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是什么草原,他也是马,是可以陪伴她走下去的那匹马。

金色大路

作者/王大乂

十一点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时,苏萌刚睡醒。窗户框的两条影子映在她的腿上,一条在脚踝,一条在膝盖。细细的两道影子,颜色深重,乍一看,像是枷锁一样套住了她。

她昨晚睡觉的时候,是把窗帘拉上了的,只是早上五点多幺幺把她吵醒后,睡眼惺忪的她便习惯性地拉开了窗帘。八点多她妈妈到她家接过幺幺的一瞬间,她就困得直往床上倒了。

她带着睡醒了的安逸从床上爬了起来,继续往行李箱里收拾衣物。她妈妈听到她拉衣柜的声音,便推开了门进去,对着她一阵念叨。何子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公司回来了,也抱着幺幺进了房间。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没看何子柏,眼神多少有些闪躲。

“我什么时候回来?”她一边往箱子里装着她常穿的那件米白色长裙,一边皱着眉,想着怎么能躲避她妈的刨根问底,“哎呀,妈,我就是出个差。”

出差,的确是一个她能和她妈妈达成有效沟通的词儿,但或许,也确实是她内心里对自己出行的定义。

何子柏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贴着幺幺柔软的脸颊。他假装没听见,或是假装没有意见。事实上,他的确没什么意见。她那些偶尔忧虑的神情何子柏是见过的,在某个灰蒙蒙清晨的阳台上,在蝉鸣响亮的午后休憩,在吃饭时安静的间隙,呆滞掺杂在她一贯的灿烂里。何子柏不想,也不愿意为这份在他眼里显而易见的忧虑添砖加瓦了。

再说,走,是当初何子柏决定跟她在一起时,就说好了的。现在的何子柏只能在收到她说要走的消息后,告诉她说,东西拣必要的随身带着,其他你要用到的,我给你快递过去。


这次她在家乡这座海滨小城呆了四个月,算是幺幺断奶以来呆得最久的一次了。何子柏分明看到了她对家庭生活的感知,就像她谈到对远方那座都市的憧憬和渴望时那样,热切、欣喜、浓烈。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便不能成为她彻底留下来的理由。何子柏心里明白。

何子柏送她到机场,一路上她或多或少都提到了那座都市,那里仿佛始终有一种魔力,让她不能不兴起一种迷幻幽艳却也触手可得的遐想,令她灼热。

这座海滨小城的机场有两层楼,出发口和到达口分别在一楼的一左一右,相距不到一百米,进了出发口走不了五十米就是毗邻的柜台和安检口。机场每天固定进出港的航班有八班,飞机都是飞来就立马飞走。机场大厅里有一家简餐餐厅和一家以海产品特产为主的综合性超市,都冷冷清清的。

她换完登机牌后没有立刻去安检,而是拉着何子柏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她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那还没完全褪去的奶香味。

“晚上幺幺睡之前得跟我视频啊。”她发出一种粘稠的声音。

“那她哭起来要妈妈怎么办?”

“那……我贴个面膜呗,”她满脑子搜索着稚气的诡计,“要不我不露脸,我就看你们爷俩。”

“好好好……”何子柏转过头去,吻了吻靠在他肩上的那个额头。

何子柏看着她过了安检,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的心情很平静,但好像这个某种程度上寓意着离别的地方,放大或者成全了他的某种心绪。何子柏转身向停车场走去,他的疑惑再一次吞食起了理解,她是等着给他过完三十二岁的生日好走吧,她那暗自盘算过的心意他还是明白的。但总是这样独自拎着箱子去到那座都市,何苦呢?

在家乡这座海滨小城生活,房子车子都有了,生活上没有经济压力。她可以随时使唤他解决琐碎繁重的日常,他还时常搞些小惊喜讨她欢心。看老电影、吃超大桶爆米花、夹娃娃、逛女人街、自驾游,她想做的,他都能陪着她做,日子过得惬意、随意、不屑于任性。有了女儿幺幺以后,她妈妈或者何子柏的妈妈来家里帮忙带幺幺也都方便,或多或少分担了照顾幺幺的劳累。她和她姑姑、表哥表姐们过节时聚在一起吃饭,也能在亲情的庇护下肆意撒野、喜笑颜开。何子柏眼里的那座都市,这些真切,都没有。

她什么都得靠自己。


何子柏去过那座都市,但他并不向往,那里的天确实比海滨小城里的天广阔。空气干燥浑浊,不经意间就掺杂了质问生活的味道——地铁、公交、大马路上,随处都有拖着箱子游走的青年,还有成群的男人们,背着用床单包裹着的巨大行囊,手上提着塞满物品的塑料桶,不知是到来,还是要离开。

那会儿他俩刚在一起没多久,她约着何子柏一起去看五月天的演唱会。周末的地铁虽然没有空位,但也不算拥挤。她迎着穿厢风跟何子柏讲述着她的这座城市。

她描述的早晚高峰,公交显得不近人情,人们被时间驱赶得都失了序,根本不在乎肋骨是不是铠甲,一个劲儿地往上挤。她口中那匆忙又拥挤的地铁,倒像是上了发条般运转有序,好像每个人都高挺徽章、手里握着坚定的方向。她眨动着双眼,像个嬉皮的小丑一样抓着扶手、晃动着身体,然后微笑着跟何子柏播报:现在是乘车高峰时间,请乘客注意安全,不要拥挤,有序乘车。

何子柏喜欢她这样的模样,仿佛她那种与生俱来的调皮的能力始终没能被尘世耗尽。

他还沉浸在她的嬉闹中时,她却突然褪去了搞怪的妆容。她感受到的老家,苗条、开阔、令人舒适,虽然没有地铁,上公交也不用惦记着抢座位,就算站,路程也短,也站不了多久。在这座都市,她就不得不穿梭在臃肿中,有时还会撞上意外。有一次,她下班以后好不容易挤上了公交,可车没开两站就抛了锚,那个糟心啊,她打电话给闺蜜诉完苦后,还得硬着头皮挤下一趟。

“我是坐得够够的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何子柏看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无奈,和透过玻璃窗的黄色余晖碰撞在了一起,像是对这座都市有某种不谋而合的界定。她语气中那丝毫的无奈,是指向这座都市的生活,却似乎完全没有指向她自己的选择。或许也可以解释为,她那五年独自在这座都市的生活,让她或多或少是习惯了这样的处境。


何子柏想象过她那些独自在出租屋里生活的时光。在拥挤烦闷却也满腔热血的时间之外,她会把所有的生活用品归整得井井有条,就像她在海滨小城的婚后生活一样。在换季整理被子时,她踩着凳子,夏天把被子举到柜子高处放着,冬天又拿下来。她晚上洗澡不一定会洗头,头发更多是在白天洗,这样她不用吹得太干就能出门。她会给湿润的头发抹上精油。她点外卖,也会买调料来做鱼香肉丝,肉丝会切得很粗。她不爱拖地。

她也跟何子柏讲过一些那里的生活。上瑜伽课、约朋友、宅,是周末的日常,看电影、夹娃娃、在服装店溜达,也是她自己一个人会去做的事儿。

有一次,她自己去看一部喜剧电影,她赶到电影院时,厅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几乎就只剩中间那个属于她的空位。看电影的过程中,她笑得很猖狂的同时,感受到了左右两旁不约而同传来的打量。电影结束后,那群人热络的交流让她意识到,他们都是一个公司的。她就仰仗着预售时买的“观影最佳位置”,活生生将一个团队劈成了两截儿。

孤独,传进了何子柏的耳朵里,却成了傲然的神采奕奕。

“你不约你那个大学同学的吗?”

何子柏曾经带着对女性出门消遣必然要有人陪伴的固有思维问了她。她告诉何子柏说,约当然是会约,但她这位闺蜜租的房子离她的很远,见一面要花掉至少一个小时以上的车程,有时候互相迁就着找个中间点吧,又大多只是为了一起看场电影。所以如果没有特别必要的事,她不想把周末难得闲适的时光又再次都花在路上,通常情况下,她都直截了当地在她住的附近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她说,你会发现,一个人看电影的人还挺多。

她之所以会回老家来,是因为她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没办法继续经营那两家销售特产的店铺,她上班的收入当然比不上做生意带来的利润,如果关掉店铺,她父亲劳苦建立了大半辈子的家业没人继承的遗憾是一方面,真正打压了她的倔强的,是能否实现财务自由的现实。她知道,单枪匹马靠她自己,她的人生就被锁死在了高昂的房价里,当然,何子柏自己心里也琢磨过,他觉得那些直接影响到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因素或多或少对她有些干扰。信心这东西,在一个快要三十岁了的单身女性身上,比信念难太多。

她回海滨小城去了,他们俩才能认识。


她和何子柏是亲戚朋友拐了好几个弯介绍认识的。初次见面那天飘着小雨,忽而阴沉的天空让粘稠沉闷的空气有了一丝流动的凉意。

何子柏约她在市中心的西餐厅见面。这家西餐厅是海滨小城里难得装潢别致的餐厅,墙上贴着零零星星闪着金色荧光的深棕色花纹墙纸,每一桌都放置了一盏发着暖黄色光的台灯。桌上铺着的格子布有被烟头烫穿的洞孔。餐厅里循环播放着音量适当的爵士乐。无论是氛围,还是人流量,整个餐厅都有着和海鲜城截然相反的优雅与静谧,沾着些大都市的风韵,但藏在餐厅深处的吧台和过于整齐有致的格局,始终有种快餐店被强行变装的不适感。

她比他晚到十多分钟,稍显匆忙地奔走了进来,何子柏一眼就看到了她,朝她摆了摆手,她便看到了他,然后带着一种见客户般熟练而有礼的姿态走了过去。

“哈喽。”她对他摆了摆手,脸上那浸满双颊的笑容在他看来多少有点事务性。

何子柏在她翻看菜单时,偷偷地打量着她。她穿着令她舒坦的米白色长裙,看起来比朋友圈那些照片上的她要胖一点,皮肤没有那么细腻,但也不算粗糙。妆容看着多少有些仓促。眼睛确实蛮大。她的手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佩戴任何饰物,脖子上也没有戴项链,只有耳垂下有一对像是树叶模样的耳钉。一头柔软的乌发密密实实地扎在脑后,全然露出了圆润饱满的脸蛋。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索,精神状态也和照片上一样抖擞。

刚开始交谈的时候,何子柏很拘谨,苏萌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内敛,倒是主动一些,选择性地问了他一些学习经历之类的问题。她问了,他就答。何子柏也会把她问的问题反问她。那些问题没能在何子柏的脑子里形成明晰的记忆,但他能感觉到,她那些宽泛和私人的问题之间,似乎有着敏感的界限。

这种界限或许来自于陌生,何子柏当时是那么认为的。因为他注意到她在聊天的过程中,并没有过多地直视他的眼睛,她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这点,便下意识地命令自己看看他的眼睛,结果却是有些尴尬地匆忙转移开了视线。

后来,她便开始跟他侃各种样式的网红、热门的社会新闻,还有近期的一些热门电影,不知道怎么她就提到了金城武,在何子柏眼里,她的毫无预谋,让她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邂逅,狂热彻底甩掉了初次见面或多或少应该有的优雅,只顾着调动满脸的神经附和那句,“好帅”。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芒,拽出了何子柏那漫天畅想美好的青春。

何子柏渐渐地适应了初次见面的她,也尽可能地调动自己顺着她的话题聊了起来。他们聊了有两个多小时,比何子柏预想的聊得投机。

她去洗手间时,何子柏已经付了账,她却非要把钱给他,一来二去,何子柏也没好意思再多说些什么,再说让她为了几十块的饭钱心里不舒服也不是长远的发展之计,最后那顿饭执行的便是AA制。他们走出门外时雨已经下大了,何子柏提议开车送她回家,她用自己打车很方便为由拒绝了他,何子柏也没好强求。

他俩打着她的那把小巧的粉蓝色太阳伞站在路边,何子柏把她送上了出租车后,便冒着雨开始回忆起了她,他能感受到她的张扬背后,混杂着害羞、固执,还有淘气的特立独行,当然还有她对界限始终保持着的警觉。


恋爱关系的确定,是何子柏主动的。那次见面以后,他就总给她发微信,说这座海滨小城又发生了什么事,有时会发些好玩的视频和段子,她通常并不是立即就会回复,有时得过一个多小时,有时过了一整个下午。有时甚至不会回复。

有一次他跟她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把小西街上的树叶打下来好多,遍地金黄,一大群环卫工人在那里扫街,她回复说,“是吗,我不知道小西街在哪里。”

何子柏依然保持给她发信息,虽然这样僵硬的对话还很多。

那天,何子柏好不容易约她出来看了场电影。整个见面的过程,何子柏察觉到她对他的热情显然大大低于对电影的,甚至对爆米花的——何子柏抓了没几次的工夫,她已经吃完了她那小半桶。何子柏一直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吃完了,便把自己手上那剩了一大半的小爆递了过去,她先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看完电影后,何子柏提议开车送她回家,她这次好像对他放松了些,虽然也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一路上,她一边吃何子柏递给她的那桶她几乎没怎么吃的爆米花,一边跟他解析起了电影。她给他推荐了一部又一部他不知道的老电影,何子柏隐隐约约记得有一部叫《大路》,导演叫狒什么妮妮。

何子柏听着她一直说话,他开始分不清她对他的态度,但他能确定的是,她能对他保持健谈对他来说就是积极的,他在一边自顾自地下决心,突然打断了她,说,“在一起吧”。

她瞬间静止了,嚼爆米花的声音当然也没了。整个空间似乎只剩下发动机沉闷的声响以及窗外时不时传来的鸣笛声。何子柏变得紧张起来,只能靠开车这个意识来保持镇定。快到她家小区时,她像突然被谁按了启动开关一样,嚼起了嘴里还未吞咽的爆米花,然后轻声对何子柏说,“我明天的飞机,等我回来再说吧。”

她下车后站在小区后门的玻璃门前翻找着包里的门禁钥匙,路灯把她那穿着浅棕色格子大衣的丰腴身姿刷成了金黄色,她的一举一动始终牵动着何子柏的视线,那片如地下停车场般冷寂的空气也跟着热络了起来。


何子柏不确定她是不是去了一周才回来,至少她是在一周后才联系了他,这期间,他看了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的电影《大路》,流了四次泪。

她给何子柏发微信说,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她是留在老家这座海滨小城了,但她心里始终放不下远方的那座都市。她说,当初她想着自己要彻底离开的时候,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嚎啕大哭。那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爬起来把装到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放回了原位。她不知道以后的她会做出什么选择,但那时的她没办法彻底放弃。最后,她给自己留了一个“根据地”。

她租的那座公寓坐落在都市的边缘,房租一个月八百块,离地铁有三公里,环境不算差,但完全比不上老家那算得上高档的小区。她当初辞职回老家时并没有带走很多物品,公寓里的生活用品是齐全的。她说去了有个去处,她是安心的。

何子柏看着她源源不断地发来的消息,他突然在她的袒露面前,慌了神,又或许是在她对那座都市的执着面前,慌了神。在这种有些不知所措的心绪下,他不由自主地点进了她的朋友圈,看起了她的照片。他看着她那双闪着光芒的大眼睛,想到了杰索米娜那种像是江湖艺人的漂泊状态,还有那辆游走在大路上的大篷车,他似乎是明白了,那个小小的公寓里,存放着她的信念——她对自己抱有的强烈信念。

她并没有等何子柏的回复,而是接着给他发消息说,如果在那座都市有未来,她会处理好老家的事,然后离开。

本来就不太安稳地躺在床上的何子柏,看完这条消息就把手机屏幕扣了过去,然后猛地坐了起来,他看着他面前那块白色墙壁,他的影子在上面闪动着犹疑,墙壁却显得宽宏笃定。他随即翻过手机回她说,那我跟你一起去,我到那边去工作。

回完信息后,紧张让他把手机放到了一旁,他转头望向窗边,房间里那强烈的床头灯试图打破窗户冲进夜色,他在反射着光的玻璃窗上看到了他自己,虽然没有金城武的容貌和气质,但还是不算差吧,怎么说也是个在工作上小有成绩、经济能力也算过得去的研究生。尽管他似乎是在用打趣自己的方式来转移紧张,但他确实变得有点不确定。


何子柏似乎破解了她的羞涩、固执,还有警觉,她有时会很快回他的信息,也变得能迎接他向她投去的目光,他在那里看到了温柔、信任,还有他治不了的淘气。当然,她也全然释放了她对爆米花的热爱。

“遇见你,很荣幸。”结婚那天,穿着婚纱的她在众目睽睽下拿着话筒对何子柏说。在何子柏正要开始被她的话融化的时候,她放下了话筒,凝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臣服于意想不到的缘分一样,点了点头说,“真的”。

她告诉何子柏,她那次去西餐厅见他完全是一个巧合,她妈妈老跟她念叨,她索性就当是去吃个饭,而且她事先对于他比她小两岁这事儿还是有一定芥蒂的,她妈妈给她看他的照片,她也就是扫了一眼,做了从样貌上来看见一面也无妨的判断。两人见面之前,他加她微信,她在看到新的朋友那一栏有红标提示后,故意没有立刻通过,第二天她猛然想起来通过后也没有翻他的朋友圈,完全就是不打算投入感情,连好奇都不行。谁知道那次见面,何子柏却给她带来了一种难以解释的亲近感,柔和、舒适,想要依靠。

但那时的她其实很焦虑,自己到底在不在这座海滨小城结婚生子?这样的尘埃落定,让她犹疑。这也是何子柏好不容易才能把她约出来看电影的原因,他好几次到她公司找她,她都用听起来立马得处理的琐事拒绝了他,一起看电影时也故意表现得对他毫不上心,就连他递给她的那桶爆米花也没有幸免,但离场时她之所以会把它带走,是因为她在刻意疏远何子柏的行为上,也有了犹疑。

以前的她绝对不会接受留在这座海滨小城,失意、落寞、对自己邋遢,是她在这座小城时感受到的生活状态,后来的她渐渐还是有了些妥协,或者说是开阔,在哪儿过,不能调整适应呢?两个城市的生活,不也是生活吗?

其实何子柏心里明白,重要的是,他的出现,并没有全然偏离她对她的未来的设定,甚至或许完成了她对婚姻生活的某些期许。他们俩约会时溜达到海滨公园,何子柏看着那个浩瀚的大海也会想,海滨小城里的天空是窄了些,但又何尝不能成为她的世界。

结婚后,何子柏辞去了工作,彻底帮她打理她的家业,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完成她的意义。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的时候,他基本不会去打搅。她摆在书桌上的台历总是做了密密麻麻的记号。

她会抽空去那座都市,她好像需要用那种身在其中的感觉保护自己的信念,而那座公寓的钥匙,如同是她的护身符,又像是方向确切的指南针,怀揣着它,她的日常生活才能得以运行。有时她会离开一个月,有时三四天就回来了,好消息是有的,但还没有达到举家迁徙的程度。

她在那座都市的日子里,几乎每晚都会跟何子柏视频。她跟他吐槽地铁上对着她的长裙弹分泌物的“抠鼻男”,跟他辨析明星层出不穷的热点八卦,还调侃他对幺幺衣服和裤子的胡乱搭配,说幺幺长大以后要找个穿蓝色上装、紫色下装的男孩才是门当户对。他俩隔着距离笑着闹着,在安静的片刻,倾慕会变得异常清晰,何子柏真想立马抱住她,就像她平时躺在床上看书时,他就躺在她旁边,就那样静静地抱着她,他的疯丫头。

何子柏并不知道他们一起定居远方那座都市的想法什么时候会实现,但他知道,那个深冬的夜晚,他和幺幺一齐发高烧,她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幺幺那喧闹到几乎要炸开黑夜的哭声中,打理好他和幺幺的出行装备,然后,一边拉着他,一边抱着满脸通红的幺幺奔向医院的笃定,让他确信,所有的金色并非都在那个远方。

那夜,酸软无力的何子柏坐在去往医院的出租车上,膨胀的大脑把过往放大了声响,他想起了那次五月天的演唱会,是他人生二十七年来,第一次跟一个女孩那么激烈地嘶吼,好像她的生命力,她那熊熊燃烧的火焰,通通都流入了他的身体。她一直跟着唱,那种动情让人忽略了她根本不会唱歌的吼叫。她在阿信的歌声中、她在自己的歌声中,抹眼角,散播倔强,也转身拥抱了他。

还有他送给她的那座巴掌大的艺术雕像,也变得像耸立于都市的一座巨大人物雕像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晃动。一个身披嫩绿色披风的短发小姑娘,光着脚丫坐在如斑马般大小的白色巨猫身上,和猫一齐闭眼仰头。朝向天空的脸庞上,铺满了对岁月的感知与吸收。她披风帽上那两个尖尖的小耳朵,抖擞着呼应生命的能量。

到了医院,何子柏说,“我来抱幺幺吧。”

怀里挂着幺幺的苏萌一边把塞满物品的包从车里往外拿,一边对何子柏说,“你真是晕头转向的,要不……你抱我?”她关上了车门,又看着他补充了一句,“只要横的哦。”


其实苏萌当初给何子柏一个劲儿地发信息说明自己时,也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万一何子柏觉得这姑娘是匹野马,而他又不是草原,那就拉倒,不用开始了。万一何子柏的确是草原,是愿意让她在上面飞奔的草原,又或许有成为草原的巨大潜质,那这事儿不就成了。她没想到,何子柏给她的答复,让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溢了出来。他哪里是什么草原,他也是马,是可以陪伴她走下去的那匹马。

那两条颜色深重的影子是存在的,但也始终是会随着时间消逝的。时光流转,困顿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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