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也和我一样,被一个又一个谎言套牢。

谎言告急

作者/罗迪

挂下电话,我的家彻底陷入混乱。为了便于更快速地打造稳定的社会环境,临时政府分配给每个家庭的谎言余额越来越少。尽管我们每一个人都能知道说谎的机会所剩不多,可我们还都以自己拥有着迫不得已的苦衷作为借口,持续地挥霍着剩下的谎言。

陈虹对我说:“我妈说,最少十五万,房子也要写上我的名字。”

我对陈虹说:“你放心吧,我肯定娶你,不会对不起你。”

而事实上我想的是:去你妈的十五万,我真想把所有的房子全都炸掉。两个人相处多年的感情,十五万便能将其顷刻拆散,一面崇拜着影视剧里那些不畏世俗的爱情,一面跟我讲规矩和传统,什么你爸的嘱咐、你妈的要求,都是狗屁,所有把条件变为合理的理由,都是爱情誓言在临危之际输给现实的借口。

我对陈虹说:“放心吧,你放心吧,我家里这边已经有办法了。”

陈虹对我说:“你们家能筹到钱了吗?”

我对陈虹说:“我爸说我姑愿意给我拿这份钱,他们不会忍心咱们分手。”

强忍着恶心说完这一番话后,我恨不得马上告诉她,滚你妈的蛋,现在就分手,我的家人都告诉我,你不是个好东西,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和你在一起。就你,还想让我出去借钱和你结婚?开玩笑,你的这些天真在我眼里像屎一样恶臭。

还来不及我做更多感慨,厨房传出了我父亲痛苦的哀嚎。我赶紧冲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喷溅得到处都是的鲜血。接下来我发现,父亲的右眼,插进了一支竹制筷子,是他一直最爱用的那一副。

母亲说:“我插瞎你,看你还出去乱搞?”

父亲说:“我他妈真想弄死你,把你的腿打断我都不解恨。”

说完,父亲在我没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便举起了橱柜上摆着的擀面杖,敲折了母亲的膝盖骨。母亲倒在父亲的血泊里打滚,原本还攒在手里的另一支筷子早不知道丢去了哪里。

母亲边呻吟着边说道:“我插瞎你一只眼睛,你打断我的腿,我们扯平了。”

父亲说:“没扯平,老子出去爽过了,你人老珠黄,等着死吧。”

母亲说:“你以为我和你结婚的时候真是姑娘?那天我来月事了,你是个王八。”

父亲说:“你妈抢救,你们家让我守夜,你妈没病前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她。我明话告诉你吧,是我睡着了,她半夜喘不上气儿,我根本不知道,活该她死。”

母亲说:“我真应该心再狠一点,不只是想想,我后悔没去喂你那瘫痪的爹吃他自己吐出来的痰。”

这就是我的家。

他们之间的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他们过得如此恶毒我也从不拆穿。母亲仍然在和她高中的初恋情人保持联络,那男的死了老婆,估计她很快就会把后面更肮脏的讲出来了。我们家最后的谎言使用权,被我用在了和陈虹的电话里。陈虹同意和我出去租房子住,但必须要我们家给她们家十五万才能结婚,还要把我家的这套两居室的产权证改成我和她的名字。我没脸和家人说陈虹的要求,母亲翻遍了存折,只有五万八千块,她口口声声说对不起我,要我和陈虹分手,说我们家娶不起她。

那天我跟母亲保证,如果陈虹和她的家里坚持这样的不合理条件,我肯定会和她分开,另外,作为一个男人,我不害怕找不到女人和我结婚,我有工作,有稳定收入,有手有脚,什么都会干,我很招异性喜欢,还告诉母亲不必自责。说完,我意识到我又用掉了一次说谎的机会,因为没有女人喜欢我,我五年来一直缠着陈虹,她说要和我分手,我就在她家楼下哭泣,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妈见到我,说我就像一条臭虫一样。而且,我一直在恨我的父母,为什么他们活了一辈子,却连我结婚的事都无法操持,破房子写谁的名字不都一样?反正他们死了也全是我的,带不进棺材里。

瞎了眼的父亲和断了腿的母亲的疼痛,已经随着对方不断讲出内心真实想法而慢慢消失了。他们一个在试图止血,并拿起菜刀;一个在地上匍匐,寻找着合适的武器。我知道,以往如果母亲骂父亲在外面不正经,质问他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时,父亲都会说没有,或者报以厌烦加问心无愧的讪笑。那是他们之间所谓有迫不得已的苦衷的谎言,维持了他们大半生的婚姻。

为了阻止我的父母不再继续互相伤害,我第一反应是收起家里所有的利刃。我趁他们彼此攻击的空当,把东西一样样拿走。趁父亲眼窝的血流进嘴里,夺下了刀,趁母亲爬得不够快,抢走了拖把。可光做这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父亲抓着母亲的头撞向大理石的橱柜台面。母亲用手摸到在父亲眼睛里的筷子再次搅动。

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他们分开,并逐一绑在水管和暖气上。

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必须要出去,寻找谎言余额,才有可能重新恢复家里的秩序。

本来,我想对他们说,老夫老妻了,别打架了,我去找医生。但等我张开嘴,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竟然是:“都这把年纪了,吵一辈子还是这样一无是处,还在经营着和这种像被圈养的狗一样的家庭,那些破事翻出来很光彩吗?只能证明你们两个人是废物,连仇恨对方的资格都没有的那种废物。你们以前靠着姥姥,后来靠着爷爷,爷爷去世,你们要不是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恐怕早就饿死了吧。现在都开始说实话了是吗?我出去想办法,把你们的嘴堵上。”

听完我的话,一直殴打我到昨天的父亲呆住,一言不发,倒是一向温顺的母亲破口大骂:“操你妈的小犊子,老娘养了二十多年就养了你这么一个畜生,你不是要和那小婊子结婚吗?你有能耐就自己赚钱吧。说我们是废物,我告诉你,我们有你姥姥,有你爷爷,你以后的日子还不如我们。走着瞧吧。”

我明白,这是谎言余额为零后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临时政府是为了创造和谐,而给我们这个家庭带来的却只有仇恨。拿了母亲的存折,我心知肚明,私下购买谎言余额是违法行为,抓住可能要被犬决。可他们毕竟还是我的父母,我必须要救他们。

没有办法不承认,临时政府的这一举措非常有用,确确实实,外面的人们相处气氛异常和谐。在按照小广告的指引,七绕八绕地找罗睿购买谎言余额的这一路上,我能清楚地看见每一个人透露出的真诚:报摊的摊主热心为游客指路,遛狗的狗主人用宠物绳拴住了狗,穿着某保健品公司制服的年轻人阻止老人去购买产品,甚至,我见到了小偷主动向巡警认罪伏法的情景,哪怕是他的谎言余额也已用完的原因。

罗睿是一个瘦弱且苍白的男人,年龄比我小,身高和我差不多,单薄得像一棵刚随手植下的树苗,风吹动过来的时候,他就真的会跟着一起摇晃。他的眼神无精打采,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买?”罗睿问我,没有其他赘述。

“是。”我答应道,心里想着陈虹。

“打算要多少?”

“十几次吧,主要看你什么价格。”

“二十次,五千块。”罗睿说。

“可以。”我说。

“你为什么要买这个?”

“我也不相信你只是为了五千块钱。”我说。

“我得了癌症,大夫说我只能活几个月。我爸是个烂赌鬼,前几天输了家里的房产证,然后被人扔到河里淹死了。我妈说,没有房子她也不跟我爸过了,也不管我爸是死是活,跑了。”

“这和你冒着这么大风险卖这个没关系。”

“我女朋友的谎言余额用完了,她说她姥姥生病了,因为我没有钱,她就只能去坐台。我听完很生气,打了她一个耳光,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她临走时对我说,她不是婊子,她起码帮助了需要她的人。我这几天总能想到这句话,我觉得我也要帮助需要我的人。”罗睿说。

“你在和我编故事吗?”我完全不信他说的话,他这样讲只是想要我更多的同情费用。

这时,巡警在巷子里发现了我们,把我们的头分别抵靠在墙上,质问我们在干什么,并且一副随时要击毙罪犯的架势。我的心有点虚,但想了想已经多了二十次谎言余额,索性壮着胆子说道,“他在向我兜售谎言余额,我没有买。”

巡警问他,“是这样吗?”

他点点头,说,“是的,没错。”

直到我被释放后,尾随着巡警来到每五公里设置一个的行刑地点,看见罗睿被举着扔进装满了五十只野狗的牢笼里,目睹他被它们吠叫着撕碎,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便变成一团血雾升向天的方向,然后在半空中绽放,又化为乌有时,我才发现他对我说得一切或许都是真的,因为他大概是卖光了他身上的所有谎言余额,才会对巡警也说实话,没有反过来栽赃我,或者把罪过转移到别处。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是我的追问过多,导致他恰巧用完了所剩余额。

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中活着,人人都只关心他们要做的事情的结果,不太在意谁说了什么。临时政府发明了谎言余额这种玩意,正视了谎言存在的地位,于是他们也不在意人们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傍晚,走在本该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很想念陈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本为了拯救父母的这件事情上,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与这件事本身无关的她。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吃饭,还是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抱着那只名叫酒心儿的橘橙色的猫。总之,她都是在过一种很体面的生活,他爸经营一家烟酒行,客源稳定,生意兴隆。她妈是退休的中学外语教师,据说还掌握六七门小语种,偶尔帮人翻译文件,收入不断。可她见到我,却只用中文重复一句话,她总是说:“你就像一条臭虫一样。”

敲开门,陈虹她妈妈再次对我说:“你就像一条臭虫一样。”

我对陈虹的妈妈说:“阿姨,你好,我来找陈虹。”

陈虹今天敷面膜的时间比以往早出了两个小时,通常她敷面膜后,就要休息了,她的作息很规律,晚上九点睡觉,早上八点起床,每天睡满十一个小时,我常为此夸她,说她不同凡响。

我们在她家附近的公园散步。陈虹问我,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有心事,如果有心事可以告诉她,她随时愿意帮助我一起分担。她还说,我们就要结婚了,是一家人,一家人要做到坦诚相对。在她的这番话里面,我感到了对我去筹集那十五万的进度的试探。

“没事,我爸妈想在家里做饭,菜都买完了,本来要叫你一起去吃,正好商量商量产权证更名的事情,结果我爸一个老同事临时病危了,他们又跑去他家,让我去看看,我没去,我跑来看你,现在有点惦记。”我说了一个可以抬高我们家所有人包括我在内的品格的谎言,“那个叔叔对我很好,是我爸爸一手带起来的,小时候经常来我家,常给我买吃的。”

“啊,那你应该去看看叔叔,”陈虹说,“要不我现在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们去也只能添麻烦,但愿他能渡过难关吧。”我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叔叔,我们都在跟对方极力表现着体贴的品德,这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调味品,或许更是催化剂。

我问陈虹:“如果没有钱,我是说如果,你怎么办,和我分手吗?”

沉默了许久,陈虹说:“会,因为我父母年龄大了,他们的身体都不是特别好。但是我会永远爱你。”

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还徘徊在寻找景区路上的游客,与脖子上套着宠物绳的狗的尸体,我去问狗主人狗为什么死掉了,狗主人看着死去的狗,手中紧握着绳子的另一端,对我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来不及害怕。我有些担心那几个被年轻人阻止去购买保健品的老太太,我不敢想象他们背后藏着怎样肮脏血腥的目的。

心怀不轨的人,根本就是在利用谎言余额调戏这个看似和谐的社会。他们在组织一场巨大的阴谋,还有可能,他们也和我一样,一样没有目的,只是被一个又一个谎言牢牢套住,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把想要的拉近,又顷刻间推得更远。可我没有伤害任何人,这是我和他们的区别。

回到家里,我把最后剩下的两个谎言余额偷偷交给父亲和母亲,我希望他们能在彼此不知情的情况下结束对对方的伤害。经过长时间的冷静,血在他们身上已然凝结成块。我把他们松绑,看着这两个耳顺之年的老人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陈虹打来的,她对我说:“是我要你的那十五万的,是我跟你要的,你拿不出来吧?拿不出来咱们两个就分手吧,我根本不爱你,你就像一条臭虫一样,别再缠着我了,我每天根本不是睡十一个小时,我只是想清净一会儿而已。我们以后不要联系了。”

在她要挂断电话的同时,我追问她:“如果你要到十五万,你打算用来干什么?”

“还债。”陈虹说了两个字,随后又补充道,“还我欠的那些信用卡。”

随即,我听见了电话另一端她父母的争吵和厮打的声音。此时,我听见我的家里,也再一次跟着混乱了起来。我想,这个世界没有人过得太好,所以这个世界真正需要的,根本也只有谎言吧。

“再见,滚你妈的蛋。”

“你就像一条臭虫一样。”

也好,一切终于如此简单地结束了,我的眼前又绽放出了两团艳丽的血雾,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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