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知道对方存在于某处,就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情。

围炉夜谈

作者/吴千山

我坐在居彦家空旷的客厅里,他刚才开了门请我坐下,就走进厨房捣鼓茶叶。居彦的母亲在几周前逝世,我们三个人决定在今天来看看他。我先到了,另外两个人还在路上。

看着窗外,年才过完不久,晚间的天气阴沉沉的,是要下雨的模样。灰色的云被深蓝的海水也映成了清冷的蓝色,像是煤气灶熄灭之前转那几圈的火焰。我好久没来这了,居彦一家长时间都住在外地,这栋靠海的房子是居彦的父母买下来做夏屋的。春节前后他们也会回来小住一段,走亲访友。听说是节后回来的第三天,居彦的妈妈在浴室心脏病突发离世的。

眼前的客厅很空,没有家具,只是铺了一层木地板。房子是在前几年流行欧式风潮那会儿盖的,正前方有一个精致的雕花壁炉。居彦临时从各个房间里搜罗过来四把单人沙发,围在壁炉周围。有布艺,有牛皮,样式高度不很搭,放在一起却有一种奇怪的和谐感。

“我妈总是说等有机会看到合适的家具再一点一点买回来,她是个很挑剔的人,所以现在这里都还是空的。”

居彦说着,端着盘子放在矮桌上——一个大茶壶和四只玻璃杯。他走上前去捡起壁炉旁边的点火器,啪一声,火从底下燃起。里面几根劈好的木段搭成塔状,橙色的火焰逐渐把它们的表面染黑。居彦穿着成套的睡衣,不当我们是需要特别接待的客人。这几年他长相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至于走到大街上认不出。

点了火,客厅里亮了一些,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全暗了,居彦提起茶壶按住盖子晃了晃,倒两杯绿茶出来。茶叶的香气和壁炉里燃烧着的柏木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很放松。

我起身走到门边想开客厅的大灯,却被居彦阻止。

“开灯就看不见外面了,里面没什么可看的。”

他指的是从壁炉两边的落地窗可以看见的,外面此起彼伏的海浪和黑云。

“你爸爸呢?”我问,放弃了开灯的打算,坐回沙发里。

“他进城了,你们说今晚要来,我就多留下来一天。”居彦回答。

我们四个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大概有五六年。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长大了吧。就算春节在家里,距离不到几百米,没有刻意联系也不会碰面。前几日到亲戚家吃午饭,我才听说居彦妈妈逝世的消息。很巧,当天高淇打电话过来,说问了文佩,我们三个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居彦。我回复说可以,很快定了一个时间。

我和居彦同岁,高淇比我们年长两岁,文佩则比我们小一岁。

从有记忆起我们就玩在一起。四个人,刚好够凑一桌麻将或者牌局,有时候也会叫更远的小孩打棒球或者躲避球。起头人从来都是高淇,她好像有一种使命感一样,把我们几个人联系在一起——就算到现在也是这样。

昨天高淇再回过来电话,传达居彦的意思,“他说明天会在家里等我们,人过去就行了,不用带东西。”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朝着居彦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想也知道居彦不是在客套,他们也不大在这边住了,差不多就要离开,带东西过去也是空添路途上的累赘。

 

点好火,居彦在沙发中间坐下来,拿起一杯茶,用眼神指了指另一杯。

“你现在在做什么?”他问。

“在一家游戏公司做运营。”我端起茶来回答。

其实我快失业了,就在春节前的一个月我们集体申请了劳动仲裁,公司已经四个月都发不出工资。但是不想这么快就让居彦以为我混得很差(虽然事实似乎的确如此),所以我撒了个谎。

“哎,那挺好的。”居彦没有多加思考就回答。

说完,他看着窗外不断翻腾的海面,脸上很平静。是一种消耗完毕的平静,最开始的痛苦和悲伤应该都沉淀下去了,变成长久硌在心底的一块东西。这会儿,身后的门环扣了两声。居彦嘴里念叨着,可能是高淇来了,起身去开门。

外面站着高淇和文佩,她们一起来的。高淇头发留长了,看过去比以前更成熟一些。文佩和居彦一样几乎没变,仍然是从前乖乖学生的形象。外面是下起了细雨,两人在门口抖着雨伞上的水珠,换鞋进来。这时我仔细去看,才发现落地窗上早就落满了细小的雨丝。

我和高淇以及文佩都打过招呼,她们两个坐下。可能是觉得茶有点凉了,居彦又提着茶壶回到厨房里去添热水。我们三个围着壁炉,文佩说了声真暖和,把单人沙发往壁炉的方向又拖了拖,双手放在前面烘着。因为太久没见,我们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模模糊糊地从多年前别人口中听说的情况说起。

“高淇,听说你结婚了?”我问,也是前几年听别人说的。

“啊,是吗?什么时候?”居彦提着茶壶走出来,刚好听见。坐下来给两人都各斟了一杯茶。

“是结过婚,现在离了。”

高淇拿起茶杯,喝酒一样,也不顾及烫,一下子倒进喉咙里。然后把杯子放回到矮桌上,小腿曲起,整个人窝进沙发里。

说实话,我想文佩和居彦此刻也像我一样,并不惊讶于高淇没有邀请我们参加她的婚礼。她从来就是我行我素、有棱有角的人,做事情自有她的一套体系和理由,习惯了也就不会介怀。

我们四个都很慢热,并且这么久没见,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真正说起话来。文佩此刻专注地烘着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千变万化的火焰,在思考什么其他事情。高淇查看了两条手机里的信息,关上屏幕把手机放进包里,再把包丢到一边。窗外传来沙沙沙的海浪声,芭蕉叶在雨中跟着海浪的节奏左右摆动。

“我没有办婚礼,我本来想见面了跟你们说我结婚了的,可谁知道下一次见面我就已经离婚了呢。”高淇耸耸肩膀,自嘲一样,以为我们的沉默是在尴尬她没有邀请我们去参加她的婚礼。

“为什么没办婚礼呢?”文佩忽然从火光中间抬起头问。

文佩的性格有点像是高淇的背面,或者说是高淇脾气相反的妹妹。早在小学三年级玩扮家家那会儿,文佩就已经学会把拆卸下来的蚊帐套在脑袋后面,假装是结婚的头纱。而高淇则用自制的弹弓,实实在在地打下了一只肉鸽。

高淇负气地回答:“一时觉得没什么意义,好像是两个人要在一群人面前进行为期一整天的表演。结婚明明就是两个人的事情,一定要找那么多人来看做什么。该离的婚还是要离,该吵的架,一个也少不了。”

——这就是我们从小认识的高淇,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浪漫的影子,散发着理性和实用主义的气息。

“可是穿上婚纱难道不会感到很快乐吗?只有那一天大家都在看你,你是主角诶。而且你不需要大家来见证你的幸福,听对方的誓词?再说,等你老了,开始回忆自己一辈子的时候,不担心自己会后悔吗……”

文佩不屈不挠地讲,被冒犯了一样不高兴地皱着眉头。她不是好斗的人,从小就很少去反驳别人。除非这件事情真的伤害到了她的情感,或者撼动了她坚信不疑的价值观——显然,高淇经常做出这样的事,有时不排除她是故意的。

“瞧瞧你说的傻话。”高淇摸了摸文佩的脑袋,弄乱了她的头发。“等你再长大一些,多谈两场恋爱,就知道誓言什么的,都是没有效力的谎话。”她用起了大人口气的经验谈,想用自己多活三年这个事实来结束这场无谓的辩论。

文佩不服输一样:

“虽然他可能会违背誓言,可是你听到的时候,还是很开心不是吗?”

高淇好像是被问住了,她还当文佩是很久之前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不知道她口里还能说出这样无法让人回答,也无法反驳的话。

愣了一会儿,高淇认输一样回答:“你说的也没错。”

我和居彦听着,都没有参与讨论。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用专业一点的话来说,高淇就是理性的结果论者,如果结局一定是失败的,那中间的一切无论快乐与否,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而文佩是浪漫的过程论者,她狠狠抓住生活中的每一点愉悦,放纵自己相信很多事情,不去在乎结果如何。

高淇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说服文佩,就退了一步。而文佩不知道,她仍然理想地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如此,对婚礼或者生命中的其他信仰充满热情。

听两个人说完,居彦难得地捧着茶笑了一下。放下茶杯给每个人都添了一轮。方才用热水泡了一会儿,倒在玻璃杯里的茶水变成了深绿色的酽茶。我们也不在乎晚上会不会睡不着,捧起来放在手里。

壁炉里的木头时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迸出细小的火花。窗外的雨势陡然增大,打在落地窗上,噼噼啪啪。

高淇看见不停发笑的居彦,一边喝茶一边打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

“你笑什么?”

居彦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以前,以前你们俩要是吵起来也是这样。不过吵的东西变了而已。”

我也跟着笑起来。高淇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从矮桌下面抽出来一条毛毯,一边打开来盖在自己和文佩的身上,一边看着我的方向抬抬下巴问道:

“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这是我非常讨厌听到的一个问题。对别人,我的回答从来就是“还好”。

还好,不是不好也不差,而是我不想告诉你。

在当下,我却说了实话,可能是觉得在高淇面前没必要隐藏。

“不是很好,可能要失业了,正在申请劳动仲裁。”我说。

“唔,哎。”她叹了两口气,接着说道:“没关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接着,举起茶朝我抬一抬,喝一口。

我当下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往后的日子还长,难过的事情总会过去”还是说“往后的日子还长,这样的坎坷还有很多”?

再想想,好像也没有关系,两种似乎都起到了安慰的效果。

我偷偷斜眼去看居彦,他知道我刚刚撒谎了。但是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也没有拆穿我,只是听着我们说话。过了会儿,他补充似的说:

“如果你到时候需要律师帮忙,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

我很早就知道居彦在市里的一家事务所上班,这也是刚才我没有跟他坦白的原因之一。年前我看到一条新闻,是他在帮本地一起案件作辩护。看到他名字的时候我有点意外,当下想给他打个电话叙叙旧。但又怕他问起我最近的情况,以为我是要找他帮忙了才联系的,所以后来也没拨出去。

同事知道了,责怪我没能给他们弄到免费的法律服务,“这种年头还顾及什么面子啊,朋友就是用来用的啊”。我没有反驳他,一直以为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用钱,毕竟钱可以还得干净的,人情不可以。尽管对方是居彦。

“文佩你呢?”我问对面的文佩,想把话题从我身上转移开。

她从一开始进来,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藏在心里,焦虑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

“啊,我……”

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睁大眼睛,突然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过来一样。

“还好,在银行每天上班下班,很无聊的。”文佩回答。她不想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好像预热的话题已经过去,是时候说点正经事了一样。高淇放下茶杯,看着居彦,问了一句:“你还好吗,这几天。”

我们都在避免居彦妈妈的话题,希望气氛能够轻松一些,或者至少说不那么悲伤。但是如果不去提起它,又好像失去了此行的意义。

“不知道怎么讲,好多了吧。”居彦说。

居彦是那种人。他像是一个封闭的房子,从外面你只能看见装修豪华的门脸。他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内心里,自己去消化,表现出来的总是积极稳重的模样。而当这个房子兜不住他的那些负面情绪了,就会一下子崩塌下来,产生更大的伤害。高淇是知道这点的,所以才会打电话给我们,让我们过来看一看——她怕居彦崩溃的时候没有人在他身边。

“我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到后山去偷西瓜,被阿姨骂的事情。”

文佩突然想起来,淡淡地笑着讲。

“我也记得。”我附和道。

高淇反应了一会儿,也突然想起来似的,放声哈哈哈起来。

居彦的情绪也被她带起,跟着扬起嘴角笑。

“我记得是谁?是谁在最后面被抓住了来着?”高淇问。

我举起了手。

偷西瓜这个鬼主意自然是大姐大高淇出的。那时候居彦家还不在这里,在山的另一侧,后面是别人家的一片西瓜田。夏天放暑假在家的小孩总是很无聊,那个时代也没有什么电子设备,我们只能自己创造一些娱乐活动。

那天我们在居彦家后门的水门汀上玩跳房子。跳着跳着,高淇就看到了那片成熟的西瓜田,一颗颗大又圆的西瓜结在田垄上。她转身问我们傍晚的时候要不要做点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便都围上去听。计划是高淇打前锋,居彦收尾。文佩和其他几个孩子轮流传递西瓜,我则坐在水门汀上负责放风。

他们几个人窸窸窣窣地穿过开着黄花的黄瓜藤架,钻到也不知道谁家的西瓜田里。结果几个人下去了才发现,他们都没带小刀。居彦只能趴在田里把西瓜的藤茎咬开。就在这个时候,站在溪那头的瓜田主人回来了。他也是个古怪,不叫也不喊,所以我也没看见。等靠近了,文佩才大喊一声,“有人过来啦!”大家抱着那颗好不容易咬开的西瓜往回跑。我听见田里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探头去看,接着一个一个人从黄瓜藤后面冲出来,其中一个把西瓜丢在我手上就跑走了。我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被瓜田的主人钳住手腕。

见我被抓住了,高淇他们也没再往前跑。还算有义气,灰溜溜地站在远处巷子口,罪犯一样听着瓜农发落。

“‘好啊,你们跑不掉了吧!’我记得那瓜农是这样说的。”

高淇捂着嘴笑着讲。

那会儿居彦的妈妈刚好回来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以后大为光火,从包里掏出买西瓜的钱给了瓜农。瓜农也知道是小孩子调皮,没收下,只说:“偷的是老汉的瓜无所谓,要是别人的瓜可就没老汉这么好说话了。”言下之意就是让居彦妈妈好好教训一番我们这些小毛孩。但是在居彦妈妈耳朵里,估计就以为成了责怪她教子无方。

当然,事情传开了之后我们回家都受到了惩罚。但是居彦比较惨一些,居彦妈妈从房间里拿出把细竹枝捆起绑成的鞭子,脱掉居彦的裤子就满院子里追着开始打他的屁股,居彦一边扶着自己的裤子一边跑,场面让邻居都笑了起来。那大概是居彦被我们看见的,最狼狈的场景。

“阿姨真的很严格啊。我还记得她做的啤酒鸭,我妈就怎么也做不出那种味道。”高淇说着,自己给自己斟茶。

同为邻里,我们几个都因为这个或者那个原因,在居彦家吃过饭过过夜。居彦妈妈做菜的手艺在街坊邻里中几乎没有对手,是我们公认的事实。

“还有佛跳墙和菌菇汤。”文佩附议道。

有一次居彦的堂哥结婚,那时候镇上的酒席还请的都是饭馆的外烩。请来的师傅自认这两道菜做得不如居彦妈妈,便请她来补这两道菜。居彦妈妈笑着推辞,后来推辞不过,只好应承下来。回到厨房里她又拉下脸,可能是紧张自己做不好,急急忙忙地要准备食材。婚宴的前一天早上,居彦被妈妈叫去山上采菌菇。我们也在周围,踊跃地报名。居彦妈妈笑着问:

“你们真的可以帮阿姨吗?那回家换一下雨靴,就上山。”

那天大概是我们几个童年记忆里最高光的时刻之一。山上雾很浓,前一天才下过大雨,林子不密,稀稀疏疏地长着榉木和生着一丛一丛粉色花朵的苦楝树。脚下都是黏腻的腐叶和松针,偶尔能看见成团的白色猫须草。穿着塑胶雨靴的脚踩下去、抬起来,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们每个人背着一个小竹篾或者铝桶,在斜坡的林子里四处搜寻菌菇的身影。每发现一个,都要采下来拿在手上去问居彦妈妈,这个是不是有毒。确认可以吃了,才会放进篮子里。结果是效率更低了,居彦妈妈要不停回复我们的问题,不仅包括菌菇的,还包括各种奇奇怪怪的植物。其中文佩最烦,她好像在课堂上做不够好好学生似的。不停问居彦妈妈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后来居彦妈妈便乏了,把我们都遣下山,自己到斜坡的上面去找。

我们四个意兴阑珊地往回走,总觉得这段探险结束得太潦草。既然都已经过了栈桥到山林里,哪有就这么快回去的道理?这次是眼睛格外好的居彦提出了坏点子,他瞧见不远处的一个废弃的采石场,提议我们接着去那里探险。

山体被采石的机器咬出了一个峭壁,我们一时兴起,踩着碎石爬到峭壁上想刻下自己的名字。

结果是年长的高淇为了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最上面,带着我们一起从泥里滚了下去。居彦妈妈在山顶上听见这边的响动,生气地喊过来,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们灰溜溜地爬起来,一个个都滚成了泥人。居彦妈妈让我们站在原地不要走。最后我们像是四只浑身是土的鸭子一样被居彦妈妈赶着回了家。她背后的竹篾里,已经采了不少的菌菇。

 

“哎,真是怀念小时候啊。”高淇看着炉火讲。

到这里,空气霎时安静下来。我给高淇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了。

火光映衬下,居彦两只眼睛红红的。沉默一会儿,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提起茶壶,说再去厨房加点热水。空旷的客厅里,气氛一下又跌落到冰点,高淇和文佩两个人盖着一床毛毯,一个人看着壁炉里的火,一个人看向窗外。

外面的海是漆黑的,几乎和天空连成一片。在一点点光亮下,还能看见白色的沙滩。此刻,雨下得更大了,淅淅沥沥。落地窗上不断有水流下来,在玻璃上形成一条条小溪流。但似乎风小了,海浪的声音也不再汹涌。

居彦回来了,给我们都添上茶水,坐进沙发里。我和高淇分别拍了拍她的背,居彦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医生宣布的时候,我也没有很难过。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可是回到家里,看到她的东西,看见她买的菜,想起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才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高淇站起来,揽过居彦,我侧过身子去拍着他的背。悲伤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长久地存在于回忆里的阵阵撕裂感。文佩一个人坐在远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她好像有自己的烦恼和纠结,咬着大拇指的指甲,难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好了好了,我们说点别的吧,说点别的开心的事情。”居彦讲。

我们都坐回到自己的沙发里,我在脑海里搜索着居彦讲的,开心的事情。我想了想,结果发现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高淇也沉默着,等待其他人发言。大概是在二十几岁的年纪,一切都是纠结和不明朗的,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愉悦的事情吧。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但由于酽茶的缘故,我们谁也没有困意。

壁炉里一开始的几根柏木就要烧完,黑里泛红的炭在缝隙间长出细细的火焰。两边落地窗开始在地上投下长方形的光影。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消散了,或者移到别处去,天空中飘着几朵厚实的云,月亮在其间忽隐忽现。

过一会儿,是文佩首先打破了沉默,她下意识地扶着自己的肚子,道:

“我……我怀孕了,但是我不知道要不要把它生下来。”

“什么!”高淇听到,兴奋地直起身子。

她接着说:“不生下来?你在说什么胡话啊!孩子他爸呢?”

“……他还不知道,我爸妈也还不知道,我不敢告诉别人。”

文佩回答,她被高淇的反应吓了一跳,慌张得不知所措。

“为什么不生下来呢?”我问,居彦也点点头,看着文佩:“为什么不呢?”

“我害怕。”文佩左右看看,用手搔搔后颈,不自在地讲。

“怕什么?”高淇拖着毯子挪过去,问文佩。

“我怕我做不到,我怕我教不好小孩。我也怕你刚刚说那些,如果未来真的很糟糕呢?”

文佩沮丧地讲,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一样,终于说出来了。原来这就是她一整个晚上闷闷不乐的理由,因为一开始高淇的婚姻论就戳中了她最害怕的地方,所以她才像一只被伤害的小动物一样,奋起反驳。

“不会的,哎,你不要听我胡说啊,我都离婚了我知道什么呀!谁面对新的东西都会恐惧啊。这样的好消息,你怎么不早说,我们还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几个月了?预产期是什么时候……”高淇的嘴开始叽里呱啦地往外倒东西。

文佩一开始应该是担心高淇会嘲笑她吧。她一定是怕高淇说,“哎呀,还没三十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去打掉吧,你们负不起抚养孩子的责任”等等。再加上之前那番关于誓言一无是处的谈论,文佩就更不敢说了。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文佩只是嘴上说着不知道该不该生下来,但她一直以来都是喜欢小孩子的人。有些人是生来就有母亲的感觉的,例如文佩。

她需要的不是我们帮她做出选择,她需要的只是支持而已。

“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应该生下来?”文佩确认似的再问。

高淇回答:“当然啦,如果说我们四个谁最适合当家长,那肯定是你了。”

说着,高淇伸出手去揉文佩的肚子。

“是是是,没错……”我和居彦点着头回应。

高淇摸着文佩的肚子又问:“你希望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是女孩子的话一定要给她买粉红色裙子,我妈以前就没给我买,你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大家哈哈笑起来,又说起婴儿该起什么样的名字,气氛回到了愉悦的轨道上。

我坐在一边,觉得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奇怪的轮回。理性精致利己如高淇的人,也会在某一刻有浪漫主义的一面,在新生命面前激动得不能自已。而理想主义者文佩,也会在现实面前触礁,惶惶恐恐不敢告诉家人。

有时候搞不清,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随后我们又从婴儿讲到了其他共同认识的人的现状,感叹了一番世事难料,沧海桑田。结论是虽然我们最后都没能成为童年中向往成为的人,但我们至少都幸存下来了,这是值得感激的一件事。

在炉火彻底熄灭之前,我们起身出门,在门口和居彦道再见。虽然不知道下次再聚会是什么时节,但好像只要知道对方存在于某处,就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情。走下缓坡,在岔路口我再和文佩高淇告别,一个人走回家。可能因为茶叶的缘故,那晚我很迟才睡着,心情却没有那么沉重了。

困难的事情,总会过去的吧。就像高淇说的,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