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在新村里开过照相馆，但我们家却是没有一张家族合照的。早两年，继父拍全家福的收费标准一张四十元，来来往往有过几个小家庭，热热闹闹把我们小小照相馆填满，我们三个人看起来反而像是外人。后来这些照片，变成了样照挂在了玻璃橱窗里。一直到照相馆倒闭，这些团圆的象征，一直都存放在我们家。也许这样的状况，放上自己家的照片会更加合情合理，更加能招揽生意。但合理的事总是一再拖延。如果新年新世里要回想，那些人生中“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困难”的事，那么“家族合照”首当其冲。我和我父母三口之家的合照倒是有过几张的，那时我还是个婴儿。后来父母感情不好，就再没有过了。以至于我大学毕业、硕士毕业、博士毕业，都是没有和父母合照的。室友们很体贴，他们家长来的时候，总也会避开我。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妈妈是想来的。妈妈为此还哭了一场，说，人家都穿着那个袍子和妈妈合照的。“那个袍子”对我意义不怎么大，对妈妈来说，却成了一个遗憾。

年前我在电影院看《四个春天》，很震动。原来一个普通的家族，是可以留下那么多影像的，影像多到需要剪辑、需要叙事、需要被人观看、还要被人讨论虚构与非虚构的伦理。这些珍贵的影像，让全世界看起来就是他们一家人所命名的自然时间。家族事务小到有人身份证丢了能不能上火车这样的事，居然都有视频记录下来。我想，不是每个家庭都有这样的幸运，唯有生死的大裂变才能将家里的人分开。如我们这样比普通更普通一点的人，很容易就分开了。今年坐在一起合吃一个八宝饭，明年为了借贷或者拆迁就一拍两散。没有仪式，甚至没有最后一餐告别的饭局，也是很常见的。对青春期叛逆、敏感的我来说，告别就是莫名其妙的，不需要记住确凿时刻的。而一家人在一起翻看过去的老照片，全是别人家的温馨。有个电影叫《喜福会》，我很喜欢，电影里有个老先生，把过世的太太的照片送给女儿时说，“我不需要借由相片来怀念她，我有太多的回忆。”倒是很像我自我说服后的心理状态。

我曾经编辑过一本文学杂志，因为是校园刊物，没有什么章法。当时的主任说，你们年轻人不是都喜欢搞杂志吗？另一位老师开玩笑说，你可不要在文章后面放一张集体照啊，像支部生活那样。但是因为缺乏经验，最后杂志的二封三封还是排排站的图片，我也不以为意。现在想起来，那是真正的影像时代来临之前。这几年，随着手机拍照的发展，一切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像素的增长，到美图美颜，再到小视频，从让手机先吃、到让朋友圈先吃的社交文化，也在潜移默化中对我们这样并不年轻、也不算年老的中生代有了一些新的刺激。

读博士班的时候，每次学期结束，全班同学都会拍一张集体照。这可能是当时学校的风俗。潜移默化间也影响到了我。后来我开始教书，上完一门课，也会和同学们合照。我们有时坐着，有时有人站着，有时看起来很“支部生活”，有时又像比较散漫的“艺术生”。所以，作为一个没有“家族合照”的人，我开始有了一些“家族合照”的变体，那就是和学生们在一起。有时是课后，有时是送她们出国交换，甚至开始送她们嫁人。在合照内外，我可能是一个老师，可能是一个目送的朋友，甚至也可能是照相机本身。我开始需要借由相片来怀念他们，我并没有太多的回忆。我们相处的时光并不长，四散天涯的宿命却一再重复，时光匆匆。

老电影中，经常会有家族合照当做封面。但文艺作品里，团圆是瞬间，团圆之后会有更多的故事发生，譬如《悲情城市》、《一代宗师》。深受类似流行文化的启迪，我想我从前惧怕合照，正是因为知道生活本身的残缺，不可能用一张照片来弥合。后来我接受了合照，也是因为接受了残缺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连和掩饰残缺的“合照”，我都与之和解了。三十岁像是一个人生里程碑，有一些离开开始陆陆续续有了重逢，有一些重逢又照亮了新的分别。去年，我见到了一个旧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次我都对他说，我们连一张合照都没有，怎么证明我们认识呢？但渐渐的，我再也不说了。我开始珍惜每一年、每一次的聚会，说服自己有些事情不需要用照片来证明的。去年我们看了一场演出，那真是一场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并不成功的演出。我举着荧光棒，像一个宽容的观众一样捧场。在演出半程时，他突然拿手机自拍了一张我们的照片，我的脸在两根彩色荧光棒里。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手机还不能拍照，一条短信一毛钱，不会浪费在发“在吗？”这样的话上。我有五六年，再也不追求任何合照了，但是突然间居然有了一张。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酸。我曾以为那是我们共同的遗憾，现在已经没有遗憾了，虽然他最后并没有把照片发给我，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共同的遗憾了。

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像朋友圈的妈妈一样，热爱给孩子照相，热爱给家族照相。会不会像自己小时候那样害怕分离，因为害怕分离宁愿偏信所有团圆都是不久长的。我也在学习改变，三十岁以后，我也开始学习这个世界那么习以为常的一种“相聚”与“告别”，并不那么轻易就牵涉到痛苦或者伤害，并不那么轻易就关联到“怀念当初你太重要，但你始终未尽全力……”

所以，新年里，多合照吧。家族的，非家族，似家族的，差一点会成为家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