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无所有地只剩下爱了,全都给你们。但愿你们不要嫌弃。

空心爱

作者/周苏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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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最后一次看见女儿瑶瑶,竟是在太平间。吉赛尔、刘平、章雨霖这三个女生,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号啕大哭,她们身体里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

多年后,她们不断回忆那些和瑶瑶同居的日子,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把这个走到哪都散发着太阳光芒的女孩,推向了死亡。

可是没有答案。一个人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死去,都是没有答案的。


1

房东章雨霖把瑶瑶领回来的那天,吉赛尔正趴在沙发上涂指甲油。她戴着口罩,浓重的气味被挡住了,却一路折返撞上经过的刘平。刘平捧着一堆书,像捧着一堆仇恨。她想吉赛尔就这副德行,要一抬手就刺亮别人,又不要为这刺亮承担代价,什么好处都占,难怪成天去夜场卖肉。

寻思的空当,吉赛尔趴得更妖娆了。关键是她的胸,鼓鼓囊囊地挺着,比嘴还会说话。刘平想把书砸过去,却觉得七八斤不够重,又想和这种女的作对显得自己跌价,便趿拉着拖鞋回房了。走一步甩一个耳光,心里盘算着何时加薪彻底从这儿搬出去。

吉赛尔还真没听到,她只嘟囔,怎么挑来挑去都买不到一瓶无味的指甲油呢。她这么爱干净怎么能被熏坏呢。

见两个老房客没反应,章雨霖也懒得解释。她指着由储藏室改造的房间,对瑶瑶说,喏,你就住那儿,每月一千五。不等瑶瑶反应,她也扭头回房了。农村来的,饭店服务员,说是找打工的爸爸,还想在上海立足交很多朋友。做什么梦,脑子被门夹了吧。章雨霖左边脸笑瑶瑶,右边脸被网游的荧光照亮。现实世界真真假假,真不到头,也假不到底,辨别起来很累,索性抛弃好了。

瑶瑶站在原地,浑身长满嘴,每一张都说不出话。前晚在招待所背好的自我介绍没用上,三个大红塑料袋装的腊肠也没送出去。这可是她在上海认识的头三个女生,交不上朋友只能是自己的错。瑶瑶不喜欢犯错,爸爸最讨厌她犯错。

瑶瑶盯着沙发上的吉赛尔涂完手,又涂完脚。一小时后,口罩终于摘下来。瑶瑶捧着一袋腊肠,开场白也被腌好了:“我叫瑶瑶。这是老家带来的,给你尝尝!” 吉赛尔逮住瑶瑶的两坨高原红,想着住公寓这么久,终于来了一个比她还低等的女孩。

转眼一看,却发现腊肠意外地和指甲油撞了色。有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暗示,吉赛尔一惊,冷冰冰起来:“劝你以后少干这种事,不会有人因为一袋腊肠记你多少好。”

瑶瑶很难过。不是吉赛尔说的这番话,而是怪自己小气。腊肠送少了。

没人知道吉赛尔的真名,除了房东。签合同时复印身份证,这个从三无香水瓶里捞出来的女孩强调,不要叫她高小红,要叫Gisele,跳芭蕾的Gisele。章雨霖觉得好笑,反问她,你知道那个舞剧讲什么故事吗。这是一种侮辱,一种城市女孩看不起农村女孩的侮辱。更可悲的是,这想法出自高小红的本能。一颗富养长大的心,是不会有这种本能的。

“你什么意思?我在剧院看过!” 高小红的回击很猛,章雨霖不笑了。她意识到这个女孩开不得玩笑。

很多年前还上小学,高小红第一次来上海找远房亲戚。亲戚的女儿练舞崴伤脚,她才成为替补去看这场芭蕾。剧院镶了金,显得穷酸的人更穷酸了。高小红粘在座位上很震撼,原来一个女孩可以那么优雅,美得那么惊心动魄。回到村子,她把海报拉开给同学看。她们羡慕吉赛尔的眼神,就像羡慕高小红一样。高小红假装得意,心里却难过得要命。像她这种在农田、工厂、杂货店里找出路的女孩,怎么跳得起芭蕾,怎么会是吉赛尔?

那是高小红一生最绝望的时候。

再次来到上海时,她已辍学离家。夜场老鸨是上等的收藏家,只扫一眼,便知这女孩早熟得可怕。不仅丰乳肥臀,还能把现实看得透亮。年纪小容易深情,年纪大又不入戏。这种鲜嫩还会脱身、荡漾胸部还装不懂的,真的是少见了。老鸨很疼她,比亲妈还疼。客人摸着大腿问叫什么,她把糖纸折成穿着裙子的公主,放到客人手心里。

“Gisele!” 那是她说得最标准的英语单词,也是绝望中生出的唯一一点浪漫。

说来奇怪,越是淤泥里喂养的,越是讲究卫生。吉赛尔有严重的洁癖,这也是她不愿和其他夜场姑娘合租的原因。别人在背后笑,她却觉得不解释是最好的防卫。解释等于交出自己的软肋,要么被当作谎言,要么成了把柄。吉赛尔命苦,从小就懂人生的经验。

瑶瑶住进来的第一个周末,章雨霖爸爸到合租房里,要亲自下厨做一顿欢迎晚宴。自己的爸可以不当爸,别人的爸不是爸,也要当成爸。吉赛尔和刘平都是拎得清的人,假模假样地坐到饭桌边。只有章雨霖全程开骂,一会怪他掺和年轻人的生活,一会让他赶紧拎包走人。

瑶瑶不懂了。这个房东不上学也不工作,每天像个废物在家打游戏,怎么啃老后还能骂老呢?想着想着,瑶瑶才发现筷子落在一块肥澄澄的红烧肉上。她看了看觉得不对,转向另一块。还是不对,又换了一块。

吉赛尔最爱浓油赤酱。刚要下筷,却见瑶瑶到处拨弄。一圈下来,几乎每块肉上都沾了她的口水。瑶瑶吮吸着筷子上的酱汁,又见吉赛尔的眼神掉进盘里,便热情地问:“你是不是离太远够不到?我帮你夹一块吧?”

吉赛尔气得想把瑶瑶的头塞下水道。不光是卫生的问题,她皱着眉挑挑拣拣的样子,让吉赛尔想起了夜场选小姐。一排女孩水波粼粼,男人伸长脖子想在里面划船。只是选贵了吃亏,选错了跳脚。买卖都掂量性价比,他们习惯让精明跑在下半身之前。

现在,瑶瑶筷子下的肉,已肥头大耳地躺在碗里。吉赛尔只看一眼,便涌出强烈的呕吐感。其中混杂了太多夜场的记忆,酒精里隔夜的烟味、残渣腐肉的口臭、杂交荷尔蒙的腥气。她都不用呼吸,就能一一辨别。

瑶瑶不知做错了什么,让吉赛尔在洗手间拼命漱口。刘平只冷笑,不轻不重地说一句:“矫情!”

没多久,吉赛尔愈发厌恶瑶瑶的各种劣习。指甲里藏满污垢,不冲马桶也不洗手,把袜子和内裤一股脑塞进洗衣机,冲完澡弄得到处是拖鞋印。瑶瑶这是在提醒吉赛尔,你洗不干净的,你一天洗三次澡喷五次香水,也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

吉赛尔终于忍不下去了。她拽起那袋腊肠就冲到瑶瑶房门口。储藏室很小,放下一张单人床后,所有的东西就只能堆在角落。瑶瑶佝偻成大虾,在垃圾山里捡衣服。

她回头看吉赛尔,一手拎着腊肠,一手捂住胸口像是要吐的样子。瑶瑶吓得话都说不清了:“你……你没事吧……”


2

陆家嘴白领刘平,更反感瑶瑶送腊肠的行为。她爱上海,爱的就是规则。努力就有回报的规则,后台不是一切的规则,拍马屁走不到仕途光明的规则。换句话,规则也叫冷漠。就算听一个屋檐的雨声睡觉,就算在洗手间挤成沙丁鱼罐头,她也不用告诉合租房的舍友,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没人干涉自己。也没必要刺探别人。不是说社交不重要,而是无用的社交等于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慢性自杀。

刘平很现实,也很惜命。可现在她手里,拿着一个陌生人硬塞过来的腊肠。显然,这个陌生人对她未来的发展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会拖后腿。

这袋腊肠就是证据。

如果吃掉得买菜下厨,如果扔掉又没占好处,还欠一份人情。这礼廉价了。也找不出对等的东西回送,只能往高价考虑。但等刘平送完两盒面膜,瑶瑶又捧来一包大红枣:“平姐,你送的太高档,我实在不好意思。” 话说得这么客气,刘平都拉不下脸了。这一来一往,什么时候是个头。

最关键的是,整个思考和客套过程,浪费了刘平太多时间。时间可以用来积累知识,用来培养客户。时间比钱还值钱。要怎么告诉这个思维落后的农村女孩,她靠一袋腊肠一包红枣,就害自己赔了好多钱?

刘平把瑶瑶古怪的热情,视为一种有目的的利用。她这样拉关系,究竟能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刘平想不通。毕竟,陆家嘴是一所好学校。她在这已成功地学会把人往坏处想,把每段关系都看成一种交易。

签上百页的合同时,得多个心眼以防对方偷改条款;警惕突如其来的殷勤,不是成了诱饵就是踩了陷阱;谁也不得罪是错的,拉帮结派也是错的,不与人深交才是对的。

不过,刘平把腊肠送给了公司的保洁工赵叔。这是她在上海,唯一的朋友。谈不上关系多好,只是赵叔老实、靠谱,帮她送了几次文件,也不碎嘴,没有利益牵扯。

刘平爸爸和他差不多年纪。在上海好几年了,爸爸至今还不愿和自己通话,却让妈妈转述:你在那要车没车要房没房,连个男朋友都找不到,拿命一样地加班到底图什么?快回家吧,家里多好!

刘平犟着也不说话。实在想爸爸,就找赵叔聊几句。那天赵叔迟到,被主管扣了钱,见到刘平才勉强挤出点笑:你送的腊肠真好吃,这味道在上海根本找不到。刘平从他的嘴里嗅出浓浓的酒精。他以前从不酗酒误事的,大概是遇到什么难处。想问,又觉得问不起。水面挣扎的人怎么救一个沉到底的人?刘平只好闭嘴,也笑笑。

搬进来的第一天,瑶瑶就暗下决心,要和这里的每个人交上朋友。但事实是,她越想对别人好,别人越要躲着她,甚至骨子里有一种埋藏很深的恨意,这女孩怎么这样碍事。瑶瑶读书不多,懂得也不多。可交朋友不付出自己的好,难道要施展自己的坏吗?

瑶瑶最不会伤害别人,却很擅长伤害自己。有时晚上在家,章雨霖宅房间打游戏,吉赛尔水蛇似的扭去上班,只剩窝沙发上看剧的刘平。瑶瑶自我体罚一样地坐小板凳,刷一会手机,瞄几眼刘平。很明显,她在找空当,也在找话题。

偶尔凑过去,想一起看。刘平触电般地不自在。她多想回房独享,可房里信号太差。为什么不能各做各的事?为什么非要缠着自己消磨时间?说到底,还是刘平太穷。别说买房,就连一套整的房都租不起。

从此,瑶瑶的存在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她只要一出现,刘平就想搬走,就想自己没钱,想人生怎么会如此失败。不过,她也隐约感到,瑶瑶是不喜欢这剧的。但为了和自己有话聊,她甚至补完之前的集数。

有次瑶瑶还发表一些看法。和网上的影评一模一样。刘平很惊讶。这不是虚荣,这仅仅是试探地问刘平:你可以多看我几眼吗,我值得你多看几眼的吧。那一刻,刘平真的心痛了。她多想告诉瑶瑶,其实她也不喜欢。但公司里的人都在看,她不能不合群,不能太孤独。在家里她是刘平,在公司她也是瑶瑶。

刘平是厌恶的。厌恶瑶瑶的小农思维、不知分寸。但刘平从来不承认,也许真正的原因,是瑶瑶身上某些纯净热烈的东西激怒了她。让她怀疑自己坚持的,留恋曾经放弃的。

刘平一直在说服自己:你要爱上海,要爱她的冷漠、她的拜金、她的人性本恶。


3

吉赛尔那天骂了瑶瑶。骂她不讲卫生、邋里邋遢。骂她和吉赛尔一样出身贫贱,不把自己当人看。不过最后这句只放心里,没说出口。

瑶瑶没反驳。瑶瑶从不反驳。她只是再次证实,如果别人有什么意见,肯定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自己犯了错。她战战兢兢地剪短指甲,流了血,碎片飞到眼里。洗衣机也不碰了,再厚的衣服都手洗。本来就是干活的手,这下彻底肿成萝卜。她还主动申请,要给整个屋子打扫卫生,以弥补造成的麻烦。

吉赛尔没想到瑶瑶如此敏感。十根胀红的手指蹭着裤腿,好像在说,如果你要吃,也可以拿去吃的。没人反对瑶瑶打扫,但都本能地把她抗拒在房门外。客厅、厨房、浴室,哪里都可以,除了私人领地。瑶瑶不懂什么叫隐私。凭借农村串门的经验,如果一个人不愿和你分享生活,那只说明他不把你当朋友。

好在瑶瑶乐观。盲目的乐观,力气怎么花也花不完的乐观。她想总有一天,她会让她们满意,她会被接受的。

打扫带来的意外惊喜是,瑶瑶在垃圾桶里找到了每个人的秘密。根据时间推算,安眠药盒是章雨霖扔的。刘平三天两头网购衣服,但只见快递包装不见标签。吉赛尔喜欢用糖纸折小人,看腻了就扔,买新的继续折。瑶瑶心里头满足,觉得离她们更近一点。

有时路过客厅,看到瑶瑶冲着垃圾桶咧嘴,吉赛尔不知是困惑还是内疚。不过脾气冲动骂了几句,她怎么就成这样了?但吉赛尔没想到的是,恰恰是瑶瑶,让她第一次在刘平面前抬起了头。

对比刘平,吉赛尔有天然的自卑感。同样在上海漂泊,同样无依无靠,怎么刘平就能像男人一样赚钱,她就只能靠男人赚钱?在瑶瑶来之前,章雨霖的主卧自带洗手间,刘平和吉赛尔共用客厅的一间。每到清晨吉赛尔下班,都会在淋浴处发现刘平的一团团乱发。她也不抱怨,好像亏欠刘平似的,很自觉地收拾干净。

但人就这样,越是自卑,越要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在刘平看来,吉赛尔的一举一动,显然是讽刺自己没有女人味了。

那天在公司,刘平的飞机场又被取笑了。一回家,她就指着淋浴间的乱发吼:谁啊,这么没素质,掉了头发还不捡起来!很明显,瑶瑶是短发,这么长的头发不是吉赛尔的就是刘平的。

吉赛尔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了好事还被反咬一口,正愁如何辩驳时,瑶瑶站了出来:“平姐,那是你掉的。” 刘平愣住,她从没意识过自己掉头发。“你凭什么说是我掉的?” 瑶瑶很平静,是一种只讲真话的人才会有的平静。她把一罐芝麻粉递给刘平:“我每天打扫我最清楚了。这个给平姐,可以养头发。”

瑶瑶最让人恼怒的是,她的善良不掺和一点水分,时间无法让其蒸发,刘平也不能因此无视。

过了几天,吉赛尔和道上的姐妹在火锅店聚餐。吉赛尔不喜欢火锅,每个人的筷子都往里伸,一锅汤就是一锅口水。有那么点像自己,男人吃着香,吃完还嫌脏。身旁的妹妹入行不久,嫩得掐出水,不断找机会和她套近乎。吉赛尔的第一反应是,小婊子,又想抢我的哪个大客户了?虚假的友情才是正常的友情。吉赛尔习惯了。

但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刺痛她。再一定睛,果然是瑶瑶。住了这么久,吉赛尔才知道她在这儿当服务员。头发撩下来,撑手挡住脸,吉赛尔搞不清在这种场合下相认,是瑶瑶让自己没面子,还是自己让瑶瑶感到丢人。

夜深。酒上了一轮又一轮,吉赛尔终于揪住时机脱了身。拎包出门时,听到不远处的吵闹。转头看,发现居然是瑶瑶拉扯着什么人。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

“谁让你来上海的?我不是让你不要来找我吗?”

“爸,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啊!”

“不是你的错。反正……钱也给你了,以后不要找我了!”

“爸!”

那男人就这么狠心离开。瑶瑶摔在地上,他也不回头。吉赛尔站在电线杆后,比阴影还黑。她好像忽然明白,瑶瑶身上那点叫人恨不起来的卑微,是从哪里来的了。

那年吉赛尔辍学离家,爸爸的眼神更加毒辣。她天生畸形,被人唾弃,从头到脚都是家族的耻辱。不过让吉赛尔震惊的是,如果瑶瑶和自己有类似的经历,为什么俩人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彻头彻尾地冷漠,一个全心全意地热情?

后来是吉赛尔搀扶瑶瑶回家的。一路上,瑶瑶为红烧肉的事拼命道歉。她说她是留守儿童,妈妈早年去世,爸爸在外打工,从小被伯伯养大。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每次伯母端上一锅红烧肉,她挑太大的会被骂,太精华的会被骂,就连吃两块也会被骂。伯母说,凡事要先想着别人,自私的孩子没人爱。

瑶瑶苦笑着解释:在锅里挑来挑去,是想找一块最不好的肉。又问: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吧?会有人爱我的吧?吉赛尔把泪水咽下去,忽然想抱一抱瑶瑶。尽管她现在很脏。

几天后,吉赛尔抱着一罐古法老坛红烧肉,走进瑶瑶的房间。她一屁股坐在床上:“菜点多了,只好打包!” 瑶瑶担心发黄的床单弄脏吉赛尔的裙子,刚想蹲下拽拽,吉赛尔啪地敲了一下筷子:“还愣着干嘛?快吃!”

没有饭局,菜也没点多。事实上,吉赛尔只买了红烧肉。但如果说是特意买的,瑶瑶这样的人,是不会心安理得地咽下去。她受不了别人对她好。她不知道别人对她好,她要怎么对别人更好。

这一课要是从小漏了,以后也很难补上了。


4

吉赛尔和瑶瑶逐渐深厚的友谊,让刘平忽然感到落寞。她说不上为什么,明明这俩人她一个都瞧不起。吉赛尔不说了,这女人烂泥扶不上墙,早就没救了。瑶瑶不一样,她刚踏入社会,摆在眼前的明明有一个榜样,有一个烂货。选择显而易见,她怎么就分不清好坏呢?

后来看到瑶瑶整日跟着吉赛尔,衣服干净了,脸蛋清爽了,就连走路都有吉赛尔那种三步一回头的韵味了,刘平这才醒悟,瑶瑶是好是坏她压根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自己为什么,如此深入骨髓地,嫉妒吉赛尔。

小时候男生吹捧的是班花而不是学霸。上大学没人追,唯一的恋爱靠主动表白。男友很快背叛,说配不上这么优秀的刘平,转头牵手的女生胸大无脑。毕业回老家当公务员,姿色平平,后台不硬。死读书的怎么都学不会拍马屁。

好不容易孤注一掷,断绝父女关系地逃离到上海。刘平想,这次可以了吧,终于可以靠实力说话了吧。谁知有次去谈客户,对方全程忽略自己,一个劲只和同事说话。精致妆容,高档套装,同事走起路都是钱掉下来的声音。

第一次,刘平由内而外地垮了。第一次,刘平知道想要跻身上层,就只能遵守上层的规则。比如外貌和智慧并重,比如用包的价格估摸人的价格。

从此,刘平疯狂地网购。每天都不同,每天都险中求胜。

不上班时,吉赛尔最喜欢的就是消费、拍照、晒朋友圈。她宁愿花一千块去新开的餐厅,也不要拆成每天二三十块的外卖。她宁愿住一晚就抵半个月房租的酒店,也懒得攒钱替未来做打算。

美食仅仅是果腹,开房仅仅是开眼。虚荣,但不完全是虚荣。吉赛尔看着爸妈一辈子省吃俭用,却未在生活上有任何改善。反而因为物价飞涨,存的钱更不值钱,日子越过越窘迫了。

吉赛尔最讨厌家里太穷、不得不卖身的那套说辞。她一向磊落,干这行就是自己愿意的,没人逼迫。老家的打工妹面如枯草,羡慕吉赛尔摇身变成白富美的做派;曾大肆欺负自己的男人也退怯了,向她低头,向她背后的人民币、更高阶层的男人们低头。

不是没有闲言碎语。但吉赛尔聪明,很快就学会了女权的那一套:自己的命运由自己掌控,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只是这一切在认识刘平后,通通破碎了。一个凭借多年实打实的书本、姿态高贵地在摩天大楼里谈判,另一个靠着三十六项全套服务、娇羞喘喘地在无数大腿间游移,这两个人赚到的钱能一样吗?她们都是男权社会里的胜利者吗?

尤其是刚搬进来不久,有次吉赛尔见大客户,却怎么都找不到黑色高跟鞋。情急之下,她把脚伸进鞋柜里刘平的那双,尺寸刚好。拎着鞋去找刘平,她一会说这鞋跟高不舒服,一会问你为什么非要穿黑色的。打了好几轮太极,吉赛尔终于明白了,她不会借给自己的。这么干净的鞋,凭什么要借给一个不干净的人?

自取其辱。一出门,吉赛尔就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从那以后,她患上了严重的洁癖。

瑶瑶成为吉赛尔的好友后,不由分说地包揽了她的清洗工作。机洗容易交叉感染,内衣还是手洗为好。怕吉赛尔担心,瑶瑶洗之前都反复消毒双手。帮别人做事还能让别人满意,这几乎是瑶瑶所有幸福感的来源了。所以她洗的时间很长,搞的动静也特别大,晾衣服都哼起了小曲儿。

本来没什么事。可在刘平看来,这几乎是硬碰硬的挑衅了。什么意思?这么大罩杯的内衣在眼前晃来晃去,生怕我看不到是吗?嘲笑我平胸是吗?

人不能有猜忌。一有猜忌,看什么都针对自己。刘平在洗手间镜子里看那扭曲的脸,她怀疑,瑶瑶这么做是受了吉赛尔的指使。吉赛尔吃准了,要是刘平去陪酒,她肯定连菜单都认真背诵;全套服务也反复练习,上床比考试还紧张。有什么用呢?客人一看到那脸那胸,连考卷都懒得给她了。

越想越气,一瓶瓶护肤品都唾弃她。刘平随手抓了一瓶,打开盖子就朝水池乱喷。末了才发现,那是吉赛尔上千块的精华液。

第二天清早,吉赛尔回家,看到洗手间的空瓶,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懂,她已经如此忍让、如此卑微地在刘平面前低头,为什么还这么穷追不舍、咄咄逼人?淋浴头吐着水,吉赛尔瘫在地上,比水还不成形。

敲门声响起。刘平要赶去上班了,陆家嘴不允许迟到。可水声越来越响,响得刘平要耳聋。看样子吉赛尔是铁了心不开门。刘平也不懂,为什么不洗澡就坚决连床都不碰?吉赛尔就算每天二十四小时洗澡,脏的不还是脏的吗?

刘平急了,踹着门就大吼:“别洗了!你洗不干净!你这辈子都洗不干净!”

门忽然开了。吉赛尔恶狠狠地瞪着刘平:“我不干净?你以为你买衣服退货、不花一分钱地天天换新就是干净吗?”

刘平噎住了。

半个月前,瑶瑶在打扫时发现了刘平的秘密。礼服的吊牌无意落入垃圾桶,上午还在,下午又被捡走了。快递收多少就退多少,不超过一周,因为七天无理由退换。衣柜里的每一件都是日抛,每一件都不属于她。

那次吉赛尔借鞋,刘平是想承认的。不是她不借,是她怕吉赛尔把鞋弄脏,就没法退货退款了。但她说不出口,她怎么都没法承认自己的贫穷,和虚伪。

其实吉赛尔也不想说。她不喜欢戳穿别人,正如她不喜欢别人戳穿自己。只是,刘平把她逼得无路可走了。

这时,瑶瑶揉着睡眼过来:“你们怎么了?没事吧?”

刘平一见瑶瑶就来气:“是不是你乱翻我的东西?是不是?”

还没等瑶瑶搞清状况,吉赛尔就冲上去挡在她面前:“你少诬陷!我告诉你,是我发现的!我早就看你不爽了,骗子!”

刘平很难过。难过的不是无力反驳,而是她发现,吉赛尔这样的人,居然也讲朋友义气。


5

那天清晨发生的事,章雨霖在房间里全听到了。前夜安眠药刚好吃完,她睁着眼在床上硬躺了一晚。即使闹成这样,她也不想下床去劝:你们别吵了,吵来吵去有意思吗。

没意思。吵没意思,不吵也没意思。一切的一切都没意思。章雨霖问自己,你怎么还活着。

大学毕业后,她一直呆在家没工作。不社交也不购物,靠房租维持基本的生理需求,安眠药不贵,网费也不贵,养自己绰绰有余了。房子是爸妈的。爸妈的当然不等于自己的。但章雨霖就这么赖着,健全人的残废,是真正的残废。

这几年,看房客们来来去去。每一个都怀揣梦想,每一个都梦想破碎。最初章雨霖也试着和一些房客做朋友,酿酒烤肉,交换人生。但大多数友情在他们搬走后戛然而止。混得好的不愿被过往拖累,混不下去的回了老家,连同章雨霖在内地恨这个弱肉强食的上海。

她仅剩不多的热情都被消耗光了。抗拒深交,抗拒留恋。得到爱又失去爱,不如从头到尾一无所有。让瑶瑶住进来,或许是她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在章雨霖眼里,瑶瑶的价值仅仅是为她提升游戏装备。可怎么能想到,不是谁都懂做人的边界感,不是谁都自私到懒得干涉他人。

有种人,也不管你愿不愿意,硬要把她的热情透射进你的生活。你说是她太傻,还是自己太悲哀?

之前,这屋子就是一个大冰窟。各做各的事,不好奇,不答腔。打招呼也是沉默和沉默的狭路相逢。房间隔音效果不好,做起事来更防备了。章雨霖迷恋游戏,但总记得戴耳机。刘平熬夜做表格,敲键盘也放轻音量。吉赛尔凌晨回家,蹑手蹑脚怕人想起她在哪一行。

瑶瑶来了后,一切都变了。她当这一平米十万的金土,是农村一望无际的荒野。说什么都用喊的,一开口就惊到别人。不管去谁的房间,都好像端着饭碗到村口八卦。不管吃谁的零食,都好像第一次吃那样惊喜满满。

章雨霖很不解,重新审视周遭。食物真的有那么美味吗?上海真的有那么迷人吗?

有时章雨霖去厨房榨果汁,看到瑶瑶坐窗边,企图去抓百叶窗里漏下的阳光。怎么抓也抓不住,她却怎么看也看不厌。下了班,瑶瑶满身都是火锅味。章雨霖却觉得,她带着一个笙歌鼎沸的人间回家了。

谈不上不好。章雨霖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也一次次推脱瑶瑶用土方熬的安神汤。瑶瑶知道章雨霖失眠,却不知道她厌世。

但有一次,瑶瑶是真的触犯到了她。那天章爸爸又来了,拎着一堆生鲜蔬菜,要为四个女孩下厨。章雨霖故意开音响地闷房里,游戏声淹死了炒菜声。瑶瑶却在厨房忙前忙后,她最喜欢章爸爸做饭,最喜欢他夸她能干又懂事。她好像才是他的女儿。

好菜摆一长桌,章爸爸用心了。吉赛尔保持身材,一盘鳕鱼肤白貌美。刘平脑力劳动,一碗鸡汤养精蓄锐。瑶瑶爱吃肉,糖醋甜粉蒸嫩,甜甜嫩嫩又十八。关照她们,也是想她们多关照雨霖。

转头,给女儿拎一只大闸蟹,九雌十雄。眼里说,你也大了,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章雨霖看着束手束脚的螃蟹,心里问,蒸好了才解开绳,它还能自由吗?

瑶瑶看不懂他俩的腹语。只觉得,章雨霖有这么掏心掏肺的爸爸,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章爸爸嘬了一口黄酒,语气也越陈越香:“雨霖啊,你养病这么久,差不多也好了。下周去银行上班吧。”

吉赛尔和刘平手中的筷都停了。章爸爸不仅会做饭,还很会说话了。明明蹲在家游手好闲,却成了患病休养。那么饱和的银行也可以随便进,上海人真是好福气。

谁知章雨霖狠狠掰断一只蟹脚:“我不去,要去你去!”

碗啪地砸在桌上。但不是章爸爸,竟然是瑶瑶。“章雨霖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辛辛苦苦为你做饭找工作,你不珍惜,还宁愿赖在家打游戏。多大的人了,要不要脸吗?”

谁也没见过如此凶猛的瑶瑶。她一向老实、温吞。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是她的错,只要别人开心。

章雨霖被骂得措手不及,她回了一句“你懂个屁”,便冲进了房间。

瑶瑶比章爸爸还气,但又忍耐住怒火:“伯伯您放心,我会劝她去上班的。”

吉赛尔觉得瑶瑶多管闲事了。一个中产阶级精英都做不到的事,她一个外来打工妹凭什么?刘平倒觉得很解气,瑶瑶傻归傻,傻还是有傻的好处。这么久了,终于有人教训教训这个废物了。

其实比起吉赛尔,刘平更嫉妒章雨霖。吉赛尔盘靓条顺会来事,可有什么用,不照样混一个丫鬟命。章雨霖不一样,人废了还有玻璃地板挡着,很擅长投胎了。而现在,挡在刘平头上的天花板,就是章雨霖脚下的玻璃地板。前者拼命工作也上不去,后者努力堕落也下不来。

一心想在上海混出点什么的刘平,好天真。

当然,想通这些并说服自己接受,那是很后来且漫长的事了。刚住进来时,刘平看章雨霖喝水一样喝咖啡,客厅满书架的画册,随便一本都上千。请刘平去西餐厅,不好吃就是不好吃,再贵也不碰了。常常慷慨地送进口零食,不像是特意对她好,更像是多得无处消化、赶快找人解决。

刘平在附近发现地摊小吃,味道正宗得想起在老家,爸爸带自己吃夜宵的画面。穿一身正装,又不好坐着在路边吃,便打包回家。电梯把她吐出来,刚要开门,想起吃什么都摆着嫌弃脸的章雨霖,又退却了。实在没办法,只好躲在楼梯间吃。吃着吃着就蹲下来,蹲着蹲着就哭出来。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怎么成了这样?

又想,有钱归有钱,总是拿人家的也不好。便几大口吃光,冲回家打开拉杆箱,妈妈塞里面的核桃仁还没舍得吃。想拿去给章雨霖,又发现放太久,发涩了。

刘平总唾弃瑶瑶的穷人思维。那是因为在骨子里,她和瑶瑶根本一个样。从此,刘平在章雨霖面前,平白无故地矮一截。

刘平常想,自己所有的奋斗,不过是为了得到章雨霖一生下来就拥有的生活。她这样幸运,为什么还能活成行尸走肉呢?

游戏,只能是游戏。杀一个怪物就马上得到金币,敲几下键盘就飞速地分泌多巴胺。快乐折现得如此之快,还没等待就已经到手了。可现实世界恰恰相反。漫长的挣扎中看不到一丝希望,方向难以判断,反馈无法及时。苟延残喘又满心期待地撑到最后,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不是废物是什么?刘平觉得,只有废物才贪图安逸,不敢也不能战胜现实。

刘平对章雨霖心怀偏见时,章雨霖却在困惑:如果一个人看清了命运的真相,要不要假装没看到?如果不能假装,那要怎么继续生活?如果又看清另一个人注定失败,那是不是要说出来?如果不说,就让他沉迷于自我欺骗吗?但如果说,他会活得更好还是更糟糕呢?

章雨霖看刘平就像看永动机,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时,走到哪都挤破头颅。可今日的白领,等于昨天的农民。生活改善,不意味着阶层上升。游戏规则年年在变,现在还是那个寒门出贵子的时代吗?

章雨霖很想告诉刘平,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读书排在第五,仅仅是第五。


6

刘平和吉赛尔闹翻后,撞鬼似的避开对方。也幸好作息错开,一个下班,一个刚好上班。瑶瑶就不一样了,火锅店有时早班有时晚班,常冷不丁地遇见刘平。

瑶瑶没有介意刘平的诬陷,反倒觉得是自己的出现,破坏了整个屋子的宁静。她满脸歉意,一副怕被人嫌弃的恐惧。刘平不好意思了,也奇怪,这女孩怎么这样,明明什么没做,却要把全世界的错都揽身上。

瑶瑶嘴拙。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她的方式对别人好。只是瑶瑶的大脑还不足以理解,她觉得好的方式,不等于是别人觉得好的方式。每件都是错事,但每件都饱含真心。每件都期待回报,但每件都希望落空。

刘平看懂了,瑶瑶的命比她还苦。不是穷不穷的问题,是性格。性格让瑶瑶选择一辈子爱别人。爱总是比被爱苦。

不过,刘平有时真的恨铁不成钢。瑶瑶省钱省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购物袋里,不是买一送一的临期面包,就是坏了一半的打折水果。聚会吃自助,为了清空肚子胡吃海塞,可以三天不进食。地铁上被偷了钱包,加起来才两百不到,她却念叨一周。甚至,还会去垃圾桶里瞧一瞧,能不能变废为宝。

花很多时间赶去便宜的菜场,拎整整四大袋蔬果。一人一袋。没人要她买,也没人要省那点钱,但瑶瑶觉得大家只是客气。对她这样的人,完全不用客气。

有次刘平接过卡车上的批发苹果,实在忍不住了:你这样吃饭不规律,会生病的。瑶瑶逞强地笑:不会,我身体好!刘平又说:浪费时间省这点钱,真的不值。瑶瑶突然皱眉:怎么不值?挣钱多难,能省就得省!

刘平不说了。和一个思维僵化的人说话,真累。瑶瑶花两小时找免费的电子书,刘平已经用十几块读完正版开始第二本了。瑶瑶货比三家很多网店后省点小钱,刘平却用这时间维护了一段珍贵的人脉。有人节流,有人开源。

也许开源比节流更有用,但是,有用意味着活得更好吗?

刘平回想,瑶瑶眼里的腊肠红枣芝麻粉,等于自己羡慕章雨霖的西餐画册进口货。可那么吝啬,送的时候也没想换得什么。那么贫穷,却可以一直送,不断送。刘平不明白。瑶瑶心里源源不断的爱是从哪来的?

章雨霖几天不在家,说是出门散心,刘平倒觉得是去治网瘾了。晚上,屋里只剩刘平。闲来无事,倒了杯红酒看书架上的画册。章雨霖最爱的一本。一本的价就抵好几本。也看不懂,只觉得配上红酒、月光、钢琴曲,有钱人的生活不过如此。可自己真的享受吗,还是假装享受?

没想出答案,却一个手滑,打翻了整杯酒。刘平慌乱地拿毛巾擦画册,却越擦越脏。像一张血盆大口,刘平被自己的欲望反噬了。

没多久,瑶瑶到家了。头一次,颤颤地敲开刘平房门,问她陆家嘴怎么样,这个地方好不好。刘平嘴上敷衍着,心却塞在书架里。瑶瑶又问:我能在陆家嘴找到工作吗?平姐你有认识的人吗?刘平噎住,像是吃到一口虫子要吐出来:你意思是没关系就找不到工作吗?

瑶瑶猛然意识到冒犯了刘平:“不是,我只是想多挣点钱……没什么……” 说完要走,又被刘平叫住了。

“你最近打扫书架是不是弄翻了果汁?我看有本画册脏了。”

瑶瑶愣住,用一种吃了子弹的语气回:“也许吧,我可能太不小心了。谢谢平姐提醒。”

刘平很愕然。她不过是灵机一动,假装试探。但怎么能这样?瑶瑶怎么能随便相信一个人,怎么能把人都往好了想?她还想在上海活下去吗?

这年头,自私还能被误解成善举。刘平突然想起瑶瑶的诉求,正想问为什么换工作时,她已经回房了。

瑶瑶第一份在火锅店的工作,就是老乡介绍的。刘平知道小地方重人情。做什么实力其次,关键是有没有关系、关系够不够硬。可瑶瑶不知道,刘平最恨的就是这一点。那年刘平考上全市最好的高中,刘爸爸教数学课的学校领导,却要求刘平转校以提高升学率。刘爸爸拒绝后,学校取消了他所有的评优资格。

这么多年,刘爸爸教得再好,也没能提高一点地位。更可气的是,他明知这地方到处是潜规则,却还坚持女儿留在老家。平安大于一切。他说来说去,最后都落到这一句上。可尊严呢?刘平反复问,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呢。

刘平在客厅踱步好久,瑶瑶终于洗完澡出来了。刘平很想冲上前说:瑶瑶,这是上海,是一个规则透明不用谄媚的地方,是一个只要你努力就能看到回报的地方。你要摆脱老家那套思维,在这里重新开始!可不知怎么,一看到瑶瑶的脸,刘平到嘴的话又蹲下去了。她在疑惑。尊严,或者说存在的独特性,对瑶瑶这种女孩而言,真的重要吗?

没等刘平发问,瑶瑶主动开口了:“平姐,我问了很多老乡,终于打听到我爸在陆家嘴工作。他不肯见我。我想去那一边工作,一边找他。”

刘平忽然意识到,瑶瑶这是从伤口扒出血给她看。

刘平禁止自己为不相干的人动情。因为精力只有那么多,每一点都要用在刀刃上。可最近,她不但为瑶瑶的命运感伤,还为保洁工赵叔的失踪而难受。听公司的人说,他投资的P2P公司倒闭了,跑路的老板不仅卷走他所有的积蓄,还有好些网贷。

才明白穷不过三代的意思。不是穷到三代以后就不穷了,而是穷到三代就绝后了。刘平活得也明白。在上海,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谁都帮不了谁。

只是,赵叔的消失,仿佛切断了她和老家爸爸的联系。刘平更孤独了。

那天,刘平下班往地铁口走,意外看到蜷在路边的瑶瑶。捧起脸颊,才发现她哭得五官融化。学历低找不到工作,太碍事找不到爸爸。瑶瑶被上海遗弃了。刘平心一软。自己得罪客户又刚扣工资,也被遗弃了。两个遗弃的人索性凑一起。

寒冷和寒冷生不出温暖,但可以一起寒冷。

刘平带瑶瑶去了居酒屋。入座前要脱鞋,服务员直直地盯着,瑶瑶的脸突然霉变。她拽着刘平说还是回家吃,别浪费钱了。刘平把她拉到一边,背过服务员地从包里掏出一双袜子,说:很久没吃日料了,就当陪我。另外这里地板凉,我上次赤脚就感冒了,你快去洗手间换一双厚袜子吧。

瑶瑶来不及细究,被推攘着进去。刘平总算松一口气。以前去阳台晾衣服,不仅冲吉赛尔的大罩杯内衣吐口水,还留意到瑶瑶破了洞也不舍得扔的袜子。早买好几双放包里,等合适的时机送过去。不能太刻意,也不能像施舍。那种看人脸色长大的心,容易碎。

刘平回忆第一次去外滩的高档餐厅。明明自己是花钱消费的客人,却战战兢兢地手脚冻冰。点菜不敢大声,加水也不会开口。服务员的眼光是餐刀,琢磨自己这块牛排是横切还是竖切。所以,刘平也能理解瑶瑶点菜只看最便宜的,知道她只记得价格、却分辨不出难吃和美味的区别。

但总有一天,瑶瑶会长大的。像自己那样长大。

不过,连刘平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今晚格外体贴,体贴得都不像陆家嘴白领了。瑶瑶受宠若惊。可这不是她一直所期盼的吗?把自己想要的给别人,以幻想别人像自己付出那样对待自己。

刘平问:你爸爸为什么不要你。瑶瑶说:他从小就不要我。刘平问:他凭什么不要你?瑶瑶说:因为我不省钱。

一块寿司卡在刘平喉咙口。

瑶瑶继续说:吃饭要钱,上学要钱,嫁人要钱。为了养我,我爸一直在上海打工,每年才回一次家。挣钱太苦了。他不要我,就可以不那么苦了。

瑶瑶每说一句话,就是砌上一块砖。话说完,坟墓也砌完了。爸爸在心里,自己在坟墓里,很幸福了。

原来瑶瑶令人发指的省钱,是令人发指的讨好。

晚上回家,刘平破天荒地打开瑶瑶送的那罐芝麻糊。放太久,弄了一手灰。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感觉永远喝不完。好像瑶瑶发烫又浓稠的爱,永远也拿不完。

又想,如果古怪的逻辑导致古怪的行为,畸形的家庭引诱畸形的心理,那吉赛尔也是这样吗?她的洁癖、她引以为傲的乳摇,也藏了那么多无可奈何的委屈吗?

刘平猛然惊醒。


7

朋友归朋友,刘平想当然地认为赵叔落到今天的下场,只能是活该。投出蝇头小利便想一夜暴富,本金不够只好贷款借钱。谁知贷款没还清,骗子老板跑路了。从此拆东墙补西墙,利滚利越欠越多。但很快,刘平不这么认为了。就瞧瞧自己。比以前更努力,可物价越来越高,工资越来越少。看衣着光鲜的大佬从豪车上下来,竟也萌生抢劫的念头。想来赵叔也该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老黄牛。但要被多少不公平压迫,他才会患上疯牛病?

这样说,眼里鄙视的孬种,是不是曾经也通宵用功?口中唾弃的人渣,是不是在善良泯灭前也是一个好人?难道成为自己曾经厌恶的人,仅仅是一步之遥?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都会颠覆。刘平是读书人。她知道书读得太深是什么下场。

那一天刘平妥协了。对于公司的应酬,她向来能避则避。但刘平终于承认,不是社会变了,而是学校书本里的承诺始终是假的。如果没有雄厚的家庭背景、以及这种背景长期孕育的精英人格,那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是不是可以利用性别变一点点现呢?

她知道是可以的。不然为什么高颜值更能揽客?昧着良心买衣退货又是为了什么?

饭局上刘平喝多了,但还是没拒绝去会所唱歌的邀请。万一客户突然高兴,趁着酒意签下大单。是时候改变自己了。刘平犟太久,终于低头。

可没想一坐进包厢,强烈的呕吐感就涌上来。失策了。如果马上离开,又显得拎不清。比不来更糟糕。刘平说服自己等一等,不能一时冲动。

杯盏交错。客户的歌声好像一种腌坏了的酱料,一刷子一刷子地抹在刘平身上。更想吐了。不知怎么,隐约明白吉赛尔的洁癖是怎么一回事。

麦克风放下来,客户要刘平喝酒。她推脱身体不舒服,可他的手已经搭在她的肩上:“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刘平知道这是一种测试。测试自己肯不肯服从,他的权力够不够强硬。

眼神也顺势下滑。可刘平实在平坦,给不出高曲线滑梯的刺激。客户显然黯淡了。刘平忽然被刺痛,迅速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在那一瞬,她感到自己骨子里的下贱。在争取像男人一样有尊严,和承认自己的女性魅力之间,她选择了后者。而且是以被侮辱的方式。

平归平,毕竟还是女人。便宜不占白不占,客户的手很会说话了。而就在刘平本能地挣脱时,包厢的门忽然开了。

刘平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吉赛尔。而且是她一生中最羞耻的时刻。

吉赛尔刚从上一个包厢出来。手臂上还残留着被烟头烫伤的血疤。大佬的小弟把会所经理拉到一旁:哎呀,就是喝多了没看清,以为那是烟灰缸嘛。明摆着是欺负人,可吉赛尔有一百张嘴,也说不过大佬掏出来的人民币。

换场之前,吉赛尔还在想,虽然自己恨刘平的冷漠和势利,但要是能像她那样堂堂正正地做女人该多好。谁知一开门,就看到了铁蹄下的刘平。

点吉赛尔的男人喝醉了,趴在沙发上大睡。难得清闲,不用赔笑也赚钱。一旁的刘平还在挣扎,可酒精兑笑声的挣扎,更像是一种勾引。吉赛尔一边拿糖纸折小公主,一边用耳朵判断,刘平究竟当惯了生意场的交际花,还是真的不想靠身体上位。

很快,从那毫无经验的哭丧中,吉赛尔听出了刘平的无力。一个独属于贫穷女孩的无力。想反抗,却没有资本为反抗买单。得罪客户,是不是意味着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吉赛尔恨透刘平,也恨透了这些男人。但随着旋律的起伏,她一个转身拉过刘平的客户:“老板,陪我喝一杯嘛!” 只一瞥,他黏糊糊的眼珠就蹦到了吉赛尔身上。肥美又殷勤的,谁不要呢?

刘平如愿地脱身了,却以一种很寡味的方式。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相救,难道不是一种更深的屈辱?厌恶吉赛尔的妖娆曲线,却又感激她的善解人意;咒骂上海的恃强凌弱,却又渴望成为它的一部分。看着吉赛尔的潋滟春光被一寸寸污染,刘平在想,那些自以为干净的人,就真的比吉赛尔更干净吗?自己面对客户时的谄媚,客户面对更强大势力的奴性,出卖灵魂就比出卖肉体更高级?还是说,其实这世上大多数人比婊子更婊,他们没有权利去耻笑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婊子?

而当刘平盯着桌上的糖纸小公主,吉赛尔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因为已经脏了,就不在乎多脏几个小时吗?那刘平对自己的凌辱呢,就这样一笔带过吗?吉赛尔无法解释。她只觉得和瑶瑶走太近,自己无形中被重塑了。

原谅不可原谅之人,能找到一种救赎般的幸福。吉赛尔不是在帮刘平,而是在帮自己。

风卷残云后,两个针尖对麦芒的女人终于坐了下来,安静地感受对方。刘平半蹲在地上,坚持要给吉赛尔烫伤的皮肤涂药。

“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女人最骄傲的资本。” 刘平抬起头,眼神停在吉赛尔的胸部。

吉赛尔惊讶得无法呼吸。

“以前我处处看不惯你,其实就是嫉妒,嫉妒你的好身材。现在想来真是我的错。对不起。”

刘平的诚意放在吉赛尔手里,沉甸甸的。可没想到,滚烫的泪水一路灼烧而下,点燃了吉赛尔近乎腐烂的过往。

她说:“原来你嫉妒我的,恰恰是我最厌恶的。

这下换刘平说不出话了。

11岁那年,吉赛尔开始穿C罩杯的内衣。在路上不断被袭胸,这么羞耻的遭遇却不可告人。女生们敌对孤立:胸大勾引男人,早晚是个卖货。男生们起哄挑逗:高小红真实惠,五块一次没小费。妈妈不断带去乳腺科检查,医生随意拨弄地说没病,就是发育太好。去办公室告状,老师却认为一个人对抗一群人,只会是一个人的错。

吉赛尔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但越来越多的脏话、谣言、行为攻击,冲涌到家中。不是她的错,也成了她的错。连爸爸都觉得恶心,甚至不愿和女儿在一张桌上吃饭。

后来吉赛尔来到上海,再也没回过家。既然谁也不相信我,那索性就成为你们希望我成为的。

每一天上班都是折磨,每一次夸奖都是耻辱。赚的钱越多,痛苦就越深。像一扇来来回回打开太多次的窗户,即使关上,也是千疮百孔地漏风。

回家路上,刘平紧紧挽住吉赛尔的手。除了一点温度,刘平不知道在这个薄情的寒夜还能给她什么。经过路口时,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孩被人群簇拥着,高眉深目的男人跪下来求婚。蜡烛梦幻,香槟喷薄。刘平和吉赛尔都被这一幕深深吸引了。

她们知道,那样气质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她们永远也成为不了。

但是这一刻,她们有彼此就够了。真的够了。



8

章雨霖回来了。的确不是简单的出门散心,但也不是刘平说的治网瘾。其实是章爸爸硬要带她看心理医生。章雨霖知道没用的。一切都是徒劳,生命也是徒劳。

只是,章爸爸认为世界以他的意志运行,也把期望强加到别人头上。这么多年,章雨霖习惯了。

回到家,见刘平、吉赛尔、瑶瑶围在桌边吃饭,笑声也沸腾得冒泡,章雨霖很震惊。短短几天发生了什么,竟让三个水火不容的女人走到一起?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孤独。她嫉妒她们的笑声,嫉妒那廉价的快乐。

尤其是瑶瑶的快乐,随时要,随时都有。

一个家境不好、智商不高的人,是不是更容易被世界取悦?想到这,章雨霖觉得自己很贱。别人羡慕她会投胎,可起点越高,幸福不是越难拥有吗?

看到章雨霖一脸颓废地进屋,刘平和吉赛尔才恍然明白,原来她们以前敌对的从来不是彼此,而是一种漂泊无依的生活,一种以章雨霖为代表的更高阶层的女孩。户口是真的,房子也是真的,章雨霖再怎么颓废,该是她的还是她的。

瑶瑶见章雨霖回来,砰地跳起:“雨霖姐,这几天玩得开心吗?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工作怎么样,你准备好了吗?” 瑶瑶像一把机关枪,举起来就扫射。

章雨霖白了她一眼,沉默着进了卧室。

刘平和吉赛尔对望着。她们清楚,瑶瑶从来不会有这种不公平感。她活着,就是为了别人而活。

瑶瑶没有忘记对章爸爸的承诺。她要劝章雨霖上班,就一定会去劝的。安神汤继续煮着,准点微信叫她早睡。玩游戏太久,便一把拉掉总闸。甚至省钱买励志书,划出重点地塞给她。不管有没有用,活着总是要有盼头。瑶瑶有那么多盼头,很想分一点给她。

章雨霖哭笑不得。但看着被章爸爸附身的瑶瑶,又觉得恶心。瑶瑶没自己的生活吗?她凭什么用道德绑架别人?她知不知道无知会害人,善良也会害人?

那天瑶瑶在门缝里,看到章爸爸愤怒地甩了章雨霖一巴掌。瑶瑶很痛,凭空地感到痛。小时候爸爸打自己,一定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比如乱花钱、学习懒、不合群。

瑶瑶失眠好几个晚上,终于做出重大决定。她把写了很多年的几本日记,放到章雨霖的床头。如果一个人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交出去,那和自毁没什么区别了。但瑶瑶可以爱所有人,就是没办法爱自己。

章雨霖花了整整一周,才看完瑶瑶的日记。不是看得太慢,是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难以消化。瑶瑶九岁时写:“爸爸去上海打工了。他是不是讨厌我,所以才借着打工离开?”

翻了一页又写:“大伯说,爸爸打工是为了赚钱。养我要花好多钱。那我每天少吃一包辣条,爸爸会回来吗?”

看到第二本的扉页:“过年,爸爸回来了。两年不见,我都不认识了。今天他批评我,说小朋友们聚一起放鞭炮,为什么我一个人在角落?是不是做了坏事?爸爸强调,朋友很重要,有朋友的人走天下。我没朋友,但我也没做坏事。”

隔了两天:“爸爸很在乎朋友,是因为他在上海没朋友才这么说吗?爸爸别走了,老家有很多你的朋友。”

过了几年,瑶瑶上初中:“以前别人问我要不要一起玩,我太要面子,说不要。但其实我很孤独,如果她们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今天我也想和一个女生玩,她拒绝了我。我知道她不是讨厌我,就是太要面子。我会坚持和她交朋友的。”

换了一本,瑶瑶依然借宿在大伯家:“我是被亲戚们养大的。所以不能自私,不能说自己想要什么。即使心里很苦,也要天天假笑。这样就不会亏欠他们更多。”

章雨霖看到这异常难过。她忽然理解瑶瑶刚搬进来时,把头主动伸到别人脚下的卑微。也明白那种取之不尽的笑容,来源于怎样一个空荡荡的心灵。

翻到今年,瑶瑶来上海之前:“爸爸突然给了我很多钱,然后说要断绝关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搬进章雨霖的小屋后:“来上海一个月,还是没有爸爸的消息。手机停机,他真的不要我了吗?幸好,一起住的三个姐姐人很好。吉赛尔好漂亮,平姐是学霸,雨霖姐属于高档次的人。真羡慕她们。如果成为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爸爸就会爱我了吧?”

翻掉半本:“爸爸见我了。但也亲口说,别再找他。摔了一跤,被吉赛尔发现。她居然不嫌脏地搀我回家。”

又是半本:“在陆家嘴好多天也没找到爸爸。真的要死了。幸好碰见平姐,谢谢她带我吃日料。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再看到最近:“章爸爸对雨霖姐那么好,为什么她不懂事?小时候我希望有人来修复我和爸爸的关系,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现在,我特别想帮雨霖姐走上正轨,章爸爸一定很开心。”

日记的倒数第二条是:“章爸爸打了雨霖姐。我知道他是无心的。怕他出事,我就跟着走了一段。后来他躲到小树丛里哭了几分钟,才重新进停车场。好心疼。不知道我的爸爸是不是也这样?”

最后一条是:“我知道的。只要我省吃俭用、不惹麻烦、交很多很多朋友,爸爸就会爱我,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章雨霖的哭声走到这,彻底迷路了。


9

章雨霖破天荒地参加四人聚会。去的路上,她在想,要怎么解释自己一步步堕落成这样。

刘平肯定不相信,曾经的章雨霖门门考第一。出生优渥,头脑聪慧,走来走去都绕不开一条康庄大道。章爸爸有远见,早就为女儿设计好人生。顶尖大学读金融,最贵的土地上占一席之地。丈夫要门当户对,一双儿女摆出去也有头有脸。

章雨霖的画家梦早就折断了。她懂爸爸的心思。这种家庭放上海,还是档次低了。章爸爸的衰老撑不起他的野心,只好顺延到女儿身上。章雨霖不能说爱有错,可太多自以为是的爱也要拥护吗?爱就不会把人压死吗?

超速飞行的章雨霖,终于在某一天坠机了。她忽然不明白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活,得活成什么样。成就拥有越多,内心却越空虚。她并不喜欢这些成就,只是为拥有而拥有。更糟的是,画家梦也捡不起来了。热爱又不等于天赋。

章爸爸光宗耀祖的梦也愈发可笑。上头强强联手,壁垒森严,不是光靠努力就能进去的。就算进去了,又有什么意义?钱越多,等级感越强,难道就不空虚了吗?

人一旦把命运想破,就很难缝起来。从此,章雨霖靠游戏来抵抗虚无。没有游戏,活下去都是问题。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无意义的聚会?章雨霖深呼吸着,脑海里全是瑶瑶的字迹。她想大道至简,瑶瑶才是那个最深刻的人。

下车时又反应过来,不是谁都有她那么优越的条件。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谁都能站在她的高度想问题。人慈心善,但不等于理解你。

章雨霖决定闭嘴。什么都不说。

四个杯子碰到一起,前所未有地敞亮。吉赛尔第一次享受夸赞。刘平压抑太久终于释放。章雨霖的身体也开始回温。而这一切,都归功于瑶瑶。这个家里最穷、学历最低、思想最愚昧的人。

瑶瑶干掉一杯,闭上眼久久地回味。她多想让爸爸看到这一幕。打工存了好几万,成功地交了三个好朋友,在上海活得别有滋味。爸爸会满意的吧?他会爱我会回来的吧?

想着想着,瑶瑶忽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10

再醒来时,瑶瑶已躺在重症监护室。胃癌晚期。

吉赛尔跪在地上小心喂水,章雨霖焦虑地来回踱步,刘平气不打一处来:跟你说不要为了省钱就不好好吃饭,现在搞出病了吧!

得病的倒像是最健康的。瑶瑶笑着安慰三个女生:“没事,没事的。”

可当医生说治疗费高达几十万时,瑶瑶的脸还是冻住了。笑容像生锈龙头里的水,一滴一滴地砸下来。

爸爸给的钱,加上自己挣的钱,还不超过十万。

其他三个女生,则经历了好几晚的思想斗争。别看肉体生意很赚,可维护起来也开销大。吉赛尔攒了小钱,本来打算开美甲店改行了。刘平看着光鲜,但陆家嘴太多人入不敷出。有还是有一点的,如果拿出来,那房子的首付就彻底泡汤了。章雨霖更是两难。看完瑶瑶的日记打算重新开始,或许创业,或许开咖啡馆,总之不再花家里的钱。可现在明摆着二选一,要么顾自己,要么顾朋友。

终于,在某天早上,三个女生顶着黑眼圈走出自己的卧室。吉赛尔先点头,刘平后点头,章雨霖也默契地点了点。她们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身处各自的寒冬,却把唯一的炭火贡献出来。

说出去也丢人。在这样的世界,舍己救人更像一种炒作。不如闭嘴,偷偷地自我感动就好。

与此同时,她们也携手咒骂瑶瑶的爸爸。一个人究竟得坏成什么样,才会让女儿战战兢兢地活出胃癌?他又要多么狼心狗肺,才舍得和孩子断绝关系?

三个女生都恨过自己的爸爸。但与瑶瑶相比,那根本不值一提。

赶到医院时,病床上却空无一人。护士很茫然,一早起来瑶瑶就不见人影。把医院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监控调出来,才知道她穿着病服,半夜就溜出了门。

治病的钱都准备好了,可人呢?人究竟到哪去了?

几天后,一具女尸从河里打捞上岸。


11

瑶瑶爸在刷手机时,刷到了女儿患癌自杀的新闻。手机落在地上,竟也没有摔碎。可就像这个世界,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内在早已分崩离析。

他要怎么和一个死去的人说,多年来拼命打工,是为了给她提供和城市女孩一样的好条件;可一分耕耘未必一分收获,笨拙地无法承认失败,也无法说我爱你;带着赌徒的心去投资却血本无归,断绝关系仅仅是为了不拖累;瑶瑶的爱太过丰盛太过耀眼,总是奋不顾身地跳入别人的命运,赔上自己的一生。

他承受不起。

可一切都晚了。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当三个女生终于见到这个禽兽不如的父亲时,刘平震惊了。原来他就是赵叔。这个她认为在公司里最老实、最善良的好人。

后来在瑶瑶的病床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打开来只有短短两行字。

我一无所有地只剩下爱了,全都给你们。但愿你们不要嫌弃。

落款是赵瑶。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