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成年人的世界会有多成熟呢,没有的。

坦克森林

作者/吴千山

这是一个普通的周五下午,你坐在一个明亮的房间里。窗户外面有一棵粗大的,枝条上满满地抽出新绿的梧桐树。风吹过,树叶的摩擦和着远处山脉传来悦耳的鸟鸣传进你的耳朵里。一会儿,这山音便停歇了,那一阵暖风经过了万物,从窗外送进来,拂动你的衣摆。

作为一个美术教员,这天的下午你应该有一节课,四年级的。你还记得那个班有两个早熟的男孩,已经学会扰乱课堂秩序,潮湿混乱的叛逆期就要来临。但此刻你不仅没在班上,而且被勒令停课,站在这间米黄色装修风格的房间里,等待着电话里之前和你沟通过的陈主任。

你看向角落摆着的一面全身镜。在心理咨询室这样的地方,每个东西的摆放好像都有特别的意义,你没去深究,而是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不在乎是否落入了某种圈套。镜子里站着一个男人,有点儿矮,发际线向后移了一点,头发稀薄,面庞瘦削。皮肤是粗糙的白,仔细看,能看见手背下面缠绕的蓝色静脉。斜纹牛仔裤里的双腿很细,像是两根一不小心就会折断的竹竿。

陈主任推门进来,翻开手里的档案看一眼又合上:“你好,小项是吗?”

你看着她,她是个高挑的女人,头发染成了明朗的艳红色。这颜色让你想起校门口那一丛热烈的鸡冠花。愣了愣,你收回神,点点头回答:“是的,是我。”

她又问,向后甩动那红色波浪:“你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吗?”

你又点点头,回答:“我知道。”

接着,红色波浪请你坐下,自己也坐下。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先是写了一些东西,随后不停按压着笔帽,吧嗒吧嗒,她说:“那我们来谈谈吧。”

 

学校里满身尖刺的木棉树到了花季,嶙峋枯瘦的枝桠上长出一颗颗厚重的红色花苞。在灰色的阴天下,这些密集的红点显得醒目异常。一阵风吹过,有一朵砸在前面的路上。你骑着自行车,对准那团厚重的红色碾过去,透明的汁液从花苞中间挤出来,喷洒在车辐上,转动着,明晃晃的闪亮。

办公室来了一位新的英语老师,办公桌在你的背后。从她第一天来,你就期待她会跟你讲话。什么话都可以,就算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食堂怎么走?洗手间在哪里?她也的确问了几次,还主动献上了殷勤,第二天早上在你的桌面上留下了一袋早餐饼干。你转身跟她道谢。她回报以微笑。那会儿你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空荡荡的杯子,而她在你的身体里面斟满了水,就要溢出来的那种满足感。

她是新来的,在这里还没有朋友,她像是你生活中还没被填死的一个缺口,你紧紧地扒拉着这个缺口的四周,向外张望。

周四下午你们在同一个时间段结课下班,一起穿过篮球场,走向学校后面的教师公寓。你还记得那天她的样子:头发在脑袋顶上绾成一个黑色的丸子,穿着白色的短衫还有蓝色宽松的锥形牛仔裤。

路过一辆车的时候你在车窗里看见了你们并列的画面。你跟自己说,你看看她,再看看你自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不过下一秒你就遏制住了这种想法,毕竟快乐只有那么一点点了,你不想快速让自卑和难过占领高地。

到教师公寓楼下,你没有上楼,而是骑了自行车前往学校的后山。

一开始是一片水杉林,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水,天地颠倒在了水中,整个世界被笔直的杉木分割成无数个交错的长方形。车胎陷入柔软的泥土里,你加大了脚踏的力度,站起身,左右晃动胯下的车,穿过水杉林抵达山涧里的腹地。这里离城市不远,却因为常年泥泞,很少有人光临。

在这里,植被从水杉变成了山毛榉和橡树。地上蜿蜒的根系四处隆起延伸,缝隙之间东一团西一团地生长着低矮的灌木丛。其间蕨菜毛茸茸的嫩芽竖起,顶端卷成一个圆盘,像一支齐整的士兵队伍。在这些深浅不一的绿色中间,停着几辆被废弃的坦克。她们的表面在潮湿的空气里绽开一朵朵铁锈,靠近一些,你能闻到一股金属的腥气,好像用手指轻轻一碰,外壳就会生脆地崩裂开。

你熟悉地顺着藤本植物爬过的轨迹,跳进一辆坦克的内部。里面有两把海绵座椅,坐在上面,冰冷的湿气从底下传上来,但是你不在乎。你打开了放在工作台上的台灯,石壁被照亮。墙上挂着一丛又一丛你的漫画作品。一格一格的画面里,大多数是超能力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以你自己为原型的主角在反派的各种阻挠下,成功制止了世界灭亡核弹爆发之类的俗套的情节。

在那个世界里,你把自己画得很高,两臂肌肉发达,穿着橙红相间的紧身衣,手持一支镭射枪,背后还生着一对巨大的机械翅膀。反派通常是你恨和害怕的那些人,他们在学校里拿你用来刷杯子的刷子刷自己的运动鞋,一边刷还一边狡黠地问你,没关系吧?你摇摇头说没关系。

随后你骑着自行车飞奔到坦克森林里,在自己的世界里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对,你也知道这听起来很可悲,但是没关系呀,毕竟在故事里,你是快活的。

 

现在,林老师正在和他们说话——你恨或者害怕的那些人——她不再需要你了,她结交了新朋友。茶歇时间,女老师们手里握着还在冒热气的马克杯,臀靠着桌沿,慵懒地立着。带头的是柳柳,她站在最前面,把握着话题的方向和态度。体育老师们坐在桌子上,或者反过椅子,岔开腿坐着,下巴靠在椅背上。带头的是手里甩着计时器的向宁,那个曾经拿你刷杯子的刷子用来刷鞋的人。

你以为成年人的世界会有多成熟呢,没有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才慢慢意识到,小时候看见的那些,都是假象。

他们谈话间林老师转过头来看了你一眼,你赶紧把视线转移到学生的评分表上,用红笔机械地在上面写着优良中差。她不再需要你了,接下来她会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培养起对你的嫌恶。因为当大家都嫌恶一个人的时候,林老师也必须要嫌恶,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否则就会显得不合群,就像你一样。

那个周六的下午,你从超市回来。他们几个在木棉树下摊开了一块红格子野餐布,旁边还放着炭烤架。架子上只剩下木扦子了,人呢,正坐在野餐布上围成一团喝啤酒。你低着头经过,祈祷他们不会看见你。然后向宁大声喊出了你的名字:“嘿,项老师!这不是项老师嘛!”大家的头都转到这边来,齐刷刷地看着你,而你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对他们笑。向宁站起身走过来,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招呼你过去和他们一起玩,其他人附议。推辞不掉,于是你不得不走过去,坐在野餐布的一角上。你坐定后,场面冷了一会儿,随后向宁道:“林老师不知道吧?项老师给柳柳写过情书呐。”

他用啤酒瓶指着你,大家笑起来。

对,你之前给柳柳写过一封情书。那封情书在同事之间展览了一圈之后,被柳柳用小刀裁碎了,信封退回到你的桌面上。也是那个时候他们看你的眼神带上了嫌恶,他们用你情书里句子挖苦你,嘲笑你的不自量力和扭捏造作。等这一切平息,氛围却凝固住了,我们都嫌弃孤立项老师的氛围。

柳柳坐在野餐布的最中央,没错,她到哪里都是最漂亮和受欢迎的那个。现在,她灌下一口啤酒,看你的眼神里还有嘲讽。林老师坐在柳柳的旁边,你瞧见她在看你,眼神带上了复杂的思绪。

你始终以为,大家看不起你并不是因为情书本身,而是因为你想拥有美好的东西。而他们认为,一个又丑又矮,弱不禁风的美术教员是不配拥有太美好的东西的,那叫不自量力,那叫暴殄天物,那叫有违天理。所以他们孤立你,挤兑你,希望你能认清自己。

可事实上,你并不在乎他们怎么看你。甚至,你瞧不起他们。毕竟你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情,你写了情书,而不是做一个只会献殷勤的懦夫。他们是嫉妒你的果敢,所以他们才孤立你——或许他们自己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一阵笑和嘲讽过后,气氛又冷下来。其中有人提议道:不如我们找个人磨树吧!这个恶趣味的活动总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开始,令人猝不及防。你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当然是你,不磨你,他们还能磨谁?他们看着你,向宁说:这不巧了,刚好项老师今天来了!

他们起哄一般全都站起来,围在你的四周,把你的身子抬起来,你笑着推辞,但是没人在乎,你也不敢生气,挣扎着被分开了双腿。你越过嘈杂的人群的肩膀看见仍然坐在野餐布上的林老师。她开心地笑着,脸颊被酒精染出两片飞红。她那天穿着背带裤,柳柳拉着她站起来,她也开始跟着大家跳跃着起哄:撞上去!撞上去!撞上去!脑袋顶上的丸子跟着口号一起一伏,就要散开。这时,你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失落,这种失落像是挖空了你身体里的原来有的东西。你不再抵抗了,松懈开了身体。

他们起了邪念,搬着你前往那棵粗大的木棉树,你看见树干上凸起着尖锐的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岔开你的腿撞了上去,你感受到刺穿过你的牛仔裤划伤了你的大腿内侧,你惊恐的表情增加了他们的乐趣。这是一个集体丧失理智的行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样很危险,但是一群人加在一起,仿佛就是可以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想停下。红色的厚重花苞雨一样砸落在地面上,砸在他们的肩膀上,在地上弹跳着。有几个滚到了马路上,滚进了水沟里。

 

晚上洗过澡,你穿着一条短裤坐在床上,开着灯检查大腿内侧的伤口。它们呈现纤细的弧状,像是一片暗红色的流星雨,或者迎风飘荡的芦苇。那天晚上你没有睡着,翻来覆去。随后起身,在睡衣外面套上了外套,前往午夜的坦克森林。

林子里静悄悄的,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在月光下,那些拉丝状的雾气像是一层又一层乳白色的绸布缠绵在一起,随着空气汩汩流动。你跳进属于你的狭小空间,打开灯,开始作画。

画面上,你背着一个箭筒,正小心翼翼从坦克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来。你警觉地看着四周,伸手到背后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满。

尽管只是画面,你好像真的能听见弓片被拉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你前方的不远处,向宁带着四个人正缓缓靠近你的坦克。他们穿着黑色的作战服,手里举着枪,在雾中像是一个个人形的黑洞。你瞄准方向,咻一声,箭离弦,穿过其中一个人的肩胛骨,把他钉在橡树上。其他人注意到了你的方向,一只手撑着洞口,跳下坦克,绕到灌木丛后面,熟练地爬上橡树。站在布满青苔的树枝上,你再抽出一支箭,对准向宁的后脖颈,又是咻的一声,他倒在地上。

猛烈的子弹穿过树枝和茂密的树叶,你迅速转身藏在粗大的枝干背后,在黑夜中,子弹的声音窸窸窣窣,显得萧索非常。一阵进攻过后,一切又逐渐安静下来,你转身,看见他们几个正在慢慢后退,退到丛林中央的湖泊边上。你循着橡树四通八达的强壮枝干游走,下面的人朝着无尽的黑夜盲目地举着手中的枪。

你给他们的表情分别画了特写,他们是下午抓住你左腿和右腿的人。画出他们惊恐的表情给你带来了无限的满足感。下一刻,你伸手依次取出箭筒里的最后两支箭,搭在弓上,分别射进他们的胸膛。最后两个人倒在湖边,被乳白色的雾气淡淡地埋起来,湖水在月光下呈现出一丝丝的红。

从树上下来,你丢掉弓和箭筒,慢慢往湖泊的中央走。冰凉的湖水没过你的小腿,没过你的膝盖,接着是大腿和腰,最后是肩膀和眼睛。你沉入水底,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正在挣扎,她被绑起来了,背后还捆着一块巨石。

在画面部特写的时候你思考了一番应该把她画成谁。最后你给她安上了柳柳的眼睛和鼻子,林老师的嘴巴和耳朵。在淡蓝色的湖底,你奋力地向她游过去,想要把她解救出来。她也深情地回望着你,水草一样的头发在水中飘散。你靠近她,双手环住她,想要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她却霎时自如地展开了双手,亮出右手上一把闪光的尖刀,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插入了你的身体。红色的液体从你背后渗出,缠绕着你们,像烟一样散开。她插得很用力,也抱你很紧,你仍然不愿意松开她,然后你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柳柳嘲讽的神情。

画面的最后,你从水面上飘起来,面朝着天空的一轮圆月,一脸失望。

停下笔,你感到一阵畅快。没有读者,你可以不用考虑故事的逻辑,用不着有开始,没有结尾也无所谓;没有高潮,也没有中心思想。你只画了自己想画的,胸腔里的仇恨一股脑地倾倒在了纸面上,烦闷就消失了。

 

红色波浪已经在她膝盖上的文件夹里记进去了不少东西,她从头到尾一直在饶有兴味地听着你阐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插嘴。直到你忽然停下来了,许久没有动静,她才忍不住问你:“那后来事情是怎样被发现的呢?”

你看着墙上的钟,离你们预约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很多。但是红色波浪似乎没有要退场的打算,也没有要加价的意思。你顿了顿,问她有没有水。红色波浪让你等一等,起身走出去,接着走廊里的饮水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在这个间隙,你又看着那个全身镜里的自己。你的额头上还缠着纱布,中间渗出一小团红色。你伸出食指,摸了摸那团红色,轻轻按了按,还感觉尖锐的疼,仿佛玻璃渣子没有取干净,还留在里面。医生说那是你的心理作用,他们都取干净了的。但是你觉得没有,那个玻璃渣好像融入了你的皮肤里,不时刺痛一下,提醒你这道疤的存在。

 

事发当天是周四,下午提前结课下班,你前往坦克森林。还没到腹地,你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们尖锐地笑着,声音在山涧中回荡。

几个小孩子围着你的坦克。带头的你认得,是四年级的学生。五六个男生像蚂蚁一样爬进爬出,手里传阅着你充斥着暴力情节的漫画。他们闯入了你最隐秘的地盘,嘲笑你最珍贵的东西,你感到一阵愤怒迅速蹿进了浑身的每一个细胞,膨胀着,要烧起来。在一旁停好车,你一边小跑一边喊道:“嘿!你们在干嘛!”

领头的男生看见你,坏笑着大叫:“大家快逃!”

应声,小孩们各自抱着一叠漫画在丛林之间作鸟兽散开。你红了眼睛,从未感觉如此绝望和愤怒,盯住那个领头的小孩,追在他的身后到了山涧的深处。他跑在前面,不停转身张望后方的情况,表情从一开始的戏谑逐渐变成害怕。他瞧见了你暴怒的表情和满额的青筋,他的恐惧带给你更大的动力,那些沉积已久的愤懑全都扩散开,从心脏泵向全身。你从未感到身体有如此的敏捷,就像漫画里的自己。

又跑了一段,男孩开始体力不支,步伐踉跄,绊到一丛隆起的树根,摔在地上。他撑起半个身子,转过来看着你,你慢慢靠近,像是在捕捉一只无处可逃的兔子。他猛地站起身,还想逃走,你一个俯身伸手卡住了他的喉咙。

你瞧见你的画在他的手中已经被揉皱,他模模糊糊地开始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但是你听不见了,你把他按抵在橡树粗壮的树干上。他松开了握着画的手,画跌落在橡树错乱的根系中间。这时候你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黄色的毛背心,像是手织的,有一条条麻花一样的纹路。然后你想起他的家长,他是某人的儿子,思绪开始恢复正常。

你松开了手,他惊恐地看着你,抚着自己的脖子,逐渐跑远。你盯着树干的青苔上被他的后脑勺磨去的那一块凹陷出神,刚刚被释放的仇恨还控制着你颤抖的四肢。你感觉整个森林正在崩塌,所有色彩都变成了不规则状的色块,散落在地上。森林里面包裹着的,从前那些不可见人的仇恨与黑暗一下子全都扩散开,胸腔像是一个不断膨胀的黑洞。

站在原地,世界都在旋转。你捡起地上的画,回到坦克森林,立起身子快步骑自行车回到教师公寓。停好车,扒拉着栏杆爬上三层,敲开了向宁家的门。

他皱着眉看着你,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暴力地推开门,头朝着他撞过去(回想起来,这个动作在当时一定很滑稽,但是确是你能想到的最决绝的攻击方式)。然而正在吃苹果的向宁闪了开,你径直撞在了他身后玄关的穿衣镜上。镜子碎开了,你在镜子里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以及身后吃惊的向宁。血液从镜面上流下来,顺着裂缝渗进去,一切都看起来红彤彤的。你像是一个被放了气的瘪气球,内里只剩下空虚的难过。

坐在地上,似乎是伤到了动脉,血还在不停地从额头淌下来,你感到满脸的温热。向宁赶紧到卫生间里拿了一条毛巾帮你包扎,一边包扎一边问着:“靠,你没事吧兄弟?这可不是开玩笑……”你想挣脱他的帮助,但是身体因为贫血而变得无力,脑袋晕乎乎的,好像力气都已经用尽。

你记得他背起你去了医院,后来的事情就是一片黑暗了。

护士告诉你,你大概昏睡了一小个下午加上一个晚上,现在是第二天的清晨。她还告诉你,校长交待过,等你醒了,让你给他打个电话。你点点头,护士退出去。你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病号服,在森林里奔逃过脏兮兮的外套被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窗帘是蓝色的,拉严实了光仍然透进来,把一切都染上相同的色调,让你想起那个静谧的湖底。你起身到裤子口袋里翻出自己的手机,怀着忐忑的心情,坐在床沿上给校长打了个电话。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漫画没有署名,没人知道是你画的。学生仍然以为那天你是去抓他们逃课的。他也安抚了那个学生的家长,称你是恨铁不成钢的“一时情绪失控”。家长来办公室的那天,其他同事也帮着你说好话,认为你是一个勤勉负责的好老师——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但是话说到最后,校长还是认为你要去做一次心理咨询,只有心理医生同意了,认为你再度执教没有问题,你才能回去上课。你点点头,说好的,好的。

你站起身去上厕所,这才注意到前面的桌子上摆着不少东西。教研组给你送来了慰问的果篮,玻璃纸、缎带还有里面五颜六色的水果在病房里显得很温馨。上面谁的名字都有,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你冷笑一声,显然,和上次一样,这也是一次集体丧失理智的举动。大家都送了卡片,就不能有人不送,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否则你就是个坏人,所以林老师的名字也在上面,她还在祝语旁边画了两颗发光的星星。你再次不自觉地“哧”了一声,失望地把它丢在一边。

从厕所出来,躺回到床上。你将薄薄的被子盖过自己的脑袋,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一阵空虚的不安全感袭来,像是有人偷走了你一直带在身旁的护身符。

你感到一阵被刀口划开的难过。一是因为坦克森林再也不是你的秘密世界。二是他们——那些你恨或者害怕的人——就这样突然变成了你故事里的好人,而你变成了外界世界里的坏人,一个精神不稳定的美术教员。从前那些嫌恶的眼光和孤立政策仿佛就一下子被清零了一样,就此不作数。

这样的结局太潦草,你实在难以接受。

 

“所以你想怎样呢?”

红色波浪在本子上窸窸窣窣的动作停下来,认真地问你。

其实你不想怎样,你也不知道,总觉得有点力气没用完,有些事情没有做,可不知道该把这些力气用在哪。

你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对红色波浪这么说:“我讨厌这个世界。”

红色波浪皱着眉问你:“为什么呢?”

你回答:“每个人都活得很不干脆。”

她又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又答:“每个人不是真正的坏人,也不是真正的好人。他们都在随波逐流。”

她不明白:“所以呢?”

你回答:“所以我不能完全地去厌恶,也不能完全地去喜欢。”

红色波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似乎赞同你的理论,吧嗒吧嗒按着圆珠笔的笔帽思考了一番,在本子上又写下了点什么。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