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一切都超过了它们所能忍耐的极限——这条路太漫长了。

鸬鹚

作者/水笑莹

天光暗下去许久,但离日出又尚早。白昼时日头照在瓦顶上,到这时辰屋里的暑热也没什么实质的消减,人像煨在炭火里。阿四掀起外翻木窗,用一根白杨树的树枝支棱出一个口子,些许晚风溜进屋子里,好歹让他觉得干爽了些。那树枝上有一枚扁扁的新叶,有风的时候左右摇摆。

阿四希望有风进来,又担心这嫩叶经不住风吹,但,无孔不入的蚊虫很快让他失了这份怜悯,他关起窗,琢磨着进城买透风纱布糊窗的事。

有光映在窗户上,一开始只是不成气候的一小点,渐渐洇成一片,跟着脚步声飘到了门边。笃笃笃几声,阿四移开门栓,一团幽蓝的火焰往上跳动。

“阿四兄弟,劳烦借你的船一用。”徐树那半边脸接住了火把的光,阿四瞧见他眼眶乌青,又要借船,知道事情不好了。

“等会儿,我同你一起去。”阿四从柜中寻出一双布鞋,鞋底白而厚,不沾一丝灰尘,他脱下草鞋,将汗津津的脚在裤子上擦了擦,才伸进布鞋里,鞋底细密的针脚挠得他心头一阵痒。他母亲去世前,没日没夜地给他纳鞋底,缝褂子,他说,娘你歇会,针头盯久了头晕。母亲说,我赶在日出前要纳好这鞋底,日头出来后,她又说,我赶在日落前缝好这褂袖。这样一天天日出盼日落,日落等日出,熬到死去那一天,给阿四留下了一柜子的布鞋和褂子。

阿四带上门,徐树转过身,火焰借着转身时产生的风往上蹿,周遭那一圈儿空气都荡着水波纹,阿四听见一阵儿叫声从屋旁的棚子里传出,一开始只是一只在叫,咕咕咕,像口里含着漱口水,另几只听到他带门的声响,也都清起了嗓子,那叫声像是捋直了脖子,直往屋顶上蹿。

“别叫了,今天不捉鱼。”阿四冲棚子里喊,那五只鸬鹚,个个都像他一样,正是健壮的年纪,叫起来没什么禽类能比得上,一身黑羽也不怕沾水,钉子一样的喙,逮着鱼轻易不撒口。日出前一个时辰,阿四会摇着他的木船下棉湖捕鱼,五只鸬鹚占据不同的方位,将木船抓得牢牢的。船桨戳到水里,借力划开一条摇晃的水路,鸬鹚们不怕颠簸,张开两翅,将空气拍在身后,或拿喙梳理细密的黑羽,做着捕鱼前的准备工作。五只鸬鹚和那条木船,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也是他最亲密的伙伴,有鸬鹚在船上,任何的颠簸他都不惧怕。


阿四跟着徐树出了院子,将鸬鹚们的焦躁抛在身后,青石板铺成了路走了一刻钟,火把照亮了一颗槐树,阿四和徐树在槐树跟前下了阶梯,青石的阶梯,一共十五阶,火光跳动的幅度随着徐树下阶梯的动作增大,一面黑森森的湖水离他越来越近,直到火把的火光在水面固定成的一片——他们到了泊船的地方。

阿四将拴船的铁链从木桩上解开,徐树上了船,将火把绑在船头,弓着背坐在船尾,像老了的爪子上没气力的鱼鹰,耷拉着脖子缩着头。

阿四跳上船,绕了辫子在脖子上,手摸到前额的发茬,懊恼方才出来得匆忙,没有烧水剃头。他摇桨,没了鸬鹚的聒噪,船桨划过水的声音清晰地荡在木船四周,火把照着一条波动的水路,波起处印着黄澄澄的火光。他自生下来就熟识这条水路,他知道这些水是从长江里流出来的,但他不知道它绕了多少弯才流到了徐村,再一路不停地流进稻城,汇入棉湖,过了棉湖,就是阿四的盲区,他对水的认识在那里算是到了头。

但他从不为这事懊恼,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关,他有父亲遗下的一条木船和五只鸬鹚,还有母亲留下的衣服和鞋子,他认识徐村到棉湖的每一里水路,叫得出沿途每一个村落的名字,他对所处的小小世界感到无比满足:天不亮出去捕鱼,再在早市上卖掉它们,每个季节每种鱼的价格他都了然于胸,得了钱,他也不摸牌,但也存不下多少——他与鸬鹚,一共六张嘴,他吃什么鸬鹚吃什么。人说阿四,鱼鹰不过是鸟禽,烂鱼烂虾喂着,能省下点钱,攒一攒,你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阿四张大嘴笑,依旧将中指长的油餐条喂给伸着脖子等赏的鸬鹚。又给鸬鹚专门搭了棚子,同他的房子一样,用的是青砖和抹着稠稠泥浆的茅草。他那样傻,将鸬鹚当做自己的伙伴,人说阿四父母死得早,没人规劝,做事没章程,眼看着娶不上老婆了。

阿四不在意,依旧穿着草鞋,摇着他的木船,在棉湖上与他的鸬鹚为伴。


徐树没留意到阿四换了布鞋,也琢磨不出他划桨时对前额发茬的在意,他领会不到阿四心里头的趣味:阿四对这趟没有鸬鹚陪伴的路程满怀忐忑,因他想起了要见的那个人,以及对她的种种美好幻想。

阿四划桨,船桨上绕了几株沤烂了的草,他停下,将草拨去,扔到湖中心,一抹绯红在火光下被抛出,那是半朵还没烂的花。

阿四知道那是什么花,天光要是亮着,时间要是再早个十几天,沿岸的田地里满是这种红花,再过段时间,花会结出果子,果子会灌满浆。徐村的人用镰刀收割果实,将浆挤出,熬出黑膏。那段时间他们什么也不干,就熬黑膏,村庄里没有一粒稻谷被收割,没有一粒稻谷被扬起,熬完黑膏他们就等,自有人上门收,他们得到的钱可以买很多稻谷,延续了几千年的水稻种植传统,在这一代人手里几乎被断送。

十几天前,在不该有人询问红花的季节,公差上门,在村口贴起告示,宣传吸食鸦片的危害,昭告朝廷的新政以及禁烟的决定,罂粟被一棵棵拔起,人们摇摇脑袋,在田埂上挖起引水渠——趁还来得及,要为水稻的回归做准备。

阿四摇着船,背后起了汗,过了一处拱桥,村庄就到了尽头,两岸变成了白墙黛瓦的城镇。两个头上扣着帽子的差人立在岸边的木头亭子旁,阿四靠近,闻到一股酒味。他躬身,凭公差在他的小船里搜索。

“徐秀才,劳烦抬抬脚。”

徐树方才起身,摇晃着立在船尾。

公差在船上没有搜到鸦片膏,方才准许通过。

这条路阿四走过无数次,过去不管什么时候来,只要天光暗下来,湖水上总是折射着黄光——从门缝中,从窗户里,屋子里的亮光和热闹是挡不住的。女子的琵琶声,吃酒摸牌的浪叫声,二楼烟馆里飘出的味儿,使得这条河显现出与流经村庄时截然不同的热闹。

然而眼下,河依旧是冷清的,除了阿四船头的火把,就只有零星几处建筑肯施舍一点亮光给它,两岸的烟馆上都贴着封条,连带着行院人家都早早关起了门,琵琶也无人弹了,牌九也无人摸了,妓子们关着窗,又都盼着能早点开窗,将一张粉嫩嫩的脸偎在木窗旁。

阿四专心地摇桨,往日的热闹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兜里刚刚好只能付一碗黄酒钱的渔夫,今后的冷清他也没法负责,他只能专心地摇桨,坚信万物自有它的生存方式,天高皇帝远,既然总有人当皇帝,那么他就安心地当一个渔夫。


在一处院落前,阿四靠船近岸,跳下来,将铁链拴在一条石凳上。

徐树起身,从船尾摇晃着走来,扶着阿四的手下了船,火把依旧在他手里。

阿四看到大门口的两尊石狮,一尊为母,俯视脚下嬉耍的幼狮,一尊为公,脚踩绣球怒目而视。红彤彤的两个灯笼挂在门口,照着门楣上的“秦府”二字。阿四欲敲门,徐树摇了摇头,带着他往角门走,敲了敲那单扇的木头门,好一会儿,才见得一丝缝隙,从里面伸出个老者的头,散着头发,前襟上扣子没系到头,耷拉着露出白里子。

“干什么哪,半夜里敲门。”老者的眼睛比那石狮子瞪得更大,澄黄的灯光照出一口烂牙。

“劳烦,我是徐姨娘的兄长,半夜里家父发了病,郎中说,怕是不太好。”徐树说话打着颤音,他一惯是个慢吞性子,说话像雨歇时檐下的滴水,甚少乱了奏韵。半夜里读书费蜡,他也不跟娘争辩,躲院子里月亮下念着“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中了童生,又想着秀才,偏父亲病着了,锄头没人扛,水车没人推,之乎者也的知识毕竟管不了水稻棉花的种植。秦家的祠堂里供着几位进士,老早或许也出过大人物,但到了这一代,只剩一个没儿子的秦老爷,从秦府大门里传出来的说法是,秦家的祖先显灵,许诺了秦家一个锦绣的前程,但需要个年轻的肚子来生出这个前程。徐家的小女儿媚金,带着泪汪汪的一双眼睛和青苗一样的身板,从茅草屋走上一顶素轿子,打角门抬进了秦府,了了她父亲的药钱,全了他兄长的秀才心。

徐树去年中的秀才,今年朝廷废了科举,徐树的念想算是到了头,媚金再无消息从秦府递出,秦家祖先依旧有话传出,要更加年轻的肚子往秦府里填。


老者道一声稍等,旋又关起门。阿四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凉得他一个哆嗦,他踮起脚蹲着等人,心里头热热的,虽然没剃头,但他穿着草鞋,衣裳也完完整整。

媚金,他三年不见媚金了。饶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他也不敢造次。

他倒希望自己能造次,前头三四年,他要是说些大话,担下徐家的担子,多喂几只鸬鹚,如今怕是不用像这样,连见一面都要费这些周章。媚金进轿子前,他就同一群姑嫂兄弟站在徐家门口,她看到媚金掀开轿帘,拿一双凄凄的红眼看向人群,他总觉得她是在看他。

但生活不是说书,一拍惊堂木,就有个救贫济弱的侠士出来,他也当不成侠士,他手上的力气,只够摇他的船桨。他爹临死前告诉他,阿四,你莫要凑热闹,好好养你的鸬鹚,一口能吃饱,就不要想着第二口。他就没有凑徐家的热闹,媚金乘轿子走后,他划着他的船,同他的鸬鹚在棉湖上飘荡,他希望有一个青苗一样的身子在他的船尾,鸬鹚出水后,她会拉一拉拴着鸬鹚脖子的麻绳,接住被吐出的鲤鱼,送进篾编的鱼篓。他独自在船上摇晃,把精力都放在照顾他的伙伴上——他养的鸬鹚机灵,能自己个儿吐出口中的鱼。

门又开了,阿四一个起身,撞见一张圆脸,那脸像是被分成两截,从长着眼睛和鼻子的那部分看,是个清秀的姑娘,嘴巴以下,到脖子,有些鼓鼓的,像只蛤蟆。

女子的身子大半在门内,透过光,阿四瞧见她肩膀瘦削,独独脖子与这一切不相称。大约是得了大脖子病吧,他在心里替女孩叫一声可惜。女孩子看了看阿四,又把目光投向徐树:“徐秀才,姨娘说,现下老爷和太太都歇息了,不好前去打扰,再过个把时辰太阳出来,她再去禀明情况。”

阿四急得一拍脑袋:“姑娘,还烦你说一说,我们等得,可阎王又不讲究时辰。”说完方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捂着嘴。

徐树看了他一眼,又对女子说:“劳烦巧云姑娘。”

巧云关上门,独留阿四和徐树在角门徘徊。她定是过得不如意,阿四想,要是过得好,不会连见一面家人都这么艰难。徐树用手抻抻衣袖上的褶皱,嘴里叹着气。好容易熬到院里的鸡打鸣,巧云那张脸又出现在门边。

“老爷拨了轿子给姨娘用,这就要出来。”说着拿眼睛瞥向阿四,阿四识趣地说:“我去解船。”

媚金穿着黑的对襟褂子和马面裙,阿四在船上伸长了脖子,想瞧一瞧那张脸,是不是还是像那天上轿子时一样凄然。巧云跟在她身后,替她打起轿帘子,阿四只看到巧云那有些发黄的白褂子,和后脑勺上细细的一条麻花辫。阿四把铁链重重地砸向船底,他期盼这声响能引起媚金的注意,然而轿子的窗帘始终没有被掀起,轿夫们走得快,走得稳当,轿上的流苏摆动得齐整,阿四在船上,他的心也跟着那流苏一起摆动。


徐家男主人亡逝带来的哀嚎,赶走了连日来盘桓在屋顶上的乌鸦。阿四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在风水道人指点的穴地上挖着土。他如此迫切地希望挖好这个坑,以至于连蚯蚓都忘了拾,但他也知道,墓地建好之日,就是葬礼举行之时,那之后媚金会再乘着轿子离开。这个过程不会太久,葬礼会在逝者往生后的第三第五或第七日举行。男子们不穿上衣,挥锄从天亮到日落,只求早早为逝者建好阴宅。

媚金和徐树履行着他们作为子女的职责,烧纸,守夜,磕头,看着长明灯,阿四有借口,在日落时拍拍身上的土,脱下草鞋,换上布鞋,留下一屋子的鸬鹚不管,去徐家帮忙守夜。

院子里支着牌桌,爷叔们借着酒劲摸牌,无一不感慨,禁烟使他们的生活少了一味不小的乐趣,水路上五里一个岗,真真像个禁烟的样子,又聊起新来的县老爷,新官上任三把火,公堂坐久了难免疲乏,慢慢地开起口子,烟会回来的。

他们拉起阿四,要他替一位要归家的长辈的牌,阿四笑一笑,把口袋翻出来。没出息,长辈们打趣阿四,竟也放他走了。

阿四来到灵堂,徐树和媚金披麻戴孝坐在一旁,谁也不说话,阿四见长明灯有些暗,拿香挑一挑火芯,光亮了些,照得媚金的脸上泛了黄。

“放着就好。”巧云从厨间出来,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阿弥陀佛,统共就那么点油,灯芯要短一点,细细地烧,才能熬到除灵那天。”她把药递给媚金,媚金扬起脖子喝下。

“药苦吗?”阿四放下香,几乎脱口而出这三个字。

媚金别过头,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挤出两个字:“不苦。”竟没拿眼睛瞧他。

“再苦都要喝呢。”巧云接过空碗:“比这苦的药不知道喝下多少,就是不见……”

媚金瞪了巧云一眼,她没说后头的话,默默把碗拿回厨房。阿四晓得她要说什么,无非是求子不成之类的。

“过几日让你嫂子替你去沛城看一看,那儿有个郎中。”徐树发话,依旧是温温吞吞,阿四想,这样温吞的性子,以后就是媚金娘家的依靠了?

“明儿个上山,男孩子找好了吗?”媚金不答就医的事。

“谁家愿做这种触霉头的事呢。”

稻县风俗,长辈逝世后入葬,是为“上山”,道士拿着罗盘开路,后头跟着孝子孝女,四个汉子腰系白布条,抬着棺木,最为要紧的,是棺材上需坐一个小厮。稻县人不怕苦不怕累,唯独怕没有子孙“压棺”。

但,徐家没有男孙,徐树只有两女,媚金无所出,就算她生下秦家的希望,也不能压徐家的棺。借一个同宗族的男孩未尝不可,然正如徐树所说,触霉头的事情谁愿意做呢。

“我来压棺。”阿四盯着媚金:“我爹娘都走了,也没一儿半女,不怕触霉头。”

徐树摆摆手:“你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就不劳烦你了,再说,姓徐的大有人在。”

阿四不再出声,在这场葬礼上,他注定只是一个外姓人,挖好坑扛好棺,吃一顿白席就能走的关系。他心头的趣味,被媚金躲着他的动作消减了。


上山后的第二天,媚金就乘着轿子走了。

阿四依旧天不亮就划着船捕鱼,他的鸬鹚因为丧葬的事几天没见水,个个像黑云一般冲进水里,阿四的心随着鱼篓的被填满,渐渐感到一阵舒畅,然而媚金的脸,始终遮着他心头的一块地方,抹不掉去不了。

人们说阿四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这话果然不假。因为这些无法言说的事,他卖完鱼后,也没去喝一碗黄酒,只驶着木船,在稻城的湖上游荡。

过了一家被封起来的烟馆,阿四见到当铺前一个姑娘弯腰拍鞋上的尘,一起身,脖子上一个瘿袋,那眼睛阿四认得,是媚金身边的巧云。

“巧云。”阿四唤她的名字,巧云将一张纸头塞进衣袖,阿四认得,那是一张当票。

“徐姨娘让你来的?”阿四跳下船,巧云见他靠近,往后退了几步,贴在当铺的木柱上,默认了这一事实。

“秦老爷又纳了房姨娘。”巧云木木地讲着,从木柱后头逃走了,细细的一条麻花辫左右摇晃。

因为巧云的话,阿四再不能在捕鱼时获得乐趣,头一次,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产生了怀疑。

他过去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爹教他怎样给鸬鹚的脖子系上绳套,系得紧了,鸬鹚捕鱼受影响,松了,捕了鱼这鸟禽会自己吞下去。

阿四可怜鸬鹚,它们个个健壮,是捕鱼的好手,然而得了鱼,总是要吐出来给渔人,自己只得那么三两条小的。他爹说,阿四,这世上的事没人说得清,既然鱼鹰生在咱们家,凡事有个规范,好歹它还能得几条鱼填肚子,要是它的心野了不肯系绳子,你会怎么办?

阿四说:“那就放它走。”

“那另外几只怎么办?”他爹摸着他的头:“你是鱼鹰的头头,你要明晓中间的道理,一只心野了,你放它走,另一只心野了,你也要放它走,那你还靠什么吃饭呢?”

阿四没读过书,但他一直牢牢记着父亲的话。然而父亲毕竟去世多时,那话被一夜夜的晚风吹得淡了,媚金的那张脸在他的心头,褪不去散不了。


徐树带人来找他,是几日后的事情。他毕竟当了家,又不能再指望中举,索性看得开些,眼下脸上倒是淡了愁苦。他给阿四明了来人的身份,黄老板,一张橘子皮一样的脸,戴着草帽,衣衫简朴,白马甲下隐约露出玉雕的观世音。

黄老板的脸,阿四有印象,往年入了秋,也是这张橘子皮一样的脸,挨家挨户收黑膏。阿四没跟他打过交道,他们家在徐村没有赁地主的地,大约是他父亲对自己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阿四也对熬黑膏一事也兴趣寥寥。

然而,存有黑膏的农户依旧不在少数,黄老板要收不是什么难事。难题出在水路上巡检的差人身上,官老爷才上任,黄老板探不清他的底细,不敢轻易在差人身上动心思。

黄老板连连夸赞阿四喂养的好鸬鹚,这份荣光让阿四感到熨帖,再加上巧云的那张当票,让他愈发忘了父亲的教诲,应了黄老板和徐树的想法。

从徐村到棉湖,路径稻城县城,那里一共六家烟管等着黑膏揽客,阿四和他的鸬鹚,虽然数量不多,但勉强可以供应其中一两家,至于其他,自有黄老板和别的渔夫接洽。阿四要做的,就是保证他的鸬鹚乖乖将油纸包好的黑膏藏在嘴中,到了接头的地方再吐出来。鸬鹚是他的伙伴,阿四给黄老板演示着鸬鹚的乖巧——没有他的命令,哪一只也不敢轻易吐出东西。

阿四不再点火把,他摇着船,在黑夜里无声地驶过这条水路,最初的忐忑渐渐被习惯所取代,差人们对他这样一个渔夫几乎没有警惕。只是,他的鸬鹚不再挥着翅膀,他知道这一切都超过了它们所能忍耐的极限——这条路太漫长了。


第二个月,阿四从黄老板那里得了一块银锭子,他从未见过这么光滑的银子,他不知道是该把它揣进兜里,还是藏在荷包里,他紧紧攥着它,到了秦家的角门,敲一敲,依旧是那个老人,这次头发梳得好好的。

他找巧云,老者关上门,一会儿,巧云探出颗头,瘿袋一晃一晃的。

他把银子递在巧云手里,小声说:“这是给徐姨娘抓药的钱,剩了,得空也找大夫看一看你的大脖子。”

巧云看看他,又看看银子,顷刻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她把银子塞回他手里:“多谢你,但你莫来找我了,事儿不是银子能了的,传出去话不好听。”

巧云关了门,那声响就在阿四耳边,一连回荡了好几天。到了第三天傍晚,他在给鸬鹚喂鱼,它们五只都蔫蔫的,病着了般——阿四把黑膏外的油纸包得厚厚的,但想来时间长了还是伤了鱼鹰。巧云在门外唤他的名字,声音轻轻的,但他还是听得真切。

她用围巾裹着瘿袋,只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我母亲病着告了假,明儿个就得回姨娘身边。”又说:“你前几天来送钱,可是真想帮我们?”

阿四没品出“我们”的意味,媚金与巧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是有别的意思在里面,他体会不出。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头是着急,嘴里头也起了泡。

“当然是真。”

“姨娘的事,不是几锭银子就能了的,关键是要个孩子。”

“不关她的事。”阿四道:“大伙儿都说,秦老爷有再多的轿子,抬再多的姨娘,也是个没种的葫芦。”

巧云笑出声来,阿四瞧不见她的瘿袋,只见她一双眼睛弯弯的。

“你倒是想得多。”巧云收了笑:“我听说你跟徐姨娘自幼一块儿长大,她爹过身,亏得你巴巴儿地送徐秀才来报信。”

阿四摸摸脑袋:“应当的,应当的。”

“我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巧云叹口气:“药嘛也不知道喝下去多少,像浇在石头上一样,你也知道老爷的情况,我想着,姨娘要是这样下去,怕是连手上的镯子都当得一根不剩了,徐秀才你是相识的,读了这么多年书,一下子没了指望,他自己个儿能收拾明白就阿弥陀佛了。”巧云顿了顿:“姨娘的处境,你是明白的。”

“明白,明白。”阿四想,他当然明白,他恨不能到媚金身边,替她解除这烦恼。

“你的鸬鹚喂得好。”巧云要伸手摸鸬鹚,险些被啄伤,阿四呵斥了它们,那几只鸟便都乖乖地缩着脖子,任巧云顺着黑羽拂下去。

“我想,你来找我,一两趟还好,趟数多了始终不好,看门的老黎头心眼多。黄爷和徐秀才相知,你送的黑膏,接头的人也总是紧着秦府先送,我得了这差事,东西总是先过一遍我的手。”

阿四不明所以。

“戏里也有唱,大夫也有说。”巧云红了脸,递给他一根带活塞的玻璃管子:“这是好容易从西洋大夫那得来的,你把那玩意儿装在这里面,混在黑膏堆里,我自会送到姨娘手中,一两次不成就三四次,总有种下种子的那天。记着,洋大夫说,那东西,不能耽搁太久,最好是,最好是现出的。”

阿四忽然间明白了,他摆摆手,撞见巧云红红的一双眼,他就想起媚金进轿子前看他的那一眼——他已经让她失望过一次了。

眼见着巧云要落泪,阿四拿过玻璃管,忙不迭应下这个忙。


阿四再一次见到巧云,是社戏的时候。媚金替秦府添下了长子,秦老爷请了戏班来徐村,要将这秦家的荣耀昭告天下。

阿四换了衣裳和布鞋,满心欢喜,他设想了许多相见的画面,哪怕是隔着戏台子远远看一眼,他也要去,他想看看那婴孩是不是长了他的鼻子和眼睛,不,他觉得眼睛最好还是像媚金。

然而秦家的人和媚金并没有出现,徐树张罗着搭台子,秀才娘子难得换上新衣,踮着小脚排布座椅。

“阿四。”他听到弱弱的一个声音,从戏台子后头传来。

他认得这个声音,好几个月前,那声音哄他开了门,是巧云。

她比从前更瘦了,瘿袋也大了一圈,竟到了水绿的围巾也遮不住的地步:“阿四,你在找秦家的大少爷吗?”

“嗯。”阿四咽下去那句:“我在找我的孩子。”

他惊讶,巧云的衣衫依旧是泛黄的布衣,丝毫没有受这个新生的公子的影响。巧云招招手,他靠近了。

“阿四,你是个好人,但如今这个世道,好人是活不下去的。”她顿了顿:“我得了这个病,虽然还活着,但也是在熬日子,也就姨娘拿我当个人看,不拿我打趣,闲下来替我细细地绣嫁衣。他们怕我过了病气给姨娘和大少爷,让我爹娘领我回去,过不久,我就要去别的地方当奴婢了,我为着与姨娘的情谊,再苦也不多说一个字。但是阿四,我倦了,我想起你,我知道你定会想看看那个孩子,阿四,你要明白,那不是你的孩子,那是秦老爷的孩子,你懂吗?”

阿四摇摇头:“我想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

“你越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晃荡,越是让人疑心这件事,眼睛鼻子嘴巴骗不了人,你只有离得远远的,才能保命,知道吗?”巧云咬着牙,恨铁不成钢。

阿四眼睛里热乎乎的:“你莫再跟我说这些。”

巧云背过身,择了一条小路走了。阿四擦擦眼里的泪,回了家,他拿起黄老板给的银子,包在油纸里,买一个人差不多就是这么多钱,他要买下巧云,替她治好瘿袋,他有船和鸬鹚,他会载着巧云去别的地方,他们不需要赁别人的地也能过活。

就像他的父母一样,他们会漂到别的村庄,生下几个孩子,养更多的鸬鹚。


巧云是投水走的,穿着红的裙子,是她的嫁衣,裙角漂在水面,像极了一朵罂粟花。她的死不带任何疑问,被主家抛弃的婢女,生着病,又要被家人卖到别的地方,桩桩件件都足以让她自我了结。她死后,两岸的地里又出现点点红花——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县老爷不再禁烟,稻城的烟馆虽然封着,但别的地方可是暗地里热闹得紧呢。

阿四的鸬鹚不再捕鱼,它们每天张开嘴,被塞进黑膏,再张开嘴吐出来,它们失了捕鱼时的张扬,如同阿四一样。

黑夜里划桨,他总是担着惊,巧云就是死在这样黑森森的水里的,他总觉得一桨下去,就带出巧云那红色的裙角,他无法抹去这红色,她曾经是人,而绝非可以被轻易拔除的一株植物。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过亭岗,如同往常一样,官差在他的身上搜了搜。

“这鸟儿怎么蔫蔫的。”有个新来的公差不大见过鱼鹰,他拍了拍鸬鹚的头,方才还闭着眼的鸟收了惊吓,张开嘴啄了差人一口,掉出一方油纸包。

事情的败露显而易见。姓黄的老板连名带姓都是假的,况且阿四从未知晓他的住处,旁的渔人听闻此事,全都收起了鸬鹚,查无可查。

阿四的嘴闭得紧紧的。

直到徐树前来官衙确认他是否为徐村村民,他盯着阿四的脸看了看:“阿四,多谢你当日替我划船去秦家,又替家父治丧,如今我成了徐家的家主,舍妹也有了依靠,你正是说亲的年纪,我那天还同你嫂子说,替你多留意哪家的姑娘呢,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巴巴儿地盼着孙子压棺呢。”

阿四道:“徐秀才你放心,我姓田的,又不是绝户。”

徐树得了承诺,闭了闭眼睛,一口气叹在阿四脸上:“阿四兄弟,你走好。”


行刑那天,徐村男女老少全都出来了,阿四和他的鸬鹚被绑在火柱上,日头很大,他眯起眼,看着火在他四周升起,鸬鹚们受了热一阵喧闹,扑腾着翅膀,脚上的铁链响成一片。

阿四瞧见木头堆里有半朵红花,那薄薄的花瓣被火的热浪撩起——因他的关系,田地里又种上了水稻。但,谁又能保证明年是什么情景呢?

打从心底里,他认同了他爹的教诲。

责任编辑:卫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