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并不能准确地还原过往的事实,往往带有谎言的性质。

老乔哥

作者/冯鹤闻

在去KTV之前我们都喝醉了。我记得那是一家吃火锅鱼的小饭馆,那天的鱼头没煮透,有些腥。饭馆距离我们家那块区域很远,是老乔哥带我们去的,他的生意在那边,所以对那片地方很熟。老乔哥带我们出去娱乐的理由很简单,按他当时的话来说,就是他刚谈下来一笔生意,卖出了上百个马桶,高兴。

我们在小饭馆里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等到了KTV的时候三个人已经走不成一条直线。KTV在我们吃火锅鱼附近的一条马路边上,一间间简陋的门脸房上都挂着大同小异的招牌,同样都有着一个大同小异的粗鄙却又令人想入非非的名字。许会成大着舌头对我说,你老乔哥常来这片玩,熟得很。

我们进了“野玫瑰”。我们大吼大叫,像是要把那间阴暗潮湿的逼仄小屋搞成一枚炸药包。外面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货车呼啸而过,搞得屋里屋外尘土飞扬,像在战场。

我记得老乔哥唱了张学友,许会成唱的王杰,我则唱了周杰伦。许会成对张学友嗤之以鼻,说他技巧太多,显得卖弄。而老乔哥作为反驳,也说王杰嗓子太直,连颤音都没有。对我的周杰伦,他们则一致对其表示了鄙视,说他肯定有鼻炎。

几首歌唱下来,我们渐渐摆脱了酒精的俘获,都稍稍清醒了一些。可能老乔哥觉得这么干唱没意思,旁边连个喝彩的人都没有,他跑出去叫了个点歌妹。那是我第一次在那样的场合经历以前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带有暧昧性质的服务。虽然这根本什么都算不上,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还是觉得有些惊诧。我看到老乔哥特别老练地从后面抱住了那个点歌妹,点歌妹没有做出一点不情愿的举动。两人就那样抱着唱完了一首歌。老乔哥兴致大盛,又叫了几捆啤酒,随后又不知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我记得老乔哥梗着脖子用一口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喊对方过来玩。过了半个小时,那女人就来了。

女人看起来跟老乔哥他们年纪相仿,胖胖的,很白。老乔哥并没有给我和许会成介绍,也许他觉得这根本没必要。女人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老乔哥打开啤酒让她喝,她不喝。老乔哥又让她唱首歌,她说她唱不好,不唱。就那么一直坐着。也许是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老乔哥自己一人上去了,这次他没让点歌妹陪着唱,而是自己一手拿着啤酒瓶一手握着话筒,对着屏幕上的罗大佑声嘶力竭。

我又喝下了两瓶啤酒,期间不时地瞥一眼那个女人,那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随着酒精的挑衅不断出现:老乔哥有外遇了。

对于这个结论,起初我是不愿意承认的,甚至感到有些震惊。我看着眼前这个肚皮外露,跟着节奏笨拙地摇晃身躯的男人,这个曾经清秀英俊的男人,是何以至此,让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那天晚上,是在许会成的歌声里结束的。吼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也没有心思再听谁唱歌。许会成也唱得疲塌,跟念白没什么区别。在许会成唱歌的时候,我看到老乔哥在跟那个女人不断说话,接着他从他的皮夹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摞钞票扔到了桌子上,随即啪啪地拍着桌子对女人说着什么,女人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下嘴,一脸不屑。

老乔哥彻底喝醉了。

许会成的歌还没唱完,老乔哥就嚷了一声,说走。许会成放下话筒,他也觉得再唱下去没什么意思。

走出KTV时已是深夜,我们打车回了家。老乔哥和那个女人没下车,他抻着脑袋说让我们先回去,他们还要去别的地方玩一会儿。我和许会成站在深夜的街道上,目送着出租车远去。分别之前,许会成对我说,今晚的事情别对别人讲。我说我知道。


当我坐在许会成家的沙发上,回忆这九年前最后一次相见时,发现记忆并不能准确地还原过往的事实,往往带有谎言的性质。也许那天的鱼头并不腥,腥的是另一次。老乔哥也没有手握啤酒摇摆身躯,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杵在那里恹恹地唱完了一首歌,以抵消那个女人的冷淡。可总有一些片断消失的毫无踪迹,使得那天晚上的情景变成了一堆无比琐屑的碎梦,只是为了使其更加圆润饱满,我加上了自己合理的臆想。就像入殓师面对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继而对其进行修复那样,谨以此表达对“逝去”的尊重。

我在九岭区出生和长大,那里存留着我儿时和少年时期的所有记忆。在我们家从九岭区搬到牛山区之前,老乔哥、许会成和我一直都是邻居。老乔哥和许会成是同龄人,比我大十五岁,老乔哥大名乔振,我们两家比邻而居,而许会成家的房子要远一些。两人是发小。

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商品房和小区,我们大都居住在一排排被规划得很整齐的平房里,邻居这个词的含义也绝不可与今天同日而语。据老乔哥后来所说,在我出生之后的那几天他曾去我家看过我,说我当时包裹在一床大红色的褥子里,像一只小老鼠。

我对这些事情当然是没有任何记忆的,我试图挖掘对他最初的记忆,想回想起他少年时的模样,可是失败了,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幼稚的错误,就像他曾经对我调侃过的那样: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可以当爹的年纪。所以,从我的记忆伊始,老乔哥就已经是一个精壮的青年。至于我对他的称呼是从什么时候又是如何从乔哥转变成老乔哥的我已经记不起来,我姑且认为,大概是从他当了父亲以后吧,或者是在某次玩笑中我无意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我对许会成一开始也是叫他许哥,可在后来的一次聊天中,我们七绕八绕的居然绕成了亲戚关系。所以,按着关系来看,许会成成了我的表侄子,他得喊我表叔。但我们之间并不以叔侄相称,除了在开玩笑的时候我会叫他声大侄子,平时就叫他许会成。

我和许会成见得不多,他看起来总是很忙,也可能因为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同他所属不同年代的毛头孩子,所以我们不怎么在一起玩,稍显疏远。

我对老乔哥的记忆似乎总是在夏天,好像一到了冬天他就凭空消失了一样。可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我所能记起的冬天里的片段带有更多的落寞色彩。

我至今都能清晰的记得老乔哥的第一个女朋友骑车带我出去玩时的情景。她叫张敏。那天我坐在她自行车的后座,看着她由于卖力蹬车而摇摆不定的身躯和她被汗水浸透的白色体恤,突然心生愧疚。我跳下车,小跑着帮她推了一把。她扭过头冲我笑,炽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黏在脸颊的几绺发丝。那是一张漂亮的脸。在我的记忆中她的五官甚至挑不出任何瑕疵,一个极漂亮的女人。

我们去了九岭的体育场,她似乎不太懂得如何跟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相处,我们只是一圈又一圈的在跑道上溜达,我的塑料凉鞋发出啪啪的声响,她无所事事,我也无所事事。

那时候的老乔哥还在给魏德宏开小车。魏德宏也是我们的街坊,开了一家化工厂,有一辆老款奔驰。老乔哥每天早晨都要去魏德宏家报道,然后开车出门,开始一天的工作。张敏那段时间经常去老乔哥家找他,老乔哥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在他家等他下班,有时候也会来我家找我玩。不过魏德宏也不是天天出门,他不出门的时候老乔哥就在家待着陪女朋友。但往往两人还没亲热够,魏德宏又一个电话把老乔哥叫走了。

去体育场的那天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们走累了,就坐到了跑道旁边的石头上,好像在捱时间。她后来还去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些零食。她吃的不多,大部分都让我吃了。吃完了零食,天也就泛了黄。她对我说,走吧,他该回来了。离开之前,在我的央求下她还给我买了一把火药小手枪,回家的路上,我把子弹全部打光了。

我们到家的时候老乔哥已经回来。他问我们去哪儿了,张敏就告诉了他。老乔哥嘿嘿一笑,随即又转脸朝我一脸严肃,说,你看你把我老婆给累的,你怎么不让你老婆骑车带你出去玩。我说我没老婆啊。他说那就赶紧找一个,趁早不趁晚。我笑了起来,张敏拿手捣了一下老乔哥,让他别嘴上没个数。老乔哥留我在他家吃晚饭,我说我回家吃。他又让我吃完饭再来,晚上带我出去玩。

老乔哥几乎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孩子那样去看待过。他总是用一种成年人的语气对我说话,连玩笑都是成人式的,但绝不出格,甚至有时他会把心中的那些成年人的苦恼诉说与我,跟我推心置腹一番。除此之外,他还让我过了把开车的瘾。对于其他大人来说,去教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开车,这简直是胡作非为。

那天,我在家门口的街上玩,老乔哥开车去给魏德宏办事,他顺手叫上了我,说带我去兜风。那是我第一次坐奔驰,我看着开着奔驰车的老乔哥,梳着大背头,戴着墨镜,像极了港剧《大时代》里的黑社会老大。我第一次知道黑社会这个词就是通过《大时代》,觉得他们太酷了。那时我特别希望老乔哥就是黑社会,我好做他的小跟班,出去耍威风。老乔哥问我想不想开车,我说太想了。他就把车开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把座椅往后挪了挪,让我坐到了他的腿上。我转着方向盘控制方向,他控制踏板,开了好远的一段路。可我觉得还不过瘾,我说你把油门踩到底行不行,接着我就听到了轰的一声巨响,巨响过后他说,你看,就是这样。我当时觉得他简直酷毙了。

此事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使我在那段时间对开车上了瘾,并且迷恋上了速度。找不到汽车开,我就把母亲的踏板小摩托偷偷地骑了出去。在串遍了九岭的大街小巷,燃油耗尽之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玩意儿,不过如此。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对大人们常常对一个孩子所说的那些危言耸听的言论开始持嗤之以鼻的态度。

那天晚饭过后,老乔哥带着张敏和我出去遛弯。我们沿着家附近的一条马路走了很远的一段距离。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老乔哥对着张敏口若悬河,引得张敏笑声不断,着实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倜傥劲儿。

那时的老乔哥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漂亮青年。浓眉大眼高鼻梁,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我看着路灯下的两个人,觉得他们真是般配。

当我们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老乔哥让我等他一会儿,他说要和张敏去前面的小广场单独说会儿话。我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马路牙子上,看着街上的车来人往,想象着老乔哥和张敏在小广场上的情景,猜想两人肯定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情话,说不定还亲嘴了。想到这,我便觉得自己在路边等着很无聊,想自己一人回家。我又怕老乔哥他们回来找不到我,便只好等下去。可那晚的实际情况却是,直到深夜,老乔哥也没来找我,最后我实在困得撑不住了才一人回了家。第二天我就去质问了老乔哥,老乔哥嘿嘿冲我笑,说他把我给忘了。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背叛,也是唯一一次竟然跟一个女人争风吃醋。


老乔哥和张敏的恋情没有超过一年便以失败告终。那段时间,我发觉张敏来找老乔哥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连来都不来了。我问老乔哥,你女朋友呢?他才告诉我说,吹了。我又问他为什么,他却什么都不说,最后只说了一句,漂亮的女人靠不住。当时我并不理解,直到几年之后当我无意中想起这句话才明白,老乔哥是让人甩了。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在去理发店的路上。我看到他坐在理发店里怏怏不乐,任凭给他理发的那个姑娘摆弄他的头颅,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嗯啊地应付几句,不再像以前那样侃侃而谈,似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

张敏的离开不仅使老乔哥陷入了抑郁,连我也跟着感到低落,好像张敏连我也抛弃了。当时的我想不通,为什么先前那样热情那样亲密无间那样让人信任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跟张敏分手一年以后,老乔哥通过相亲认识了他的第二个女朋友。这第二段恋情也仅仅维持了几个月便夭折。按老乔哥的说法是:不来电。 


老乔哥一生结过两次婚,两次都是和乔嫂。认识乔嫂的时候,老乔哥已经不给魏德宏开小车,而是去瓷砖厂上班了。乔嫂和老乔哥都在同一个车间工作,是搭档。他们的工作内容就是把生产线上刚生产出来的瓷砖搬下来,再摞成一摞。工作枯燥乏味,人不是人,成了机器的一块零件。为了抵消乏味,也为了使自己不至于真的变成一块没有感情的零件,工人们边干活边聊天。那种聊天不比平时,而是什么话都说,内容毫无意义,甚至话与话之间无法衔接。再加上车间噪音巨大,聊天全靠喊,一天下来不光身体累,嗓子也哑了。也许就是在这种每天声嘶力竭的呼喊中,老乔哥和乔嫂喊到了一起,确切的说,是乔嫂喜欢上了老乔哥。

乔嫂像当初的张敏那样开始经常出入老乔哥的家。和张敏不同的是,我看到乔嫂经常给老乔哥买衣服,而当初正好相反,是老乔哥经常送礼物给张敏。除此之外,乔嫂还经常给老乔哥做饭吃。厂里的午饭不好吃,乔嫂就在晚上精心做几个荤菜给老乔哥当午饭。

有天我去找老乔哥玩,正好乔嫂也在,老乔哥指着乔嫂说这是他女朋友,我是他邻家小兄弟。他又指着我说,还没找媳妇儿呢,有合适的给他介绍一个。乔嫂听后也是拿手捣了一下老乔哥,让他别胡说。我一听这话,对老乔哥说,原来都一样啊。老乔哥瞪了我一眼。

乔嫂是个开朗热情的女人,人高马大,说起话来声嗓很高。乔嫂的到来让原来的老乔哥又回来了,只是相比之前,变得更加平和内敛。

两人结婚以后很快就有了孩子。基于生活上的压力,老乔哥和乔嫂从瓷砖厂辞了职,合计着做点生意。他们在家附近的马路边上租了一间门脸房卖起了蔬菜。卖菜是个辛苦活,那段时间我经常看到老乔哥无精打采地坐在菜店里打盹,他每天都要凌晨两三点起床去批发市场批菜,夏天还好过一点,到了冬天简直是非人的折磨。当人处于恶劣的环境下,糟糕的情绪便开始无孔不入。从那段时间开始,经营菜店的辛劳再加上无时不在的家庭琐事,老乔哥和乔嫂开始争吵不断,最后发展到了动手。


结婚之前,老乔哥性格里暴戾的一面并没有显现出来,只是偶尔会摆出一副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的架势。直到婚后的那些暴力事件发生以后,我们才试着揣测了一下,他的暴力行为也许是对先前性格的一种延续,直到那些琐事和争执将其激发了出来。

我曾经看到过老乔哥身上和胳膊上的伤痕,一个个小坑像陨落的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尾巴。我问他那些伤是怎么弄的,他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是让猫抓的。他甚至用煞有其事的口吻讲述了被猫抓的过程,他说他家房上老有猫半夜叫,他忍无可忍上房抓猫,起初只有一只猫,搏斗开始以后,又来了十几只同伙,就把他挠了。那时我还没有听闻老乔哥和乔嫂不和的传闻,所以对他的这个说法信以为真。直到有一次我亲眼见到,我才想到那些伤根本不是猫抓的。

那天傍晚,我正吃晚饭,一个街坊跑到了我们家,对我母亲说,乔振和他老婆在菜店里打起来了,让我们过去劝劝。我和母亲赶紧放下手里的碗跑了过去。一进菜店,我就看到了扬了满地的蔬菜,许会成也在,他正在安抚老乔哥,菜店隔壁卖凉菜的夫妇也去了。老乔哥穿着一身黄大氅坐在马扎上,两手扶膝,双腿往前摊着,一脸茫然。黄大氅被砍裂了好几个口子,露出了里面的棉花。乔嫂坐在一张破椅子上正在哭。卖凉菜的女人过去劝乔嫂,同时也埋怨老乔哥,吵归吵,打归打,但不能动刀子啊。在场的人也都说是,动刀子不对。老乔哥却说,动刀子的不是他,是乔嫂,说乔嫂要把他杀了。通过乔嫂的哭诉得知,就因为乔嫂算错了几块钱的帐,老乔哥就对乔嫂动了手,迫不得已,乔嫂才摸了刀子。

这件事过去不久,街坊们开始时时凑在一起谈论老乔哥和乔嫂。在他们口中,老乔哥和乔嫂似乎每天都处在战争状态,一刻不得停息。我不知道在他们的谈论中存在多少夸张和杜撰成分,总之没过多长时间,老乔哥和乔嫂离婚了。


离婚之后的老乔哥彻底消沉,他关掉了菜店,整日大门紧闭足不出户,成了一个无业游民。我偶尔会敲开他家大门找他聊天,他不是在睡觉就是裹着一件油腻腻的棉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电视的时候目光呆滞,盯着那些卖药广告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又去找了他几次,他慢慢开始说话了。他说他想儿子了,也想乔嫂了,他说其实他很爱乔嫂,乔嫂也很爱他,这些他都知道,只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发起脾气来控制不住,事后连自己都觉得过分。他说他提离婚的时候,乔嫂哭得很伤心,包括在此之前,每次两人打过架之后,乔嫂都会表现出一副内疚的样子。但乔嫂最终还是同意了离婚,什么都没说,只是单纯的同意了。我记得那天老乔哥窝在沙发里就这么一直说着他和乔嫂的事,好像在试图告诉自己什么,而不是要告诉我。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电视,虽然不怎么看我,但手却不断冲我比划,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个样子。

后来,老乔哥在他一个表姐夫的帮助下在建材市场开了那间卫浴店,那是在他离婚一年以后了。回想起来,老乔哥的一生有两种泾渭分明的状态,而分界线就是结婚成家和开始做生意。分界线之后的老乔哥相比之前透出的那股鲜活的、无所畏惧的气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时时透出的疲乏、暴戾与无所适从。在我对老乔哥最初的记忆里,他身上的那股被夏天的阳光晒过的气息,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乔哥的卫浴生意做起来以后,同时也和乔嫂恢复了通信。我对他们复婚的过程并不了解。当我再次见到乔嫂的时候,她看起来比以前更胖了,还是乐呵呵的,从不提以前的事情。就像她和老乔哥之前并没有闹什么不愉快,也从没有离开过。


九年前的KTV之夜过去不久,我们家就从九岭搬到了牛山。九岭和牛山两区之间相距二十公里,虽说不上有多远,但我和老乔哥他们一次也没有见过。起初只是打过两次电话,之后便愈渐疏远。搬家后,我一人去了外省,便连电话也没有了。

现在,我坐在许会成的家里,听说了老乔哥作古的消息。

听了这个消息我懵了好一会儿。那些来九岭之前我所幻想的,当见到老乔哥他们时的狂欢式的景象瞬间被砸得粉碎;他年轻时的模样以及二十多年前我们相处时的那些细节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我想到了KTV里的那扇门,想到了那辆出租车和那个女人,好像他就是坐着那辆出租车走的,再也没有回来。

据许会成讲述,两年多以前,老乔哥、许会成还有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在一家小饭馆喝酒。那段时间老乔哥的卫浴生意越做越差,市里为了改善环境,几年下来关停了一大批建陶厂,其中就有几家跟老乔哥关系较好的供货商。失去了原有的供货商,按道理重新再找就是了,可事实上这并不容易。除去关停的那几家,市里就只剩下了寥寥几家大规模大品牌的卫浴公司,而老乔哥的主要客户都是周边县市的拆迁小区建筑商。这些拆迁小区在房子建好之后会统一装上老乔哥们提供的劣质马桶和洗脸池,从来不用那些名牌马桶。这让老乔哥犯了难,与此同时,先前卖出的一批马桶,建筑商又迟迟不给钱,后来甚至收到了对方的恐吓,说要是再来要钱就把他弄死,老乔哥这才意识到这回是遇上了流氓无赖。

老乔哥愁眉苦脸,在小饭馆里喝了不少酒,对着许会成两人把政府和建筑商大骂了一通,最后还摔了一个酒瓶子。饭馆老板看他情绪有些失控,就走过去劝他安静一点别闹事。可能因为口气冲了一些,老乔哥恼了,站起来就要干仗。许会成两人也赶紧站起来劝老乔哥,不劝没事,越劝越来劲,再加上喝了酒,最终老乔哥还是失控了。两人动了手,不过没等打起来,周围的人就把他们拉开了,事情本可以就此结束。但就在许会成付钱的时候,老乔哥却拦着不让,说今天就是来吃白食的,不光今天吃,以后天天来,不光白吃他家饭,还要白X他家老婆,不光X他老婆,连他也得给自己舔XX。饭馆老板红了眼,就把老乔哥扎了。扎了两刀,老乔哥死在了救护车上。

许会成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事发地点按在了九年前我们吃火锅鱼的那家小饭馆里,凶手也换成了那家饭馆的老板。我想象着老乔哥中刀之后的样子,是痛苦地呲牙咧嘴,还是一脸不忿地怒目圆瞪,他有想过养好伤以后回去报复吗?也许在酒精的麻痹之下他的死使他感受不到一点痛苦。

我问许会成这事最后怎么处理的,许会成说,人抓了,也判了,还判赔了一笔钱,不过凶手的老婆转移了财产拒不支付。乔振的老婆把卫浴店盘了出去,现在在厂里上班。你乔嫂自从事发以后就不理我们家了,当初还来找我大闹了一场,说我怎么好好的,偏偏乔振死了,怨我光看热闹不管闲事,没看好乔振。细究下来,我也有一部分责任吧,当初要是硬把乔振拽走,也就出不了事了,也怨乔振当时嘴太毒,可他妈谁也想不到那小子那么狠,直接要人命。

我问他最后几年老乔哥和乔嫂有没有再打架。许会成哼了一鼻子说,怎么不打,只是打得少了。他说老乔哥已经不在乎,一心想着多赚钱,赚了钱就在外面找女人。许会成问我还记不记得九年前在KTV里的那个女人。我说记得。我说我还记得老乔哥拿着一摞钞票把桌子摔得啪啪响。他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对于外面的女人,乔振就没断过。在我们家刚搬走的头几年里,乔振的生意确实有几年做得不错,也赚了一些钱。也是从那时开始,乔振开始膨胀,跟之前判若两人。花无百日红,最后生意不行了,没想到人也搭进去了。许会成说老乔哥在最后几年里几乎成了一个无赖,行事张扬跋扈,说起话来满嘴跑火车,没一点谱儿。

许会成讲述老乔哥的死,语气平淡。许会成声音没变,模样变了。原来梳的是分头,现在头发全剃了,成了圆寸。脸也胖了,腮上的肉开始松弛下坠,两道法令纹显得深了不少。我们没有喝酒,他说他去年体检查出肝不太健康,就戒了。

期间,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沉默过后,许会成抬脸看着我说:你快十年没回来了。


走出许会成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当经过老陈家的小卖部时,我驻足往里看了一眼。这家小卖部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它就存在,我从他家帮母亲打过无数次酱油醋,也买了数不清的作业本和橡皮,当然也吃了他家不少小零嘴。那种蓝色包装的,上面画着一条小海豚的酥鱼我还记着。许会成告诉我,老陈已经不在世,现在小卖部是一家外地人在经营。我看到小卖部里的陈设已经变了样,原来的玻璃柜台换成了一排排的货架,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捧着手机坐在门口的结账柜台后面看电视剧。

我去看了我家原来住过的那栋房子。原来我家的两扇黑铁门已经改成了防盗门,看起来华丽了不少。旁边就是老乔哥的家,他家还是原来的红色铁门,大门紧闭,听不到里面的一点声响。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