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敏要的,不是安稳那么简单的。而我呢,我对什么都是失望。

唐代的手

作者/半岛璞

1

在厦门旅游的时候,我遇见了两个带着气球坐公交车的人。之前我是盹着了,醒来一片红气球已经浮到我的头顶,再远一点是蓝的。气球绳子牵在一男一女手里,但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大概不是不想坐一起,我上车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连坐的位子了。他们一前一后坐着。气球上印着同一家少儿英语机构的名字,还有一个振聋发聩的感叹句,房子能等降价了再买,孩子的英语可等不了!

那男孩我能看见个侧脸,女孩就只能看见后脑勺。这趟车是开往第一码头方向的。我得一直坐到倒数第二站才能下车,然后再去坐船。现在,车才开出不到三站地,接下来是个大型的购物中心。气球徐徐动起来,大概他们是要下了。女孩往后看了一眼,就那一眼,我发现,这个女孩我是认识的。又岂止认识,她是我三爷的女儿,我的亲堂妹!

在我们那里,爸爸的兄弟,大的叫伯,小的叫爷。三爷的女儿没认出我。她的目光均匀地掠过坐在她后面的所有人。最后,向同行的那个男孩点了一下头,示意就是这站下。也是,我们两个人,都是不该此刻出现在厦门的人。我对一起来旅行的女友说,鼓浪屿我今天先不去了。我的堂妹要下车了,我必须也下去。

正午时分,购物广场竟没几个人。12月的厦门,日丽风和,脖子和脚踝都可以随意裸露着。她依旧举着那一大片红气球,将其中一只自然而然地分给我。她说,哥,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说,之前听三爷讲,你不是在成都一个宠物医院上班么。

商场的一层有一家四川小吃店。我请她吃中饭,现在该是吃中饭的时候了。气球还没派完,绑在他们临时搭的小桌上。风把旁边的易拉宝吹倒了几次,最后没人再管。她点了肥肠面。

说来话长,她说。我记得你是今年夏天毕业的,我说。她点点头。堂妹在广东那边上了个医专。三年前高中毕业时,大概只考了三百多分。学校是三爷随便给报的,觉得护理专业未来就业大概不难。当时她也没有反抗。

去年冬天起,她就回了四川老家,在我们的市立医院里实习。实习期结束后又坚决不想在本地的医院当护士。后来就听说去成都了,在家私人宠物诊所做事。不过此刻,她是在厦门,大中午的在商场外面派发一个英语机构的红气球。

她说,我爸妈离婚你知道的吧。

知道一点。我说,我妈告诉我了,说你们不对外讲,亲戚知道就行了。

她点一点头。我说,毕竟你也成年了,他们离婚,其实也是一种解脱。

她还是点点头。她上高中的时候就鼓励父母离了算了。肥肠面里大概只有三个肥肠。她把那三个肥肠夹起来依次吃掉,剩下的是一碗纯粹的面条。她说,你在外面好些年,应该也知道得不多。二伯二婶大概也不是什么都跟你讲。

我点一点头。

离婚的时候吵得很凶,她又说。

我知道。我说,我妈讲过一点,说三爷要是不同意离,你妈就要杀人了。红油抄手上来,我给她舀了两个过去。她说,堂哥你忘了,我不爱吃肉的。

第一回,她继续说,离婚协议字都签了,去了民政局没离成。我爸签的名字,有一个字跟身份证上的不一样。签的是覃子余,身份证上是覃志余。当然平时也的确是在混用,但我感觉我爸那会儿还是想再拖一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这个厦门的中午重新讲起他们的离婚。他们离婚已经两年了。不是刚刚发生的事。她说,我妈终于歇斯底里了,发狂了,觉得我爸要把她永远地拖下去了。连离婚签个字都如此地不男人。说他一辈子都是如此地不男人,说连我也不是他亲生的。她要全方面否定掉他的一切。

我一骇,你妈说的应该是气话。

她笑了笑。厦门今天24度,她穿了件小鸡黄的针织开衫,里头是一件白色圆领T恤。扣子随便扣了几颗。彩色的扣子。

她说,你看,我爸我妈都是双眼皮,我是单眼皮。我说,这在遗传学上是存在的,不稀奇。她说,他们是圆脸,我是长脸。我说,隔代遗传也有可能,我爷爷也是你爷爷,就是长脸。我继续补充,爷爷是一米八的大高个儿,以免她继续举证爸妈个子不高这一点。她说,你干吗这么急于反驳我呢,如果我的生父另有其人,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情。我说,只是觉得你妈妈年轻时候还不是那样的人,你出生前的那几年,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好的。

堂妹放弃举例,专心吃了口面条。她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千二百块钱的事。我问,什么意思。她说,亲子鉴定,咨询过了,一千二百块钱就能做。提交几根带毛囊的头发。加急的话,最快三小时就能出结果。

一时我竟不晓得怎么劝她。你不用劝我的,她说,并把面条搅来搅去,样本我已经提交了,不过没有选加急,大概下周一报告就能寄给我。

谈了半天,竟谈到亲子鉴定上面去了。都忘了问她为什么在厦门。

她说,厦门可真暖和。边说边脱了开衫,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她又说,你是来厦门旅游的吗?今天也真是够巧的。

 

2

等堂妹又回去派气球,我给女友打了个电话。她没接。那会儿我不该把她一个人扔在公交车上。与其说突然下车是为了追上堂妹,不如说潜意识里不想去鼓浪屿。那地方我四年前就去过一回了,并以为这辈子都可以不用再去了。

突然多出来的这半天,一时也不晓得能在厦门干点什么。堂妹,我总不能看堂妹发气球看一个下午。我和她其实已经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了。年龄,性别,阅历,家庭差异。尽管我们是近亲。

我打上车,回了我们住的民宿。会展中心附近的一个小区,高层复式海景房。用钥匙拧开大门,房主的两只狗开始冲我大叫。主人不在时他们依然认生,还好已经被关在卧室了。露天阳台的推拉门敞着,几条长长的宜家厨房巾在风中飞舞,大概洗好刚晾上去。女友坐在厨房巾下面,正冲着大海的方向抽烟。

你没去鼓浪屿么,怎么不接我电话呢。我与她心虚地对话,一边换上拖鞋。她不看我,看着海说,买不到票,白天的船票都卖光了。我说,就一个破鼓浪屿,摔一跟头就能过去的距离,还能买不到票,还能票都卖完。我其实不是在质疑她说话的真实性。我就是单纯地愤慨这个无聊做作极度商业的破岛。破岛,破岛,破岛。

你够了。她说,所有人都是提前买的票。支付宝,微信,都能买票。然后现场取票。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但你偏不信。

我说,我四年前去的时候,随买随走,怎么可能需要——她打断我,说行了,别提四年前了好吗?现在本地人走本地人的码头,游客必须走游客的码头,买这种限流的游客票,懂了吗?现在不是他妈的四年前了!她站起来,将烟头甩了出去,我们这是28楼。她拂开那几条手舞足蹈的厨房巾回房间了,门摔得啪一声。狗也不叫了。

回程机票订在下礼拜三。我觉得我们大概是坚持不到下礼拜三了。

今天是礼拜五。

 

3

在堂妹和我都还只是孩子的时候,我们一度也算亲密。但那样的一个时期实在过于短暂。我比堂妹要大六岁。在我是个小人的时候她没出生,等她稍微懂点事我又进青春期了。

她家的情况我从小知道一点。大概在我上小学五六年级时,去她家玩,就发现她爸妈已经不在一张床上睡觉了。那时候,我已经懂夫妻在一起是要过性生活的。我的三爷看来是没有性生活了。他在外边大概也不会有。三爷算半个残疾人,4岁那年得的小儿麻痹症。后来虽然做了手术,走路还是瘸的,这辈子也不可能跑得起来。我在不懂事的年纪,模仿过三爷走路的姿态,被我爸狠狠打了一顿。

三婶一直对我很好。其实我从没叫过她三婶。从她和我三爷谈恋爱开始,我便叫她沈姨。她姓沈。后来他们结了婚我也没改口。小孩当然是因为不好意思,但大人们也没强制。我跟一些弟弟妹妹都还是叫她沈姨。她自己说她愿意被叫沈姨。听起来又是婶婶又是姨,好像更亲了。小孩听她这么讲当然认为她是更高兴的,但大了回想又觉得不一定。

三叔家在亲戚中间虽然经济条件不是最好的,却是最早买了电脑连了互联网的。小时候的寒暑假,我总爱去他们家里上网,一坐就是一天。南方的冬天潮湿阴冷。沈姨替我罩上宽大的夹棉袍子,给了电炉在我脚边,饭和水果都是端到电脑桌前让我吃。这在我家是不可想象的。一个无组织无纪律无原则的家庭。小孩上网就是不正确的,何况饭还端到电脑桌上吃。

等上了中学我就自由地进出网吧了,也懂老占着别人的电脑用是不对的。有时候我说去三爷家里看书了,其实就是去网吧。但有时候也的确是在三爷家里看书。因为成绩好,说什么大人也都信。三爷和沈姨并不是读书的人。他们一个是修家电的,一个是甩手掌柜。书都是四爷留下的,连他们的房子也是四爷的。四爷在三十一岁那年,死于急性格林巴利综合征引起的心脏骤停。一个没听说,无来由,大家都好像不是很懂的急病。所以丧事也来得很突然。

四爷是个特别优秀的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区文物管理所的副所长。擅长书法跟摄影,有几台好机器,会两门西洋乐器。个头高,长面颊,少白头,长得最像我爷爷。儿童时期我的几乎所有相片都是他替我拍的。

那时候,三爷除了一个女朋友和显而易见的身体缺陷,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四爷没能抢救过来,死得临时,也没有遗言,房子跟财产当然都归了我爷爷。三爷没有房子。爷爷就把房子给了三爷,让他可以结婚。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一间留给我爷爷来时住,但爷爷很少来。四爷留下的书就一直留在爷爷的房间,以历史宗教文物类居多,也有一点俄国小说。我最爱看的是石窟类画册。中国的大多是黑白印刷。彩色的是国外的。英文还都看不大懂,石窟还是中国的那些石窟。

就是在看石窟的那几年,堂妹和我渐渐玩不到一起了。原因不全是我已经上初中了而她还是个小学生。爷爷和大伯也问她,你怎么不跟你三哥玩了?(大伯有两个儿子,所以我是她三哥。)她说,我有我自己的朋友了。

嗯,你那些街上的朋友。我说。

在内心,我是崇拜四爷的。我想,即使你的父母失和,他们也没什么文化修养,但至少四爷留给了你一个房间。一个小小的蚕茧。你为什么不躲进来好好发育自己。跟街上那些野孩子成天混在一起,今天流行玩滑板,明天是旱冰。那时候就想,堂妹长大了恐怕不会有什么出息。一个女孩子,更应该对自己的人生保持清醒的觉知。

后来的几年,沈姨也想自己做点生意,但总在失败。家电维修越来越不好做了。一是家电变得更加便宜了,很多人坏了就直接买新的。但在过去,有乡下农民会背着大彩电走几十里路来找三爷。现在这样的人基本没了。电视也都薄了。当然还是有人来找三爷修电视。他们自己开车过来把三爷接去家里修。大家都还是照顾他的。

三爷修了一辈子的电视,却在前几年上门给人修电视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被电视机里面的高压包给电了。2万5千伏特的高压电。还好那家有车,把他送到医院大概只花了15分钟。那是我们家第二次有人被紧急抢救。所幸爷爷不用再经历这一次丧子危机了,他在我大一那年去了世,死在养老院里。因为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国家负责了他的养老。在养老院,他过得宁静而满足,一生清洁体面。死之前,整理好了自己所有的个人物品,连钱包里的每张毛票都捋得整整齐齐。

 

4

沙坡尾附近的小渔岛书店,我这是来第三回。12月,风扇还在转。门口的书架上糊着一张白纸,写着四个不好看的钢笔字,谢绝摄影。后来又用铅笔在中间加了婚纱两个字。前面两次都是出差来的厦门,间歇里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逛一逛,所以就只来过代表性的鼓浪屿和沙坡尾。

书店能让我们稍微变得平静一些。

女朋友站在日本文学前面,我看福建饮食。现在书店能提供快递服务。她很快就选到了四本书,在店员的笔记本上用圆珠笔写下自己的收件地址。

又买村上春树,我说。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我没有看不起村上春树。女朋友爱买村上春树。她说过,不知道买什么的时候,或者出门不知道带哪本书的时候,她就选村上春树。村上春树从没有令她在飞机和火车上失望过,就像皮包里的口香糖和30ML装的淡香水。我说,这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很高的褒奖。说这话的时候,我自然是真心的。那时候我们刚在一起不久。

这几本是初版的,她头也不抬地说。店员看了一眼笔记本,用闽南腔问,收件人是敏敏?女朋友说,是毓敏。我说,敏敏也行,我平时就叫她敏敏。女店员倒不好意思了。毓敏回头看我,又不说话,半天问我,你没有什么要买的吧。

出来旅行是毓敏的意思。她的部门被裁掉了,一个大集团的新媒体事业部。赔偿方案谈了很久,最后不想再耗下去了,跟HR签了字。还有几个同事在坚持。来厦门也是她定的,我说厦门有什么好,不如去泰国或者新加坡。她说就厦门吧,她不想再为旅行操心了,只想在一个稍微暖和点儿的地方静静待几天。

本来她不想让我一起来,后来是我坚持。我们的感情已经出了问题,但跟她的失业倒没什么关系。我觉得,如果让她独自出来这么几天,我们就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分手。

从旧书店出来后两手空空,她说她要打车去东渡码头。我买了10点50的船票,她说。我说,你要去哪儿。她说,鼓浪屿。我说,我陪你。她说,我就买了一张票。我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现在能买到的今天最早的船票已经是下午3点50的。她说,别费劲了,我就是想一个人去。你不是在厦门有同学吗?还有个堂妹。自己玩半天,我晚上就回来。说完转身进出租车了。今天是礼拜一,我突然想起来。

 

5

堂妹说,按孟德尔遗传规律,其累计非父排除率大于0.9999。

我说,这是个双重否定表肯定。

堂妹说,你确定吗?

我说,我不确定。但你再往下看一行嘛。

堂妹说,根据上述DNA遗传标记分型结果,支持检材1是检材2的生物学父亲。

我说,这不结了?

会展中心这边的沙滩上游客很少。今天她没有派气球,一直在公司上培训课。公司就在附近的软件园。怪不得那天坐公交车能碰上。我说:你看,对面就是金门岛。她说,我们去不了。我说,要通行证的。

顺着沙滩再往前走,一座巨大的白色石像等着我们。

堂妹说,观音菩萨吧,我们去拜一拜。我说,那是妈祖。

后来堂妹哭起来。我说,妈祖不会计较这些。堂妹说,没有哪个父亲想要我这样的女儿。我说,你爸对你很好啊。她说,他脑子里只有打牌,从没有管过我的学习。我说,他能养活你妈跟你就已经很不容易。你爸挣的是辛苦钱,他身体又不行。

沈姨没工作,从十几年前起,就是花一分钱都得向三爷伸手。买菜要30,我三爷不会给她40。家里没买过一件像样的电器。谁家的电视修好了,就暂且拿人家的先看着。冰箱洗衣机也都是二手的,反正我三爷能修。家里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镜子。维修部里有块大镜子,够照了,比理发店的还大。维修台上,一排电视的后盖敞开着,向外袒露出各种复杂的线路。前方镜子反射出荧幕上的雪花,有的经三爷维修后,又重新恢复为有意义的图像。这是留在我心里的对三爷门面永恒的印象。

现在,三爷已经没有门面了。那次触电抢救过来后,他不放心,又去省医院做了全身体检,发现左肾有点问题。但不是触电造成的。这个肾积水严重,肾功能可能已经有了永久性的损害。三爷说,怎么会呢,我自己都没有任何感觉。

后来三爷住院了,情况比原本预计的还要严重。左肾的肾功能基本完全丧失了。排掉积水后,萎缩得大概只有一个核桃大小。右肾功能也只剩下40%。出院后,三爷就把门面租出去了。他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劳累,年纪大了视力也不行,而今就靠着几个门面收租度日。三爷的婚就是在这个当口离掉的。所以覃家的人不原谅沈姨。

堂妹问我,妈祖是管什么的。我说,主要还是管海上的生死。她说,那她就是不管我这种人了。我说,也不一定吧,我不是很了解妈祖。

无所谓,我也并不想求她什么。堂妹说,我爸跟我妈是很迷信的。我说,信仰跟迷信是两回事情。她说,我妈说,她跟我爸就是命中相克。这些年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差。离了婚,或许双方都能好一点。

怎么好一点,我三爷的左肾就一个核桃大了,沈姨不过是有一点低血压。两个人离了婚还住一起。小叔现在住的是自己盖的两层楼,不过是小产权。房间多,倒不差她住的那一间。总之,这个婚到最后就是离成这个样子的。还住一起,但三爷的什么沈姨都不用管了。离婚时还要了两间门面过去,现在也是靠收租度日。

我说,我不能同意你妈说的话,但我尊重你妈的决定。毕竟这是夫妻之间的事。你肯定不知道,堂妹说,这个秘密你们应该都不知道的。四爷死了以后,也就只有我爸爸知道了。爷爷以前也不知道。他要知道,一定是不允许的。我说,什么秘密。她说,一只手。我说,什么手。她说,一只唐代的手。我说,说话带上前后文行不行。她说,我拜妈祖,到底有用没用。我说,我哪知道,我们四川人又没靠海生活过。她说,四川多少年前有海。一亿年前吧。我说,那时候哪里都是海。

 

6

晚上,一楼的两个客人在拿投影仪看电影。房主拿出了点威士忌。因为他们都不抽烟,我只能把自己关在阳台外面。好像是个英国喜剧电影。隔着一扇玻璃推拉门,于我既没有字幕也没有声音。

毓敏还没有回来。

重新走进室内的时候,桌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派。好像是其中一个客人烤给大家吃的。我没什么胃口,客气地打过招呼后,就回了楼上自己的房间。一件牦牛绒高领毛衣,一条藏蓝色的针织长裤,大概是她早晨出门时信手搭在沙发靠背上的。在我进门恍惚的那刻,差点以为人已经回来了。毓敏不是那种个人物品很多的女孩子。来厦门除了沙发上的这套衣服,就只有她今天穿在身上的一件米色卫衣跟一条牛仔裤。在北京进机场后,她就把身上的羽绒服揉成小小的一团,塞进了我们合用的一只26英寸的行李箱。打开卫生间,漱口杯里还插着两支木柄牙刷,旁边是一块洁面皂和一罐润肤霜。香水跟口红她一般会带在身上。床头有一支眉笔和一瓶防晒乳,还有一本她没读完的《巴塔哥尼亚高原上》。

我拿起这本书翻了翻,发现里头夹着一支信封。空的,底部印着一家日本银行的名字。我想起来,这应该是上一次我们一起去大阪的时候,在关西机场换日元时留下的现金信封。大概那次她也带着这本书,后来顺便做了书签。

我下楼换鞋,他们的电影还没看完。房主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孩子。她握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问我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去鼓浪屿,我说。这么晚还要去鼓浪屿。她笑,鼓浪屿上鬼故事很多的。我也笑,鬼故事我倒是不怕的,我怕我女朋友不回来了。她说,你女朋友?你女朋友今天下午就走了。走了?我问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去机场了。她说,然后把杯子放下,替我拉开旁边的椅子,你要不要坐下来喝一点茶?厦门本地的红茶。

我重新上楼,打开行李箱。什么都在,除了那件黑色羽绒服。

喝一点威士忌吧。那两个看电影的男孩子抬起眼皮,用蹩脚的普通话对我说。仿佛是香港人,大概二十出头。我觉得自己有点无地自容。这种感觉比当众分手还要难受一些。机票是我订的,当然没被改签过。她是重新买了一张飞走的。难道就因为没陪她上鼓浪屿么。

说真的,我希望是出于这种简单而小气的理由。

但我知道不是的。从今年春天开始,她就已经不想在北京待下去了。看不到前途。她父母在当地有一点点本事,一直计划给她在银行找个位置。之前她曾开玩笑地说,八成以后要嫁给一个替她完成存款任务的人了。我们是大学同学,又都是四川人。虽然念了个重点大学,但学校最好的专业是水产养殖。这几年,我不过是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里干熬。她毕业后又考了一年的研,想考央财,还是没有考上。之后就各种乱七八糟的工作都做过一点。总之没再干过跟会计相关的。其间有两年又想着要么出个国。

大致上,凡是生活中出现了她计划外的路线,她都意兴阑珊的。我大概也是计划外的路线中的一条。毕业后都来北京,我们才走到了一起。大学时各自有过各自的男女朋友。来了北京,两个人就像漩涡之中的两片树叶,旋转中注定相遇,聚拢,贴合,却不知道未来分开的时刻。在一起始终有种临时的感觉。

毓敏要的,不是安稳那么简单的。而我呢,我对什么都是失望。生活除了上班就是加班。永远都睡不够。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照顾自己和别人,甚至连下楼扔一堆外卖盒的垃圾对我都像是一种负担。后来我尽量不点油多或者汤多的食物。这样上班下楼的时候,我一手拎电脑包,一手就能多拎几天的垃圾下去。

或许出于一种对未来悲观的默契,我们都没提过住到一起的事。尽管省出一个人房租来可以干很多别的,起码一年多旅上一次游是够了。

无论如何,我认为,毓敏是个好女孩。她理应对生活失望得比我更彻底一些。不告而别算得上什么呢。至少她带上了她的羽绒服。

今天北京的夜间气温是零下17度。

 

7

还是约在沙坡尾,堂妹今天调了休。

她问,你的女朋友呢,还在鼓浪屿?

她提前回去了。我说,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大概也回去了。

她说,厦门难道就这么乏味。那倒也不是,我说,散心总有散到头的一刻。她说,也对,我就是还没散心到头。

我说,昨天晚上,手的事情你还没有说清楚。她说,你走以后,我又往前走了走,走到妈祖面前去了,朝她拜了拜。我说,心诚则灵。她说,妈祖手里抱着什么东西,我晚上没看清。我说,大概是如意。她说,妈祖的手也好看。我说,神祇雕像,哪里也不能难看。她说,你怎么知道是如意?我说,我刚刚百度的。

堂妹叹口气,想喝一点咖啡,但美式依然烫嘴。她说,这些我都是听我爸讲的,我爸的话,你姑且听听就行。我说,行,你请讲。她说,四爷在的时候,从文管所拿回来了一只手。一个宋墓里出土的,不过是一只唐代的手。那个墓就在城北水库边上,四爷当年亲自参与过开掘工作,90年代的事情。我爸问过他,是佛手吧,四爷说,不是。但是什么的手,他也没说。四爷好像很喜欢那只手,就一直没还回去。

我说,话不要乱讲,四爷大概是为了方便研究,不要讲得跟偷东西似的。堂妹说,随便你怎么理解,重点不在这里。我说,那你说重点。堂妹说,那只手确实好看,不知道是什么石头刻的,我小时候还见过。我说,你都能见过,我怎么没见过。堂妹说,就放在书柜顶上,你天天在那只手底下看书。我说,靠,凭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凭什么我就不能看一眼唐代的手。

堂妹说,好吧,那你看我的手好了。她把手伸出来让我看。她说,别怪我大言不惭,越长大越发现,我的手跟那只手越来越像了。我拉过堂妹的手,我的确是从没有好好端详过堂妹的手。谁会想去端详自己堂妹的手啊。堂妹的手指很长,但不是特别长,细,也不是特别细。关键在于一种曲线,像过于柔顺的工笔线条。摸起来柔软无骨,掌心却十分厚实。总之,这不是一双拿注射器跟酒精棉球的手。

堂妹说,后来四爷去世了,手也没人管了。就待在爷爷那个房间。我爸则认为,从墓里出来的东西,阴气重,不干净。何况四爷讲了,是唐代的。唐代,距今多少年了?我说,一千多年吧。堂妹说,一千多年的东西,从土里一朝出来了,想想就挺可怕的。我爸觉得,这东西不吉利,不该拿回家。后来,你晓得的,四爷突然病死了,死得突然,又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文管所后来历经人事变迁,我爸也不晓得该怎么还,万一是四爷偷偷拿回来的呢。文管所也一直没说过丢了什么东西。就这么送回去,万一坏了四爷的名声怎么办。东西就一直放在那里,也就我爸知道。

我说,四爷生前跟你爸关系最好。堂妹说,我觉得,说不定这只是我爸的冠冕之词。他不还,搞不好是想自己偷偷卖掉。我说,为什么要这样想你爸呢。堂妹说,贪婪呀,人性都是贪婪的。我说,你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堂妹说,再后来,你也晓得的。前几年,我爸修电视,突然触了高压电,差点死了。后来命是捡回来了一条,又检查出肾有问题。如今也就剩一星半点儿的肾功能了。我爸觉得,还是这只手的问题。

我说,既然已经这么觉得,怎么不把手还回去?

堂妹说,怎么没还。你上大学那年,爷爷回来了一趟,收拾了他屋子里的许多东西。后来那只手就不在了。我爸问爷爷,手去哪里了。爷爷说,手去它该去的地方了。我说,那就是还了。堂妹说,爷爷是那年冬天走的。我说,爷爷年纪到了,走得也平静。堂妹说,八十六,是喜丧。我说,后来你爸的事,也可以换一个角度看。如果不是触了高压电,你爸就不可能去省医院做全面体检。他一辈子都没去医院体检过。那次体检是很及时的,再晚一点,可能你爸的肾就全坏了。

堂妹说,算是捡回了半条命吧。

我说,这件事也许四叔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其余的,不能太封建迷信,你也算是学医的,要做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堂妹说,如果我不是我爸的女儿,大概我就能更坚定一点。我说,一千二百块钱你也花了,总得尊重一下孟德尔。她笑,那是当然。然后又说,三哥,我真羡慕你。我突然一凛,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她说,你从小有那种定力,能静得下来,学得进去,我没有。我说,的确这世界上有人擅长读书,有人不擅长。就像有人吃肉好消化,有人不好消化一样,没什么优劣高下其实。年轻人出头的方式比较单一,主要就读书一条路。不喜欢或者不擅长读书的话,路就难走一些。

堂妹勉强笑笑。我说,为什么不想当护士。她说,能有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辛苦。我说,大家其实都辛苦。她说,你没在医院上过夜班,你不懂。

我说,我最累的时候,坐马桶都能睡着。工作到第二天早上9点钟,回去洗个澡睡两小时,然后继续回公司。她说,你天天面对的是表格数字,我直接面对着疼痛生死,不一样。我说,像你这么说的话,医生这职业就没人做了。她说,人和人不一样的,有的人心肠硬吧。

我说,你心肠又有多软,主要还是手软吧,怕吃苦。她说,三哥,我从小就说不过你。我说,不要再想那只手的问题了,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里,跟别人的手没关系。她说,三哥,那你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的吗?

 

8

从星期一的晚上开始,毓敏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星期三早晨,我开始收拾两个人的行李。她那张机票我没有退。也不是幻想她没走,如果退掉了她的机票,就好像是我离开了她,而不是她离开了我。

巴塔哥尼亚高原上。

我把包放在旁边的空座位上,头靠向冰冷的舷窗,开始翻这本英国人写的旅行书。扉页上我见到一个小小的覃字,这本书竟然是我买的。上次去大阪,我想起来,这本书是我带上的,后来让毓敏拿去了。飞机开始缓缓滑行时,孤身一人的感觉才终于切切实实地覆盖到了我的身上。

堂妹问,三哥,那你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的吗?我说,问得好,我连自己是哪一刻被女朋友甩的我都不知道。堂妹说,谈恋爱是这样的,回去再吃吃饭买买东西,就又和好了。我说,不可能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吃饭和买东西就能解决的。堂妹说,女孩子一般不会不告而别的,一定有过什么讯息,是你自己错过了。我说,大概还是我不值得吧,不值得她为我留下来。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是尽力做到不辜负,但好像从来没有努力过。也许也努力过吧,但我自己都不相信努力就可以起作用。

亲爱的伊:

不知多少次,我把写信的笔提起,又放下。现在,我卡住了,至少已经卡了三天。我把一些东西寄放在此地的执法官那里,可那位执法官带着钥匙潜逃了。

此地有着典型的巴塔哥尼亚风景,十字路口矗立着一座看上去无足轻重的旅店,道路向四面八方发散出去,延伸入无限广漠。酒吧是一排长长的平房,外墙漆成薄荷绿,内墙漆成蓝绿色,墙上悬挂着一幅大大的冰川图片。从窗子向外望去屋外立着一排钻天杨,在大风中呈二十度角倾斜着,远方就是莽莽潘帕斯大草原,此时草已枯黄,根部呈黑色,仿佛染成亚麻色的头发。天上流云飘过,四下狂风呼啸。

之前从没有哪次旅行我经历了这么多。巴塔哥尼亚非但没有让我失望,简直超出我的想象。在我心中同时激发出爱和恨两种情感。高原景观宏伟,由一系列台地构成,依次上升,台地边缘是悬崖峭壁,曾是史前时代的古海岸线,故而牡蛎化石异常丰富,个个直径都不小于十英寸。

作者查特文被困在一座叫巴甲·卡拉克勒斯的小村时,给妻子写了一封信。这三段仅仅是这封长信的开端。长信不属于正文,尚属一个叫尼古拉斯·莎士比亚的人写的导言的一小部分。导言太长了,长到每次翻开《巴塔哥尼亚高原上》都在读这封信,并在没读完的时候就睡了过去,竟一次也没能抵达查特文本人写的第一章。 

 

9

回到北京,扑面而来的是无数工作生活的细节跟飞沫。毓敏的房子也退了。去厦门之前退的,跟她合租的女孩子告诉我。我问,毓敏没说她接下来住在哪里么。她说,敏说先去厦门玩一玩,之后的就没再说。

我终于想起了那四本旧书。在厦门书店的笔记本上,她留下了她的收件地址。我想起那时她问了我,你没有什么要买的吧。我说,没有。

就是那一刻吧。就是那一刻,她与我分手了。

我给堂妹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去沙坡尾的旧书店替我找一个收件地址。堂妹说,我在上班,晚上去给你找。

回来后,毓敏的东西我依然留在那只行李箱里,放在玄关处的穿衣镜旁。像是这个房间里始终有一个随时会走的人。堂妹后来说,笔记本上没有找到毓敏的地址。店员说,那天客人又掉头回来把书带走了,不需他们快递,地址大概就被她撕掉了。

我说,你好好上班,过年再见。她说,我会的,但过年不一定回去。我说,无所谓,看你自己。她说,三哥,你心肠真硬。

后来她过年还是回来了。一起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她在老家当一个护士。她就笑笑,一双手只顾替自己夹菜。在阳台上抽烟时,我在一排腊肉下对她说,挺好的,如果我说我要回来,大概一半人看笑话一半人劝我别。

她说,是三哥从小太优秀了。我说,结果还不是一事无成。她说,是北京太难了。我说,不是,是我没过早认清自己平庸的事实。她说,女朋友后来找到没有。我说,她自己发消息过来的,说她回家了,勿念。堂妹说,她家远不远。我说,乐山,开车过去四个钟头。她说,你去找找她,过年她一定在家的。我说,找她干什么呢。她说,不干什么,就看一看。我说,能有什么好看的。她说,去看大佛也行,我还没去看过。后来天下了一点雪,她把二哥的车给开出来了,一辆血红血红的马自达。我说,要去你自己去。她说,我还在实习期,上不了高速。我说你开车我不敢坐。她说,总得有人给新人机会。

穿过乱糟糟的旧城区,车通过不收费的收费站,终于慢吞吞驶上了高速。堂妹把车开得谨慎而平稳。我发消息给毓敏,说我今天来看你。然后便开始一路漫长的昏睡。梦里有只手抚在我的眼睛上,不久,便彻底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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