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走对方向,就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

情感勒索

作者/陈雪

那时我们在东部的晴空下,海边的观景咖啡店,风有点大,把浪吹得一拍一拍,卷起白色的滚边,哗哗哗的浪涛声,海水是好几种层次的蓝,我们三人各自喝着热饮,阿乐说起了他的故事。

绑着马尾的阿乐,全身被东部的艳阳晒得黝黑,胶框眼镜底下大大的眼睛显得格外认真,笑起来开朗,但说起往事,仿佛被阴影遮蔽,脸色黯淡了。

“那段感情花去了我快十五年时间。”阿乐说,他与女孩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一起上课下课,自然地走在一起,高中之后,就成了恋人。

女孩晓清漂亮,追求者众,为何会选择自己,阿乐也说不清楚,学生时代,一切都还单纯,大学毕业后,开始为前途考量,晓清的家人不太赞成他们交往,嫌弃阿乐只是私立大学文科生,没有好的前程,那时爱得正浓,他们选择了一起到东部报考水土保护局的约聘生,期待他日通过正式考试,变成公务人员。两人一起考上了水土保护局,在小镇里租一个房子,开始他们的梦想。

他们的同学大多考上了公务员,或者就读研究所,晓清第一次回去参加同学会后,回来就变了个样,叨叨说起某某同学竟然结婚啦,对象是医生,“不可思议啊,明明也不是什么美人。”说起班上其他人,公务员和老师的收入都比她高,“大家都以为我会嫁给有钱人。”晓清幽怨地说,“大家知道我还跟你在一起,都是一副为我惋惜的表情。”

那之后,晓清开始嫌弃他的一切,对他启动种种要求。本来两人收入稳定,住在偏远东部小镇,日子过得简单,也算甜蜜,晓清却说这种收入二十年也买不了房子,她说:“我们一定要参加升级考试,现在收入太少了。”两人一起准备考试,工作忙碌加上考试压力,晓清总是情绪失控,晓清出生在贫寒的家庭,父亲酗酒、家暴,使她产生重大阴影,所以阿乐疼惜她,然而她只要一遇上精神压力,就会对阿乐言语攻击,情绪一来,会摔碗丢盘,大哭大叫,因晓清不爱回家,也不让阿乐回自己父母家,晓清不喜欢出门,也不让阿乐出门见朋友,“你不陪我就是不爱我。”晓清总是这么说。考试前一周,两人爆发大吵,阿乐提出暂时分开冷静,专心准备应考。放榜后,两人都落榜了,从此“都是你害我没考上的”这个话题,成为阿乐除之不去的噩梦。

海风吹来,我看见阿乐的眼睛有泪,“无论怎么爱她,对她好,她都不满足。”他说,所有的薪水几乎交给她管理,她还要求他去兼差,想要攒更多钱才有安全感。他白天工作,晚上加班,假日还去兼差,还要负担家里大部分的家务。后来他换了单位,上班时间不会见面了,似乎可以得到喘息,但晓清几乎是每天十几封讯息来回,任何大小情绪,都要他立刻安抚,工作不如意,同事不和睦,身体不舒服,都要他立刻回应,“但是不管怎么安慰,安抚,开导,她都不听,不回她讯息的话,会一直打电话让人没办法上班。”他渐渐害怕回家,因为不知道今天在家里等着他的,会是一张怎样的脸。

晓清逼他再去考试,想要转到台北去工作。可阿乐喜欢现在的单位,喜欢待在东部这自然纯朴的地方,“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这样我才不会嫁给你。”晓清骂道。阿乐说:“我已经没有想要跟她结婚的意思了,但她反而来逼婚,说她最青春的时光都浪费在我身上,说因为跟我这么穷,她都不敢跟以前的同学见面。说她忧郁症,失眠,胃不好,都是因为跟了我,什么都是我的错。我得负责。”

“很傻吧,那时为什么会相信呢?但我觉得自己对她有责任,她是个受过伤的人,难免要保护自己,但我想我是能力不足吧,我既想要对她付出,却又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破碎,我不知道自己存在有何价值,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好的,次等的,我又亏欠了她我无法偿还的幸福,但这样的一段恋爱,如何可以幸福?”

放下咖啡杯,阿乐举起左手,露出坚实的手臂,“曾经有一次,我差点就用刀割开这里。”他指着手臂上的血管,“没出息吧,为了女人这样子,但是我真的觉得自己没路走了。”“那时,恰巧我妈妈打电话来了。”阿乐说,“我怎么能这样活?我想着,每天只是活在晓清的喜怒哀乐里,随着她的情绪起伏变化,我感觉脖子被勒住了,她用她的泪、她的命、她的幸福和痛苦主宰了我的一切,我对不起我自己的父母啊。”

当时单位里来了一个爽朗的女孩丹丹,长得不算特别漂亮,有点男孩子气,他们俩因为同一件公务出差,哥们似的上山下海,丹丹对她提起自己刚分手的对象,原来她也经历过一段充满情感勒索的关系,“结果对方找到比我更柔顺的女人,终于放过我了。”阿乐也说起自己的遭遇,那段日子里,丹丹简直像是他的辅导师,聆听他这些年来各种心理纠结,亲眼见证晓清的无理取闹,以及对他的要胁勒索。

“我后来逐渐想通了,作为情人的我,不应该将他的情绪全揽在自己身上,那是精神科医师该做的事,我应该量力而为,做自己可以做的,至于其他要求、指责和控诉,那都不是我应该背负的。”丹丹对他说。

他好像看到见一道光,有个出口在前方。

他逐渐整理思绪,终于对晓清提出分手,面对晓清的自杀威胁,他选择打电话给晓清的母亲,请她将晓清带回家,“我只能照顾她到这里了。接下来她需要的是家人跟专业的帮助。”他像念出台词似的勇敢说出这些话,心里堵着的大石头似乎松动了,“谢谢你照顾晓清这么久。”晓清的妈妈说,“我自己的孩子我理解,让你辛苦了。”阿乐开始哭了起来。

其实他对晓清还是有一份爱,那是少年时代两人相依为命、相知相惜的爱,只是那份爱已经被情绪、压力、内疚、恐惧、自责给逐渐磨平,慢慢消融,“如果我连自己都失去了,我拿什么去爱人?”阿乐说,“其实我不怪她,会变成这样,我自己也有责任。”

我们在海边散步,阿乐断断续续地说着。“要发现自己正在被情人感情勒索,是不容易的事,我们总会以为是自己不够好,对方才会这么生气,但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不是吗?”他微笑着说,“后来晓清嫁给一个年纪大她很多的医生,听说就不闹了,因为有了安全感。”“我应该早一点放开她的。”他无奈地笑笑,“或许那时候,捆绑着彼此的,也有我自己的放不下。”

好像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我们只是安静地陪他走着海边的路,感觉前方开阔,走对方向,就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