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这座城市会像往常一样车水马龙——如果明天不会,再过几天也一定会。

花园大桥

作者/吴千山

“听说他最后跳下去了。”

“死了吗?不会没死吧?”

“肯定死了吧,那么高的桥,跳下去拍在水面上也该晕过去了。”

“死了倒好说,万一没死呢?”

“……”

“大家今天明天就都不要出门了吧,安全第一啊。”

“回家路上小心!”

 

推送的消息一条一条在屏幕上弹出来,往下拉了几下,还有两通老妈的未接来电。划拉一下拨回去,老妈很快接起来,说刚才看到新闻了,问我有没有事情。我说没有,那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在加班。

“经常加班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我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讲,走进电梯里。电话那头却没因为我的玩笑话而放松一些。老妈长吁短叹一阵,说那没事就好,这几天要小心,不要到人堆里去凑热闹。我说知道啦。她不放心一样又再叮嘱了几句有的没的,才终于挂下电话。

从公司大楼走出来,外面是这座城市色彩浓烈的傍晚。正前方是一条宽阔的江,迎着刺眼的光线,可以看见西边尽头的入海口。太阳正悬挂在入海口的上方,碧绿的江水汩汩流动,倒映着江岸随风摇晃的棕榈树。日落时分,眼前的这一切都埋藏在一层薄薄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雾气里。

我住在乌釜江的对岸,每日上下班都要经过不远处的花园大桥。

这江是一条天然的城乡分割线,跨过去就等于是出了城,房租要比市中心的地界便宜好几百块。不少在市中心工作的工薪阶层为了省些钱,宁愿跨过一座大桥通勤。花园大桥也借此繁荣兴盛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水果摊,烧烤摊,美甲摊簇拥在桥上桥下,桥头甚至还有大型方伞篷围起来的大排档和小商超。开着电动车经过的人在中途停下,往里面喊一声要什么。用手机付了钱,接过东西,就能继续往前开。往往是经过一座大桥,就购齐了一天要吃的食材还有各种生活用品。

这当然是不规范的营业场所,几年间也进行了几次清理。但由于花园大桥的便利远大于不便,琳琅满目的摊位几次春风吹又生,清理也就只好作罢。

从远处看,花园大桥就像是宽阔江面上的一艘巨轮,甲板上满载着五颜六色的尖顶伞篷,载着喧嚣的声音,载着密集闪亮的灯火。行人来往其间,热闹非常。

然而此刻我沿着江滨的木栈道走向大桥,前方却格外寂静。

站在桥头极目望去,花花绿绿的伞篷都还在,里面却是乱作一团。货架东倒西歪,沾了血的苹果梨子橙子滚得到处都是。一辆电动车倒在桥碑旁边,在地面上刮出一条粗砺的划痕。桥碑上朱漆草书阴刻着“花园大桥”四个大字。桥碑下洒了一摊厚重的血迹,那血迹被匆忙的脚步和急救人员推散开,这里一点,那里一点,都在夕阳下被镀上了一圈金边,记录着这里曾经的慌乱一片。

再往里面走一点,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和听见稀疏的对话声。他们有的在收拾东西,有的在拆卸摊位。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卖力地撬着伞篷和木架子,拆下来的东西都被丢到皮卡车后面。在这突如其来的彻底清理下,大道两侧的地皮重见天日。因用处不同,地皮的颜色深浅不一,像是一床打了补丁的灰被子。

如果此刻站在高一点的地方从上往下看,拆卸进程应该就像电脑屏幕上滚动的进度条,末尾完成处宣告着往日人声鼎沸的花园大桥在今天即将迎来它的终点。那么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几个监控摄像头和路人的手机记录下了一些能够串成故事的场景。

接近五点钟那会儿,始作俑者——嫌犯侯先生从柿子路走出来,在大街上闲晃。警方发布的协捕令上有侯先生闲晃时的全身照——他生着一张四方脸,粗粗的眉毛,一对警惕的吊睛三角眼。头发毛糙地往后扬,上身穿着一件土黄色的薄外套,下身穿着一条灰色的布裤子。他迈开了步子正往前走着,刀刃藏在衣摆里,露出一点点来,闪得发亮。在侯先生的身后,是和平市的日常景观。一个女人坐在自己的电动车上,手里握着一把瓜子,和对面卖水栗的女人闲聊。卖水栗的正削着水栗皮,身后插着一张纸牌,上面写着“水栗一斤十三”。再后面一些,一个店家正提着水要泼出来,想趁着傍晚的太阳冲洗一下自家的门庭。那泼到一半的水一阵反光,倒映着刺眼的白色太阳。

总之,当时没人注意到手里拿着一把刀从柿子路走出来的侯先生。

和平市的市民就是这样,他们过着顶悠闲的日子,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以为这里永远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意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提防的恶人。大家平常地日复一日,生活就像是乌釜江上的流水一样平淡无奇。

那会儿两个女人仍然聊着天,削水栗的递了一颗水栗给嗑瓜子的润润嘴。后者正要将其丢进嘴里,顿时感受到后腰上的一阵异样——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进入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然后是一阵刀刃划开皮肤的吱啦声,侯先生又将刀从女人的身体里拔了出来,刀子上猩红掺着刀刃的雪白。嗑瓜子的女人迟钝了一会儿才感受到撕裂的疼痛,跌下电动车,倒在地上。侯先生用衣服内衬擦一擦刀刃,再度将其隐到衣摆里。

卖水栗的还没反应过来,侯先生已经踏上那女人的电动车开走了。接着便是响彻街道的尖叫声。削水栗的跪坐在伤者旁边,手也不知道往哪放,看着对方腰后不断淌出来的血,左右无助地叫喊着。

接下来,侯先生开着电动车穿过几个街道。和平市的街道栽有大量的榕树,粗壮的枝叶在道路上空合抱在一起,光线透过其间的罅隙在地上洒下星星点点。侯先生穿梭其间,一会儿监控显示他在一个修车行前面停下。人行道上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站在自己的车边上抽烟。侯先生下车小跑到他的背后,快速伸出手捅一刀,再若无其事地小跑开。男人转身看他一眼,随后倒在地上。同样,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侯先生已经骑着电动车消失在前方的十字路口。

随后,侯先生便迎来了下班的高峰时段,他开着电动车往花园大道行进。

下班的人群像是蚂蚁一样在大道上往前缓缓移动。不一会儿,中间开始有塌陷,有人倒下,车流断裂了。几秒钟后,人群尖叫着散开,一个个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窜。那凹陷越来越大,如同多米诺骨牌,大道上的车和人接连倒下。侯先生像是一颗炸弹,在路上炸出了一个坑洞。然后,他在坑洞中又找出了一条路,开上热闹的花园大桥。

两个多小时后,我站在桥上往回看。刚才那一片混乱已经结束,大道和大桥都恢复基本的交通秩序。不过行人变少了,特别是花园大桥上的行人。隔一段距离就能看见地上一摊摊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它们有的已经开始凝结和变色,好像这血液是从大桥本体的伤口上渗出来似的,正在艰难地愈合。

后来路人拍下的一张照片在网上散播开。照片的中央,侯先生正自花园大桥坠落。半空中他的四肢展开,脸被吹得变形。虽然模模糊糊的,但是放大仍然能辨出他的五官。在下坠的过程中,他的表情明显是恐惧的。桥上稀稀落落地站着人,都扶着栏杆探出头去,神情各异地看向侯先生坠落的背影。

走上桥,我站在照片里侯先生坠桥的地方停了一会儿。往下看看,是一片无辜的江水,它们平静地流淌着,对什么事情都毫不知情的模样。

接着往前走,自侯先生坠桥的地方开始,像是一个分界线,往后混乱就结束了。大部分的摊位都还在,地上也不再有血迹。但是客人稀稀落落的,摊位后面也没有了往日的吆喝声。无客光临的摊主们坐着玩手机,静静地听着桥头“行刑队”的拆卸声——侯先生坠桥后的一个小时,拆除便开始了,迫不及待一样,看那架势今晚预备加班拆完。

那半边的人已经差不多完全撤离,这半边的人仍然留在原地。他们坐在自己的摊位后面,像是一群明知战争即将来临,却不愿离开故土的旧人。脸上挂着一副默哀的表情,眉头皱出一个川字。

走过几个摊位,闻到食物的味道,我想起也应该吃些什么再回去。

前面有一个肉燕鱼丸摊位。坐在后面的摊主是一个老头,头全白了,剪成板寸。脑门上的头发根根直立着,被夕阳染成淡淡的金色。他戴着眼镜正在看报纸,听见我要点餐的声音,眼珠子往上翻了一下,越过黑色的镜框看向我。

“好好好,你等等。”他应承着,将手里的报纸叠好插进一边的缝隙里,摘下眼镜放在灶台上,伸手到餐饮车下面去摸索煤气罐的开关。听见哧一声,他佝偻着起身,掀开两大只铝锅的盖子,摊开手掌放在汤水上面感受温度。等锅里面乳白色的汤水已经开始翻滚了,他从泡沫箱子里取出生鱼丸。一颗颗鱼丸滚进锅里,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你煮着,我到旁边买一些水果。”

我说,方才注意到老头的侧后方有一个水果摊,想起很久没吃水果了。

那个摊位应该是才来不久,红色的伞篷是崭新的,摊位上的木架子起着毛刺,还没被来来往往的各种人磨蹭得圆润。颜色鲜艳的各种水果摆在上面,一律被夕阳蒙上一层朦胧的金色。摊主是个矮小的妇人,头发染成了现在妇人时兴的酒红色,绑在后脑勺下,头顶的酒红色中间又长出一圈不规则散开的白色。她没听见我从侧边走过来的声音,背过身子在后面刷洗手里的东西——两个印有卡通图案的便当盒。

身后正在煮鱼丸的老头喊了一声,说客人来了。她才急急忙忙转过头,看我一眼,伸出湿漉漉的手从柜台下面扯下一个塑料袋塞到我手上。动作匆忙,生怕我跑走似的,水珠泼得到处都是。

我搓开袋子看眼前的水果,妇人开始介绍各种水果的产地和口味。还不熟练,口气生硬,不时停下来回忆自己说得正确与否。我打断了她,说我只要挑几个苹果就行。省去她的纠结。她点点头,双手叠在腹前看着我挑。眼神里仍然在想其他事情,唇角下拉,一副忧愁苦丧的模样。

挑完了我将塑料袋递过去给她。妇人还不很会用电子秤,滴滴滴按了几下也没有成功。那个老头在那边看见了,打开锅检查了一下,盖上,拿起灶台上起了白雾的眼镜戴起来,往这边走。

“早上才跟你说的,按橙色那个。”他把妇人搡到一边。

后者没有说话,任老头接手过去,转身继续清洗手里的便当盒。

老头把水果递给我,报了价格就走开了。我站在原地付款,听见那老妇人长长地叹一口气,手里用力地清洗,撒气一样。过一会儿她停住动作,忍不住似的呜咽起来,不停用袖口擦着眼角。由于她一直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瞧见颤抖的双肩。和她说付好款了,她也没有回应。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走到一旁,将崭新的便当盒塞进塑料袋里,用力地在塑料袋上打了个死结,丢在一边。

大概是觉得再也不会用到了吧,就像这崭新定做的水果架,还有崭新的伞篷,以及她对未来崭新的期待,都一起消散了。记不记得电子秤上的橙色按钮又有什么意义呢?也用不着了呀。她双手撑在架子边缘上叹气,收敛起喉咙里的呜咽声。

我回到旁边鱼丸老头的摊位上,在靠近桥边的地方找了张折叠桌坐下。老头在纸碗里面套一个塑料袋,放进去调味料和葱花。将汤水还有捞起的肉燕鱼丸一并倒进去,端过来放在我面前。一会儿又拿来塑料勺和一次性筷子。

“你看见他跳下去了吗?刚才。”我一边吃一边挑起话来问老头。

塑料勺子在碗里追逐着鱼丸,舀起来又兜不住。砸进汤里,水溅得到处都是。

“看见了,看见了。”老头子哀怨地回答。

“你觉得他还有可能活下来吗?”我又问。说着,探头去看看底下的水面。尽管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心,好像侯先生会突然爬上来一样。

“谁知道呢,坏人总是命硬。”老头摇摇脑袋,拿起抹布拧一拧,接着擦刚才弄脏的灶台。自言自语似的说:“搞什么呢?自己去死还得害这么些人一起。”他好像指的是那些受伤的人,又好像指的是这桥上的所有人。

我没回应,也没人再牵起话头。这会儿西边的太阳逐渐往下,天色渐晚。空气的颜色逐渐从金色变成了淡蓝。警方发布通报说嫌疑人还在逃,要广大市民提高警惕。我转头往江对岸看,大街上没什么人,警车来来去去,警笛也没有鸣起,一切都很沉默,担心叨扰到谁一样无声无息。

楼宇间像是沉淀着一层黑色的、忧虑的网。

摊主老头一只手抓着搪瓷杯的耳朵,一只手拿着报纸,在我对面坐下。朝着江的方向,拿起茶杯喝一口,把跟进嘴里的茶叶再吐回去。

“听说是老婆跟人跑了。”他没头没尾地讲。指侯先生的行凶原因。

说罢,他噗的一声摊开报纸,跷起一只腿来,舔舔食指翻报纸页。

一个人的故事到了别人嘴里总是这样简明扼要,到了老头的嘴里更是就剩下几个字了。我没回答他,总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却也没什么立场去帮人家辩解,老头也一定听不懂我的辩解。

侯先生的故事肯定不是这样简单。他显然是一个暴徒,但老婆跟人跑了,只是压垮暴徒的最后一根稻草吧。他在做这件事之前,肯定已经将欲望压抑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脑海里沉淀了很久各种场景和想法,才有了那一幕幕云淡风轻的刺杀。至于这种凶残的欲望是从何时开始诞生的,在什么情况下培育的,才是这个凶残的故事的真正开端吧。在别人口中,这一切都归结到了那简练的一个导火索上——他的老婆跟人跑了。

我相信(以及执着地这样说服自己)所有人本性都是善良的,包括侯先生。至于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这个故事便无人知晓了。就像这个世界上每个其他人的故事一样,终将湮灭在时间长河之中。

想到这里,那群小孩的脸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方才坐在办公室,新闻播报侯先生的伤人事件之时,我第一个想起的也是那些小孩。

我在一家游戏公司上班,不是那种打打杀杀的游戏,是给小孩子玩的游戏。那天我带着几台游戏测试机到附近的幼儿园去做测试。站在讲台上,那一整个班的小孩都很乖。他们双手都放在桌前,脖子往前探着,看着我带来的新奇机器。我是喜欢小孩的,这也是我一直留在这家公司的主要原因。做给小孩子玩的游戏不需要太多复杂的思考、不需要反转的情节和刺激的画面,一切都是简单和愉快的,就像小孩子本身一样。

将测试机分发下去,我和几个同事站在班级后面记录数据。那时忽然意识到,小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小孩子,他们总会长大的,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一件事。他们此刻就像刚刚从塑料包装里拆出来,放在洗手台上的新海绵——干燥、干净、简单,一尘不染。但是在长大的过程中,他们得不断吸收这个世界的污浊,过滤这个世界的黑暗,逐渐变得沉重,藏污纳垢。随后在不断的使用和消耗之中干瘪、松垮,寿命完结。

那会儿他们手里拿着测试机叽叽喳喳地点按着,一个个漆黑的后脑勺左摇右摆,对在不远的将来要遇见各种难过和失望毫无意识和准备。事情总是这样的,这些小孩中的一些人将在生活的各种碰撞中变得更加坚强,慢慢成长,成为背着无数包袱的大人;还有的,则会被这些压力和苦难冲垮,变成那类可悲的侯先生。

想到这里,我嚼着嘴里的鱼丸,汤汁从唇间挤出来,喷在老头的报纸上。油脂晕开,报纸在夕阳下变得透明,那些交错重叠的宋体铅字好像凭空浮着一样,在夕阳下左摇右晃。老头好似受到了惊吓,瞪大眼睛转过来看我一眼。我赶紧在包里翻找纸巾,抽出来递给他。他接过,擦着溅到他裤子上的汤汁。越过老头的白发,可以看见桥那头的拆卸队伍进行到三分之一了,声音叮叮当当地响动。远处一个个伞篷倒塌下去,让人想起那些森林逐渐消失的环保宣传片。

“这边拆了,以后你们去哪里?”我问对面的老头。

“不知道,能去哪里去哪里,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个大活人,不至于混不到口饭吃。”老头说,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根牙签叼在嘴边。他明明也是害怕或者至少是生气的,讲的时候,嘴角止不住地颤抖。说完,老头重新摊了摊手里的报纸,稳定了一番情绪,拉着张脸继续往下读。

太阳逐渐往西边的入海口沉下去,只剩下橘色的一小部分。上方的火烧云一片一片散开,像是一丛枝条摇曳的红色芦苇。向左右看,城市里其他地方的路灯都亮起来了,而花园大桥上没有。那些往常明亮的大灯此刻在黄昏里都垂着脑袋,死气沉沉。各个摊位上亮起自己的灯光,星星点点的。摊主们开始做晚饭给自己吃。花园大桥上有了一些往日的烟火气,也是最后的烟火气,有些吃得早的,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

拆卸队正在逐渐靠近,启程的摊主们留下了很多不再需要的东西,也不再注意清理自己的摊位。地上留着不要的锅炉,瓶瓶罐罐,纸箱等等,一地狼藉。他们像是故意要给拆卸队的人添麻烦,又像是要和一段时期说再见,去开启新生活。

旁边水果摊的妇人也开始收拾东西,把纸箱打开,苹果一个个套上海绵网放进去。鱼丸老头则不动弹,又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根烟点上,欣赏江景。我点开手机屏幕,这才发现在过去的一个小时内,这座城市再度乱成了一锅粥。网络上谣言满天飞,有的说侯先生爬上来了,甚至有的还说看见他在对岸活动。那会儿我的确察觉了这座城市的一些异样。耳朵里平时用做背景音的城市喧嚣此刻变得沉寂,甚至能听见行道树上麻雀的啁啾鸣啭声。这些麻雀大概也好奇为什么人类世界今天如此安静吧。它们飞在钢筋森林的玻璃幕墙之间,是否看见侯先生了呢?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惊叫。桥墩下面江岸湿地的脚步声逐渐变得密集和慌乱,滩涂的杉林中手电筒的光线四处摆动。接着,不知道哪里又有人说“看那边!看那边!”所有人都警觉起来,站起来,探出头来,脑袋左转右转,寻找和等待着什么,像是一巢正在等待母亲归来喂食的雏鸟。接着,人群中一只手伸出来指了一个方向,大家方才都朝着江面的方向看过去。

宽阔的江面上有一个黑点。此时太阳已经整个地沉没了,宽阔的江面变成了一面乌黑的镜子,天空和云都被映成了紫色。在众人的呼啸中,那个黑点忽然消失了。江面再度恢复一派平静。江岸却像一锅沸腾的水,居民们倾巢而出,有的身上还穿着睡衣,裹着睡袍。小青年们更是趿起拖鞋就奔跑到江岸的栈桥上。

几架无人机从人群中间飞到了江面上,嗡嗡响,发着星星点点的红绿光。

我坐在原地,东西还没吃完,桥上的人都已经围到了栏杆边上。连那头拆卸队的人也停下来了,手撑在栏杆上张望。警察在桥下艰难地维护着秩序,敌不过群众的愤怒,秩序依然混乱。“可能只是漂浮物罢了!”警察无力地用扩音器喊着,大家仍旧嚷嚷着,没人在听。比起江岸的混乱的愤恨,这边摊主间气氛则更为沉闷,他们的怒火郁积在胸腔里,在额前跳动的动脉里。一个半张脸上有块黑色胎记的煎饼摊主转过身来,坐在台阶上,深深吸一口烟,然后再起身用力地将烟头掷进了黑夜中,拳头在栏杆上猛砸了一下。细细的颤抖传过来,传到刚刚扶在栏杆上的我的手心里。

那个妇人也放弃了整理水果,走到栏杆边上。她从领子里捞出一个金色的弥勒佛,握在手心,朝着江面在祈祷什么。我猜不透她祈祷的唇语,在这样的场景下,她会祈祷什么呢?是在祈祷恶人有恶报?还是在祈祷接下来他们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去处?又或者是在祈祷坏人已经死亡,祈祷这座城市免受伤害呢?过会儿,好像祈祷完了,她又将弥勒佛塞进了自己的领子里,走回自己的摊位上继续收拾水果。仿佛外面的世界和她再没有关系了。

那边,江岸的滩涂上艰难地开过来一辆吊车,把一个白色的布团举到半空中。通上电,布团闪电一样闪了两闪,过一会儿,它亮起来,整个江面亮如白昼。水是浑浊的惨白色,好像随时会有东西从下面冲出来似的。人群屏住呼吸在江面上搜索了几分钟,很突然地,侯先生在一处打旋的角落处浮了上来,跟着江波一弹一弹。他的四肢失去控制地漂浮着,看那样子,是跳下去不久就已经死亡了,只是过了小半天才浮上来。

见目标出现,江岸的人对着江面上的尸体骂起难听的粗话。像是一场情绪爆发的盛宴,积淀许久的愤懑,害怕,担忧,化作各种不堪入耳的词汇,宣泄在江面上,回响着,久久不能停歇。而桥这边,这些同样是受害人的摊主们却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大家都蔫了一样,看着眼前的场景。那鱼丸老头倒抽了一口气,长长地叹出去。站定了一会儿,大概是消化了一下刚才看到的事实,才回到自己的摊位上去收拾东西。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摊主们开着车,喊着“走了!”“再会!”,心知肚明是再也不会了。

我跟着混乱的人群走下大桥,回到家里。洗澡出来,警方发布了正式通报,确认江面上漂浮的尸体是今日行凶的侯先生,案件宣告终结。

从房间里的窗户往外看,整座花园大桥藏匿在夜色里,又很容易辨认出来。大桥的颜色比江面还要黑一些,看过去像是从这座城市上割裂出来的一个深色伤口。拆卸队估计也早早离开了,大桥的前一半已经清理完毕,还有一半仍然是纷繁错乱的模样,使其看过去像是一个头重脚轻的条状怪物。

江水还在流淌,明明是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的时候,对面的灯火却差不多都已经熄灭。脚下平日繁忙的十字路口也沉寂非常,许久没有一辆车通过。四通八达的橙色路灯映衬下的道路如同这座城市的血管,血液却不再流动了。今天所有人似乎花掉了所有的力气,大家早早地在黑暗里睡下,等待着太阳再度升起。

明天这座城市会像往常一样车水马龙——如果明天不会,再过几天也一定会。

侯先生事件好像就这样完结了,又好像没有。总有什么东西是一直留在人们心里的,留在这座城市的气氛里,久久不能散开。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