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魔法世界已完全塌陷,那个现实世界也正在快速解体之中。

魔杖

作者/兔草

1.

猫头鹰潜入办公室的那个下午,他正趴在电脑前小憩。梦中,他骑着扫帚在霍格沃茨上空追逐金色飞贼。这样的梦,他从少年时代反复做起至现在人近中年从未断过,以至于睁眼撞上那只猫头鹰时,脱口而出三个字——“海德薇?”

“海德薇?”九八年的实习生问:”海德薇是什么?”

海德薇是什么?在他们的世界里,海德薇就仿佛一句通关密语,只要说出来,无人不晓。在哈利波特系列小说中,海德薇这类猫头鹰是魔法世界的信使,负责为巫师们传递讯息。若要放到以前,他一定会嘲讽不知道海德薇的人是麻瓜,但现在,年纪大了,在麻瓜世界浸淫已久,他早就懒得辩解与争执。每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个时代人的暗号,他生于1988年,实习生生于1998年,这之间相隔整整十年,他们无法共用一套时代密码。

办公室里的前辈刘工讲,以前他在农村插队时见过猫头鹰,人们称这种东西为夜猫子。农村里有一句俗谚:“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遇到夜猫子,说明大难临头,要赶紧清出屋子。说到这里,刘工找了个扫帚作势要赶那只猫头鹰出去,他有些不忍,拦了下来,拿一只垃圾桶,扣住了那只小猫头鹰。

“看它的体型小,可能是走丢了,等它妈妈来找它吧。”他不舍得就这样将猫头鹰驱出去,主动提出由他来照顾这只猫头鹰,说等三天,如果还没有其余猫头鹰来找它,就将它交给警察。

“猫头鹰可是国家保护动物,小心别养死了。”平素和他有过结的杨姐这样冷冷砸下一句。他忍着对杨姐的厌恶,缓慢将囚猫头鹰的垃圾桶笼移至自己办公位下。在这过程里,他仔细观察了猫头鹰的羽毛下有否匿着异物,但看来看去什么也没有——没有信,没有魔法世界的日报,没有老巫师的礼物。

那只小猫头鹰像是累了,站在笼内,一动不动,只有那双神奇的大眼,还忽闪忽闪。他以前看过纪录片,说猫头鹰是一种夜行动物,昼伏夜出,白天隐于岩穴树丛或屋檐中,大部分习惯夜行,一旦在白天活动,常飞行颠簸不定如同醉酒。他又在网上查到,猫头鹰主要以仓鼠、田鼠等农田鼠类为主食,也吃一些小型鸟类和昆虫。这样想着,他决定下班后,去给小猫头鹰找点吃的。


2.

下班后,为了给小猫头鹰找吃的,他先去了花鸟市场,买回一些蚯蚓虫类,后不放心,又到超市,购入了一些新鲜牛肉。把这些食物喂猫头鹰吃下后,谢娟的电话追了过来。这几日,谢娟心情欠佳,现在打电话来,无非是想继续吵架。他拿起电话,准备接受妻的“审问”。

“你跑哪儿去了?不是让你接小特放学的?”

他这才惊觉今天忘记接儿子放学,但当下已经弥补无能,过了一会儿谢娟继续说,孩子她已经接到了,但明天,后天,大后天,他必须准时到校门口去接孩子,不然他们就离婚。离婚,是这样了,从结婚到现在,谢娟动不动就把离婚二字挂在嘴边,仿佛是什么威胁人的利器,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习惯了她的蛮横,他有时就把她当高中时的训导主任,无非是脾气无处发泄罢了,不用较真。

回到家后,他老老实实做好了一家老小的饭,并向谢娟解释了今天在公司遇到的奇异猫头鹰事件,谢娟听后,不但没有消气,反而怒气更盛说:“看来你养猫头鹰的兴趣比养孩子的兴趣大。”他自然是听出来这句话中的轻蔑,但又完全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能轻轻撂下一句:“我去给我爸喂饭。”

父亲的房间在房屋尽头,是书房改出来的,而书房其实是杂物间改出来的。他轻轻推门进去,老人正背对着他,桌上的黑色收音机里在放一段黄梅戏。他听不懂黄梅戏,但总见街上的老人们一个人拿着一个收音机,听一些地方戏曲。也许戏曲是父亲那个年代人的密码。

“爸?”

老人没有转身。他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句:“爸?”

这几年,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先是眼睛白内障,后是耳朵渐聋。两个月前,父亲陪小特出去买零食,两个人走在街上,突然杀出一辆电动车,电动车直刺小特而去,老人为了保护孙子,自己被车撞倒,腿部骨折。这一伤筋动骨,就是无尽折磨。手术后,父亲行动不便,只能日日待在家中,时间一久,意志也日渐消沉。

“吃饭了,爸。”他把饭菜推到老人面前,老人摇了摇头说胃口不佳,他想着自己该退出房间,但又觉得应该和父亲多说说话,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这样下去,还能有多少个十年?想到这里,他决定和父亲聊聊那只猫头鹰。记得儿时,他总看到公园里有人遛鸟,尤其艳羡手提鸟笼的人,可他知道自己家贫,没钱买鸟,没钱买笼,于是只能干巴巴看着。有一年夏天时,他正在屋子里吃西瓜,忽听父亲兴奋地说,你看看我抓到了什么?他这才发现父亲逮住了一只麻雀,据说那只麻雀是忽然飞到他们家门前的。麻雀,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起码也是一种鸟类啊。自那之后,他总提着父亲自制的鸟笼和那只麻雀在公园里晃来晃去。

“你说我这腿,什么时候能好啊?”

父亲好像也无心听他说猫头鹰的奇闻异事,他挽住轮椅上的父亲,命其抬抬屁股,老人艰难挪动了一下身躯,身体散发出一些药物混杂腐肉的异味,“爸,你要多动一点啊,不然容易生疮”。儿时,他遇到过一场车祸,那之后,他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这过程中,每时每刻都有护士看着他,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常来看他,给他送饭,但现在,能照顾父亲的人却只有他一个了。之前和谢娟商量过请个护工,谢娟讲,有钱请这个,不如给小特多报名一个兴趣班,再说孩子马上面临择校了,这钱应该留给小特。

两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就卖了老家的房子,搬过来和他们同住。结婚前,谢娟就表态过,婚后绝不和父母同住,现在,他公然毁掉当初的约定,令谢娟颇为气愤。为了安抚妻子同时侍奉好父亲,他只好每日在家低声下气,一边扮演老实勤做家务的老公,一边扮演孝顺儿子。好在父亲是个明事理的人,来了之后不但解决了全家人的吃饭问题,还主动承担了接孙子上下课的任务。久而久之,谢娟的态度也缓和了下来。但这次车祸意外后,老人的行动能力暂时丧失,什么也做不了,还欠人照顾,谢娟的脾气便又上来了。

“要不把爸送到养老院去。”洗碗的时候,谢娟小声暗示了一句,他假装没听到,继续与哗哗水流做斗争,那些盘子泡在油腻的水里,他的手也泡在油腻的水里,经过反复清洗,盘子会变得光洁如新,但翌日,又会陷入这样的油污中。而他的生活也是如此,尽是琐事循环。

“再等等看吧。”他是期待父亲能恢复到骨折前的状态,但医生讲,老年人每病一次就会老十岁,管他是什么病,尤其这种伤筋动骨的事,有的老人缓不过来,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年。父亲是个急性子,每隔一阵都要问自己的腿何时能恢复健康,而他并不敢告诉父亲,或许病好后还要一阵需要借助拐杖。

洗完碗收拾完毕后,已经到了夜里九点,虽然今天有他爱看的球赛,但电视机被妻霸占了,他也无意去争,这会儿小特应该要准备休息了。他和谢娟分单双日给孩子朗读睡前故事,今天睡前故事的值班员是他。他想了想,走到书架前,抽下一本哈利波特。第一次看这本书时,他才上初中,似乎有一整个美好未来等着他打开,他以为那个魔法世界真实存在,而现在,不但魔法世界已完全塌陷,那个现实世界也正在快速解体之中。

“爸爸,我要小猪佩奇。”孩子把哈利波特一巴掌拍到地上,指着远处的小猪佩奇叫嚷,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这么迷恋那头猪,他多次试图把孩子也培养成一个哈利波特迷,但无果。谢娟推门而入说:“孩子喜欢什么,你就念什么吧。”无奈之下,他只好把小猪佩奇拾起来,坐回儿子床前。念书过程中,他完全心不在焉,在儿子的床边,还有一座拼到一半的霍格沃茨城堡,那是他省吃俭用几个月后买给儿子的生日礼物,但儿子好像不以为然。谢娟讲,你不要把你自己的兴趣爱好强加到孩子身上,给孩子起名叫波特就已经够可笑了,你还想怎么样?孩子班上的同学不是叫什么熙就是什么晟的,你不要面子,孩子还要面子呢!

晚间故事时间结束后,小特沉沉睡去。他准备离开孩子房间,但并不打算步入自己的卧室。有一阵了,他和谢娟分房睡,谢娟睡卧室,他睡客厅。有几次父亲夜里起来上厕所问他为何宿在客厅,他总借口说谢娟听不得他打呼噜的声音。其实待在客厅也是一种痛苦,他几乎夜夜失眠,根本无法安然入睡。睡不着时,他就在卧室拼乐高,这款乐高共有六千多块,一个月,他已经拼好过一次,但中途小特全给拆乱了,于是他又从头拼起。这几年,他也酝酿着去欧洲旅游,去看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但生活的种种变故将一切都打乱了。孩子正在上学,也是用钱的时候,于是他把计划改成了去大阪环球影城,据说那里有一个哈利波特主题乐园,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但父亲却又陡生意外。知道父亲被撞那刻,他先是冲到了医院,后又把小特打了一顿,这一打,向来宠溺孩子的谢娟就发了脾气,孩子的外公外婆知道后,更是骂他不配为人父。


3.

翌日清晨醒来后,他照例到父亲房间问好,一推门就被吓坏了——轮椅上空无一人,仅有灰色毛毯覆盖其上,轮椅前是书桌,书桌前是一扇窗户,窗户开得极大,冷风汹涌灌入。而父亲呢,此刻正裸着下半身,坐在冰凉的地上。

“爸!“他喊了一声,迅速将毛毯覆盖在老人身上。父亲见他到来,神色仍不为所动,倒是吐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我看见了一只鸟。”

“什么?”

“我看到了一只鸟。”

“先把衣服穿好吧。”他扶老人回到床上,为老人换上了新衣服。他不知道父亲夜里是受了什么刺激,只好把收音机打开说:“听戏,听戏。”随后又从厨房取回热好的包子推到老人面前。

待一切都处理完毕后,他才有空看到手机里的业主信息,原来是昨夜对面楼有个女人跳楼,据说跳楼的女人仅五十岁出头,年轻得很,平时她和丈夫、儿子、媳妇住在一起,昨天夜里,其夫去跑出租了,儿子随媳妇回到媳妇娘家,家中就剩下其一人,于是她趁人不注意自己溜到二十五楼的天台,一跃而下。

“说是还有个孙子呢,年纪这么轻就有了孙子,多享福啊……”业主群里不断跳出诸如此类的信息,八卦在人们之中传来传去,没人清楚女人的具体自杀原因,有人说是抑郁症,也有人说是婆媳矛盾,总之,在那样一个清冷的夜里,她穿着单薄的衣裳就这样自杀,应该是真的厌倦了这人间。

他嘱托谢娟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这个女人的死亡,就像忘记不同的社会新闻那样。

“爸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谢娟提醒他应该赶紧给父亲买一根拐杖,让其好好活动身体,起码每天出去走走,和人多交流交流,老人最怕一个人闷在这里,久而久之,丧失话语能力,搞不好还会老年痴呆,或者抑郁。

上班路上,他打开网站,输入“拐杖”二字,一时不慎,打错了字,页面弹开,全是魔杖。他这才想起,之前为了去环球影城旅游,他曾网购魔杖,但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还没发货。店主称,魔杖一律由国外进口,代购需要三到四个月时间,这些都是正版授权的周边魔杖,由国外手工制作,如果不愿意等的话,网上十块钱三根的也有,但品质就完全不同了。这阵子琐事过多,他已将魔杖之事忘诸脑后,现在想起来恨不得能退货,但店主说,已经下了订单的产品不能退货,实在不行就收货后到二手网站转卖吧。他吃了哑巴亏,也懒得再争辩,只想让一切赶紧结束。

他再次输入“拐杖”二字,浏览了一会,选定了一款拐杖。页面上称此拐杖累积销售达八万多,且三十天内免费试用。他也仔细看了一下拐杖的材质构成,与小时候看到的那种老式木杖不同,现在的拐杖由碳素材质构成主体,以鸡翅木为手柄,同时还配有防滑脚垫和内涨式外锁,且可伸缩。“就这个吧。”他懒得在这些琐事上费心思,只想尽快下订单,尽快把拐杖运回家,尽快给父亲安上这样一只“假腿”。

到公司时,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他灰溜溜跑进去,希望不被人注意,岂知工位上围满了人,人们对着他的桌子指指点点。他站在人群外,不知要如何回应这一切。等人们终于发现他时,才给他让开一条路,他这才发现人们是在议论那只小猫头鹰。

“它在笑,它刚才一直都在笑,我拍了照片做证据的。”有好事者已拍了照片上传网络,虽未能在网上引起巨大热议,但也惹起不小波澜,有不少人称猫头鹰是不祥之物,最好赶紧扔掉。公司这半年来一直不太景气,因所涉行业受经济波动影响较大,公司正在大批量裁员中,尚未裁到他头上一是因为他技术硬,资格老,二就是因为他听话,可他现在公然站到了众人的对立面,让好些人都在其背后议论不休。

多年来,他循规蹈矩,在众人面前伪装成正常模样,其实内心早已腐烂不堪,他对这现实世界的不满完全投射到了对魔法世界的向往中。他还记得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说是英国有一名男子,在国王十字火车站前突然“魔障”,从人群中冲出去,一头撞到墙上,在场的人们先是震惊,后捧腹大笑,并有人将男子“撞墙”视频上载网络做成搞笑视频供世界各地网友嘲讽。新闻里说,这名男子撞墙的原因是因为痴迷《哈利波特》,看书看出了幻觉。事发之前他正在参观火车站的这堵魔法墙,然后他模仿哈利波特和罗恩那样冲了进去,结果一头撞上去。撞上去时,他不是哭着喊着说疼,而是大叫一声怒骂说:“该死,门关上了。”他把这个视频放在手机里反复观看,初看时也是笑,看着看着就笑出来了眼泪,他不知自己是真的觉得这个行为愚蠢可笑,还是因为自己也许有一天也会学这名男子这样做出撞墙之举。

“海德薇。”他轻唤那只猫头鹰,猫头鹰像是有了灵性似的,转动脑袋看着他。据说猫头鹰的脑袋足可以转两百多度,现在这猫头鹰的脑袋也像要掉下来似的摇摇欲坠。“海德薇”……这只猫头鹰之于他,就像海德薇之于哈利波特。他决定把它带回家。

为了掩人耳目,他谎称加班,并说夜晚就会将猫头鹰放归山林,同事们半信半疑,但也不想在这只小动物上浪费时间,公司的行政只强调说,不管怎么处理,明天这只猫头鹰不出现在公司里就行。夜里,他独自一人加班到九点左右,然后将猫头鹰装入纸箱内,准备汽车载猫头鹰回家,他知道猫头鹰的叫声会引人侧目,于是特意选择走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在街的背面,都是民国租界时期留下的建筑。他一边骑一边仰望那些建筑的穹顶,这会让他联想到那个魔法世界——一样的棱角,一样的立面,一样的庄严肃穆。儿时,他也颇喜欢沿着这条路回家,因为这里可以给他一种逃离现实的错觉。

回家后,他轻轻打开门,匿入阳台,准备找个地方安置猫头鹰,可脚还没有踏到阳台的地面上,客厅的灯光便轰然亮起。在客厅中央,谢娟正双臂交叠在胸前,怒目注视着她。他抱着箱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箱内的小生灵似是有了心灵感应,也跟着叫了一声。

“那是什么东西?”

“猫,猫头鹰。”他战战兢兢答。

“你居然买了一只猫头鹰回来?”谢娟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度说:“你是不是疯了?”

“不是买的,是从公司拿回来的。”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辩解的苍白无力。无论如何,现在猫头鹰在家里了,这正是谢娟不开心的源头,如何反驳都没有用,正像客厅旁边那间房中沉睡的父亲一样。父亲的存在,猫头鹰的存在,这本身就是无解的矛盾。

“吵什么呢?”父亲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老人因腿脚不便,无法自由活动,夜间都使用便盆痰盂。通常,他会早起帮父亲穿衣服,协助其移动到轮椅上,现在这个时间,屋子里一片漆黑,老人会不会摔倒?他立刻放下手中纸箱,奔入父亲的房间,安抚父亲说没什么只是小事在争吵,说完之后,他为父亲重新盖好被子。退回客厅,他双手作揖拧在一起对着妻子做出求饶的手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是我求求你了,怎么跟个孩子一样,根本长不大。”

太多他长不大的证据了,屋子里充斥着这些证据——散落在书房内的漫画书,蒙尘多时的游戏机,哈利波特的魔法斗篷,还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游戏动漫周边。这些东西像无法被抹掉的污迹印证了他就是人们口里所说的巨婴。即使他费心费力要将这个家庭的天平拨弄到平衡位置,但仍旧无法洗净他在妻心中的形象。

“把猫头鹰放到外面去吧,养猫头鹰是违法的。”妻声音中的怒气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死灰般的平静口吻,他知道有什么已经彻底无法挽回。无论是猫头鹰,还是妻,都将随着这个黑夜消弭不见。

“好。我把它送回去。今天晚上我在外头过夜,帮我照顾一下我爸。”

“别急着,先看看这个吧。”妻将一封雪白的信扔向他,他没有接住,信顺着抛物线滑进装猫头鹰的箱子里。他从纸箱顶部望去,陡然发现这正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霍格沃茨的来信(猫头鹰衔着入学通知书飞入家中,告诉他他马上就可以去念魔法学校)。

他没有打开那封信。不是不打,是根本不敢。他嘱托妻子照顾父亲和小特后,很快就抱着纸箱下了楼。这个夜晚,他不知道该把这只猫头鹰放在哪儿。猫头鹰无处可去,他也无处可去。他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漫游,路灯的微光照着前行的窄路。在好几个街角,路灯的灯泡损坏熄灭,从拐角处闪出大卡车的巨大射灯——简直像是有一群人在对接开火交战一样。他骑过了好几条街,仍没有找到安放猫头鹰的地点。无奈之下,只能把猫头鹰放在一家宠物医院的门口,希望明天医院开门时,他们能善待这只小东西。

给猫头鹰找好栖身之处后,他决定去网咖交代一夜。这个地方原址就是一座网吧。学生时代时,他常和朋友夜不归宿,联机玩游戏,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时代是人人都能在家里上网的年代,可是他已经好久没有摸游戏了。他走进那间网咖,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准备在无尽的虚拟世界中挥霍掉这沉重一夜。


4.

翌日清晨,他从电脑前醒来,时间已是早晨九点,幸好不是工作日。那封雪白的信不知何时已被他踩在脚底,沾上黑色脚印。他把信拾起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封离婚协议书。

离开网咖后,他沿着长街漫步,走到宠物医院门口时停顿了一下,他想推门进去,但最终还是缩回了脚。他决定和妻道歉,把事情解释清楚,而不是这样一拍两散,让孩子得到一个破碎的童年。到家楼下时,他还特意为妻子选了一束玫瑰花,期待这束花能消除妻子积累在心中多日的怨气。

终于抵达家门口,他抱着花,深吸了一口气,忽见大门洞开,妻背着包怒气冲冲地闯出来,在她身后,小特正坐在客厅中央哭泣。

“怎么了?”

妻将一个长方形礼盒塞入他怀中,他透过礼盒的透明塑封窥见其中有一根魔杖。那是他在网店订购了长达三个月的接骨木老魔杖。在故事里,这根魔杖是死亡圣器之一,传说中唯一一根使主人战无不胜的魔杖。

“我要你给爸买一根拐杖,你买了一根魔杖回来?”妻夺门而出,嘴里还不停念叨:“可笑,可笑。”跟随妻的步伐,孩子也窜出了门外,他感觉有什么已经不受控制,书里那句话反复涌现——“老魔杖是最不懂感情,最冷静残忍的魔杖,它只会考虑拥有者的能力。”

他没有能力阻止妻的离开,妻走到电梯口,按下“下”的按钮,最后一次恶狠狠瞪了他一样。他拿着那根魔杖,失魂落魄步入父亲的房间,但见房中空无一人,窗户敞开着,窗帘像染有妖力的布,疯狂舞动。

他想让那块布安静下来。

他举起手,扬起魔杖,对着窗外念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咒语。他想象着时间可以倒流,一切都可以重新弥补,他掌握了关于生、死、时间的魔力,不再受这无聊世界控制。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了,什么奇迹都没有出现,窗外的妖风更烈,吹起他黑色衣袂。他无力地站在那儿,手持接骨木魔杖,像一个失去法力的魔法师。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