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带我去月球

作者/一君

10

“地面监测最后准备,九八七六五四三,停。东南方向127度位置。”

“拉近一点,那个黑点。”乔动了动耳机。

监测二线的人声伴着杂音:“东南方向海域看到有人在钓鱼。”

“停。”声音穿过电流裂在半空中。全体沉默了一会儿。

“准备停止最后启动,各就各位,准备。”

抱怨声像松掉的弦,一下子散开来,电流声和杂音混在一起,他感到头有些发胀,想站起,麻意从脚心传上来,他远远地站在层层戴着耳机的人堆后,往窗外眺望,它还停在那里,白色的身线冲着天空,天空看起来像被海水淹没了。

是难得合适的好天气。

技术人员在前方讨论和整理数据,今天恐怕是又只能放弃了。他也没有觉得很失望,反而是刚刚快要成真的那几秒让他突得冒冷汗。他想去洗把脸,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桌子边上的花瓣掉下来两片,他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捡起那两片花瓣。纯白的花瓣包住花芯,形成一个饱满又拘谨的弧度,层叠地包裹到最外层,边缘处自然地蜷起来。

那东西还停在窗外,像一颗子弹,也像一座巨塔。他合上手心,朝它的方向走去。

手指被花瓣粘住了,触感像女人的皮肤一样柔软。

跟她的皮肤一样。


9

针头刺过薄薄的皮脂,再穿过皮肤。房间里的空气安静得几乎凝固。他凑近一点,最后打了个结把线剪断。她看了看,线头有些长,于是低下头把多余的线头咬断。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拿着工具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看不见表情。佐伊于是安静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树盘根错节,长势嚣张,像要爬到天边去。透过玻璃,他远远地看到她去晾衣服了,太阳光下她的头发泛出深棕色,皮肤通透,刚刚缝好的地方正好隐在侧影里。她把衣服上的水逐一甩干晾晒。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乔看着她。是隔了一代的旧货吗,反应和行动力都跟不上。他最后朝她望了一眼,她的手毫无节奏地摆动着,衣服褶皱的地方都没有擩平。

他是去年开始感觉身体变差的,以前总是每日每夜地工作,前几个月的晚上突然心绞痛,在地上躺了很久,最后才汗津津地颤着手去够电话。“也该找个人照顾一下你了。”医生检查完,责备他,让他一定要多休息。“你考虑下Y型吧。”他边扣马甲的扣子边对乔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东西,但现在技术已经趋于成熟,他们的反射神经也都是按照人类的神经元仿真,反响相当好,和真人已经没太大差别了。你一个人生活太久了,应该找个人照顾你。看看这里乱的。”老头拍拍他的肩膀。

订购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导致她刚从门外踏进来的时候他还有些许兴奋。她的嘴唇丰满,又拘谨地收敛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唯一能记起来的感觉。她微微低头,左侧脸颊分布着一些雀斑,睫毛垂下来。他有些不自在。这年轻女人的笑容似乎是预先设定好的,人工神经让她知道如何表示礼貌。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能感觉到她也在散发“紧张”,这也是构成她神经系统的一环导致的吗,如果是这样,现代技术确实已经领先他想象太多了。他交代了一些基本的琐事,女人便一声不吭地去整理房间。他订购时选择了“怡人与安静”的性情,确实是很安静,他想。

基本上无交流。他们仅有的一两次对话是在她烧菜的时候,他把手撑在桌子边缘上问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转过头,放下手里的锅铲,热气在她身后冒着:“你可以给我起一个新名字,也可以用我原来的名字。”

“你原来叫什么?”

“佐伊。”

她想表现得从容一些,表情反而显得装模作样。

“佐伊。”

“嗯?”

“你的菜炒糊了。”他指指她背后,她赶紧转过身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吃到炒糊的菜了,乔后悔没有加上“烹饪技能”,他本以为这些基本技能是不需要特定的。

还有一次是她在叠衣服,他刚写完代码,头有些痛,靠在椅背上,看到她突然愣愣地看着窗外。那时候适逢落日,有一摊玫瑰色的云慢慢地移过来,她定定地看着,直到发现他在看她,才略微弯了弯嘴角:“真美啊,是不是?”她的嘴唇难得不那么拘谨,往上划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关上电脑起身走开了。


8

乔去书房找资料,路过她的房间,他顺着隙缝瞄了一眼,她没有睡觉,抱着膝盖坐在窗前边的椅子上。这几个月好几次起夜他都看到她保持着这个姿势。

仿真人也会思考吗?他简直要发笑。她一定没有充电,以这样的姿势保持到早上,到了白天就电力不足,做事的时候有时候就会卡顿。从她过来至今,他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了,上一周她把他重要的工作材料丢失了一份,又把西装领烫出了一个洞来。但这还不是最糟的,她已经好几次割坏了皮肤。他不得不拿出说明书和针线帮她把伤口缝起来,她的脖子后方有个痛觉神经开关,他用手去摸,一时间找不到,只有她茸茸的碎发扎在他手指间。说明书上说这个痛觉开关只有持有人有权限操作,仿真人本身也没有权力。原来她的皮肤跟人类一样温热,甚至比自己的还要烫。温度顺着指缝一直传到他身上,他犹豫了一下,她的呼吸很淡,但还是有一些留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摸到了那个开关,在皮肤上有一小处凸起,乔把它按下去,帮她缝针。他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于是缝得歪歪扭扭。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们也没有话说,两个人靠得很近,到了最后她抬起头轻轻地问:“为什么不会流血?”

他沉默地凑近她的手臂咬断了线,“你是怎么弄的。”

“不小心的。”她动了动自己的胳膊,站起来甩了两下。“真的好了。”她仰起头给他看。

“别动。”他把她拉回来,把她的开关重新打开。她的身体微微颤动一下,她嘶了一声,把手放到身后,恢复了往日的表情。

“我去充电了。”她说。


大多数时候她充完电便会坐在客厅里,没有交流,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才转动一下眼珠。乔感到有点烦躁,他已经两天没怎么睡了,源代码写得心力枯竭,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桌上放了一些已经冷掉的点心。乔咬了一口,有点咬不动,还是硬咬了下去。他把脸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出来打开电视,晨间新闻在报道新出的仿真人式样,各方面都模拟得比原来更好。电视里开始讨论仿真人的人权问题,以及模拟人类神经元的设定是否合理。几个嘉宾坐在一起,滔滔不绝,换了两个台,又是夸张的家庭伦理剧,俗媚的对话和尖笑声。他疲惫地扬了一下手,电视又切换到下一个频道,像是在播好多年前的老电影。他揉了揉眼睛,转过身叫她的名字,让她帮他换衣服。没想到她已经在身后了,手里拿着刚送来的鸡蛋,直愣愣地瞪着电视屏幕。“佐伊,我要换衣服。”他又说了一遍。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鸡蛋已经散在电视机屏幕和房间各处,她垂着手,开始卡顿抽搐,身体也小幅度地震动。没过两秒又恢复了,摆出佝偻的站姿,再一次卡顿和抽搐。“该死。”乔扳过她的身体找她背后的重启按钮。他没有好好看过说明书,只知道大体在脊椎当中的位置。但是她马上又换了个姿势开始动了,他一下子猝不及防,被她撞到了下颚。这时候厨房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他奔过去发现淡紫色的火焰一直空烧着。他用湿毛巾捂住鼻子,开启了程序安全处理,等他奔回去,仿真人已经踩着鸡蛋壳朝电视机走过去,他踉跄了一下拉住她,按住她脖子后突出的脊椎。房间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电视机的响声。

“疯子……”他把她丢在地上去翻电话薄,“你好,我需要你们派人来检测下你们的产品,她发生了故障,我认为它本身就有很严重的缺陷,你们得给我换一个。”

“您好先生,请您检查一下产品背后的蓝色条形码和商品编码,触摸后,将您的指纹,加上具体产品故障陈述一并上传至我们的客户端,我们将在八个工作日内为您提供反馈……”

她已经重启完成了,从沙发前慢慢站起来。

“该死……你们就不能调回去检查吗?”他低声咒骂道。

“抱歉,由于近期出现了一系列退返商品与原商品不符的情况出现,需进行完整的信息认证与核实……”

电话里继续放着没有感情的女声,乔啪的把电话挂了,回到客厅走向仿真人,他按住她的肩膀,把手从她衣服里伸进去,她茫然地看着他,随即蜷起身体往后退。

“不要动。”他低沉地命令道,她还是在往后退。起先他以为她知道了,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在他粗暴地拉了几次以后,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并因此纯粹地感到恐惧。她的手放在胸前交叉,身体一直在往后躲,退到无路可退。她在害怕肢体上的接触。

他把手从她身上放开了,她便慢慢地靠着墙蹲下,过了一小会儿,他看到她蹲在地上的阴影里出现了一点点的水渍。他感到疑惑,仿真人也有泪腺吗?他僵了一会儿,蛋黄液慢慢地流淌过来。他觉得头很疼,他们还真是给了他一个故障品,一个大麻烦。他看了她一眼,有些疲惫,不管了,过一阵再说吧,他心想,快赶不上第一班去中央区的火车了。


7

等他回来,她还是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蹲在地上,只是房间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比起坐,她好像更喜欢蹲着。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充电的时候常常双手抱膝蹲在椅子上。深夜里,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如同一尊静默的石膏。她凝神抬起头往外看,朝着天,朝着月色的方向。她在看什么呢,他见到这一幕的时候经常想。

乔回房间去了。他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过了一会儿房门露了一条缝,光打进来一片柔和的阴影,她站在阴影里,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吊带裙。借着那一点灯光他这才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是非常淡的琥珀色,雀斑如碎落的星光。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把电脑和书都合上。她这才慢慢地走进来,脚步很轻。很久以后他再回想起这个时刻,还是能记得那个触感,如她蓝色丝绸裙一样的触感。是如真人一样的触感,不……她的皮肤更炙热,肩膀和手臂脆弱而单薄,骨头就在薄薄的皮肤层下,好似稍稍在用力一点就能折断。整个过程中她一声都没有哼,像一个敬职而听话的机器。能感知到的只有皮肤的热量和微弱的颤抖。最后他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翻过身去……

她识趣地翻身下来,把吊带拉到肩膀上,轻轻地出去了。等到他起床,经过她的房间,他又看到她蜷着膝盖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头朝向远处的夜空。


“Y型还属于限量版,家庭型仿真人都有比较高的年限寿命,可以持续运作。一般来说会把前一段雇主的记忆清零,按照需求重新调配性情参数,当然,Y型也很崇尚保留仿真人的记忆,让记忆成为塑造个性的一部分。你知道,人类的性格一大部分是随着时间与环境的推移下,由经历和记忆所塑造的。这种思路有很多成功的案例,比如在之前雇主家工作的仿真人拥有更多的经验和实践能力,会比刚出产的效率更高。当然,如果经历了不愉快的记忆,或者是影响较大的变故,诸如雇主的死亡,这样的仿真人都会被摘除拥有不良记忆的神经线路,完全恢复出厂设置。”医生把他的听诊器拿掉,“你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啊,怎么想到研究这个了?”

“我的仿真人似乎硬件上有点问题。话说,现在还没有拟定过对仿真人的法律吧。”

“没有。”医生摇摇头,“现在神经元运用的争议也很大,两派人每天攻击来攻击去,也闹不出一个结果。模拟和植入人类神经元的仿真人算不算拥有自己的神经大脑,是不是同样拥有‘人权’,这个问题也已经讨论过很多遍了。但起码就目前来看,是没有什么法律可以顾及到仿真人的。这些‘人’制造出来也就是为了人类服务的,终归是‘产物’。首当其冲的是保护人类的利益,那自然就无法保障他们的利益了。”

“以后会做得更逼真吧。”

“我也被骗过呢。”医生咯咯笑起来,“只是做得再好,也还是有些反应和联动上的不足,最明显的就是皮肤的温差了。”

乔往窗外看了看,从城中心的一百多层楼往下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云就浮在脚下,包裹住了大厦,隔离出两个边界。


6

乔路过花店,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拿了一束马蹄莲。风刮得很大,他把它藏进风衣里。回家进门的时候,他闻到烤面包的味道,桌子上搁了一排果酱。佐伊在烤炉前弯着腰,锅炉前还煮着汤,她拿起隔热手套,但是那手套在水池边已经被浸湿了上端,她拿出烤盘,马上被烫了一下,手一松,烤盘砰地掉下去,还好烤箱的拉门挡了一下。

乔把花插进花瓶。冬天了,天暗得比往常更早,窗玻璃映着房间里黄橙橙的光,内层凝了一层薄薄的细珠。电视机正在播放荒野与动物的内容。

“自己做的吗?”他咬了一口面包。

“外面买的。”她小声道。

“你倒是蛮诚实的。”他把树莓果酱移到她面前,“所以仿真人也会有撒谎的可能吗?”

“在不对人类造成威胁的情况下,动机足够的话,有可能会。”她用手指挖了一勺含在嘴里,“也有预先就设定好乐于撒谎的性格。”

“会有人需要这样的设定吗?”

“因为这样就有了更多人类特征的构成,会让拥有者觉得奇特……一切的设定都为了更贴近真实……”

“连这些数据也会一并发送给你们吗?”

“因为这会让我们更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抬起眼帘,淡棕色的眼珠凝神看着他。然后她转向屏幕,光打在她的脸上,“我没有见过那个。”她指了指雪地里的拉到近景的狼。

她越看越惊奇,走到电视机前坐下,认真地看着它。它正从电视机里往外看,蓝灰的毛根根分明,沾了雪,一汪黑色的潭水与她四目相交。接着那动物飞快地蹿进了山背后。

“她真美。”仿真人感叹道,“她也是人造的吗?”

“不,她是真的。”他说。

“我想被造成这样的东西。可以……奔跑,可以叫。”

她背部的皮肤从衣衫里浅浅地露出一截,他在想要不要去看一下她的条形码,最终还是没有。

夜晚,那个门缝依旧打开了,他就着灯光看了看她双脚的阴影。

“你去睡吧。”他的手继续在屏幕上滑动。

那双脚停了一会儿,动了动,转了个方向。

“如果你不想……你不需要做这个。”他的话从门缝里传出去,她的阴影显得更小了。

过了良久,才听到一个微小的声音顺着缝隙漏进来:“……请不要把我退掉……请不要……”

乔感觉喉咙有点哑,大概是风吹得有点感冒了。

在门关上之前,他突然叫住她:“在我之前,你曾有过雇主吗?”

她没有再说话,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5

投递员已经跟他联系过两次了,总听见房间内有扔东西的声音,伴随着哭喊。他下班回家后发现她把面粉洒得到处都是,人蜷在厨房的柜门里,脸上都是白色的粉末,只露出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他。以至于他一身的气也发不上来,于是抿着嘴唇自己把房间收拾一遍。

他感到过去几十年的生活都没这么闹腾过。她也有重新变回正常的时候,不再躲在房间里,而是坐在电视机前看山里的动物。她看得很认真,看到这些的尸体时会悲㑃地把头埋进胳膊里。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哭完了便回头看看乔在干什么。他正在工作,已经习惯了她的时好时坏,得空的时候去瞄她几眼。她看完了电视,就会坐他旁边。

“这是什么?”她问。

开始的时候他不理她,慢慢地他忍不住跟她解释起来,尽管明知道她听不懂。但她总是歪着头听他讲。

“我们在做一个很大的程序,现在只是其中的一环。”他指着一排源代码,手指敲了敲,“你看,这个是我的名字,旁边那行,那里,看到你的名字了吗?”

“我吗?”她有些高兴地问,“它最后会变成什么呢?”

“现在还只是一个程序,我写源代码的时候试着偷偷把你的名字放进去了。它会变成探寻宇宙的工具。”他笑道,忽然没忍住,把她额头前的头发捋到耳后。

“宇宙,是那个吗?”她看向月亮。

“为什么不愿意恢复出厂设置?那样的话……就没有痛苦了。”

“没有痛苦,我也就不是我了。”她转过头来又看向他,“如果恢复了出厂设置,我就会被重新设定,那样,‘我’就会被抹去,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完好、普通、会打理好一切的正常的仿真人。我的记忆塑造了我……”她翻转自己的双手,凝视自己手掌内的纹路,“而且……若是把那些痛苦删去,那就没有任何人记得了,遭受痛苦的‘她’,什么也没有得到的她,就这样被完全地抹去,丢弃了。我做不到……”

“会不会是本来就设定好的记忆?”他缓缓地问。

“不……”她抬起头,又低下头,“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痛’的滋味,很痛,这里。”她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背后,“这个模拟人类痛觉神经的按钮,那时候……一直开着,为了特意要看到我的痛苦,被一直开着。”她放开他的手,眼神有些迷茫,“如果是那样,是不是现在也只是被设定好的记忆呢?”

“现在不是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他去拉她的手,她先是躲了一下,随后没有再动。他让她的指尖触摸到屏幕:“看到了吗,你在这里。”蓝色但屏幕汩汩地泛着光,“它记下了。你在这里存在过。”


他不敢问得太多。佐伊不会是唯一一个,然而这些仿真人都像这条生产线上的擦边球。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只要不伤及到自身,就不算是什么问题。况且仿真人出现后,光是这个城区的犯罪率这两年内就下降了百分之三十。没有人敢去划分人道的界限,对仿真人的施暴间接地保护了大多数人类的利益。况且,一切罪恶最后都会被抹去。

只是她来了以后,他反而比过去更忙碌和劳累了一些,然而又迟迟没有去填写报告。再等等吧,他想,太麻烦了。

麻烦远比他预料的还要多一些。

快要圣诞节了,星期天他带佐伊去了附近的商场挑选圣诞树。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去找各种挂饰。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他本来一直跟在她身后,然而一个不留神,她突然就不见了。乔四处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听到商场外有些嘈杂,他跑出去,看到佐伊的背影在街角消失了,人群围着一个被砸扁的广告牌,上面站着五六个微笑着的各式型号的仿真人。

乔从另一边的巷口绕路过去,这条街已经快封死了,她刚刚从十字路过去,只能穿过这条巷子……等他抓住她把她拉进消防楼梯侧门的时候,她狠狠地抓了他一脸。

“是我,是我!”

她好半天才冷静下来,两个人坐在楼梯口气喘吁吁。他发现她鼓着一个大肚子,她慢慢地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堆装饰人偶。

他用风衣把她包住,叫了一辆出租车,绕到城外的时候才下车去小店买了一些木材,树已经卖完了。

没有树,没有晚餐,他打电话定了一个披萨,佐伊在壁炉前看火。火光抚摸着她的脸,乔往里面加了几根木头,壁炉内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以为外面可以像在这里一样撒野?”他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最后定在窗口,身体僵直着,不知道能做什么。木柴烧了很久,最后他转过头来,“你最近尽量不要跑到城区去,不……这一阵子都不要出去。”

她想了一会儿轻声道:“那我要怎么买东西呢?”

“你不在的时候,你以为我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开了一罐饮料,盘腿坐在她旁边。他的脸还是僵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捣了捣木柴,“喜欢山吗?”

她愣了一下:“你要带我去山林?”

“我这两周有一些假期。”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你可以在那里跑,在那里叫,都没有关系。”


4

他们徒步进山,山里积着雪,树木像被裹上一层厚厚的糖霜,看起来,山也变得绵软。一早从城郊出发,车子穿过了田野和一座冰冻的湖,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才抵达了山谷。这座山谷延绵到很远的湖泊处,看不到头,只能看到山顶皑皑的白雪。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里,雪地上有很多洞,佐伊忍不住凑到洞口去看。她尤其高兴,在她的记忆中,没有见过山,没有见过雪,确切地说,她没有见过真正的大地。

“是兔子洞。”乔用树枝捣了捣旁边的树叶,一块积雪正好掉到她的头上。她笨拙地用手摸了摸头,雪在她手上化成了液体。

林间有风和树木的响声,两个人平伏在了雪上:“看前面,那个棕色的树枝旁边,有东西在动,看到没有?”

她声音里透着雀跃,小声道:“那是什么?”

“我们的晚餐。”他慢慢收回胳膊,收回膝盖,慢慢后退,嘱咐她不要出声。过了一会儿他从车上拿了来福枪下来,拨过保险栓,把佐伊的手放在扳机上。

“从这边看,看到它没有,有两只。瞄准后腿,离得比较远,枪口要往左边偏一点……看好了,瞄准就扣扳机。”

她按下食指,一声枪响,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窜出去了,枪声在林间回荡着。

“逃走了……”她惋惜地说。

“枪管朝天。”他嘱咐着接过枪,瞪着她,“你刚刚不会是故意的吧。”

她讪笑一声:“怎么会呢。”

“算了。”他拉上保险栓,把她从雪里拉起来,之前趴着的地方露出一个完整的人型。佐伊觉得好玩,用脚再把它踩踩实。

他拉着她往里面走:“在山谷的深处,你喜欢的动物就住在那里。”风有些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晚餐到底还是吃了兔肉,乔很快就找到了两只,子弹穿过兔耳,从颅内穿出,他打死了两三只,教她怎么把兔皮完整地剥下来。剥了皮以后的野兔小了一大圈,他用细细的棍子把它叉起来,放在篝火上烤。过了一会儿,香气就顺着火焰飘到空气中。

“你以前就来过这里吗?”她搓搓手,把手掌对着篝火取暖。

“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带我来过一次,但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山林和父亲的样子都是。”

“后来没有来过吗?”

“一个人的话过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他丢了一根树枝进去,把兔子翻了个身,焦香味扑面而来,他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这么说,我还是有一些用处的。”她朝他笑。

兔子肉有些老,不过乔已经很满足了。他们躺在篝火堆边的帐篷里。乔用手指着上空,“看到离得很近、并排的那三颗了吗,那个是猎户座。右边那块是大熊座。”

“什么……座?”她有些迷糊了,但是天上的星星竟然有这么多,叫她一下子晃不开眼。

“那边连着的一片,叫银河。”

“那些星星都在河里睡觉吗?”她扭头问他,他离她很近,能看到他瞳孔间的纹路。

“其实是几百万年前的星星,从它存在,到被我们看见,这当中隔着宇宙间无法计数的距离。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其实是很多很多年前它的样子。实际上,当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可能已经死了。”

佐伊颤了颤睫毛,她感到身处的这块天地广袤又哀伤,头顶点缀着无数已经死去的却在此刻璀璨而的星光,她发现它们真的在闪烁,像钻石,如像梦中海面上的阳光的折射。这是她唯一拥有过的梦。

她摸到他的指骨,很粗糙:“为什么……留下我。”

他没有握住她的那只手,继续给她指星系,大概过了很久,她快要睡着了,他把冻住的手塞回睡袋里:“我没有你想的这么无私……”

她闭着眼睛,背对着他。

“我喜欢‘一个人’活,喜欢离开人群,一个人。不想管别人,也不想有新的事物。一个人活,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就这样活着。只是某一个时刻我突然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需要了。”

万籁俱寂,隔了很久她闭着眼睛回道,“乔,月球上有什么呢?人类能到达月球吗?”她的头埋向胸前, “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3

他感觉自己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中醒来。梦里她在那堆篝火边,火焰让她的脸庞忽明忽暗,火焰里有动物的脂香和木柴的香味。当他扭头看的时候,发现自己只有一个人……他在座位上惊醒,电话答录机里有两条未读消息,是报告项目进程的。再过两天程序就可以编完了。他突然觉得真难,以前没觉得,现在那些代码像牢笼一样把他框了起来。他赶紧闭上眼睛,好让痛感变轻一些。

最近频频地头痛,脑子里像塞满了扣动扳机后弹出的弹壳。带着余热的,废掉的弹壳,不小心灼一下,疼得简直要弹出去。

他叫她的名字,想让她给他倒杯水,声音空荡荡地反传回来。他感觉脑子里嗡嗡的一片,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随后例行惯例地检查邮件。他们这次终于有了新动态,将在半个月之内把她的芯片邮递回来。另外还有两封邮件,公司驳回了他的项目请求,还需要提供新的代码跟进。

他想长长地睡一觉。睡一觉,重新回到那个梦里。梦里他伸出手摸到她的背脊,所有的仿真人都是这个温度吗,她的体温比他想象中还要热。对他来说,她不比真实的人类更加真实吗?

他们在山林里住了好几天,他带她打兔子,把雪在锅里溶化,给她戴上花色的红帽子。晚上她把冰冷的脚突然贴在他腿上,冻地他在帐篷里跳起来。她还问他能不能以后都住在这里。

“以后吧……也许。”他回她说。

以后吧。他懵懵地想。那几天的雪越来越大,回来的时候车子都冻住了,他们就一起拿铲子把雪刮掉,好不容易发动了,缓缓地开回来,白天出发,一直开到晚上,白茫茫的雪地被灯照成了橙黄色,她在旁边睡着了,把自己裹在一条白色的毯子里,头靠着窗。他一直能想起那个情景,他在加油站停车的时候,瞥到她看着窗外,手指摸着窗玻璃,在勾勒远处一座山的形状,随后她轻轻地把指尖放在上面。那时候他没有在意,刚才不知道为何突然想到了这个画面,他感到一种不能言语的绝望。

如果能看见未来的话,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他是现实的人,所以想不出,也承诺不了。

那天她离开家的时候外面出了很大的太阳,他在客厅里工作,外面堆了一层白雪。她在外面一个人玩,等到他再转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外面了,当天她没有回来。

他开了车在房子周围和城区内都找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她。第二天,第三天……他给那家公司发了仿真人的追踪邮件,他们在第二天回复他,她已经被回收了。

“编号y00763zoe目前为您查询到已被回收。因系统故障,很抱歉让您久等。有市民在城中心街口举报了发现了暴走过的仿真人,我们回收、仔细检查后,发现是检测疏漏的不合格产品,她的神经系统受过较严重的创伤,已不适合继续为人类服务,个体的质量检测均不达标,我们将提取芯片,恢复出厂设置,进行新的性格构建,再送还于您,您亦可重新挑选新型号的仿真人,我们可以无偿为您调换最新的机型,z型将免除y型在性情稳定功能上的缺陷,故障率降低至……”

“……不……”他这么说着,实际上已经知道没有任何用处,暴走的仿真人在法律上是不允许继续使用的。

最后他完整地听完了对方的话,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只是一直听着,一直听着,好捕获一点无用的讯息。他的脑子迅速地转动,但充其量也只是空转着。隔天他们依照程序把她身上属于雇主的部分寄了回来。里面有他强行帮她绑上的围巾,两只破损的旧手套,包里的几张纸币,一条古铜色的旧项链,是她自己从房间里翻出来的,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他预备送给自己未婚妻的东西。在那些东西旁边,放着一株包装好的,还没有完全枯萎,微微发黄的马蹄莲。她的芯片插在花束中。

于是他把手伸到冰凉潮湿的手套里,坐在地上,直到白日重新变成了黑夜。


2

“目前预估天气很好,时间定于晨间十点,我们将重新发射。”

乔坐在控制台内,技术人员的交流声和键盘声在巨大的房间内回荡。现在是秋日,今年的天气冷得晚,花都还没谢去,天空有一点粉白色的云在飘动。

他摘下眼镜,和同事们看了一遍最新的数据。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这个项目预备了很久,又重新调整,到今天,所有人都等了太久,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他与技术人员又谈了一会儿,从破晓时分一直等到太阳升起来,他们又花了一个小时调配与准备,确保一切无误后,无线电进行最后的确认。

“预备——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1

火箭升入天空,冒出白色剧烈的烟雾。直播室内迸发出久久的欢呼声和香槟瓶盖喷射的声音。在升空两天以后,发送回的报告确认,火箭内装载的玻璃球面已经稳定地滑进轨道,坐落完成。

这是他们第三次发射,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可能,没想到可以这么快。

在那个冲向月球的白色巨塔内,是一颗普通的人造卫星。然而它是人类有史以来发射过的最亮的卫星,用特殊的球面镜反射着太阳的光线,九十分钟绕地球运转一圈。

当夜晚降临时,在这个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能看到它每天从夜空中划过。

他们用火箭向月球送去了世界上最亮的人造卫星。

乔登上网站查看这颗星星的位置,11:50分,在东南上空停留六分钟。他看了看手表,把行李简单地打了个包放进车里。初秋的路面比冬日里要好开的多。路边不再白茫茫的一片,叶子染上一点红色,山峦褪去了白顶,露出棕色的赤裸的皮肤。他调好闹钟,坐在车外,夜风吹散了他的头发,他就这样在野地里等着,过了很久,它慢慢地出现了。那个时候,夜空是跟如今一样璀璨吗?那些被大雪包裹着的银河,是另一批死去的星辰吗?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忽然明白了她那个手势。

他看见她也慢慢出现了,从遥远的林中走过来,穿着淡蓝色的吊带裙,嘴唇的弧度饱满而不再拘谨。她没有看他,而是望向天空,和那个时候的她重合在一起。

“乔,人类能到达月球吗?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

她重新睁开眼睛:“如果是这样,当我死了以后,还会依旧是这些星辰中黯淡的无法发出光线的那一颗吗?噢……你看看我说的,我连个人都算不上啊。”

那个时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睡着,不知在梦里还是梦外。他伸出手,那个星星很快就要消失了,它要去下一个地方,要把光线带去大地的另一端。在玻璃球的内里,他装入了属于她人生的芯片。

那个剪影渐渐与黑色的夜幕融为一体。他张张嘴,喉咙发不出声来。有什么东西哽在了那里。他伸出手指,然而已经触摸不到她的轮廓了。

这就是我的答案。

你看到这片大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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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