂漫的女孩,怎么会是肮脏的呢?

露露似乎完全不在意世俗的看法,用她的话来说,她脑子不好,从小学习就不好,大学期间做兼职也总是在一个月之内被解雇。和男人相处是她唯一擅长的事情,她不觉得靠自己的特长谋生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想要破坏他的家庭,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没有和他的妻子说过话,甚至从来没有主动打电话给他。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那怎么会有人受伤害呢?”她认真地问他。

他不知如何回答,便扭头去看她教授布置的阅读书目。论文已经初具眉目,但是他希望可以写得更好一些,他几乎忘记自己有多么喜欢写东西了,即使只是一篇关于法国波旁王朝的论文,他也写得兴致盎然。至少这让他暂时忘却了他年度财务报表。

他和她的人生轨迹毫无重合,也不存在共同话题。他从小学习成绩很好,而她一直以来都在及格线上挣扎,即使这次来美国留学,也是包养他的男子为了防止被妻子发现而安排的。他早就对于物质放弃了渴望,所有的衣服鞋袜都是在亚马逊上挑便宜的购买,而她即使在家中也会梳妆打扮,迟钝如他,也能看出她的发带和拖鞋都是精心搭配的高档货。和他努力融入美国社会不同,她的英语很差,所以她从来不在餐厅点菜,不做饭的时候,她就用手机App叫外卖。

但是,此时此刻, 在这个屋檐下,他与她生出奇妙的联系,仿佛他们相依为命着,因为在命运的洪流面前,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强大些。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当包养他的男子突然和她断了联系之后,这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更强烈了。

那是很普通的一个冬日的清晨,他打来电话,用朗读法律文件那种平缓清晰的语调说:“我想,我们之后还是不要见面了。这对我们都好。我会在下个月注销我的信用卡副卡,你这个月的消费,我还是会付的。”

她转述给他的时候,正忙着往家里搬快递的盒子。她所喜欢的昂贵的森林味道的洗发水,有美白功效的护肤品,超市里面的曲奇饼干礼盒,还有冬天要用的靴子,围巾,风衣,她都赶在月内购置齐全。

“难过吗?”他问。

她扁扁嘴,眼眶红了一下但是很快平静下来:“与其说难过,不如说像丢掉了工作,不知道下个月房租怎么付的那种迷茫和恐惧。”

他想告诉她不要在乎房租的事情,先放心住在这里。但是他算了一下他银行卡里的余额,没有说出口。

她后来用信用卡给他买了一件昂贵的真皮夹克,他拿去商店退掉,用退款支付了房租。

冰箱里的三文鱼,意大利风干火腿,瑞士干酪吃完后,空出来的地方逐渐被番茄,玉米,速冻饺子填满。

“这个比我想的好吃多了。”她笑着吃速冻叉烧包。她教他,在用微波炉热之前,在包子上面放一张湿的厨房用纸巾,防止加热之后过分干硬。

李学在圣诞假期之前拿到了一笔少得可怜的年终奖。他很小心地把这个瘪瘪的红包揣进怀里。

这笔钱,如果省着花的话,足够开车去洛杉矶附近的红杉国家公园小住上一周,他们可以买上一个双人帐篷,再买上两个睡袋,住在有厕所和淋浴设施的营地里,白天爬山,远眺,戏水,晚上在繁星下生火做饭,可以煮面,也可以烤肉。

他在10号高速公路上面随着车载电台播放的音乐吹口哨。因为许多人都提前离开洛杉矶回老家过节了,所以公路意外地通畅。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露露奖金的事就病倒了,回到家之后不久,他就被头晕和恶心笼罩,全身上下像煮熟的意大利面一般瘫软无力。他病得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喘气,咳得脑壳生痛,然后又沉沉睡去,做一个又一个连绵起伏的梦。他梦见自己还和未婚妻在一起,他们说了一些话,好像又吃了顿饭,后来未婚妻冲他招招手,上了一辆火车,他飞奔着穿过人群,想要赶在火车门关闭前跳上车,但不知道为何,无论怎么努力奔跑,检票口都遥不可及。

他醒来的时候大汗淋漓,干呕了一阵。被抛下的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后来才意识到现实是他抛下了未婚妻。那是他到美国的第一年,和班上一个波兰裔的女同学打得火热,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列车正奔驰在更广阔的轨道上,未来必将遇到更多出色的女性。

露露敲了敲他的房门,进来,将水果汁和煎蛋放在他面前。

“里面有西瓜,苹果,黄瓜和西芹。都是对康复有好处的东西。”她笑笑。

“今天几号了?”

“12月26号。”

“你昨天怎么过节的?”

“有一位正在追求我的男生邀请我去卡特里娜岛上度假,”她笑着说,吐吐舌头,“但是我并不喜欢他,只是我并不想一个人过平安夜。”

“你有没有和他上床?”

“有。他订了每个晚上要九百美金的套房。我觉得要回报他一下。”

就在上一瞬间,他还在想,可以和她在一起然后离开美国。既然他的大学同学在国内赚得更多,那么如果他回去的话,说不定也可以找到薪酬优渥的工作。到时候,她如果想去工作就去工作,如果不想去工作,就留在家里给他做饭,未来,还可以照顾他们的孩子。他早就想要离开洛杉矶了,一直没有那么做,与其说是要争一口气,不如说害怕回去面对他的大学同学和他的前未婚妻,他宁可努力维持着惨淡的现状,也不敢戳穿生活的泡沫。

他以为她是能让他与现实和解的那个人。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一把将她向自己拉近,一边粗暴地揉捏她的乳头,一边忙乱地拉着她背后裙子的拉链。她一瞬间露出了小兽般惊恐的神情,这让他更加想要折磨她,伤害她。那些有钱的男人可以进入她,难道他就不可以吗?难道他就天生比那些人低一等吗?

她稍微挣扎了一下,但很快配合地脱下胸罩和内裤。她仿佛对这样的粗暴很有经验,甚至主动和他说在她的卧室里有润滑剂。

他火急火燎地就进入了她,他极其贪婪地索要她的身体,想着自己正和那些有钱人做着一样的事情。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烧未退的结果,他在高潮之后,进入了长时间的昏睡,那同样也是前所未有的空虚。

想要离开洛杉矶的糟糕生活的勇气没有了,直觉告诉他,露露一定会在新年搬出去住。她那么美丽,会有许多男人愿意为她花钱。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如何,水中的木板终将漂去何方。他纵容自己倚靠在黑暗的怀抱里。

就那么一小会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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