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比自身不幸者的坚韧来安慰自己过得并不差,这压根不是勇气,这是诡论。

临终关怀

作者/刘酿苦

早餐的蒸鸡蛋是臭的。陈岚说她喜欢吃臭鸡蛋,还会故意把鸡蛋放臭炒着吃。她总是用各种借口来掩盖令人难堪的事实。

陈岚真正喜欢的是囤东西,我每次打开冰箱门就像面对着一堵墙,里面不乏上半年甚至是去年的食物,它们在低温里缓慢地变质,而我们会在某一天将其拿出来吃掉,然后再安慰自己食物就应该是这个味道。我总觉得我家的冰箱跟我的人生有种难以言喻的共性。

我对陈岚说:“我想吃腐乳肉。”

陈岚瞪了我一眼,“你想吃屎吗?成天在家撅着屁股睡觉,还好意思吃腐乳肉,给,你把我给吃了吧!”她伸出胳膊往我脸上碰。

我赶紧低头喝了一口糁粥,里面放了南瓜和绿豆,她觉得这样吃对身体大有裨益。

“你要不上班,也别在家呆着,赶紧给我找对象去!”

“为什么要找对象?”

“为了结婚呀!”

“为什么结婚?”

“人家像你这么大,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生孩子又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人家谁不是这么过的?”

“这么过的人多,就代表对吗?” 

“你妈x!” 

陈岚是我妈,我从小就怕她。每当我的话让她招架不住时,她就会用粗暴的方式结束谈话。

陈岚比我牛,我今年都二十四了,才谈过半年恋爱,她生下我时才十七岁,何亚东当年三十五。据说当年我出生时半个忆往镇都轰动了,他们管这叫野种的诞生,这全要归功于何亚东原配的宣传。

我对野种认知的开端大概在刚上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碰见了何亚东,喊了声爸,他偶尔在家时就是这么教我的。可我这么一喊,何亚东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陈岚抱起我就跑,到家后边哭边揍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迷茫,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像《泰隆奥特曼》里被怪兽一尾巴甩塌的楼房。之后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论看见什么都不会感到好奇和质疑,认为荒诞就等同于合理。我把那段幼时的迷茫称作野种的自我认知。

我吃完早饭就开始拉肚子,我现在抵抗力很差,吹点风就感冒,经过垃圾桶闻见酸臭味儿都能呼吸道感染。

陈岚在客厅冲我喊:“这鸡蛋还剩一些呢,中午热一热就当半顿饭了。”

我应了一声,陈岚又嘟囔了一句,不挣钱你就得吃这个。随即,响起一记沉闷的关门声,听起来有点愤怒。

一个半月前我辞职回家,把积蓄都给了陈岚,她很开心,发了个朋友圈说儿子懂事了,捧着手机刷个不停,每多一个赞,脸上的笑意就浓一分。如今,这点兴奋渐渐被时间磨平,可我没办法再去上班了,我得了肝癌,晚期。

卫生纸上有血迹,我背着身按了冲水阀门,不敢往马桶里看,受不了。我一站起来,视线就发黑,看东西都是深一片浅一片的,撑着洗手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必须得缓过来,今天有大事要办,首先是去找何方,何亚东的大儿子。

何亚东死了有五年了吧,出殡那天我跟陈岚去了,我还披了孝,跟何方走在最前头,那会儿他刚当兵回来,我觉得我俩关系还行。何方他妈倒是始终如一,压根没拿正眼瞧我们。 

以前我经常在街里碰见何方,他比我大几岁,跟一帮小混混似的人走在一起,看见我就扬一扬下巴,感觉特拽。初中有一年,我在学校跟同学单挑,没打过,被按在地上抽了几巴掌,我肿着个脸去技校找何方帮忙。他带了几个人堵住了学校的门,老师都不敢出去,那同学爬墙跑了,半个月没敢来上课。那时候,技校的学生每年都能闹出几次命案,打架忒狠,听说他们去网吧袖子里都藏着砍刀。

看着何亚东入土后,我跟何方喝了很多酒,喝到最后抱头痛哭。我其实对何亚东的死一点都不关心,能哭出来纯属是喝到位了。何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以后这个家就靠咱兄弟俩了!何亚东在县里有不少地皮和生意,一年光收租也得几十万,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人生的曙光,妈的,我就要成为富二代了啊!可是后来何方没再联系过我,结婚也没通知我,我才明白,敢情那天他也喝到位了。 

我敲开何方家的门,他看见我有些诧异,说来了啊。太虚伪了,他想说的肯定是你怎么来了。我从他身边蹭过去,家里很干净,装修得也很有格调,有钱是好。

“吃饭了吗?”

何方递给我烟,我摆摆手,在沙发上坐下来,“吃的蒸鸡蛋。嫂子呢?” 

“在医院待产呢,我正说过去看看。”他给自己点上一根,在我旁边坐下,“最近忙什么呢?”

“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

他吐了一口烟,没说话,也没看我。

“要是我死了,你能不能给我妈养老送终啊?”

“你怎么?”

“死!”

“怎么会死呢?

“有病了。你能帮我照顾我妈吗?”

何方伸手弹了弹烟灰,“有病就治吧,别说这种丧气话。”

“我知道你不愿意,那这样,你直接出钱吧。”

“老头死后已经分给你们娘俩一套房了,还想要什么呢?今天你说你要死了,过来要钱,那明天你妈说要再生个老三,我还得给她办酒席呗!”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注射器,放到茶几上,挨着他和他媳妇的合照,注射器里面有小半管血,昨天晚上抽的,现在看又黑又稠。 

“我在郑州上班时候一个人怪寂寞的,就找了个小姐睡觉,染上了艾滋,我活不长了。”

何方立刻弹了起来,瞪着我看了会儿,从卧室拿出了两摞钱扔到我脚下,一打一打的钱散了一地。

“你走。”何方说。 

“我前脚走你不得后脚报警啊,我不想死在局子里。”我又从兜里拿出一张保险宣传单,放在茶几上,是我选的一款商业养老保险,“等我死了,你把钱和单子一起交给我妈,权当你尽孝心了。你要是不给,我还来找你。”

我把针管拿起来,全部推到嘴里,真腥气。

“你是我哥,我不该威胁你,对不住了。”

我下了楼,微风扑面,嘴里的血腥味儿更浓了,我有点想吐,喉咙咕哝两下,吐了一口痰。时间还早,我想着去老家转转,刚出小区,何方开着他那辆奥迪R8挡在了我前面,降下窗户扔给我一个黑色塑料袋。

“享几天福去吧,傻x!”说完,轰鸣而去。

我捡起塑料袋,里面是两万块钱。云朵飘过,阳光正好洒下来,这两样美好的东西碰在一块,显得很不真实。

我大抵是个怀旧的人吧。老家在90年代县委班子的家属院,四层楼,每层三户,每户45平方,我跟着陈岚在那儿住二十多年,也不能不怀旧。房子是何亚东给买的,那会儿我刚出生,这房子就算好地方了。我家在四楼,一逢下雨就漏,陈岚就把盆和桶放在地上接,有次我在雨天拉开窗帘,发现墙都被泡粉了,白色的墙皮一块块鼓起来,那种苍白的密集感让我头皮发麻。 

何方结婚后,陈岚开始为我的婚房发愁,她跑到何方家里闹过一次,我是事后知道的,觉得有些丢人。可现在我理解了,大家都能看见绝路在哪儿,不走过去只是没被逼到绝境罢了。陈岚说何亚东的遗嘱里肯定分了她家产,不然他们家人不会这么干脆地送一套房子。我不太想谈这个,但我们搬进去那天还是很开心的,三房两厅,简装修,墙壁和地砖都弄好了,按照当时的价格能卖40万。陈岚说等我结婚后,她就搬回老家去住。

小时候我经常攀着墙梯爬上老家的天台,我喜欢用那个角度看世界,天上的云清晰地随风流动;远处的楼群显得既拥挤又窝囊,楼下的人跟蚂蚱似的。有一次,我差点跳下去,就差那么一点,那念头在脑海里潮起潮落,我冷静下来后,心跳得很快。之后我就经常做从天台掉下来的梦,真能感觉到痛。

蒙了灰尘的旧楼外,一只麻雀飞过。楼道里面也全部被粉刷了一遍,垃圾口被封住了,看起来陈旧而干净,记得以前一扔垃圾,垃圾道里就会发出轰隆隆的摩擦声,像怪兽在吞食着什么。这里的住户应该都已经搬走了,各家各户的门都生了锈,对联的红已经褪去,边角翘起,干缩枯薄。我家门口放了一堆旧书,门上的茱萸已经完全干枯了。

像小时候一样,我抓住墙梯,手脚并用地爬上天台,好几次都要脱力摔下来。天台还是老样子,一块块防雨的沥青格子铺散在四周,黑色的热水桶和电视信号架伫立在天台边缘,原来楼下还有一棵桑树,叶子能伸到四楼。我探头往下看了看,没有印象中那么高,跳下去估计也不一定会死。

从天台还能看到隔壁的几处院落,其中有一处住着我的初中同学,我暗恋她,有段时间我一放学就爬上天台看她,有次她也看到了我,我们对视了一会儿。上学时她跟我说话,我超乎冷漠地回应了她,因为是我害羞。初中毕业后,我们再碰见,她还会冲我笑,但我依然害羞,就冷着脸不理她,后来她再见到我也不理了。我站在天台看向她家的院子,竭力控制跳下去的欲望,院子里没有人,荒寂了很久的样子。 

我爬下来时浑身都在发抖,最后一阶墙梯距离地面有一米多的距离,我的腿伸不直,僵了会儿,疼得叫了起来。

我家旁边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人,是我家的老邻居,他跑过来一手托住我的大腿根,一手撑着我的胳肢窝,把我放到了地上。

“我以为谁呢,何南啊。”

他架着我放到了他家的沙发上,旧式沙发,底下全是海绵,一坐就陷下去了,肋下疼得厉害。

“你这是……抽筋了吗?”他把我的腿放平,一下下捏着。

“家里有水吗?”

他到厨房倒了一碗温水,我倒了两片吗啡咽了下去。

“缺乏维生素,动不动就抽筋。”我看了看他的家,跟之前没什么变化,“这楼里还有几家人啊?”

“上个月一楼那家老头死了,现在就我一家了。唉,死了半个月才被人发现,人都快干了。”

“没想到你还在这儿住着呢。”

他嘿嘿笑了笑,“不住这儿住哪儿啊,又买不起房。”

“等拆迁吗?”

“拆迁?那还早着呢,起码得三四十年吧。”

“叔,我眯一会儿,等会儿你叫我。”

“上床睡吧,我扶你。”

“不用,这挺舒服的。”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屁股底下的海绵又往下陷了点,我迷迷糊糊地看见他坐到我旁边,捧着手机玩斗地主。我想起他曾经因为玩牌输了钱,老婆带着女儿跟他离婚了。可关于他老婆和女儿,我却一点都想不起了。一颗铅球似的东西压在我身上,我使劲挣了一下,那股压力弹起又重重落下。

随即,雾来了,一切都是朦胧的,我看见我站在雾里,作出极目眺望的姿态,目光凝聚成一道锥子,扎入牛乳般的浓雾里,无形无声。一盏明灯在远处隐现,焦黄色的暖光缓缓渗过来,我朝着光源走去,仿佛走了很久,踩到了一片由桑叶铺成的地毯,前面是一道边沿,下面看不见底。原来这是天台。陈岚在我身后冷笑着说,赶紧跳下去吧,你要是死了,我挖个坑立马埋了你。何方带着他怀孕的老婆也走过来说,跳吧,跳吧,一跳解千愁。他老婆有点像我暗恋的初中同学。那灯光顿时亮若白昼,风来了,雾气被搅动成一股股的白色旋风,把他们搅成碎片,无数股小旋风合成一股大旋风,裹挟着我坠了下去。雾散了,风停了,一切都清晰了,天台上空无一物,我扫视四方上下,看不见自己的存在。 

我感到脸上凉凉的,睁开眼,老邻居正俯身看着我,我一摸脸,都是泪。

“你做梦了吧?”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中午了,赶紧跟他告辞。到了楼下,我摸了摸怀里的黑塑料袋,觉得不对劲,掏出来一看,少了一叠。我敲开他家的门,他疑惑地问我怎么了,他疑惑得稍微刻意了点,就显得很假。 

“我东西掉你这儿了。”

他把门打开,“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啊,是钥匙吗?”

“钱。”

“钱?没看到啊,多少钱?”

“你说呢?” 

“何南,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你叔?来,你可着劲翻,能翻到我给你跪下磕头。”

我绕着他家翻了一圈,沙发底下,衣柜里,抽屉里,都没有找到。

“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拿你小辈的钱?什么都不说了,今天我敢跟你赌咒,你要能找出来我从这四楼跳下去!”

我发现他外套的拉锁拉到了下巴颏,突然灵机一闪,走过去一把拉下他外套拉链,那叠钱就在里兜藏着呢,他甩开我的手,并推了我一把。我心口那股反胃感再也忍不住,一弯腰,呕出了一摊东西,鸡蛋已经看不出是鸡蛋了,但血还是血。呕了几口,我跪在地上,完全抑制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味道刺鼻,惨不忍睹。

他慌了,把我搀到沙发上,给我倒了碗水,一副认栽的局促样子。

“你这到底得的什么病啊!”

我漱了口,地上的秽物让我膈应,赶紧走了出去。

“那钱你留着用吧,要是有人想租或者买这房子,你记得跟我妈说一声。”

我相信过很多东西,有的背弃了,有的保留着,其中就有科学。我坚信专业的人给出的专业意见,因此我知道时候到了。医生说我大概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其中一半的时间都是死亡缓冲期,我会逐渐失去行动能力,变得嗜睡,食欲不振,腹腔积水,疼痛感加剧,等到意识不清时,就可以准备后事了。呕血,就是进入缓冲期的温馨提示。

我回来后不久就想好了退路,想用一种最原始的死法结束生命——跳崖,最好是掉到原始森林里,十几年后被人发现时,我早已是一堆只会沉默的零散白骨了。可中原多平地,这样的地方不好找,我准备到川藏一带去。但前几天我在一面刚粉刷过的厂墙上发现了一片叶子,不知道那是什么叶子,怎么会长到墙壁上去,叶子被风一吹,就上下摆动,像是在跟我挥手。叶子下面是两行红色的漆印文案,第一行写着延长寿命,另一行写的是安乐死。我打了电话过去,问他怎么延长寿命,对方说有透析和放射治疗,如果资金足够的话,还可以做器官移植,我给对方打了八百块钱买安乐死的药,约定今天在无水河边做交易。

正午炽热的阳光砸在河面,片片金鳞,随风而晃。长长的河堤除了几个钓鱼的人,没有其他人了,我再打药贩子的电话,被挂断了。一瞬间,我投河的心都有了。然后,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贴着红纸的电线杆下有两块砖,药在里面,水服吸入后请及时就医,药物学名:氰化钠。

我找到贴着红纸的电线杆,红纸显然是新贴上的,潦草地写着四个字:吉祥无事。药贩子也怕遭报应啊。砖头下压着一小袋白色晶沫,我捏起来对着阳光端详了会儿,折射的光跟彩虹一个颜色。

我见过最美的彩虹,是在童年的一场太阳雨中。太阳被雨水浇熄了光辉,涣散成一团黯淡的光,天空和大地笼了层土黄色。当时陈岚领着她的第三任丈夫给我认识,让我管他叫爸,还详细描述了一件小事证明我曾经见过他,并且对他感情浓厚。我的确认识他,但仍坚持说从未见过此人,因为不想管他叫爸。他的发光小汽车我也没有要,因为那种慷慨是重组家庭起始期的标配,危害远大于美好。

那人走后,陈岚开始揍我,揍到一半外面下起了雨,她停下手,我们一起看向窗外,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最圆的彩虹,在黄褐色的天色中宛如一道神迹,既美丽,又压抑。陈岚说:雨里都能有彩虹,那我也能给你幸福。然后,接着揍我。

那男的还是搬到家里来了,但总共住了不到两个月。他说我偷钱,我就用陈岚骂我的话来骂他,他就把我打哭了,陈岚在一旁骂他,他把陈岚也打哭了。他的钱最终在刚洗的裤子里找到了,他自己羞愧难耐,就搬了出去。那钱是我藏到他裤子里的。

我骑上电动车慢悠悠地走在马路中间,专沿着黄线骑,来往的车辆都绕着我走,有车冲我按喇叭,我就瞪他。碾过一条减速带时,呕吐感又涌上来,我弯下腰呕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我应该是饿了,在烧饼摊买了个火烧,蹲在路边啃得很不雅观,又吃了两片吗啡,喝了半瓶水。

我对面是忆往镇最知名的财源宾馆,圆形拱门,听说里面什么都有。一辆白色大众从里面开出来停在路边,从副驾驶下来一个女人,进了路边小卖铺买了两瓶水,是陈岚,司机是个面相不太好的男人,有点凶。这个场景像是上帝的特意安排,只为让我看到他们一样,我愣了一会儿,感到好笑。 

但我现在都快死了,还想这些干什么?我忽然开阔起来,骑上电动车冲进了财源宾馆,里面是一个大院子,并列着几栋浮华的旧楼,把车扎在洗浴部外面,借着玻璃门的反光看见自己的模样,后悔没穿好点儿。门童丝毫没有看低我的意思,他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蹲下来热情地给我换鞋,问我怎么洗,我表示不太懂。

“可以洗大厅,也可以洗包房。”

“有区别吗?”

“包房有套餐呀哥。”他露出真挚的笑容,特真挚。

我进了包房,一个胖女孩随后敲门进来,虽然她的声音很好听,但我还是受不了,我说要换人。她说好,转身出去随即又进来握住我的手往她衣服里塞。

“老板,我刚做不长时间,很干净,技术也很好的。

这是一句前后相悖的谎言。我善于分辨谎言,但一直苦于不知该如何拆穿。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喜欢头发长一点的。”我的做法也一直如此,以谎言应付谎言,说完我就急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凭什么照顾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的卑贱情绪!

我抽出两张钞票递给她,“去给我找个瘦的!还有,答应我去看一篇文章,王小波的《歌仙》,下星期我来找你,你给我说说这篇文章,能说出来我就给你一千块钱。” 

她一听有钱,眼睛立马亮了,掏出手机记下来,发誓一定会看。

进来的第二个女孩足够瘦,但不好看,吗啡片的药效上来,我很困,就懒得换了,我安慰自己在这小地方就得凑活。那女孩问我哪里人,做得舒服吗。我没说话,她又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我问我出来了吗?她说不知道,然后又说没有。我睡了过去,等我醒来天已经黑了,下体有些黏湿。

我到浴池里洗了洗,穿好衣服到前台结了账,比我想象的要便宜,这又让我意识到这是忆往镇,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那个门童给我开门时说哥你慢走,还隔着玻璃门给我鞠躬,这个躬鞠的极具烟火气。

我在郑州上班时候,前女友总领我去菜市场,她说小贩们的忙碌和笑容能唤醒她对生命的热爱,这就叫烟火气,可我只能闻到鱼腥味儿。我确诊肝癌之后立马告诉了她,脑子里幻想着我们在病房彼此相握的感人画面,可她却立马提出了分手。我很气愤,我们身为情侣,共同面对病魔,这难道不就是烟火气吗?我一直给她打电话,想让她照顾我,她被我惹烦了就说:去你妈的狗屁烟火,你那压根就是个核弹! 

那会儿我才了然,所谓烟火气,就是通过比自身不幸者的坚韧来安慰自己过得并不差,这压根不是勇气,这是诡论。当时我就决定要自杀,要死得干脆,绝不给别人烟火般的照耀,一点都不行。

陈岚还没回家,我倒了一杯水,拉开了药包的塑封条,闻到一股杏仁味儿。我先喝了一口水,接着喝了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我又倒了一杯水,顺便把早上的碗洗了,臭鸡蛋招了虫子,碗洗了两遍还残留着些许臭味儿,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把药倒进嘴里,咽了下去,有点苦,不过还可以接受。

我关了灯,坐到沙发上等着,过了大概五分钟,药效上来了,呼吸止不住的急促,接着是发麻,像小时候吃多了用辣椒精做的辣条,嘴巴和舌头一圈圈地发麻。如此又持续了会儿,我感觉自己没什么事了,以为是假药,想站起来,可怎么都提不起气,呼吸得比平时都要浅,然后意识开始模糊。

门响了,陈岚走进来。我使劲叫她,可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她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要死了,她说那我送你去医院吧。我意识到这不是陈岚,我骂她,使劲骂,但发出的只是杂乱的气声,她抬起腿踹到我身上,她踹一下我就抽一下,心里很害怕,她可能是扮成陈岚的恶鬼,我还没见过鬼呢。

一股肉香搅浑了凶狠的陈岚,我睁开眼,客厅的灯亮着,一个慈眉善目的陈岚站在我面前端着碗血红血红的腐乳肉,热气不断扑到我的脸上。

“哟,醒了呀少爷,这肉你快吃吧,等会儿凉了。”她把碗放到茶几上。

我有了些力气,但仍说不出话。 

她坐在我身边打开了电视,选了一个国产家庭剧,主要突出主妇的坚强和悲惨的那种,她只爱看这种剧。

“桥南有一个厂子说缺文员,正好我跟他们老板认识,明天我带你去厂子里看看吧。”

她看我不说话,看了我一眼,带着些羞涩说:“那老板人挺好的,我俩早就认识。他也是刚离婚,有个女儿还在上学,听说挺争气,不用操心……”

我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把耳朵凑过来,我默念着,相对于死的静默,我更沉迷于生的沉思。说完我就挣脱了出来,看着我斜倚在沙发上的那副死样,嘴巴微张,眼神空洞,真的太难看了。对面楼层的光照进幽暗的客厅,宛若白银。我陷入了沉思。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