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像被一条来自过去的铁索牵住,铁索那头烟雾弥漫。

过快降临的夜晚

作者/森目

1

陈冬港沿着铁路走失的情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荒草伸出长叶,纠缠他的双脚,乌鸦在枝头鸣叫,不安地扇动着翅膀。女人急切的声音(似乎很熟悉)在背后紧紧跟随、呼唤他……最终,他抵挡住了诱惑。他把烟塞进嘴里,一大团烟雾立即从头部前方喷涌出来,消散在身后。列车呼啸而过带起他的衬衫下摆。他跳下铁轨,沿着轨道一直往前,穿过隧洞,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即便在梦中,我也知道那是假的,是我自己编造的。他消失时,我根本没在场。

我在一个夜晚得知了这个消息。来电话的女孩自称是邕桂市铁路设计院的行政,陈冬港是该单位的员工。她说,其实就是想问下你最近见过陈冬港吗?我立即警觉起来,他怎么了?出事了?她说,不,你别紧张,他应该没出事。我说,你们单位的员工应该清楚他去了哪里才对,怎么会来问我。

她轻轻笑了一声,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陈冬港已经十年没来上过班了,我们怀疑他蓄意旷工。我说,什么,十年,那你们没报失踪吗?她说,有人在邕桂市附近的县城看见过他,活得好好的。我说,是吗。又聊了几句,不得要领。最后她说,如果你见到他,请转告一下,院里决定开除他,公告已经贴出来了,如果过了公示期还没回来报到,就正式实行。挂了电话,我猛然想起,我和陈冬港也恰好十年没见了。

十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初秋,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一长串像是密码的东西,说是在某个网站提取信息用的。我问他为什么有话不当面跟我讲。他用古怪的眼神看我一眼。

不是我,是叶珊瑚,他说。我没有接话。他的眼神闪烁了好几下,忍不住说,还是好几个星期前你托我保管的。我说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后来我发现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而且在社交软件上他也把我删除了。可能就在那之后,他隐藏到未知的世界中去了。多年来我像被一条来自过去的铁索牵住,铁索那头烟雾弥漫,但我知道陈冬港就站在过去的某个点死死拽住了我。

在我发呆的时候,妻子走了进来。她不声不响地看了我几眼,拿起她的内衣进了卫生间。随即传来水流撞地的声音。我坐在床上,视线在屋里的所有事物上掠过,最后落在我们的结婚照上。这是个水晶面的8寸摆台:我搂着妻子的肩膀,脸上布满笑容;她的姿势却有点畏缩,似乎在躲着我的手。摆台镜面黯淡了不少,我捧起来擦了擦,又端端正正地放回去。

我忽然很想见到陈冬港,很想把他手中的铁索抢过来。他现身的那个县城就是他父亲老家,我可以先找到他的父亲问问。明天周末,可以抛开所有事务开始这个旅程。可我静不下来。我在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等不及了,我必须马上动身。我朝浴室玻璃们上映现的模糊身影看了一眼。这是个机会,趁她还没出来,我悄悄离去,路上再发条短信,就可以避免当面向她解释的麻烦。好些年了,妻子总说我的头脑越来越混乱,和我交流太困难,我就索性减少和她交流的次数。我拿上车钥匙和手机,挎上桌上的背包(包里备着换洗衣物,少量现金以及必要的证件,当然,还有一本小说)。过程中我尽量不发出大的响动。打开房门正要跨出去,忽然传来啪的一声。回头去看,原来摆台的支杆掉了,“我”和“妻子”仰面朝天。

2

车子驶入夜色内部,我开始在脑海中搜索关于陈冬港的记忆。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已经记不清楚,可能是在小学阶段,不过也可能上初中才认识,之前或许见过但没搭上话。我们惊奇地发现,大家居然住在同一个地方,因为我们的父母都是明珠市捕捞公司的职工。初次见面的情形我现在记得是这样的:那个距今十分遥远的夏日,我蹲在宿舍区的围墙边灌蛐蛐洞。忽然一条鱼从天而降,摔到地上。我吓了一跳,接着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往上瞧去,一个圆圆的脑袋正冒出墙头。他就是陈冬港。他翻身上来,定了定神,跳下墙头,扯住穿鱼头的草茎提了起来。然后,他朝我露出笑容,似乎还说了一句话。应该是:拿着这玩意根本爬不上来,只好先扔过来,没砸到你吧。

以我之后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那种会跟陌生人说话的人,事实上,他一天当中发出声音的次数少得可怜,我怀疑如果不用吃饭,他的嘴巴会永远闭着。从我还在灌蛐蛐洞这点来推断,见面发生在小学阶段,而这是不大可能的,否则我早就知道我们同住一个地方。加上他那么内向寡言的人也不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所以这个记忆的可信度不高。

深夜十二点,行程过半,睡意涌了上来。我看准沿途一个小城的出口,下了高速,开进市区,在映入眼帘的第一家旅馆住下。旅馆很破旧,水电贴着天花板走管,地毯上散落着纸屑和头发。我随便洗了下脸,踢掉鞋子,横躺在床上。虽然相识多年,但其实我对陈冬港了解不深,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为什么不爱说话,为什么从来不谈论他的海员父亲,为什么在大冬天冻得鼻子通红也要光着脚,都不知道。

初二下学期,我和叶珊瑚已经走得很近,经常谈论些无聊的事情,比如语文老师为什么上课也要戴着帽子,比如放学路上总遇到的那个乞丐为什么说着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现在想来很奇怪,每次和叶珊瑚在一起,回头总能发现陈冬港。他站在远处的幽暗角落里,目光不停向着我们这边探照。可是他从未走上前来和我们攀谈,即便有几次我力邀他加入,他也只是摇摇头,朝叶珊瑚看上几眼就匆匆走开了。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他对叶珊瑚的感觉非同寻常,只是来不及细想,少年时期就像夏日午后在海边打了一串水漂,嗖嗖嗖地过去了。定格在记忆中的是,陈冬港扯住鱼头草时的背影。

不久,我沉入了睡梦的水面之下,跟随着一个声音(像是叶珊瑚),向着水底发光的所在,不断往下潜去,潜去……直到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将我唤醒。妻子问,你去哪儿了。我感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欢喜。我打了一行字:我临时有事去单位加班,明天可能出差。正犹豫要不要发,妻子的第二条信息到达了,她写道:你后尾箱的东西我整理过了。我愣了几秒钟,忽然从床上弹起,抄起车钥匙冲到楼下,摁开了车尾箱。推开警示牌、微型灭火器、车辆手册等杂物,那个盒子出现在我面前。我松了口气,把盒子捧到房里,摆在洁白的被子上。盒子是木制的,漆成蓝色,经过时光打磨难免变得陈旧了些。然而从那无比熟悉的手感来看,重量没有变化,一切不过是场虚惊。

3

关于叶珊瑚和我的一切,都在这个盒子里了。尽管妻子说我记性越来越差,但我对这盒里的东西却记得清楚,不用打开就能回忆起里面都有些什么。最难忘的是那张拍立得照片,是当初去海边玩水留下的。叶珊瑚穿着保守的连体泳衣,坐在沙滩上,头发上沾了不少白沙。那时我们大概十八九岁吧?那天风特别大,来的路上她的帽子被吹到地上滚了好远。到了沙滩,她改变了主意没有下水,只是在岸边发呆,偶尔躺下来看着天空。我也在旁边躺下看天,然而很快感到眩晕。

拍照之前,我提起了陈冬港,说到自从他初三辍学,已经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叶珊瑚却说,我倒是见过他一回。我说,哦,什么时候?她说,高考前。我说,他都说了些什么?怎么不来找我呢。叶珊瑚抱住蜷起来的右腿:也没说什么,就是鼓励鼓励我。我摇摇头,走远了喊,要拍了。叶珊瑚眯着眼,露出不无忧郁的微笑。

照片背面本来用钢笔写着日期,不小心被水浸到而洇开了。另外值得珍视的还有一缕发丝,绕成小圈,用橡皮筋捆了,后来烧成了灰,装在一个小封口袋里。发丝应该是每日从梳子上收集的,然而叶珊瑚却非要说是我从她头上扯落的,因为生气,因为陈冬港给她写信。我却不记得有这回事,看到她微微弯曲的嘴角,晓得她不过在开玩笑。她说这缕头发要留着作为物证,我疑惑不解,作什么物证呢。

一些小纸条散落在盒子中,毫不起眼,大概是叶珊瑚从小说里摘抄的段落,没有扔掉是怕忘记叶珊瑚的笔迹。其中也有几张是我抄的,当时的心绪已经不记得,展开看已经无法产生任何感受了。其中有张印了两个指纹,较小的一枚应该是她的。几张电影票用曲别针别在一起:《上帝之城》《巴尔扎克与小裁缝》《两小无猜》《暖暖内含光》《我脑中的橡皮擦》《初恋五十次》……还有一张墨迹已经淡得看不出来。旁边一叠老式的红色火车票,记录着我们那几年的旅程。目的地多是明珠市和邕桂市,也有几次是桂林,还有一次是长沙。

照片和票据下垫着薄薄的打印文稿,是从叶珊瑚博客上拷贝下来的日记,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因为很多年没敢再去翻看。只记得其中的一篇题目是:钟在暴风中照常摆动。还有插在一侧的石质摆件,用紫葡萄和百合花装饰着四围,包在中间的是一句话:Your attitude should be the same as that of Christ Jesus 。某个飘着雪花的夜晚,叶珊瑚把这个小摆件递到我手上,说她用不着了。我知道这个物件她从小就拥有,似乎是她父亲送给她的。她父亲是个岛上牧师,不停地四处奔走,所以他常常见不到陆地上的女儿。为了补偿,他每次都会带回一些小礼物送给叶珊瑚。那次叶却说自己不需要它了,让我随便处理掉。我保存了下来,以免有一天她回头想要。

掀开所有这些东西,那张我经常检视的超市小票就会呈现在眼前。每次看到这张小票,我就回想起我和叶珊瑚共度的最后那个夜晚,回想起在那个狭小而雪白的房间中发生的一切。我拍了照片,总是偷偷拿出来查看,小票的内容如下:

桂雅医学院内超市

0003 NO.02201604070171

2008-7-7  21:56

---------

货号/品名单价数量小计

牛奶土司7.80 1 7.8

2518445300015

奶油沙拉酱蛋糕18.80 1 18.8

2582845600013

杜蕾斯安全避孕三只装39.00 1 39.00  

2578761800019

布基胶带(大卷)20.00    2   40.00

2569461455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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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量:4.00 件数:4.00

合计:105.6

付款:人民币现金120.00

找零:人民币现金  14.4

差点忘记了,躲在角落里的几枚发暗的指甲,是我帮叶珊瑚剪下来的,不复当初的鲜红,已经变得黯淡了。

4

意识很奇怪,一旦想到褪色的红指甲,就跳到充满黑垢的指甲……我感到眼前开始摇晃,仿佛又看到那个乞丐站在日头下,黑,脏,瘦,只有牙和眼是白的。忽然,一双拥有纤细十指的手递过来一盒粥。他抢过去,开始张口,一口,一口,又一口地吞吃着。他的世界仿佛已经缩小,整个掉落在那个饭盒里。终于,忍不住竖起饭盒来,一股脑儿把余下的全倒进胃里。然后,纤细手指又递过来另一盒。乞丐满是黑垢的手指,与这好像玉石的手指形成强烈的对比。乞丐这才抬头看了下,一个清新娇嫩的女孩映入他的眼帘。整个过程中,女孩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我就是在那时候喜欢上了叶珊瑚……后来,乞丐从经常蹲着的路基旁消失了。

过了好几日,叶珊瑚跳下路堤,走到底下的池塘,搜寻着什么。水草丰茂,在傍晚的光线下,离岸边很近的那草丛里似乎伏着一个黑色的背脊。好像一条非常大的鳄鱼,或者巨蜥蜴。我脑海里立即出现乞丐死尸耸出水面的过程。叶珊瑚用棍搅动,灰水中翻涌着絮状的泥尘。那条背脊纹丝不动。她拾起石子,在第三下才击中那条背脊,弹起来很高。我猜,应该是个条形的布满苔痕的石头而已。暮色中叶珊瑚抬起头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睡眠,似乎有点失望。

5

我打开了蓝盒子。里面只有一个车载烟灰缸。关于叶珊瑚的一切消失殆尽,连她的头发灰都没剩下。我扔掉烟灰缸,手指探进去,摸着盒子的内壁,感到木质的粗糙。很奇怪的,一旦得知这些物体已经消失,关于叶的记忆似乎也开始瓦解,我努力想记起她在大二那年染的发色,却怎么样也记不起来了。叶珊瑚似乎不曾存在过,她的一切不过是我的臆造。

我斜靠在床头,等来了早晨的第一缕光。我开始不停拨打妻子的手机,收获的却只有忙音。离开旅馆前,我打算把蓝盒子永远留在那儿。坐在隆隆直响的车子里好一会儿,我还是回到房间把它拿了下来。直到旅馆从后视镜里消失,我才意识到我曾经来过这个旅馆,而且似乎是和叶珊瑚一起。返回高速入口的途中,经过一个很大的水塘,暗绿的水面上跳动着晶亮的光芒。

我停了车,下来站在塘边,然后给妻子发短信:那是从前的事情了。她很快就回复:对你来说显然不是。我:你想分开?过了很久才收到回答:我不知道……她像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幽灵。我:要我怎么办?她:先回来再说。我:我还有别的事,过几天才能回去。她:你必须现在回来。这时有风吹过,身上觉得凉了一些。我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投向远处,那里,正有一只野生水鸟扑腾着飞起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了如下的文字:我会回来的。她立即回道:不用回来了。我叹了口气,然后伸出去手去,因为害怕会后悔,所以几乎没有迟疑就松开了手。机子直线坠落到水里,响声和水花都很小。

看来,站在铁索那头的不是陈冬港,而是叶珊瑚。

接下来的旅途蒙上了淡金色。我确信自己成功从现在的关系里脱离了,正溯流而上回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到达了陈冬港所在的县城。我对这里缓缓流动的人群和车辆,以及斑驳的老旧骑楼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预感到自己能顺利地找到陈冬港,直到我见到他的父亲,这种感觉也没有消退。

陈叔对我的到访却显得漠然,后来甚至变得抗拒。常年承受南方强烈日光的照射,他的晶状体已经变得浑浊不堪。我也不知道这小子去了哪里,也许是死了吧,他冷笑着说。我摇了摇头,怎么会。陈叔警觉起来,问,难道他联系过你?我说,没有,陈叔,不过怎么说呢,你认识叶珊瑚吗,就跟我一起来找过陈冬港的那个女孩?陈叔盯着我,却不说话。我说那女孩短发,个子不太高,身材本来很瘦,不过后来变得微胖,有一双很大又略带忧郁的眼睛。我告诉他,陈冬港肯定喜欢叶珊瑚,所以他不会轻易去死。陈叔的双眼瞪得更大,却在整个过程中保持沉默。直到我走出门,他在我的背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女孩不是死了吗,还是你来告诉我的,那女孩被人奸杀在一个宾馆……

脑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纷纷从表面剥落,露出了真容。陈叔的话还在不断地进入我的耳朵:那时摄像头不像现在这么多,听说墙壁全部水洗,女孩下面也被洗过了……现在还没抓到干这事的人……

我连回头看一眼陈叔的勇气都没有。他勾起了我这几年从不敢进入的一段回忆。那晚,我们吵了架,我满怀怒气跑到附近的网吧包夜。第二天清晨,我昏昏沉沉地打开宾馆的房门。被子上有血迹,底下露出一双僵直发乌的裸腿,呈锐角打开。我送她的帆布鞋还套在脚上……那以后我假装叶珊瑚还活着,活在我们小时候共同呆过的地方,并且利用那张购物小票,臆造了最后之夜覆盖掉真实。现在,那些血腥的场景或细节,我无论如何也想不真切了。这些措施保护了我,却又让我日渐糊涂,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也许只有叶珊瑚能告诉我。她留给我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我从未有勇气打开……

6

车体高速向前,玻璃抖动产生嗡嗡的鸣叫,我继续死命踩油门。两边的树木草丛只剩下流线似的残影,我沉醉在这速度感中。某个山侧弯道,车子撞入了前面大货车尾灯急速扩大的斑斓光芒里。巨响冲破我的耳膜,身体好像迸碎成千万片,飘荡在茫茫宇宙中,无法立刻凝聚。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有几分熟悉、又很难辨认的女人声音将我唤醒。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透亮的雪白。

惊疑之下,我抬起沉重的头,看清眼前的事物才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头部陷在了气囊里。我艰难地爬出被挤压得不成形的驾驶室。刚才那个声音已经不知去向。检查了下身体,只有左边膝盖有点儿疼,其他地方都是些擦伤,没有大碍。

我打开后车箱,找到瓶装水和毛巾,擦干了血迹。然后取出一把珍藏的“牛百叶”(很多年前明珠市流行的一种利刀),贴身收好,继续朝明珠市的方向走去,一路走一路觉得能活着真是奇迹。当时分不清是几点钟,只记得天光晦暗,大朵大朵的云影掠过头顶。

夜晚来得很快。我终于到达明珠市,带我回来的也是一辆货车。司机是我明珠初中的同学,我们在服务区的厕所门口相遇。路上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我没有听得很清楚,也没有精力回应,我的注意力被眼前的风景夺去了。起初,我以为到了陌生的城市,似乎一切都变了——道旁的椰子树全变成了阴森的榕树,风中不见了那种海滨城市特有的腥味,街道上涌现的面孔也大多带有北方特征。后来我下了车,道别时才发现他的正面和陈冬港有八九分相似,然而他刚才在非常熟练地用另一个名字,另一个身份来跟我相处。我敢肯定没有人能如此熟练地使用别人的身份,尤其是在我非常熟悉那人的情况下。当他重新坐进驾驶室,只有侧脸对着我时,我打消了疑虑。

我的钱包已经遗失在车祸现场,只剩下裤兜里的百来块钱。我选择在一个看上去很熟悉的网吧过夜。像十多年前一样,这个网吧拥有世界上最肮脏的厕所。我犹豫了整晚,是否真要打开叶珊瑚留下的重要信息。凌晨,我忍不住打开了那个叫“胶囊日记”的网站。这个网站我还是从叶珊瑚那里知道的,有时我也喜欢在上面写“时间胶囊”。时间胶囊不过是会封存起来的日记,只有输入网站返回的复杂的Key才能查看。我把陈冬港转交给我的那个Key复制过去,提取了那个时间胶囊。我深深吸气,一字一字看过去。下面就是这个时间胶囊的内容:

珊瑚在2008-08-17 22:00:24 对你说:你要相信我是很平静地写下这些字。这些天,我总以为当时发生的事情是幻觉,我问爸爸,他没有回答。他为我祷告了好几个通宵,我觉得好受多了。那个人其实我们都认识的,不过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因为我怕你会去找他,那样很危险。我想宽恕他,宽恕他就是放过自己。没错,我想我是受了惩罚。毕竟我对神是多么敷衍,不敬,希望神能宽恕我——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能宽恕他。所以我不能承认神的存在,如果他存在,那么他太冷漠太残忍了。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不如干脆否认掉他的存在。况且,实际上我早就不关心他是不是存在了,如果不是遇到这种事,我也不会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我关心的是自己,还有你。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对那个人的恨已经渐渐消退。我不能接受的是你的目光,那么冷漠,没有一丝波动。我有个大胆的想法,要离开这一切远远的,包括你……

我关掉了页面。心想原来叶是自杀呢,不是陈叔说的那样,更不是我回忆中的惨状。我一定是搞混了,把听来的罪案细节安放在这件事上。没错,没错。我瘫在椅子里,敲着自己疼痛的后脑勺。可是很大程度上,叶的自杀竟是因为我,一想到这,悔恨就灌满了整个身体。

7

越靠近那个地方,双脚越沉重。从外面来看,这个我和叶珊瑚,还有陈冬港共同生活过的宿舍区几乎没变。多少回传闻政府要推掉这里建高档小区,有一次据说已经开始砍树拆墙。但没想到,一切仿佛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中。

走进大门,有条黑影从我面前窜了过去,伴随着喵的一声。里侧,秃尾的土狗趴着喘息。马尾松暗灰色的针叶轻轻掉落,擦过我的脸。前面显现出一个正在缓慢行走,背有点佝偻的人影,给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听见自己叫了他的名字:陈,冬,港?于是,他回头看见了我。想象中我应该扑上去打他两拳,又或者掏出利器,赠他几个血洞。但这没发生。我担心的对方会扑过来拥抱我也没发生。

他的少白头更严重了,不过,脸部肌肤还是保持着年轻的光滑。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冷笑着问。他摇摇头,马马虎虎,去海上跑了几年船,经常吃不到新鲜蔬菜。我说,你在海上能干什么?他说,干机师,主要修理发动机,每天都是油腻腻的。我说,你也只能干这个了。他说,也许是吧,去过不少地方,上过小船和大船,最远去到马来。因为另一条船上的熟人被海盗扣住,我有一阵子不想干了。我一言不发。他继续说道,后来跑到越南看赌场,前几年不好混了,就跑回来了——我打断了他,行了,谁想听这个。他笑了起来,眼神充满嘲弄:还以为你回来是想聊聊“友情岁月”呢。

我说,知不知道,邕桂院的人还在找你?他说,怪不得每月的基本工资还收得到,国企开除的手续实在太啰嗦。我忍不住问,当年那天晚上,你在哪里?他说,哪天晚上?我说,别装,你知道我指的是哪天。他收起笑容问,你指的是叶珊瑚出事的那天,还是小乞丐出事的那天?我告诉他,当然是前面一个。他点点头,原来是那晚,那时我还没从单位出走,还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干勘察。怎么,你不相信?陈冬港抖出烟来抽了一口,在烟雾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

——还记不记得初三时,我为什么和你们断了联系?不是因为我没考上重点高中,也不是我讨厌你们,是因为一见到你,我就想起那个乞丐。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其实都知道。你狠狠地打伤过他,不止一次,而是两次,三次。我远远看到你用棍猛打他的下面,有几个瞬间,我怀疑你要把他打死。但是接着你就收了手,还丢几个菠萝包给他,真搞不清楚你想干什么。我承认,我也去恐吓过他,只是我没你这么狠。

我盯着陈冬港一言不发。他说叶珊瑚的事他比我更难受。他承认是对她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那回被我教训之后就没再犯。高三他见过叶珊瑚一面,还向她表白了,不过被当场拒绝了,她说不想再见到他。

——那个乞丐后来我似乎在越南见过他。他本来就好像是越南逃过来的难民,怪不得瘦得好像只蜥蜴。他在另一家赌场做服务员,面色红润了不少,竟然有点发福了。我不敢上前打招呼,毕竟世界上面目相似的人实在不少。而且那年听说附近有个乞丐跌进前头池塘淹死了,听描述,还以为是他。你当然知道那年叶珊瑚为什么不信上帝了,还和她爸闹僵,就是因为这个她热心帮助过的乞丐对她动手动脚,对吧?

我大声叫道自己根本不想听什么乞丐的事。陈冬港瑟缩了一下,说他不知道叶的事给我带来这么大的伤害,还以为过去这么久了,我会好。

——那个人不是我,你绝对要相信。我只不过想过一点安稳的生活,谁像你一样常常胡思乱想,听我的,别骗自己了,过去的事情你没法改变了兄弟……

我慢慢地掏出怀里的牛百叶,弹出刀刃,迅速地在他脸上划了一刀,他马上闭了嘴。我说,楼下那辆车是你的?说这话时我注意到,那车和我已经毁掉的那部几乎一样。陈冬港叹了口气,说是。我说,钥匙给我。我拿到钥匙,按开了后车箱,命令他:躺进去,面朝里。他看了我一眼,嘴里咕哝着,骨关节似乎生了锈,十分缓慢地躺了进去。

我对他说,头转过去,听到没有。他一边转一边说,又来一次,当年都跟你说了不是我,这不又和当年一样了。

我说,珊瑚说了这个人我们都认识,不是你是谁?他费力地扭过头来说,也可能是我们认识的其他人,甚至,甚至就是你自己。

我停滞了一下,还是关上了尾箱,发动车子朝外驰去。我想起当年到了水塘边,打开尾箱门时,接触到陈冬港的眼神是那么明亮,那么无辜,那么惶恐。于是,在他按照我的命令绑住自己双手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个决定。我把一把小刀塞到他手里,然后踢他入水。

现在,我同样站在水边,却犹豫起来。这回池塘换成了大海,陈冬港掉进去未必还能逃生。但是如果不这样做,我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因为我曾经无数次出现一个幻想,当我把那个凶手推入深渊,子弹就会回到枪膛里,鲜血就会回到体内,而呼吸,就会回到叶珊瑚的胸腔。一切发生过的好像都没发生,而且将永远不会发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胸特别闷,几乎吸不上来气,而且脑后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正在流出来。但我顾不上了,我尽力深吸一口气,眼睛紧紧地盯着陈冬港的后背,脚缓慢地抬起来踏在上面。我听着自己粗重无比的呼吸,注意到周围的黑暗正在加速堆积。

又是夜晚,夜晚降临得太快了。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