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分清站立着的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鬼针草

作者/林庭

1、

黄科盛死了,是被一枚钉子杀死的,而李惠在三日后,也不知去向。

赵衡记得,他当时把手里的骨灰罐递给李惠的时候,李惠没有接,只是摸着六个月大的孕肚问他,“那日还好好的,这么强壮的一个人,强壮了一辈子了,怎么会被一枚钉子杀死呢?区区一枚钉子怎么会杀死他呢?他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李惠看着赵衡,又自言自语,“他有没有可能是自杀的?他不可能自杀啊,她还有一个孩子在我肚子里呢,至少得看孩子一眼吧。那是一枚怎样的钉子,比人还大吗?”

那是一枚怎样的钉子,比人还大吗——这是赵衡寻找李惠仅有的线索,她有可能去了黄科盛工作时的工地。同时赵衡也在懊悔,当初去工地“接回”黄科盛时,应该到现场查看一下那枚钉子的,看它是否比人还大。

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天空像被胡乱抹了一把黑炭那样一塌糊涂。赵衡把二手车停在河对面,打算走回去,虽然止了震耳欲聋的突突声,却压不下他脑门上疲惫的青筋。走到岔路口的时候,原本想径直回自己的住处,但他还是往另一边的合租房走去,觉得应该跟他们说一声。

经过一条小巷时,他停留了一根烟的时间。有两条沉默的人影吧嗒在巷里,赵衡把烟雾吐出来时,里头有人对着泥壁撒尿,断断续续的尿液沿着罅缝流到墙根上,接着传来细碎的男女交谈声以及一些别的声音。

这是一条充满情欲的小路,在老赵和工地里的男人们喝酒吃烤串的时候,赵衡就会到这里来。如若不然,在老赵喝到兴起时,赵衡就得无数遍地听到老赵向别人说起的人生故事,无论在哪种情境下,“赵衡她妈”这四个字总会被提到。故事结尾时,老赵的右手会不自主地举起来,像是要赶走吵闹的苍蝇而在空中乱打一通,之后他也必须会这样说上一句,“我又不缺女人,大伙说是不是。”

众人听后叫喝起来,一边骂婊子一边骂娼妇。实际上赵衡看到有人在老赵低头倒酒的间隙里,扭过头去一脸嫌弃地啐了口唾沫,赵衡分不清那个人的嘴里是真的储着一口待吐的唾沫,还是为了此事而努力汇聚于口的,喝酒的人总是让人看不清。

有时老赵会用拳头敲打着本就不平衡的桌面,但他不敢砸酒瓶子,因为要赔钱。赵衡觉得老赵即便醉酒了,仍旧会在潜意识里制止自己砸酒瓶这一点,让他很是讶异,所以当老赵在向他数落他的母亲时,赵衡会觉得这是老赵布施下的一种人为的故意。

以此来推断,老赵每次在说母亲是跟野男人跑了的时候,赵衡都在暗地里笃定地认为,老赵带他来到这个异乡谋生,是为了更加彻底地抛弃母亲。

赵衡走到合租房楼下时,天空一如既往的黑。他抬头望向那两扇熟悉的窗户,一扇挂满了衣物,一扇空空如也,他知道什么也没改变。

合租房靠近树林,环境设施落后,经过楼道口的时候能闻到各家各户由于不通风,而残留下来的刺鼻味道。可能是走廊里的公共垃圾桶,可能是谁家炒过洋葱,可能是堆在门口的孩子的屎尿布,可能是墙体散发出的腐朽味。无论如何,总有味道。

当时赵衡还未成年,也还没被赶出去。他和老赵住在三楼,一套房子被房东用木板间隔得只剩下一个客厅和厨房,没有多余的房间和厕所。房东为了挣钱,用十几个纸箱子将一个长方形客厅拦腰斩断,赵衡他们住在靠近门口的外侧,李惠和黄科盛住在客厅的里侧。

白日里,外侧的生活被暴露得一览无遗,夜里间,内侧的房事也被耳朵扒了个精光。黄科盛是搞建筑的,在另一个地区,不常回来,但那里的工资高,用他的话说,这个地儿没出息,瞎扒拉两下就没饭吃。而李惠没有工作,她失业后就一直跟着黄科盛,即便是跟他到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住着简陋不堪的合租房也毫不在意。

那时赵衡没有跟他们讲过话,唯一一次的眼神交流还是当黄科盛上工地的时候,赵衡在无意间看到李惠在小巷里抽烟。她抽烟的姿态很迷离,用力地吸了一口,很久才吐出来,吐出来的那一瞬间缓慢而享受,嘴巴张成一个无以名状的形态,像是一条待死的鱼。

她看到赵衡的时候,将左手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噤声。隔着烟雾,赵衡点了点头。李惠冷漠的神情,让赵衡完全想不到,深夜里那个如猫般细腻的声音,居然是眼前这个女人发出来的,那是令人如痴如醉的声音,老赵爱得不得了。

有一段时间,每到深夜零点左右,赵衡就会醒来,是被老赵的衣物窸窣声吵醒的。老赵的衣服便宜粗糙,特别是裤子,只要存在一条痕就很难再烫平,像对折过的纸片一样。裤子下那种想隐藏,反而显得突兀的摩擦声与里侧的声音相得益彰,轮番交响在赵衡耳朵旁,就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他耳里蹦跶着,取笑他。

间隔的纸箱上有一个被老赵特意戳开的洞,细窄的偷窥口掩盖在层层叠叠的纸箱上毫无破绽,老赵背对着赵衡坐在偷窥口面前进行着某种境界高超的动作。那边的声音在极度地压制着,一旦破口而出将威力无穷,老赵早已领略到了这种神域里的力量,并时刻蹲守着那个点,爆发的时候他整个人颤栗不已。赵衡看得出来,这对于老赵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这种尝试一直积压在赵衡心底,在发酵的那一日使他倍感震惊。他想极力隐藏却无功而返,情绪的波动牵扯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他的内心交合着紧张与兴奋。青天白日里,他趁着客厅里寂寥无人,兀自对着那个空的洞口思绪翩翩,仿佛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洞口,而是一个通往未知国度的隧道口,里面黑漆漆一片,在目所能及之处,有一个存在幻灭中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看不清脸面,但赵衡肯定不是李惠,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她会对着自己做出这般动作,他们在隧道里相拥缠绵,互相将对方融进身体里,以确保蛰伏在体内深处的爱欲纠结不会作废。他知道自己将与这个赝品共同完成一件神圣的雕塑,并永久地将它封存在隧道的尽头,只有在内心凋敝的时候才能将雕塑外的帷幕掀开,得以自赏。

门把手被转动的当口,赵衡正气息慌乱地拉上裤子,并强行将自己从摧枯拉朽的体验中拉回来。李惠进来的时候看到他,肯定无法想象他已在一片空芜中完成了一个仪式。李惠能想到的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一定在装睡。

 

2、

赵衡敲响了三楼尽头的那扇门,此刻的门把手也被转动了,但不可能是李惠开的门,是老赵。客厅里昏暗一片,毫无生气,跟天空连成一体,这里也就乱成了荒郊野外。

“怎么样,找到了吗?”老赵没敢发声,是越南女人问的。 

“没有,她不在工地上,我明日再去东岭看看,她或许去过那里。”赵衡把口袋里的一枚钉子取出来,递了过去,“在现场找到的,可能是这枚钉子吧,我不确定。”那是一枚手指长短的钉子,工地现场到处都是这种钉子,这枚是赵衡随意捡回来的。 

“知道了,夜太深了,你在这里睡下吧。”越南女人和老赵退开几步,让赵衡进去。赵衡睡在窗边下的那张堆着杂物的躺椅上,按照以往的夜色,躺椅上一定会映照着窗外衣物的影子,但今夜什么也没有。

其实他本不用留下来的,毕竟他的住处就在隔着几条小巷的另一栋合租房里。也许是他太累了,也许是因为,让他留下来的,是这个越南女人。

以前刚见她时,可不是这样的。赵衡早就料想到了那个不堪的偷窥口是无法满足老赵的需求,他想了很多次,每想一次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一件他能接受的事情。即便是事情来临的时候也不能心怀芥蒂,要保持常态。然而他总是高估了自己。 

平常老赵是下午六点半下工,哪怕工地出现特殊情况也不会超过七点,但那天他临近九点才到家。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女人,是越南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跟赵衡打了声招呼。赵衡局促地坐在起倒戗刺的竹席上,感觉自己像废物一样即将被发配出去。 

老赵踢了踢床板,告诉他,“今晚你先睡地板,明日我再去烂尾楼那里搬张躺椅回来。” 

烂尾楼的地下车库里堆积着附近居民抛弃的物品,老赵是想以一件物什来将他推卸出去。赵衡若有所悟,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倒戈在血缘关系这条脉络上。

有个声音告诉赵衡,并不能因为此事而心灰意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一件严重到能将人击垮的事,无须介怀。同时此事也印证了——果然是老赵抛弃了母亲——赵衡抓住这一个事实,像抓住犯人的把柄一样在心底以此为要挟。同时又告诫自己要怀感恩之心,不能恨

老赵,若不是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他恐怕早被这个世界捶成一摊烂泥了。 

赵衡对这个越南女人持有敌意的看法并非只限于此事。在他成人之后,他发现女人是一种很恐怖的动物,在某件事情上,她看似不介入你的生活实质,实则把控了你的一举一动,在你领悟的那一天,你会想象在背后有一只张着血口大盆的脸面正朝着自己,对此还得临危不惧,见招拆招。他就这样无路可退,被这种生物逼迫着往前扑棱。

赵衡已成年,越南女人认定他具备了妨碍她和老赵切磋技艺的条件,虽然她早就有所怀疑,但她只能像一个猎人一样在等待时机,只需时机一到,她就将他一招毙命。 

那片地区刚被开发,资本家们肆意妄行地大兴土木,老赵换了一个接一个的工地,而赵衡也踏入了这一行。年龄这件事于他而言,必须是准确无误的,刚好成年那日他就必须得成年,没有拖沓的机会。只要跨过了特殊的那一日,即便他没有做足准备也得往前奔波,直到死亡。

在赵衡第一天下工后,越南女人就在合租房楼下把他拦了下来。赵衡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与其说他在躲避,毋宁说他存在着某种期待。他期待这个女人看在老赵的份上对他含蓄拜托,或者说她作为“继母”受压于道德上的谴责,唯有提供能衡量价值的物什求他成全她与老赵。他期待她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瞻前顾后,他期待这种恩赐的降临。

越南女人递给他一根烟,直截了当地把话抛向他,“你还不搬出去吗?这里已经容不下你了。”

难道她在学习中文的时候就没有考虑一下博大精深的中国语言,说话之前是要讲究遣词造句的吗?一句话明明有很多个拐弯,她是故意拿捏得这么精准伤人的吗?还是说她想借此羞辱无能的自己?

赵衡只能选择原谅这个无知的女人。突然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尚未成年,或者说仍旧是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孩,甚至是藏在母亲子宫里没出来的胚胎。然而那只是他的痴人说梦。

 

3、

赵衡从梦中惊醒,他梦到黄科盛的坟堆上长满了钉子,有个人在坟堆旁搭着脚手架,挂着绿色防护网,大风吹着防护网,猎猎作响。准确地说,他是被梦里的那阵风惊醒的,倒不是那些个钉子。

天还未亮,老赵和越南女人仍在睡觉。赵衡起身,越过纸箱,往客厅里侧走去。换做平常,李惠应该躺在床上睡觉,窗户则被关闭,而此刻的床上只有未折叠的衣物(分不清是衣物还是被子),窗户也是敞开着的。

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赵衡立即趴在窗户上往楼下看——没有——他居然认为李惠会躺在下面那片鬼针草上。赵衡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念头,好似李惠是为了寻死才不知去向的,幸而这片鬼针草并没有被物体压过的痕迹。

这里的人总是认为鬼针草胡乱生长在野地里,用尽心机粘在别人的衣物上,一生摇摇摆摆随风飘。当然,并不能真正飘起来,只是一旦粘上了,处理起来就得大费周折。因此大部分人在小道上看到鬼针草时,只要碍手碍脚,他们就会踩折它的根部。

赵衡却很喜欢鬼针草这种植物,它们粘在别人衣物上的那股劲,就好像人活着一辈子,总得牢牢地抓住什么东西,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至少得抓住一样。而客厅内侧的那些人和事,或许就是他一直想抓住的东西。

鬼针草过去一点是几间蓝顶铁皮房,铁皮房过去一点是装着各种垃圾的河,河过去一点就是他那辆发出巨大声响的二手车。

赵衡并未跟老赵打声招呼就离开了,他直接往东驶去。东岭那地儿是坟地,黄科盛就埋在那里。赵衡到的时候,天还未擦亮,摸黑去那个地方,不太好。他把车停在大道上一爿商店附近后,开始抽烟。

对面台球桌上趴着个酒鬼,正捯饬着手里的酒瓶,指向其中一间店,对着在路边呕吐的同伴发出奇怪的吆喝声,同伴像听明白似的,撂起地上的砖头做出要砸店铺的姿势,球桌上的酒鬼想去阻止,才发现同伴只是吓唬吓唬他,朝着他大笑。 

赵衡扔下烟蒂,又重新点燃一根。他苦恼于自己无法分清醉酒的人,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就如他无法分清站立着的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想起自己搬出去后的一些事。有那么段时间,他染上了偷盗的瘾。他去商铺里偷汽车模型,偷烟,偷酒,偷动作录影带,所有小件能带走的物品他都偷。他时刻审视着那个店员,他觉得她长得矮胖是一件祸害他人审美的事。为此,赵衡甚至想在半夜偷袭这家店,不为偷东西,纯属恶作剧,想看看那个店员除了矮胖之外还能做出什么令人厌恶的行为。

但他在行动的那一晚就被李惠发现了,她就站在商铺前的那条小巷里。

“我看见了。”李惠说。

赵衡过去跟她要了一根烟,在一旁蹲下,直接忽视她的问题。他以为李惠会像别的长辈那样试图替代他的父亲来对他进行毫无意义的劝导,但那也只是他过分低估了这个女人。 

“感觉怎么样?”

“你说这个吗?”赵衡摆弄着手里的烟,说道,“劣质。”

“还真是没长大。”女人抬起下巴指了指商铺,“我说那个。”

偷盗这件事情本身所牵扯到的东西就很广,重点在于偷盗者自身的感受。起初胆小懦弱,到后来那种掌控全局的视角令人为之一振,游刃有余的同时还能借机观察人性的细微处,从而营造出内心的刺激感,以此来摆布他人。 

“我觉得偷东西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赵衡把烟叼在嘴里,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呈弯钩状在双眼与对面店铺之间比划着,说道,“你能明白吗?”

李惠边摇头边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烟雾,最后一口烟雾幻化成一声冷笑,飘荡在空气中。她胡乱说了一通,从字里行间里,赵衡了解到这个女人来这里之前,是在中国东南部的某个区域里做陪酒小姐的。她由衷地将身心放空,沉湎于陪酒这个游戏当中无法自拔,客人们趁机占了她便宜,她也从他们身上占便宜。客人们认为金钱乃身外之物,被占了可以再赚。她也认为身体只是一个让灵魂寄居的腐朽躯壳,脏了一捧水就能清洗干净。这世上没人能占得了别人的便宜。 

赵衡那时候并不知道李惠已怀有身孕,再见到她时,才发现她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赵衡觉得生命是一个很神圣的物体,但当他认清自己也归属于一条生命的时候,又似乎没有那么神圣了,说到底生命与生命之间是存有本质偏差的。 

李惠怀孕到第八个月的时候,胎儿出现了早产的趋向。黄科盛又在另一个区的工地上工,赶回来要花上两个小时,再加上又在深夜,早就没有了班车。赵衡被越南女人叫过去的时候,他看到客厅内的老赵就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而李惠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越南女人大声说道,然后用力地掐了掐老赵的胳膊,提醒他,“如今赵衡来了,你更别想碰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给我站远点。” 

天亮的时候,孩子出来了,是个男孩。黄科盛是中午回来的,他后知后觉地知道了昨晚的险状,但仍旧自顾自地开心着,说要请赵衡喝酒。赵衡一夜未眠,拒绝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赵衡常去看望那对母子。越南女人无法生育,她偶尔也会去逗一下小男孩,眼里似乎藏着笑意,赵衡认定她的笑意只是为了隐藏心中的嫉妒,并非真心实意。他在等待着越南女人把脑袋惊慌失措伸出水面的那一刻,然而现实总是将他的恻想击败。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也是一件好事。

 

4、 

朝阳漫过一寸又漫过一寸,赵衡走到黄科盛坟前几步远的地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太阳刚好被放在坟顶上。

赵衡点燃三根双喜牌香烟,插在黄科盛坟前。这个是新坟,土质比较松软,香烟可以屹立不倒。因是新坟,同样看不出是否有被人打理过的痕迹,但赵衡可以确定,李惠并没有来过这里。

新坟旁边是一座旧坟,是她儿子的,以往她过来的时候,总会在坟前摆上玩具车,如今那里除了泥土还是泥土。 

赵衡按压着太阳穴就地坐下,自个儿说道,“你们俩啊,至少有一个没走,李惠都不会这样,你们说,我上哪儿去找。” 

孩子是五岁没的,体弱,高烧不退,就这样在医院没的。或许是因为赵衡他们早早就到了,显得最后到场的黄科盛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李惠抱着孩子,抬头看了看众人,她只是脖颈头颅在扭动,眼珠子并无聚焦。除去那脏了的泪痕,她脸上并无半分恸哭的神情,只是保持一个姿态讷讷地看着眼前耸立着的生命体。 

黄科盛拉起老赵的衣领,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似乎能将老赵打入地狱,他说,“你不是住在隔壁吗?不是总在偷看她吗?你不是也养过儿子吗,帮忙照看一下,我儿子就不会没了……” 

他转身给了赵衡一拳,打得不是很准,打在他的脖子与下颌骨之间的位置上,痛得赵衡脊背发凉。黄科盛推搡着他,“上次你不是已经救了他们母子一命了吗?怎么,是没喝到我的酒心存恶意了?你这狗娘养的见死不救。”赵衡忘记了反抗,只看到对方伴随着打骂声而喷出的唾沫星子洒在他脸上,他感觉到了凉意。 

赵衡以为,有些东西就是被黄科盛那双粗粝黧黑的手亲自打破的,至少在赵衡提着保养品去看李惠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是这样。 

那日,黄科盛一边在逼仄的客厅内侧给他们发烟,一边为自己先前的行为道歉,烟雾慢腾腾地从他嘴里游荡出来,为他的道歉增添一分真诚。渗水的缝壁下爬过一只壁虎,不知是胆战心惊地捕蚊子还是胆战心惊地避开他人视线,似乎在反复强调,事情过去也就一个星期不到,人类这种高级动物也不过如此嘛。

也是在这种由客气而伪造出的热络中,赵衡突然一下子就原谅了黄科盛,以及那个被他称之为父亲的人。或许只有在这种情形下,赵衡才能从老赵面容上的哀矜之情,回想起一些他值得被原谅的端倪。 

那是老赵酒后失言哭诉过的一段往事,从他断断续续的字里行间里,似乎能剖析出一些隐晦的东西。老赵的母亲曾在年轻的时候就断言自己上辈子烧了高香,养育了六个儿子,老赵是最小的。当时家里油米不够,实在无法养他,就把他送给一个没有子嗣的家庭。那个时候的“送”是真的不要的意思,但又隐隐约约还扯着关系,仿佛一块被强制性掰断的莲藕,断口间还残留着隐约可见的血缘脉络。 

那个年代很乱,剩下的几个孩子在生存的短暂过程中,不是死的死就是残的残,唯一一个健康活着的,就是在别人家养着的老赵。当初“送”的时候没有开具任何证明,唯一的证据就是收了对方赠送的“红包”,但早已被消耗得无影踪。所以当老赵在无意识中,听任于亲生父母布施的道德谴责,而重回到旧家庭时,他们给他一个关于生辰八字的解释,断定了他在那几年只是由于与父母的八字不合,所以才被暂时放到别人那里养着,只是短暂性的,并非精神和肉体上的抛弃。他们一面喜气洋洋地抚摸着他的脸面,一面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长大后的老赵才渐次地识破了那层谎言的薄膜,想起亲生父母当时语气中的仓促草率,想起他们棱角鲜明的面容下所掩盖的敷衍,想起从他们眼皮底下跳出来替他们打掩饰的四个字,生活所迫。老赵没有办法原谅他们,也没有办法不原谅他们,到最终错的人只能是自己,往后的日子里,唯有在每一分体谅当中偷偷消灭自己的怨恨。他醉酒下搅着的五官令赵衡无比地同情他,同时也无比地厌恶他。矛盾中赵衡突然想到,在每一次应该怨恨的时候,自己也是选择了原谅,像极了老赵。

老赵点燃了黄科盛递过来的烟,从烟雾里带出那微不足道的悲早就被泯灭得一干二净,在虚假,羸弱,逃避之下,仿佛之前的悲只是一支被逼迫着挤出来适应场景的牙膏,具有清洁作用的同时,也具备了调动人类表情的条件。 

好大一个巴掌打在赵衡的脸上,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个死去的小男孩或许也只是单纯意义上的氮磷钾,是一个并不曾存在的血肉之躯,一把散在土地里的养料,仅此而已。而在这股消逝的悲的中间,夹杂着的只不过是几根被递来递去,为了缓解邻里关系的香烟,还是难得一见的双喜牌。

 

5、

黄科盛坟前的双喜牌香烟已燃尽,赵衡想再点燃三根,发现不够,只有两根。他给黄科盛点了一根,自己也点一根。

李惠也总是离不开香烟。赵衡记得,合租房后面那棵被砍掉的树墩上长出了新的幼蘖时,李惠再次怀孕,黄科盛在出工前给了老赵和越南女人一份钱,把女人和孩子托付给他们关照。他也给了赵衡一份,赵衡没收,但答应了常去看望他们。

李惠无法戒烟,偶尔烟瘾上来的时候,她会抽上两口,仅是两口,时日长久了就凑成无数根烟。赵衡每每看到烟灰缸上被摁压得畸形的烟蒂时,也只能视而不见,或许他应该训斥一番,告诉她,孩子体弱跟她抽烟脱不开干系。结痂的伤疤没人愿意提起,赵衡也只能缄口不言。

越南女人偶尔会给李惠做饭,赵衡过去的时候,她还会留他下来吃饭,饭桌上交流的空当,会抛出几个类似于“你该结婚生子”相关的话题,而老赵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低头吃饭。

有时黄科盛会回来一趟,碰巧大家都在时,会一同抽烟喝酒打牌,好像一个大家庭。但有一次黄科盛连着两个月没回来,李惠仍旧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像个没事人一样。赵衡蓦地想起,她抽烟时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赵衡去了一趟黄科盛的工地,两个小时的车程,早上去逗留到下午回。第二日和李惠坐在同一张饭桌上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讲起自己最近在外地接到的一趟活,工作地点碰巧是在黄科盛工地的旁边,还说他无意中从别人那里听到,得知了黄科盛小腿受了工伤在医院养着,因怕李惠担心所以才没个消息,只是没想到一躺就躺了这么久。赵衡去看望他的时候,还和他在医院打牌,被医护人员驱赶了好几次。

赵衡那些话是对着老赵说的,越南女人偶尔会问上几句,大抵是问黄科盛伤得严不严重之类的话,赵衡细细地解释回答了,那是他和越南女人配合得最好的一次。正因此,当“黄科盛被一枚钉子杀死了”这类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倒显得他们那次的“配合”是多么的荒诞无稽,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撒谎。明明之前在医院和黄科盛打牌时,黄科盛输了还会一个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肩膀上,膂力大而勇猛,他还往后倒去,惊呼黄科盛肯定偷偷练过拳击。力道余留下的疼痛感似乎至今还传遍周身,黄科盛怎么就被一枚钉子杀死了呢,这不合乎常理啊。

尽管工地负责人跟他说,黄科盛是因为手背被一枚钉子划破,他本人不注意,再加上之前身体受过工伤未休息好,才因此得了破伤风去世的。

在那之后的短短两天里,李惠仍旧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这不是令赵衡害怕的,真正使他感到害怕的,是李惠居然不抽烟了,烟灰缸被洗得干干净净,一个烟蒂都没有。

赵衡颤巍巍地递给她一根双喜牌香烟,“抽一口吧。”他说,“不然孩子活不成的。”

老赵和越南女人对这一变故皆手足无措,他们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像做错事的小丑,赵衡有些同情他们,也有些同情自己。他不明白自己一直所想抓住的“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那是人间炼狱吧,有人拿着钳子钳你的喉咙,甩着鞭子鞭笞你的皮肤,拿着烙铁伸向你的心脏。他们一点点地折磨消耗你,你在里面备受煎熬的同时,还得告诉自己:你要坚强,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万一有转机呢?

可李惠还是选择了消失。老赵探头去偷看的时候,客厅内侧的一切都没动过,床是床,被子是被子,蚊帐是蚊帐,垃圾是垃圾。没有多余的东西,就是那个站立着的人,不见了。 

赵衡把最后一根烟抽完的时候,乌云把太阳遮住了,今日有可能是阴天,晚上的天空也有可能像炭那样黑,然后他也有可能再回一趟合租房,告诉他们,李惠不在东岭,明日再到工地看看。赵衡把烟蒂摁压在泥地上,左右旋转,在泥土钻进指甲盖之前,他看到自己的裤脚上粘满了鬼针草,密密麻麻,像直立着的针管珠那样装饰在那里。

他拍了两下拍不掉,才一根一根地拔下来,也不知道拔了多久,好像永远都拔不完。这时,赵衡忽然想起一幕,画面中的李惠正倚靠在窗口的垃圾桶旁,拔衣服上的鬼针草,她说,“生下来随风飘,长大了尽胡闹,通往天上的路可只有这一条。”然后她拔啊拔,不停地拔。放置在窗台上的香烟,早已泯灭在夜色里。

赵衡终于知道李惠去哪里了,他的内心有了一种笃定——李惠一定是粘在别人的裤管上被带走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随着最后一根鬼针草被拔下来,赵衡仿若觉得另一部分的自己也被人从裤管上拔了下来,一次又一次,落在野地里,等待消亡。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