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承受力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

生日

作者/陆茵茵

钟满也快满三十岁了。下班经过西点房,顺便买一只奶油蛋糕。透过玻璃橱窗望进去,每一只都诱人食欲。她想起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爸天天牵着她的手走进食品店。蛋糕放在一个粉红色的纸盒子里,高高搁在柜台上,标价二十元。她远远看着,要买,爸爸说,等几天,等妈妈病好了,我们买一只回家庆祝。妈妈住在医院里,每天打针,两瓣屁股针点密密麻麻,不能仰卧,只好趴着养病。爸爸骑一辆自行车,从学校急急赶回来,车兜里扔着他那只破书包,发黄的水杯,几本化学教科书,一路骑一路咣当咣当响。她一个人趴在二楼窗口念儿歌,看见爸爸的头顶遥遥过来了,整个人站起来,对着窗外大声唱: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呀!

爸爸一开门,把东西往桌上一扔,抱她坐上车子,又关门往医院赶。妈妈趴在淡黄的暮光里,身上盖一条薄被子,看起来像一只褪色的乌龟。当时他们说了些什么,爸爸有没有让她亲亲妈妈的脸蛋,妈妈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她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医院出门右拐有一家小商店,爸爸牵着她,一个橱窗一个橱窗慢慢看过去。她看见银光闪闪的不锈钢热水瓶,看见金笔,看见最新型的净水器,透明外壳里一根根管道绕来绕去,像爸爸实验室桌子上架着的化学试管。她伸手想去碰,爸爸总是紧张兮兮把她抱开。她问什么时候可以碰?爸爸说等你长大就可以碰了。她问什么时候长大?爸爸说很快就长大了。

一圈膜拜下来,最后她的视线总是落在那只粉红色蛋糕盒子上。她疑心是不是昨天那只,是不是前天那只,盒子放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也没见谁来买,一个月下来,他们看见的大概都是同一只。她很想打开看一看,这尼龙绳扎起来的粉红色盖子底下,趁他们不注意,蛋糕是不是长绿毛了。爸爸捏着她的手心,说等妈妈病好了我们买一只回家庆祝。妈妈什么时候病好?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有等到妈妈病好,所以没有吃上蛋糕。妈妈被送去太平间,又送到火葬场,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或者说妈妈的遗体,就是在火葬场的告别厅。但她对这些没有记忆,甚至对妈妈,她的印象都很稀薄。她好像是一个身材矮矮的年轻女人,穿一件铺满小花的肉色连衣裙,因为是肉色的,花和叶子就像直接印在皮肤上。她坐在妈妈膝头,抱着她的脖子荡来荡去,和她相反,妈妈很瘦,两只手臂捏得到骨头,就算夏天,身上也冰凉冰凉。

妈妈死的时候还没有她老。

关于妈妈她知道得很少,家里找不到她的相片。她记得原来床头有一张结婚照,妈妈穿一条白纱裙,手里捧一束马蹄莲,裙子很长拖在地上,用彩笔描过,两个人的脸都红得像在发烧。后来结婚照不见了,她在同学家又见到,原来每个人家里都有一张,都在床头,都是白纱裙,黑西装,马蹄莲。她长大后隐约听人说起,妈妈和爸爸是表亲,两个人好上了,众叛亲离结了婚。她没有向爸爸问起,只是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家没有亲戚。有时候她想,现在她这样痴肥,是不是也算近亲儿畸形的一种。

她的生日和爸爸在同一天。售货员问她蜡烛要几岁的,她说三十。三和零递过来了,她又反悔,说要六十。售货员诧异,三十和六十差三十年哎。她想了想,装作肯定的口气说,六十。

其实六不是个吉祥的数字,爸爸出事那天就是有一年的六月。她刚去那家公司上班,还没过试用期,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起床,换两路地铁一路公交车赶去办公室。那个早上,打卡机吐出的时间晚了一分钟,她想该死,怎么这么倒霉,不多不少就差这六十秒。下午部门经理在门口向她招手,脸上表情严肃,她预感又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要来训她,心事重重出去。没想到经理一反常态,语气温和,说小钟,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爸爸被车撞了。她一时愣怔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经理说你别担心,应该没事,只不过一直昏迷还没醒来。公司规定所有接线小姐上班必须关闭手机,不知道医院通过什么渠道找到这里。她想或许爸爸还清醒着,没什么大问题。等她赶到医院,躺在床上的男人两条小腿已经没了,整个人短了一截,怎么看怎么不像爸爸。她坐在床边全身发麻,手指木木的,脸不住颤抖,想停也停不下来。一个月后才把他从医院接回家里,对他来说差别不大,不过从一张床转移到另一张床。

从此她发现自己不再有怨言,这是很奇怪的,生活给你的打击越多,你越说不出话。几年以前她还骂过爸爸,说他逆来顺受,他第一次把黄黄的手掌抬起来,很不熟练地想要打她。那时她快要高考,埋在书桌里做半天梦,说想考音乐学院。她知道爸爸认识一位教授,是他们初二年级一个小老师的丈夫,教职工旅游时一起爬过山的,说说笑笑人很和气。她让他去托关系,他不肯,她说你不去我就完了,报名的人那么多,是沙里淘金,不送钱我怎么考得进。他说不行,考不进说明你不是那块料。她说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但比一般人绰绰有余。每次学校搞联欢会,我坐在台底下听那些人唱歌就觉得好笑。但是你也知道你女儿长成这个样子,我让你送钱,是想买一个机会,让他们看得见我。他断然不肯。她横下心威胁他,非音乐学院不进,如果考不上,她就不念大学,高中毕业就去混社会。他问你打算怎么混?她说我去做太妹,跟人进舞厅,贩毒品,做无业游民。他说那也只好这样,如果你有这份心,想拦也拦不住的。她气得不行,那四个字就脱口而出了。说完以后她才觉得自己很像爸爸,想丢出最恶毒的字眼骂他,结果还是这么软绵绵。

音乐学院没考上,照她平时的成绩,大专应该能进,被她这张乌鸦嘴一诅咒,落到一所高职。念了三年,出来做接线小姐,每天接几百只电话,给人查路线查天气查饭店,凡是能想到的都可以拿来问,她的号码 087 ,生活百事通,一块钱一分钟。

渐渐也清晰了。她知道自己天资不高,长相又难看,有一份稳定工作安度时日也算是过得去。得到或失去什么都是她的命,但是因果报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爸爸这样一个大好人,凭什么偏偏他被车撞。那天学校下课,他和往常一样骑着那辆叽嘎叽嘎的旧自行车,经过每天都要来回两遍的十字路口。路口人多,车流量大,每次他都警告她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等到绿灯才过马路。他歇在路边,半靠着坐垫,身旁乱闯红灯的行人一个个都过去了,只有他傻傻等着。一分钟后,红灯终于暗了下去,绿灯亮起。他满眼只有那团绿色,踩起脚踏板就往前骑,还没骑出两米,一辆卡车冲过来把他带倒。车主逃脱了,几天后又被警察抓住。他的自行车抛出好远,车轮在地上空转。

赔了十万元,肇事者蹲大牢,谁也没想到,谁也不想的。车主的老母亲七十多了,佝偻着背,由女儿陪着从老家坐火车过来,带两大袋补品,说不出话,眼泪直流。

爸爸每天就这样躺着。一有空她就走到床边,给爸爸翻身。上班前喂他吃一顿早饭,下班后喂晚饭。临睡前擦身,代替洗澡。他身上没有知觉,唯独眼睛能动,说到什么他听懂了,就眨眨眼睛。有时候情绪激动,他的眼里也会冒火。她看过一次,刚出事那会儿,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学校派了老师前来探望,是个副教导,黄头发,圆圆脸,大夏天,一张脸上全是汗。她站在厨房泡茶叶,水还没烧热里面就轰隆隆响,她以为父亲跌下床了,没想到是那个女教导拎着包往门外逃。爸爸还在床上躺着,他一个动不了的人,真不知道她害怕什么。回过头看,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形,那两只眼球瞪到不能再大,血管爆裂,像两粒炸弹迸出来炸人。她打电话到学校,校长总是不在。好不容易在了,凶巴巴对她讲,急什么,会给你处理好的。

回到家,屋子里静悄悄的,爸爸是一个不会制造噪音的老人。一开门,正对大门的镜子涌进一具肉团团的身体,每天她都要正视一遍:这就是她自己。厨房光线很暗,经过过道走进卧室,靠近阳台稍亮一点。窗帘拉开一条缝,爸爸喜欢看外面,一有鸟飞过他的眼睛就忽地一亮。但全拉开又不行,下午太阳太晒,床靠阳台,猛烈的日光照进来他简直逃也逃不掉。她把蛋糕放在桌上,跟爸爸打招呼,絮絮叨叨给他讲今天发生的事。

鹌鹑蛋五块一斤,你不是爱吃鹌鹑蛋吗,我买了明天给你做晚饭。家里油用光了,等一下我要去一趟超市,买油买糖,再买点绿豆回来做绿豆汤。你说要不要骑自行车?我看看还剩多少米,要买米的话必须骑车。不去也不要紧,今天不炒菜,我们吃蛋糕。你想不想吃蛋糕?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想你记得,你记性这么好,今天是——

她往日历上瞥了一眼。今天的日期用红笔圈着,每隔四五天都有这样一个小圆圈,代表这天是父亲的排泄日。瘫痪后父亲很难自主排泄,小解靠尿袋,大号就得按摩,再用手给他抠出来。一星期不排便,肚子里堵坏了,按上去硬邦邦的,最外面的排泄物也黑硬得像石头。她把父亲翻转过来,收拾干净再转身。起初她不好意思,那年她二十四岁,刚毕业,没看过男人身体。父亲穿一条棉布中裤,大腿沉沉搁在床上,她不敢动。但时间一长不是办法,下身发臭,而且总要拉屎。她咬咬牙,像脱小孩裤子,一把拉下来。看到了也就很平常。她想,原来男人是这样,原来男人不过如此。

她还没有过一个男人,不知道哪个男人会要她。她从小知道自己难看,小学里人家叫她肉球,学了英文以后升级为 meatball 。上英语课时老师问,Which sport do you like?调皮的男生回答, I like playing ball,meat ball 。全班哄笑。但她从没有怀疑过自己会结婚。她想,盲人能结婚,智障儿能结婚,精神病能结婚,杀人犯也能结婚,凭什么我不能结婚?我一定可以。有一个信念是好的,有信念的时候人比较不会疑神疑鬼,总觉得信念能够实现,只是早晚。但这个信念最终还是被打破了,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在两年前的一个秋天,忽然有人敲她家门,猫眼里看出去是个从没有见过的男人。她很警惕,隔着门问,谁?男人说,是小满吗?我是你二叔。二叔?她说,我没有二叔。你怎么能没有二叔呢?男人说,我是你爸爸的亲弟弟,难道不是你二叔?快开门,鸡要逃走了。

她开门一看,男人手里拎着一只母鸡,另一只手捏一根绳子,绳头绑着一只鳖。她说你到底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二叔。他说我是你爸的亲弟,小时候被过继到乡下去了,难怪你不认识。后来和村子里的朋友进城打工,跑运输,搞建筑,这两年才回到这里。前些天听说大哥瘫了,世事无常,我来看看他。钟满说,我们跟那边已经好多年没来往了。我晓得,男人说,跟我没关系,我只管看我大哥。

钟满松开门放他进来,他一进屋先把母鸡放了,甩着胳膊说好沉好沉。母鸡咯咯叫,拍翅膀乱飞,厨房里被它搅得迈不开脚。钟满说这叫我怎么办呐,我从没杀过鸡。男人笑嘻嘻看她,说宰个鸡也不会吗?她说不会。男人说再说吧,你爸爸在哪里?她指指里面,带男人走进去。爸爸躺在床上,钟满说,爸爸,有人来看你,他说是你弟弟。爸爸微微侧过头,眯了眯眼睛,并没有什么反应。男人说,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几十年了,一转眼就这么过了。我是得志啊,我走的那年六岁,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起抽陀螺玩的,陀螺只有一个,二哥坏,不给我玩,你每次都帮我,记不记得?

爸爸的眼睛眨了眨,钟满想他记得了,那么他真的是二叔。她凭空多了个二叔出来。她这才真正看清这个男人,穿一件土黄色棉衣,双手红彤彤的,嘴唇皴裂了皮,头发里夹着乱七八糟的刨花。见她盯着自己,二叔用手掌抖了抖头发,笑着说,刚做完活儿出来。原来他是个木匠。二叔问她几岁了,她回答二十八。都二十八了?二叔惊讶道,成家了没?她说没有。二叔说,唔,我也没有。她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陌生男人登堂入室好像就是为了告诉她这句话。她一时窘迫,跑到厨房去,看见那只鸡折腾得满地都是绒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人,她周围的人都结了婚,没有落单的。二叔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她看着他出门,手肘上磨光了两块油垢。她觉得某种防线被打破了,原来真有人一辈子结不了婚。二叔走到楼梯口她还懵懵懂懂,忽然向门外喊,那鳖怎么吃啊?二叔回道,鳖?你以为那是鳖?那是个乌龟!

她不敢杀龟,颤巍巍把鸡引进塑料袋里一起提到菜市场,付两块钱叫人杀了,乌龟往水里放生了。这龟不小,怕吃了折寿。

钟满工作的地方也有男人,但他们从来不会注意到她。他们注意的是田静,晓欢,那些美女。她走进走出不会有一双眼睛望向她,即使抬起头来,也很快低下去。她一度很喜欢里面一个白白净净的大男孩,也是学校刚毕业的,瘦高瘦高,梳最时髦的贝克汉姆头。他的座位就靠门边,那一段时间她总是多上几次厕所,手洗完不擦干,进门时甩来甩去,有时问他借纸巾。他对她倒没有敌意,有两次也来女生堆里搭讪。有人说他要追晓欢,晓欢说,穷鬼,又没前途,谁要他。钟满也就作罢了。

其他地方很难接触到男人,她没有社交活动,公司家里两头跑,同学又都不联络。还是要靠工作,她想,但有些东西,见不到真人好像就缥缥缈缈。她是指有个男人,总是打电话找她,有时几天一次,有时一天几次。第一次打来时他问一家川菜馆的电话号码,她查了,报给他听。他说,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钟满说,先生我是 087 ,您有事可以拨我的分机号码087 。心想难道又是要投诉。对方说,小姐,你的声音非常好听,我想知道你的芳名可不可以?钟满说,先生您知道 087就可以了,请问还有没有其他查询可以帮您?对方说,有,我有其他查询,你帮我查查从我家到那家餐厅最划算的交通线路怎么走?钟满说请问先生您的住址,他报出一条路名,接着说,我也想知道你的住址。钟满没有理他,手指头快速飞舞,很快查到结果,先乘一部公交车,再换地铁,上来五分钟就可以找到。对方听完,还是赖着不挂电话。钟满说,先生,电话费很贵。他笑道,087 号小姐,你真好,那我挂了,我只不过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钟满心里一动。

那个男人隔三岔五打来,每次都转接087 。听到那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来之前先长长舒一口气,钟满总是心一悬空,扑扑乱跳。他每次都带着问题,装装样子,问完之后就开始胡扯。钟满察觉他不正经,但他又时常打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殷勤。她悲哀地觉得,电话真是丑陋者的福音,如果他见过她,明天电话一定会是安静的了。有一次他问她,我的情况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你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她说,先生对不起,我们是服务热线,只为顾客的需求服务。他说我知道你是服务热线,您怎么不为我服务呢?她说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一说出口才觉得有些猥亵,想收却收不住了。如果对方顺着这话讲下去,也只好让他占便宜。但他只是说,我想去一个地方,她问哪里,他说你男朋友家里,能告诉我地址吗?她笑笑没有回答。

总有些事情非常嘲讽。她一天接几百个电话,下班后打开手机,却没有一个私人电话是找她的。下班路上她很寂寞,看别人在车上讲电话闲聊,她也想跟谁聊聊,但没有对象,只好插着耳机听音乐。她的手机订制的是音乐套餐,每个月交三十几元,送一个彩铃,她举着电话选半天,挑了一首她最喜欢的《小背篓》。她没有告诉别人,她喜欢民歌,很少听流行歌曲,这首歌就是她当年考学落榜时唱的曲目。只要有人打她电话,就能听见手机里丁零丁零地唱起来:小背篓,圆溜溜,歌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哟啊啊,哟啊啊,多少欢乐多少爱,多少思念多少情,妈妈那回头的笑脸至今甜在我心头,甜在我心头。可是几乎没有人听见过,因为根本没人找她,她有时气愤,想想那些通讯费真是白交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打她电话了,是晓欢,那是在她向晓欢说起二哥以后。晓欢加她做密友,密友畅听包三千分钟一个月才五块钱。那几天晓欢天天给她打电话,她受宠若惊,在公共汽车上搜肠刮肚想话题,实在想不出来就问,你到哪里了,快到家了吗,哦,我还有两站,喔,只有一站了,嗯,看到小区大门了,好,很快到了。晓欢说你给我说说二哥的事情吧,二哥还有什么趣事?她说二哥?二哥的趣事说也说不完。

认识二哥的时候她想自己交好运了,二哥长得非常帅,一上车她就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久。他是那种瘦削有棱角,金城武式的美男子面孔。眼睛不大,眉毛很浓,头发一根根梳得湿漉漉的。快到她家时二哥开始咳嗽,咳得非常厉害,不停用手指抹鼻子,清水鼻涕还是穿过指缝源源不断流淌下来。她断定二哥没有带纸巾,就掏出一张给他递过去。二哥愣了一愣,立刻接过,连擦鼻涕的动作都很洒脱。一擦完他就赶紧起身,她以为他要道谢,两只手已经摆好了推辞的姿势,没想到喇叭报站,她家到了,两人都钻出人群,原来他们住同一个小区。

多谢你啊!二哥笑道,没有你的话我刚刚很狼狈。不谢不谢,她说,心里想他笑起来真是好看。二哥报出一串手机号码,说你就叫我二哥,我在这片混,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她赶紧记下,说我叫钟满。二哥说好的,钟满,过两天一起出来玩吧。

她以为二哥找她约会,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翻箱倒柜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好不容易翻出一身黑衣黑裤,黑色显瘦,临行前又在网上看到资料,说胖人穿衣误区之一,就是非黑不穿,搞得全身死气沉沉。她一照镜子,果然一团黑雾,像只茄子。又换一身,不敢多照镜子就闪出去。

没想到一同约会的有十几个人,都是和二哥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打扮得非常靓丽。钟满在他们中间有些缩手缩脚,除了二哥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可以说话。他们一起去唱歌,她坐在角落里听二哥唱,没想到二哥唱得非常好。这才知道二哥是圈内人,他们说有家唱片公司准备为二哥出专辑,唱潘玮柏那个曲风。她才发现周围这堆人里有几个非常脸熟,原来参加过电视台选秀节目。有一个女孩她肯定见过,在节目里落泪,说其实不忍心把对手淘汰。她比电视里漂亮,妆化得很浓,身材更瘦。

有人说二哥你的新朋友怎么不来点歌,让她也唱一首嘛。二哥怀疑地望着她说钟满你要不要唱?不想唱也没有关系。那人笑说当然要唱,费用 AA ,不唱一样要付钱岂不是不划算。钟满说那好吧,我唱一首《天路》。全 KTV 的人震惊不已,有人大笑有人吹口哨。二哥垂下头,脸上不知该哭该笑,说钟满你不必勉强,唱一支口水歌就可以了,我给你点一个蔡依林?钟满说流行歌我不会,我就唱《天路》吧。大家起哄,不得不唱了。二哥借口去厕所。

回来时恰逢那句高潮,二哥惊得从门外弹进来,按着操作盘连声问道,是原唱吧是原唱吧?大家大声鼓掌,赞钟满唱得好。钟满放下话筒,见二哥嘴都圆了,说可造之才啊钟满,你应该是第二个韩红。钟满笑得很开心。晓欢爱听的是二哥的逸事,和他口中一日三变的明星绯闻。对晓欢来说,这些话从钟满这里传达,就表示钟满也是本地娱乐圈的一员。没想到啊,晓欢说,原来钟满你这样吃得开,认识这么多演艺名人,从前你一直不声不响的,我还以为你很孤僻呢。钟满说呵呵还行吧。自从那时起钟满天天等晓欢下班,晓欢动作慢,要换衣服,要补妆,还要对着镜子各个角度照上十遍八遍才肯出门。钟满就在一边等她。出门看运气,有时她男朋友不来接,她们就一起走到车站作别,有时一辆摩托车啾一声飞过来,停在门口,晓欢就接过头盔跨上去,向钟满挥挥手飞走了。

有一天晓欢提出要见见二哥。钟满不同意,她觉得二哥像她一件私藏的宝物,想好好地藏在箱底不拿出来见人。但晓欢不高兴,说天天听她讲二哥,熟悉得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有权利见到二哥本人。你的朋友不就是我的朋友吗?难道我们还分彼此?钟满没有回答。那天晓欢没有给她电话,二哥也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打来,她想算了,见就见吧,反正大家都是朋友。她就给二哥发短信,说有个美女想认识你。二哥说好啊,带她过来,星期天请你们吃日本菜。

他们约好时间地点,钟满一早起来,把家里彻彻底底打扫一遍。给爸爸喂过早饭,剩下的菜用保鲜膜封起来放在冰箱。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晓欢忽然来电话,说临时有事,晚上不能过去,非常抱歉,让她跟二哥打招呼,下次赔罪。钟满打电话给二哥,二哥的声音有些扫兴,钟满问那我们还吃不吃?二哥说吃啊,为什么不吃。钟满问就我们两个?二哥说对,就我们两个,也别等晚上了,现在就出来吧,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钟满穿一件翠绿印度纱上衣,一直盖过臀部,下身黑色长裤,握着手机在门口等二哥。二哥一颠一颠地过来了,好像刚刚起床,头发乱蓬蓬的,说钟满你来了,走,跟我走。他们乘车到一站地铁入口,钟满问坐地铁去呀?二哥说不坐地铁,饭馆就在地铁站里。钟满一愣,想不是在淮海路吗?但只是想想,没有问出口。

二哥进了一家回转寿司,钟满跟进去。人不多,临着地铁商城,地方很小,只够摆一张长桌,一位寿司师傅在里面埋头做菜,墙上贴着海报,午市寿司半价。两人坐下来,二哥说吃吧,想吃什么自己拿。钟满挑了一盘烤鳗,二哥要了一盏清酒。烤鳗很鲜,又有点腥,钟满蘸了很多芥末,辣味从鼻子里一冲而上,呛得她咳嗽。二哥说你咳嗽了,我们认识就是因为我咳嗽,现在换你咳嗽,想想也挺有趣。钟满说是的,嘴角泛起微笑。二哥说好吃吗?钟满点点头,塞得满嘴,又用纸巾轻轻擦掉,怕二哥觉得她难看。二哥说钟满你挺好的,实诚,女孩子一漂亮就开始耍心机。钟满想他在影射晓欢。二哥又说,来,吃一盘黄瓜寿司爽爽口。钟满接过来,忽然有些难受,她想这样的情形不知道还有没有,她所能想象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不过就是平平安安,每天下了班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木桌旁吃饭。

晓欢第二天上班,戴一副墨镜。钟满一看,知道她被打了。她男朋友很暴躁,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要动手,偏偏她又太招惹人。他很爱晓欢,有一次给钟满打过电话,晓欢在浴室洗澡,他偷看她手机,查她常拨的号码是男是女。钟满喂了一声对方马上挂掉。第二天问晓欢,晓欢骂了句脏话,说是她男朋友。我迟早会和他分手,晓欢说,等我找到一个更好的,立马就把他踹了。她还常常练习分手时要说什么话才够她解气,每次都爆出惊人字眼。钟满说既然你不喜欢他何不现在就分,晓欢说你不懂,我们这点工资哪里够用。

晓欢要赔罪,但眼睛肿了,眼皮下方一块瘀青。她们商定下个周末,把二哥约出来唱卡拉 OK 。钟满一星期都很兴奋,吵着要和晓欢排练一首对唱歌曲,到时候表演给二哥看。晓欢也很激动,问唱什么,钟满说《康定情歌》《敖包相会》,或者《夫妻双双把家还》。晓欢差点笑喷,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土不土。钟满说我不会流行歌曲,晓欢说我可不唱民歌。最后决定唱《不得不爱》,满大街天天在播。晓欢唱女声,钟满唱男声,虽然她听到晓欢嗓子吊不上去,很想帮她一把。

唱歌那天二哥早早到了,打扮得很精神,看得出头发仔细打理过,一丝不乱。晓欢朝钟满眨眨眼睛,意思是她眼光不错,二哥当真很帅。二哥心情也很好,眼睛闪亮,时不时说句笑话,逗她们咯咯笑。她们各自唱过几曲开嗓,准备唱《不得不爱》了。钟满没抓住前几句拗口的词,二哥把话筒夺过来,说潘玮柏的我最合适,开始和晓欢对唱。两人一边唱一边四目对望,还开玩笑地十指交握。二哥不断夸晓欢唱得好,向晓欢问这问那。钟满在一边很不高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金童玉女这四个字。

那天后来的时间,她一个人点了《青藏高原》唱了好多遍,他们嫌她吵,嘻嘻哈哈叫她不要鬼叫。她反复唱那几句高音,唱得嗓子都破了。钟满是先失去二哥的。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两个会背着她私下联系,说不定下次晓欢出现,就对她说,她已经是二哥的女朋友了。但他们比她料想得还快,一星期里晓欢神出鬼没,一下班就溜走,也不再跟她聊天。钟满看见她那个骑摩托车的男朋友好几次在门口空等,她想上去告诉他晓欢已经走了,但又觉得不该多管闲事。走出好远回头望他,他还在那里叉着双腿坐在车上,手里托一顶头盔晃来晃去。不到两星期,晓欢又开始坐他的车子,跑到更衣间,把橱柜门甩得砰砰响。钟满没有反应,晓欢冲到她跟前,说什么二哥,真会骗人,还说有唱片公司给他出专辑,都是假的!我到他家一看,一穷二白,就那么两个房间,还是几个穷鬼合租的。你去等他吧,看他什么时候能出头!

钟满失去了一个密友。她觉得这名称设置很有意思,密友畅听包,就像是给你一个身份确认,加了密友包两个人就是好朋友了。现在晓欢退出密友包,当然她的资格也就被取消。

钟满没有觉得特别伤心,就像那时候她坐在父亲床边,只是全身木木的,从头顶一直麻到脚心。要说真有什么五雷轰顶、无法承受的创痛,那不至于。人的承受力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何况原本就只是路上捡来的关系。

有一点怅然若失,她是指那个男人。他已经好久没来电话,这让他更像一个捉摸不定的鬼影。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或者从头到尾都只是她的幻觉?钟满好像听到他说,小姐,你的声音真的非常好听,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私人电话呢?我可以请你出来吃饭,看电影,寻找我们的共同兴趣。我昨天刚看了一部港产片,是武侠电影,你喜欢武侠片吗?小女孩应该喜欢文艺片,我觉得太闷,坐在电视机前会想睡着。小姐,你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告诉我?

她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身看,原来是窗户漏开一条缝,一张叶子不知从哪里飘来,夹在窗框间,刺啦刺啦被风吹动。她打开窗户,将树叶放走,黄昏的风窜进室内,略有些凉,她帮父亲盖上被子。爸爸,她说,我不去超市了,我们吃蛋糕吧,现在就吃。说着搬来椅子,与床平齐,把蛋糕盒搁在椅子上,开始解绳子。绳子向四方松散,盒子马上就能打开,她故意顿了一顿,像在里面藏了一个秘密。

爸爸,猜猜我买的什么蛋糕?钟满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带我去看妈妈,医院隔壁有蛋糕卖,你说要买,但最后还是没买?我记得那是麦淇淋,黄色的,人造奶油,对身体不好。后来大家都吃鲜奶蛋糕了,我买的就是一只大鲜奶蛋糕,你看——

她把盒盖打开,赫然一圈绿毛。父亲的头似乎动了一下,眼皮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也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捏着盖子站在一边,好像目睹一个诅咒的实现。片刻之后,绿毛不见了,她打开灯,看清原来是猕猴桃。

插上蜡烛,一个六一个零,她把蛋糕转过半圈对着父亲。两丛淡淡的烛火在她和父亲之间闪烁,一跃一跃的,像新生儿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晚霞洇进来,在他们身边默默流淌。爸爸,她说,我为你唱支歌吧,唱生日快乐歌。父亲眨眨眼。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钟满唱完,父亲又眨眨眼,她想父亲如果能动,他一定会拍拍手。现在眼睛代替了手,无声的眨动就是鼓掌。还好父亲听得懂。忽然她又想,是不是父亲失去意识才更好一些呢?囚禁在一具废弃的躯体里,清醒只是让人更加痛苦。

爸,钟满说,声音小得像草丛底下虫子窸窸窣窣。你觉不觉得人其实非常滑稽,我就很滑稽,你也很滑稽。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叫我钟满,你知不知道“满”这个字其实非常危险,就像英俊,美丽,用在名字里总是出事。我叫钟满,所以我长得这么肥,或者因为我长得这么肥,所以恰好叫钟满?我顶着这个名字辛苦死了,我顶着这身肥肉也辛苦死了。爸爸,你当初为什么不肯送钱让我去学唱歌?只要进了音乐学校,就没有人会嘲笑我,唱歌的都是这种身材。我在电视里看到,站在舞台中央引吭高歌的女高音,全都水桶腰身,但对她们那就是美,是承载优美音色的容器。我有容器,可是没有机会,爸爸,都怪你。

父亲一动不动,烛火一跃,让人以为是他点头应允。

就在第二天早晨,刚开工不久,那个男人又打电话来了。钟满很难说清心里有什么感觉,诚实说来,那一瞬间是欣喜的。就像一件失踪的玩具,终于又找到了,虽然原来不太喜欢,但失踪和丢弃总是不一样的。男人说,087号小姐,你最近过得怎样?钟满说,先生,怎么是你,你怎么又打来了。男人说,你是想问,你怎么这么久没打来吧?钟满没有回答。男人说,别生气哦,我出去了,去旅行了。钟满说是吗,去了这么久,都几个月了。男人说是啊,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只要你告诉我电话地址,下次我带你一起去。你喜不喜欢吃海鲜,想不想潜水?我们去新西兰,去澳大利亚。钟满说那么你这次去的哪里?男人说欧洲。欧洲大了,欧洲的哪里啊?男人说奥地利,我去维也纳听歌剧了。钟满心里一紧,柔声问好不好听。好听,男人的语气也很温柔,当然好听,他说。他们的声音都跟你一样好听,那个女高音,她往台上一站,立刻艳压群芳。你不亲身经历完全想象不到,她那把剑一样的嗓音简直要把金色大厅的屋顶给刺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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