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需要光明吗?”

人间侦探

作者/单桐兴

1

在未来,99.99%的人都会变成瞎子。

最先瞎掉的是刚出生的婴儿,接着是少年,青年,中年,最后是老年。

彼时社会形态高度发达,科技昌明。没有战争,没有自然灾害,一切都向着美好发展。所以人类变瞎这件事找不到任何根源,太阳变异,地球自转,冰川融化都与此无关。它说来就来,没有任何人类组织预测到这件事的发生。

因为科学手段无法解释,人类只能认为这是一种超自然力量,阻碍人类千百年来追求光明的愿望。瞎了的人会呈现白内障的症状,有几分恐怖。先瞎的人会不自觉戴上墨镜,避免立刻就被识破的处境;后瞎的人利用这短暂的光明,或许是被先瞎的人提醒的,将智能芯片加装在墨镜上。

瞎了的人能够依靠一副墨镜而存活,它代替了双眼。墨镜主要是在人类自主完成的行为上发挥作用,以走路为例,丧失光明的同时会丧失掉平衡感,墨镜则模拟视神经功能,将信号传递到大脑视觉中枢,让人按照既定路线行进。

只要你戴墨镜时大脑清醒着,便可以源源不断地接收“画面”。但那种感觉和过去眼睛看到的画面略有不同,似乎——墨镜通过不停改进,已然日臻完美,其适配性简直与人合二为一。只要大家都佩戴墨镜,走在路上便不会撞到旁人,各行其道;可以去餐厅吃饭,不用担心服务生把菜上错桌子,或喝汤漏到身上。

人类惊讶地发现,社会效率居然还提高不少,许多低级错误得以避免。因为墨镜不会生病,没有损耗。它全天候工作,甚至可以更优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给予你方向。但也有人抱怨,如此完美与正确,自己仿佛被变成了一个枯燥的程序。不少人越来越怀疑那些行为指令不是自己要发出的,而是墨镜。

这项技术发明经过人类讨论后,被允许无偿使用,墨镜的造价更多聚焦于墨镜本身。从此以后,墨镜成了每个人不可或缺的物品。随便一个人,拥有十几副墨镜太正常不过。明星,富人则拥有成百上千副,竞相争夺“墨镜王”的美誉。墨镜产业成为一本万利的产业,还拉动相关配套设施,诸如墨镜盒,兴起的墨镜橱窗。一切产品在设计功能用途时,都必须将墨镜的因素考虑其中。

只有0.01%的人没有被这种超自然力量所影响,约合七十万人,他们的视力完好无损。这类人在现今有一个称呼:侦探。

与以往不同,侦探寻找的不是真相,而是光明。

但侦探已经成为一个越来越可疑的行业,甚至走到了人类的对立面。

2

成为侦探以前,苏琬晴的职业是一名钢琴老师,专门教小孩子。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她没有继续下去,转而服务于一位老人。

老人告诉苏琬晴,选中她的原因,是他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有上个世纪的感觉。老人曾经是一位明星,六十岁时因为一桩丑闻永远离开了演艺圈,不再演戏。沉寂的这十二年里,老人开始依赖人和轮椅,也慢慢在太阳下看不清书上的字。

在从事这份工作时,苏琬晴并不太知道老人过去是谁,她不爱看八卦时事。所以第一次见到老人时,苏琬晴多少感到些吃惊。虽然坐在轮椅上,但老人精神矍铄,梳着银白色的背头,胡须大约十厘米长度,也是全白。他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腿上盖着羊毛毯,上面的花纹来自波斯。就在苏琬晴愣神的时刻,老人招呼她把自己推到午后院子里的阳光中央,工作从现在开始。

苏琬晴做得最多的工作是给老人读书。老人爱看历史书,买了很多,装满一整辆购物车。对于老人来说,前半生没时间,后半生有的是时间,可以让苏琬晴一本接着一本念。老人尤其喜欢清朝的历史,从1644年清军入关,到1912年清朝覆灭,这近三百年来的历史他如数家珍。

苏琬晴也跟着学了不少,这比以前的历史课要管用。而且老人买的不少书都很生僻,最近念的一本还有点邪门,美国人所写,名字为《叫魂》。讲述了乾隆盛世里民间社会发生的一起超自然力量的故事,搅得当时半个中国天翻地覆。书里说只要把你所恨之人的名字,让石匠在打桩的时候写上去,那个人的魂魄便会被抽走。

老人喜欢一边听苏琬晴念书,一边吃口香糖。一整天下来能吃两三包,纯粹是为了咀嚼的快乐。同时他丝毫不浪费包装口香糖的锡箔纸,能够轻松叠出各式小动物。

老人叠了很多头上长角的马,并排放在一处,苏琬晴告诉他那叫独角兽。

“听说你原来是钢琴老师。”

“嗯。”

“后来怎么不做了?”

“小孩子都太皮了。”

“还是我这样一个老东西省事。”

苏琬晴笑了,这是老人的日常,他常把自己形容为“老东西”。按说这是骂人的话,但从老人嘴里说出,则显得有些可爱。苏琬晴没有和老人讲过自己为什么不再从事钢琴老师的工作,这个秘密足可以带进坟墓。

既然老人问了,说出来也无妨,苏琬晴已经足够释然。老人也把当年自己不得不离开演艺圈的事情讲出来:被狗仔拍到他看似婚内出轨的照片。但真实情况并非传播的那样,只是大众选择性盲目,想看自己从高楼上摔下来。老人也非常配合,居然就真的变成一个半残废之人。他并非瘫痪或者中风,而是某一天从床上醒来,毫无征兆的,下半身失去知觉。

那是老人最近一次上社交软件的热搜,彻底沦为笑柄,那条消息的右侧还标示着“吠”这个字。意为这件事闹得很大,连狗都叫成一片,非常形象。

“有个男孩非礼我。我要告诉他父母,结果他却诬陷我。”

“诬陷你什么?”

“说我偷了他们家东西。”

“说你偷了什么?”

“手表,一块男士手表,父亲送给男孩的生日礼物。”

“还是名牌?”

老人更愿意相信苏琬晴,但男孩的父母宁愿相信苏琬晴是个窃贼。他们向苏琬晴吼叫,辱骂,问她是不是眼睛瞎了,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苏琬晴就这么丢了钢琴老师的工作,以及整个小区需要钢琴老师的家庭。能给孩子负担钢琴课的家庭似乎总喜欢住在一起,他们习惯于口口相传。

“现在的孩子是有点坏。”

“很坏。”

老人指指客厅里的钢琴,希望苏琬晴能够演奏一曲。那件事过去后,苏琬晴还没有弹过琴。她想彻底忘掉这门手艺,如今靠念念书也过得不错。然而她就像与生俱来的插头,唯一等待她的插座便是钢琴。通上电,记忆瞬间又集体复活。

苏琬晴开始演奏肖邦,老人推着轮椅凑近这一幕,仿佛音乐中包含了香气。演奏结束后,老人赞美苏琬晴有一双灵巧的手。两人还用左手比了比大小,苏琬晴并不逊色。老人的手宽大,苏琬晴的手修长,他们下意识地扣在一起,令苏琬晴想起后来的故事。

后来男孩独自找到苏琬晴,拿着那块价值不菲的男士手表提出一个交易:

男孩想用手表来交换他抚摸苏琬晴胸部的权利。

3

男友不愿多谈过去的事,只吐露他和老人做过邻居。十二年前丑闻曝光时,男友火速前往国外留学,逃离漩涡中心。

最开始,他得知苏琬晴辞去钢琴老师的工作,说了一句最动人的情话:“没事,我养你。”

这不是口头支票。男友今年三十六岁,比苏琬晴大一轮,开一家游戏公司,事业有成。他并不知道苏琬晴与男孩的秘密,一直以为是苏琬晴厌倦了工作。这不重要,苏琬晴待在家里也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更何况他正在考虑结婚的事情,一切都向着美好发展。

在男友眼里,老人声名狼藉。苏琬晴理解,男友父亲同样也是有了外遇,在男友成年后抛妻弃子,所以他格外憎恨做出这种行为的人。而苏琬晴从未见过男友父亲长什么样,连照片也没有,三人的合照他会把父亲剪去。

这让苏琬晴不便多问。而从事给老人念书的工作,是在得知男友与老人曾是邻居的故事之前。要让男友讲以前的事,简直比挤扁平状牙膏还要困难。男友每次来老人家里接苏琬晴回去,只等在门口,从不进门。只是这一次苏琬晴有些腹泻,一天之内已经上了好几趟洗手间。

老人的子女和配偶,伴随着那次坍塌,像被吸入黑洞一般消失不见。如同躲避瘟疫,他们与老人再无任何联系,已有十二个年头。倒是出轨的情人一直陪着老人隐居,在一年前去世。

老人告诉男友,家里没有别人,让他进来等。

男友进门后推说不换鞋省得麻烦,便坐在玄关的矮凳上。老人则把轮椅移动到沙发旁边,告诉他客厅的陈设还维持着老样子。男友没接话,两人形成了对角线,使得沉默流露出艺术性。这时,老人拿出口香糖。

“吃吗?”

“不吃。”

“你以前可爱吃了。”

“她是不是在二楼洗手间?”

老人把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边叠纸边说:“她还不知道真相吧?”

事后想想,这次见面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布置了大量柔和的光线。其实也就等了五分钟,但男友感觉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苏琬晴从楼梯上下来,进入客厅的时候发现气氛怪异,便想找话题来改善一下,但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到老人在嚼口香糖,便像尽职的老狗一般询问老人,明天来之前还需不需要购买口香糖。

“不用,我这里还有好几包。”

老人从怀里掏出口香糖,连同他刚叠好的一只独角兽,都展露在他宽大的手掌上。苏琬晴连忙拿起银色的独角兽,将它放置在钢琴台上,与别的独角兽并排放好,犹如整齐划一的共享单车。并炫耀似的告诉男友,老人能用包装口香糖的锡箔纸叠小动物,并取一片口香糖吃起来。和老人相处了这么久,苏琬晴居然从不记得吃口香糖。

“我不要,从来不吃这东西。”

“这是个好习惯,口香糖吃多了要蛀牙。”

“那你一天还吃两三包,以后我得给你少买点。”

“戒不掉了,总比一天抽两三包烟要好吧。”

“我倒是一天抽两三包烟。”

“噢,那对身体可不太好。”

“但是提神。”

“你们现在年轻牙齿好,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

“我会定期去洗牙跟保养。”

“你年轻什么呀?真是要少抽点烟,我感觉嚼口香糖也很提神。”

苏琬晴忘了当前是一个多么尴尬的气氛,但一提到男友抽烟这件事,她便会跟随任何反对的理由和立场。她又抽取一片口香糖,直接递到男友面前。男友像夹烟似的放于食指与中指间,仔细瞧着。他压抑怒火,暂时不想表露出来。

“吃口香糖能有什么用?”

“吃口香糖能解开宇宙的奥秘。”

这不仅是一句台词,男友的父亲还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

两人离开老人家,外面天气不好,一副要大哭的样子。他们在车上聊起结婚,居然一言不合吵起来,如同雨刷般聒噪。男友知道,这是苏琬晴劝他戒烟的情感延续,没有道理可讲。

男友索性沉默下来,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苏琬晴还没来得及批评,他便打开车窗抛掉。如果他知道这是自己抽的最后一根烟,说什么都会无比珍视每一口,纵容火焰一直烧到烟屁股。

明天就是未来,开始有人失去光明。

但男孩,男友,老人,苏琬晴都没有受到影响。

4

七十万侦探平均分布在七大洲,每个大洲约有十万;巨龙国约占亚洲面积的20%,则拥有两万名;苏琬晴所在城市约占巨龙国经济比重的5%,统计得出大约有一千名左右的侦探。这股超自然力量是个数学强迫症,在无常中暗含规律。 

起初侦探是不戴墨镜的。他们被高高捧起,奉若神明。但他们很快发现,不戴墨镜的话连出行都困难,只能囿于他们的小圈子里活动。因为日常生活中99.99%的人都戴着墨镜,他们有既定轨道和既定行为。侦探的出现类似于异常代码,是墨镜无法进行计算的数据。小圈子里投票表决后,认为戴墨镜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尊重。当他们回到象牙塔里,便可以摘掉墨镜。

墨镜厂商需要明星代言自家产品,显然侦探是最好的选择。而在那个小圈子里,老人又变成最好的选择。更何况他已再次站立起来,摆脱轮椅的束缚,下半身恢复知觉。

经过时间沉淀,戴上墨镜的人类发现,当年老人婚内出轨的照片不过是狗仔的捕风捉影,根本就就没有确凿证据。一两张角度叵测的合照,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对话,就轻易引爆了一场大众狂欢与道德审判。

最开始恢复的几天里,老人还需要苏琬晴来搀扶。不用念书,他们当下有更亟待解决的事要做。每个城市都规划出一片土地,建造专供侦探出入的场所。每个场所都有名字,他们选举出自治委员会和委员会主席,来领导侦探们去寻找光明。

老人在一夜之间赢回所有荣誉。与那些取“某某侦探社”名字的平庸想象力不同,他给场所取名为“人间侦探”,并把苏琬晴和男友拉进自治委员会。

这算不得什么。侦探的一切开销由他所在的城市负责,侦探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会被满足,且不会遭到质疑。有些小型城市只有一到两名侦探,甚至是没有,后者的感觉更为可怕。生活在那种城市里的人会觉得自己随时成为弃子,等待他们的结局便是从棋盘上被推下去。所以,他们会尽全力满足硕果仅存的侦探所提出的任何要求。修建高楼,建造奢华的住所,享用全方位最高端的设施,这不过是要求的冰山一角。如果能换回光明,那么代价也是值得的。

老人知道那不管用。侦探之间也会互相交流,已有大量实验证明:侦探和人生下来的婴儿,侦探和侦探生下来的婴儿,都不可避免地成为瞎子,繁衍这条路似乎已经走不通。但到目前为止这还是秘密,还在继续不停地实验着。

没人敢预料,真相公布后在世界范围内掀起的轩然大波。已有不少地方出现反对侦探的迹象,愤怒的戴着墨镜的市民冲进侦探住所,打碎一切美好幻象,将侦探抓起来,逼迫他也戴上墨镜——永远地依赖墨镜。

自侦探诞生的那一天起,便有阴谋论认为:超自然力量的始作俑者是侦探。成为侦探的大部分人不是警察,医生,律师,官员或者社会重要人士,而是一些无足轻重,甚至品德有污点的人。那些人怎么配领导人类寻找光明?更何况他们在成为侦探之后,所做的事情都不过是满足自身欲望,与他们背负的使命背道而驰。

苏琬晴所在的城市相对理智,大家对侦探的态度仍然是尊敬且尊重。但苏琬晴内心很害怕,因为她知道人间侦探没有任何寻找光明的举动。那里就像一个小社会,大家戴着墨镜进来,摘掉墨镜,嬉笑怒骂,再戴上墨镜,从这里出去,日复一日。老人也尽可能少占用社会公共资源,他光靠墨镜代言的费用便赚得盆满钵满,可用于维持上千人的正常运转。

“我们为什么不做一点实验?”

“什么实验?”

“医学实验,物理实验什么的。”

“你觉得人类变成瞎子这件事,是由什么造成的?”

“我不知道,但总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吧?”

老人没再讲话,他从琴凳上起身,缓慢走到院子里,坐在躺椅上晒大太阳。躺椅微微摇晃,在光与影的边界形成波澜。恢复能力与名誉之后,老人依旧很少出门,最多每周例行去一次人间侦探开会。与各地侦探之间的交流,老人在家中便可完成。有些消息会告知苏琬晴,有些则缄口不言。

苏琬晴现在是侦探,服侍老人的事有大把人可以做。但她改不掉这个习惯,甚至喜欢上了老人家里的钢琴。在老人的建议下,苏琬晴开始教老人学习钢琴。他的手指僵硬,他的反应迟钝,他的协调不一,他是自己带过的最差的学生。

苏琬晴没有跟着去院子,她也有点不高兴,不希望看到老人对这个世界什么也不做。她独自演奏,琴音很快流淌到老人耳朵里,老人开始在旋律里说话。

“我今天才知道我有个孙子,在我出事那年生出来的,都没有告诉我。”

“他也是个侦探,十二岁的小侦探。”

“我想学钢琴也是因为他,他也喜欢弹,到时候让他弹给你听。”

琴音戛然而止,苏琬晴踩在中间的延长音踏板上,转过半截身子看着老人。她想到什么了,她是愤怒还是惊讶,对于视力中有一团迷雾的老人来说,无法观察得那么细致。

于是老人站起来,眼里绽放出光芒,因为他听到另一种声音:门铃声。

老人经过苏琬晴时,把他今天完成的折纸放在钢琴台上平衡器旁边。那并不是独角兽,而是一个四肢僵硬的火柴小人,点与线之结合。很快这个小人动了起来,走进门,变成画面记忆永远刻在苏琬晴的脑海里。

她再次见到了男孩。

5

苏琬晴坐在男孩边上,专注地听他弹钢琴。直到钢琴声戛然而止时她才反应过来,甚至想问一句“怎么不继续弹了?”男孩是苏琬晴见过的弹钢琴最有天赋的人,这是很早便埋下的种子。如果不做侦探,他没准可以成为蜚声国际的钢琴家——前提是得遇到一个好的钢琴老师。

苏琬晴左右张望,发现老人消失在视野里,他多半是去处理人间侦探的事务了。于是男孩一把抓举起苏琬晴的左手腕,光洁的男士手表表盘还有几分晃眼。苏琬晴说了好几次“放手”都没用,她心想十二岁的少年怎么像个屠龙勇士。

“他还不知道真相吧?”

“你放手!想干吗?”

“不想干吗。”

男孩举起自己的左手腕,那里同样有一款男士手表。

“就真的不想要我这块?你不是想偷这个吗?”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说出去的话——”

“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他我可是第一次见。”

苏琬晴稍作镇定,确认老人不会突然出现才继续说话。

“不是说他是被冤枉的吗?”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除我以外都得戴着墨镜,所以我只能来这里。现在大家比讨厌他还要讨厌我。”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想成为侦探。但是——”男孩欲言又止,狡黠的脸上进行俯视。两人坐在琴凳上交谈,男孩已经比苏琬晴要个头高了。

“但是成为侦探能见到你。”

“你才多大。”

“噢,原来你只是在意我年龄小对吧?”

“够了。”

苏琬晴像是失血过多的病人,随时有当场昏迷的可能性。但她不敢那么做,眼前的男孩盯着她,犹如老虎瞄准一只受伤的羚羊,同时还伴随着初潮来时用书本挡住屁股的那种耻辱感觉。没错,苏琬晴是因为偷窃而失去钢琴老师的工作,所以需要篡改记忆。她不是缺购买手表的钱,而是单纯很喜欢男孩左手腕上的那块男士手表,甚至曾考虑过那场交易。

她今天以为,男孩会再次提及那场交易。苏琬晴已经没有力气拒绝了,她像是横陈在手术台上的躯壳,全身麻醉游离,任由摆布。所以在接下来的画面里她一动不动,看着男孩摘下自己的手表,又摘下她的手表,进行交换。这个过程竟然有几分庄重,苏琬晴在脑海里情不自禁地进行配乐,将会有手风琴参与演出。

“我们做个交易。”

苏琬晴点点头。

“我爸说这是传家宝,给你了。”

苏琬晴点点头。

“我想当一个钢琴家,而你是一个好老师。”

苏琬晴点点头。

“你是不是只会点头啊?”

“不是,我还会教你弹钢琴。来,你把刚才的曲子再弹一遍。”

苏琬晴手足无措,仿佛她只有十二岁,终于找到一个借口来转移话题。男孩开始演奏起来,逐渐加快速度,像黄昏的火烧云那般霸占整片天空。弹完一个段落之后,一个优雅的滑音,成为提醒苏琬晴接下去的信号。就像往昔岁月那样,他们在课程快要结束时进行四手联弹。同时配合默契,没有留下任何一个瑕疵,没有放过任何一个音符。

四只手发出的声音终于吸引来老人。他惊讶于这个场面,惊讶于音乐,也惊讶于苏琬晴手上的那块男士手表。而就在此时,男友急匆匆地闯进来,仿佛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或者说有旧日回忆的感受。

男友告诉男孩老人苏琬晴,因为能够找到光明的感觉,上万个游戏服务器一瞬之间便崩溃了。

同时,他也看到苏琬晴左手腕上戴的那块男士手表。

6

成为侦探以后,男友把烟戒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火焰成为被禁止看到的物体。它让人类联想到火种,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带来持久的烦恼。日常生活中的用火,则由电磁炉代替。打火机退役,香烟只剩下电子烟可以正常使用。吸烟时明明灭灭的烟头也被认定为火焰,犹如雷达屏幕上的信号。男友索性不抽,维持一个侦探该有的高尚品德,这恐怕是最匪夷所思的戒烟经历。

男友口中“光明的感觉”“游戏服务器崩溃”,描述的是由他主导开发的一款VR网络游戏,游戏直接导入墨镜里的芯片。不少人在游戏中寻找到光明,声称那比戴墨镜看到的画面更为真实,更贴近过去记忆里的感受。

游戏人数瞬间暴涨,变为全人类都参与的游戏。

男友不无得意地告诉大家,作为一名侦探他找到了光明。

“你这又不是真的。”

“小孩儿,那什么是真的?”

男友换了拖鞋走进来,坐在沙发上,释放轻松。他取出一片口香糖拿来嚼,并下意识地用锡箔纸进行折叠。他看看男孩又看看老人,不难猜到两者的关系,便接着说:“这么多年不联系,现在倒把你送过来了。”

“他也是侦探。”

“我可不想当什么侦探,我想当一个钢琴家。”

男友站起身,把叠好的独角兽放在钢琴台上,一把拉起坐着的苏琬晴。这只独角兽与老人叠出来的一模一样,且男友手法娴熟,花费时间只有老人的一半,年龄亦是。男友过去撒谎了,没有告诉自己真相,苏琬晴还注意到男友盯着自己左手腕上的那块男士手表。原先那块表是她自己买的,如果男友不仔细看,未必能发现已经调了包。

男友没再说话,拉着她离开,苏琬晴只得匆匆与男孩和老人道别。她有一种预感,似乎自己再也不会来到这里,所以在玄关处换鞋的时候,高跟鞋仿佛被施了魔法变小一号,怎么也塞不进去。

男友忍无可忍,回头冲望着他们的老人说道:“你为什么要把手表送给她?”

“那是你父亲留给我的东西,应该还给你。”

男孩愣住了,父亲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其实是爷爷给他的?还是别人留给爷爷的东西;苏琬晴也愣住了,她求而不得最终以钢琴老师名义得到的东西,其原先主人是男友的父亲?那为什么没有把手表留给男友而是留给了老人。

问号很快停止盘旋。男友激动起来,他接着说:“我不要!他很早就已经死了!”

“他是一年前死的。去世前一直很想见你一面,但那时候我没能找到你。”

“所以你后来是故意找她来陪你?”男友指指身边的苏琬晴。

“我们已经受到足够多的惩罚了。”

“你为了掩盖,故意让狗仔拍到那些假照片,转移舆论。你管这叫惩罚?”

“当时情况很复杂。”

“今天情况也很复杂,而且你又红了。”

男友露出狰狞的笑,他已经换好鞋子,但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了。他径直走到老人面前,犹如头颅冒血的拳击手走向判罚总是偏袒另一方的裁判。男孩坐在琴凳上没有动静,他甚至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但苏琬晴全都明白,这十二年来男友一家人的屈辱,老人一家人的隐忍,都会变成力量砸在老人脸上。如果把舆论比作超自然力量,老人才是这股超自然力量的始作俑者。

苏琬晴想要阻止,她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站起身,跌跌撞撞,却最终摔倒在地上。男友听不到背后发出的声音,而是男孩搀扶起苏琬晴。他们像是瑟缩在角落里烤火取暖的人,任凭夜空中两颗行星激烈碰撞。

男友并没有扬起拳头,相反他很温柔地告诉老人,父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老人公开两人的关系。

“可要是那样的话,人间侦探会遭殃,侦探也会遭到人类极大的不信任。”

“得了吧,人类压根需要的不是侦探,不是光明。需要的是一种平衡,不患寡而患不均。你看他们随便玩一款游戏,都能莫名其妙地找到光明。”

“那个不是真的。”

“什么又是真的?你和他的感情吗?”

老人似乎站不住了,他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仿佛下半身再次失去知觉。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像是告知男友又像是嘱咐苏琬晴,表盘背后刻有一个名字,他所爱之人的名字。

“他通过嚼口香糖就能解开宇宙的奥秘,却被你骗了一辈子。”

“我没骗他。”老人争辩道。

不重要。苏琬晴回去后便一直在发烧。没有着凉没有吃坏肚子,同样是毫无征兆。她在床上昏睡三天,还头疼脑热,但已经准备起来。社交软件里不断传来“吠”声一片的新闻,都与老人有关。他公布过去的事情,他坦白过去的感情,迎接他的是真正的口诛笔伐。

老人被褫夺去侦探的称谓,再次失去名誉和下半身知觉,也永远失去光明。但人间侦探却完好无损,相反受到更高规格的待遇。人类又把男友奉为救世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禁止出现火焰的律法遭到废除,男友恢复每天吸两三包烟的习惯,还鼓励大家享用烟草,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光明。

整个人间都烟雾缭绕。

促使苏琬晴下床的,既不是去替老人念书,也不是劝男友戒烟。

她与男孩约在钢琴房单独见面,当年她学习钢琴的地方。男孩梦想成为一流的钢琴家,苏琬晴则会竭尽全力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

她坐起身,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块男士手表,翻看表盘背后的名字。男友父亲的名字很是普通,但那才算是有上个世纪感觉的名字。苏琬晴忽然想起曾经给老人念过的一本书,说把别人的名字在打桩时写上去,就能把人的魂魄抽走。

迷迷糊糊之中,苏琬晴看到房间的天花板上出现一个身影,面孔被剪去。

苏琬晴知道那是谁,那是被男友剪掉的照片。

“人类需要光明吗?”

苏琬晴笑着摇摇头。她的发烧经过一场大梦,已经好很多了。她不再挣扎,把手表戴上,双眼里有一种滴入盐酸般的灼烧感。她得把手往床头柜的方向伸展,墨镜就在上面。

戴上墨镜,启动芯片程序,一切又会变好。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