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能看到过去和未来?

宇宙垃圾场

作者/单桐兴

1

沿着沪青平公路往尽头开,便能到达宇宙垃圾场。

宇宙垃圾场并不在宇宙,就像五道口被称为“宇宙中心”那样。它位于城市边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垃圾场。起初它是报废车辆聚集地,中心处有一个自动化巨型机器。巨型机器的底座是一百米乘一百米的正方体身躯,它的脑袋是一只长达七百米,可以灵活转动弯曲的仿生机械臂。

巨型机器没有名字,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生物像它那样庞大,它比中国第一高楼还要高。宇宙垃圾场里堆积的报废车辆多到可以越过天际线,所以巨型机器必须不分昼夜,永不停息地工作。它伸出机械臂抓取报废车辆,放到肚子里——也就是正方体身躯。攒够一定数量后,巨型机器合拢金属门,内部四面的推进器开始挤压,金属发出惨叫的声音。片刻后,巨型机器打开金属门,形状各异的报废车辆变成一个个沙琪玛形状,像地震时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离开巨型机器的身躯。

积年累月,金属疙瘩漫山遍野形成规模。不少无家可归的人聚集于此,把废铜烂铁拢在一起,当作自己的家,生活在巨型机器周围,将这里取名为“宇宙垃圾场”。

龚明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便会驾车前往宇宙垃圾场。他在那里有个朋友,叫周染。在宇宙垃圾场里面生活的人热衷于玩一个叫“躲避”的游戏。有点像是“剁手指”,比拼勇气跟胆量。他们会从宇宙垃圾场里找出成千上百个零件,组装成一辆能动的破车。然后开到指定位置,驾驶员蒙上眼睛,凭借听觉和经验,判断巨型机器何时将机械臂伸向这辆破车。

最理想的状态是在机械臂即将抓取的那一瞬间开走。但从来没有人做到过,很多人都为了挑战极限而因此命丧黄泉,但依旧每天都有人加入这场游戏。宇宙垃圾场里的人认为这样死去非常光荣,类似于祭祀,献祭给巨型机器。同时人们约定:谁离机械臂越近的时候成功逃脱,谁就能赢走所有人的面包。

在宇宙垃圾场,金钱不管用,面包才是硬通货。

周染是宇宙垃圾场里面唯一不玩躲避游戏的人,这引起龚明的注意。他总是在一旁画油画,所用的画板,画布,画笔,颜料等都是从宇宙垃圾场淘出来的,这里面似乎什么宝贝都有。龚明走近他仔细观察,有些吃惊。周染总是在画同一幅画,破车与巨型机器搏斗。他画得非常好,画面中的凝结层充满魅力。

龚明花钱从外面买了一整套全新的油画工具送给周染,就此两人成为朋友。龚明今年二十八岁,比周染大八岁。在心智方面,周染简直就是个小朋友。他出生于宇宙垃圾场,从未离开过这里。每天日复一日地观看人们在巨型机器下面狂欢,母亲却不允许他加入宇宙垃圾场里面唯一的娱乐活动。

“你有想过离开宇宙垃圾场吗?”

“这也是不被允许的。”周染指指他的脚踝,龚明发现他被铁链拴住了。

作为一个外人,龚明三番五次的来访是不被欢迎的。这也是他能跟周染走得近的重要原因,周染一家也是不被欢迎的对象。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别的孩子都骂他是野种。龚明猜测,这或许就是母亲不允许周染参加躲避游戏的原因,生怕他被欺负。

最开始,周染对父亲是一无所知。母亲一个字都不肯讲,似乎是充满仇恨。但母亲经常独自一人的时候流起眼泪来,还不愿承认,非说是风沙钻进了眼睛。周染从那时起便知道,母亲仍然爱着父亲。他也逐渐知道过去的事,母亲和父亲只相处了一个晚上,父亲临走前留下一句话给母亲,说命运并不存在,需要靠我们去创造。

龚明没好意思告诉他,这像极了故事会里面的情节:下乡来的戏班子主角,把村里的姑娘肚子搞大,承诺带对方离开但最终始乱终弃的故事。玄之又玄的语言,不过是男人提起裤子后的敷衍。但见到周染一脸笃定的表情,龚明明白不便多说。宇宙垃圾场本身就是一个脱离现代社会的地方,就像是过去,现代社会的许多法则在这里并不适用。

所以,来到宇宙垃圾场以后,龚明需要转换另一套语言体系跟周染交流。比如卖画这件事,龚明有门路,认为周染的画有市场,他来当中间人的话能够帮周染卖到一个好价钱。但周染不答应,磨了三四次之后,龚明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表述有问题,应该变为一幅画能换来很多面包跟颜料,周染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为此龚明赚了一大笔外快,毕竟给周染买那些物品花不了多少钱。每次龚明来宇宙垃圾场的时候都拎着大包小包,周染见到他就像看到圣诞老人那样,又兴奋又开心。他很感激龚明,认为这是一个带着善意的闯入者,而不是带着毁灭。

“发生什么了?”

“有人打算毁了这里。”

2

没人知道巨型机器到底是如何运作的,也没人知道它的电力来自哪里。显然宇宙垃圾场没有接通城市电网,巨型机器看样子是外星人的手笔。就连在当地政府的城市规划当中,宇宙垃圾场也是被排除在外的。政府部门算过一笔账,如果动用人力物力将宇宙垃圾场从地图上移走,需要消耗这个城市未来二十年的GDP,这可是一个天文数字。除非疯了,否则只能让宇宙垃圾场永远存在着。

商人可不这么想。他要的不是清除,而是一个可见的未来;要的不是荣耀,而是无穷无尽的电力魔法。一家专事挖币的公司看上了宇宙垃圾场,他们与政府达成协议,获得了宇宙垃圾场的开发权。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输送给巨型机器的电力输送给矿机。当务之急,就是先疏散宇宙垃圾场里住着的原住民。只要他们点头愿意离开,公司愿意给他们一人一套,位于城市中心地价最贵的房子。这种代价虽然高昂,但和光明无限的未来相比较,还是九牛一毛。在公司高层看来,这比当年欧洲人驱赶印第安人的做法要文明多了。

然而现代社会的许多法则在宇宙垃圾场并不适用。公司第一次派出的人马,除了饱受一顿拳脚之外再没有别的收获。他们非常温和,站在巨型机器的正方体身躯上,彬彬有礼地告诉宇宙垃圾场里的人们,只要签署离开协议,并告诉公司如何让巨型机器停止工作,把无穷无尽的电力派上真正用场,就可以获得公司为每个人在市中心准备的房子。

伴随着殴打与辱骂声,巨型机器也非常配合地抓举起公司派来的车辆,扔进肚子里碾个粉碎。

“巨型机器是我们的图腾,是宇宙垃圾场的象征。”

“是啊,这公司真是白日做梦。你刚才说这公司是挖什么的?”

“挖币。挖币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就跟你们在宇宙垃圾场里捡零件拼装成车一样。”

“噢,他说他们代表着未来。”

“什么叫未来?什么叫过去?这些都是胡扯。”

“其实我想去外面看看,我除了宇宙垃圾场以外,哪儿也没去过。”

“这铁链子是你妈给你拴的吗?”

“除了睡觉以外,就一直拴着。不对,睡觉的时候手会跟床铐在一起。”

“那你要是上厕所的话——”

“就在那里,我够得着。”

周染手指不远处破破烂烂的小铁屋,拉了拉铁链,示意龚明这足够长。他喝了一口啤酒,这是他最新迷上的玩意儿。龚明给他买了各种各样牌子的啤酒,还专门买了一台冰箱储藏。他们的日常用电均来源于巨型机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般庇护所有人。周染望着不远处,人们又聚在一起玩躲避游戏。如果有人为了冲击极限而死了,人们会觉得这个人是生在宇宙垃圾场,死在宇宙垃圾场,算得上荣耀与值得尊敬。

龚明却心绪不宁。他表面那么说,实则多么想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如果他是宇宙垃圾场里的原住民,绝对是第一个签字画押。但本身这件事就充满悖论,如果你出生在宇宙垃圾场,就会天然地对公司给出的条件置若罔闻。过去一定会通往未来吗?至少在这里不是这样子的。

一直喝到午夜,龚明才想起来得赶紧回去这件事。周染盛情邀请他住下,两人的关系已经达到如此亲密的地步。龚明婉拒,说明天他还得工作。周染不理解工作的意思,因为他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在宇宙垃圾场里面找到。但他尊重这个带着善意的朋友,挥挥手与龚明告别。

龚明上车,低头,一直没有发动车辆,也没有开窗。闷热,濡湿,伴随着酒后发烫的脸颊,令皮肤感到难受。时间默默然,他突然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这才恢复正常。龚明开始自言自语,这是他每天独处时必会发生的事。宇宙垃圾场,这是第一次他去了之后反倒更加心烦意乱。

今晚沪青平公路上的车辆似乎都回去睡觉了,只剩下龚明一个人。他慢慢踩油门,踩到底,看到指针从60,70,80,90,100——还在继续。两旁的昏黄色街灯如同多米诺骨牌似的倒退,变为一只只哥斯拉的眼睛。测速摄像似乎都已经魂飞魄散,它们并不是传说中的二十四小时工作,或者有意避开了如凶猛野兽般的龚明。家就在不远处,龚明的理智随着衰减的车速慢慢恢复一些。他要开始听最后一首歌,一首可以安抚自己全身细胞的歌曲。这首歌比一般歌曲要长一些,但正好是他进小区并停好车的时间,但歌唱到中途,龚明不得不选择暂停。

他迎面撞上一辆车。

3

醉酒驾驶机动车辆,由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约束至酒醒,吊销机动车驾驶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五年内不得重新取得机动车驾驶证。

坐在看守所的监狱里,龚明的视力被没收。他近视八百度,摘下眼镜眼前就是一团迷雾。为了防止进去的人想不开,眼镜这样的锐物自然会被取走。他受了点皮外伤,撞车程度只是一般,车都算不上报废,用不着送去宇宙垃圾场。但很快赶到现场的警察从龚明红润的脸颊上辨别出端倪,拿出酒精含量探测器。

除了五年内不得再考驾驶证之外,龚明恐怕还得被关个一年半载。

明天如果太阳不会升起的话或许还好受一些,但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末日。

远处传来几组脚步声。龚明的左右两边,对面关着的人纷纷探出头来,打算看看新来的朋友长什么样。龚明刚进来时他们也是如此,但很快遭到狱警呵斥。龚明暂时无暇顾及他们,脑海里还没有考虑过往后得拜个山头认个大哥。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如坠深渊的感觉。就像是坐在仪器上不小心按了哪个按钮,开启时间旅行后被传送到过去或是未来,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天亮以后,龚明的父母会接到电话,给他往看守所里来送衣服。

脚步声在龚明的牢门前停下,牢门被打开。龚明听到门口的人进行了简短的确认,接着他被两名狱警押解向前走,带入一间审讯室,桌上放着他的眼镜,对面坐着一个人。

龚明戴上眼镜,对面的人在他眼里渐渐清晰起来。一张冷峻的脸,四十来岁模样,上身穿着黑色西装与白衬衫,挺括又富有美感。他把左腕的手表摘下来,盯着表盘,直到秒针划过12才开始说话,以及呼吸。龚明不认识他,但心里猜的七七八八,自己能突然从牢房被带到审讯室,还得以恢复视力,和这个男人有莫大关系。

“你好,我叫李陆。”

“我叫龚明。”

“我的公司想要开发宇宙垃圾场,但遇到了一些问题。”

“你就是那个挖币公司的老板?”

“看来你知道我的事。”

李陆注意到,龚明是宇宙垃圾场里唯一没有被扫地出门的外来人,甚至是和他们成为了朋友。所以他想请龚明帮忙,说服这些顽固不化的人,把无穷无尽的电力用在正道上,而不是清理垃圾。

“不可能的,他们绝不会离开宇宙垃圾场。而且——”

“而且什么?”

“我也不能背叛我的朋友。”

“他们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做的是什么吧?”

“我知道,算力。”

“算力才是未来,拥有最大的算力才能在未来有一席之地。”

“可是巨型机器是宇宙垃圾场的象征,没有它就没有宇宙垃圾场。”

“你是跟他们在一起呆久了呆糊涂了吗?你告诉我,究竟是把电力白白浪费在那些垃圾身上,还是投资于未来?”

“垃圾也有价值,宇宙垃圾场里就有不少好宝贝,他们在其中很快乐。”

“你的那个朋友,好像一直被人用铁链拴着脚,你管这叫快乐?”

龚明一愣,他清楚记得周染的愿望,那就是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周染母亲这么做确实有点过分,像是在养一条狗。

李陆身体前倾,靠近龚明,释放出一种进攻与威胁的信号。

“像你这样的斯文人应该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李陆站起身,扣上黑色西装下摆的扣子,接着说。

“想让一个人崩溃有很多种办法,甚至都不用让你遭受身体上的折磨。不让你睡觉,不跟你说话,不让你知道时间。说实话,我担心你在这里一天也撑不过去。但你要是愿意帮我,我不仅可以帮你解决眼下的麻烦,还能像送他们那样送你一套房。你是明白人,你应该需要这个。”

龚明咬着嘴唇,攥紧拳头,没说话。李陆示意外面人进来,两名狱警再次押解他返回牢房,当然在这之前就已经取走了眼镜。

龚明的眼前再次亮起迷雾。他闭上眼睛,开始睡得着了。多年以来,内心从未有过此刻那么平静与安详。不再有声音怒吼,不再有自言自语,变成一个躺在云朵上的人,看到烈火从天边四面八方地聚拢。

命运并不存在,需要靠我们去创造。

龚明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很快,警方将去电给龚明父母,说出一个沉重的消息。除非在此之前,龚明猛敲监狱门,吸引两名狱警的注意,告诉他们他想再见李陆一面。

龚明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4

周染告诉龚明,往后宇宙垃圾场要不太平了。

第一次驱赶失败之后,公司派来更多人,将宇宙垃圾场里面的原住民团团围住,企图向他们灌输离开宇宙垃圾场的念头。最明显的现象是,玩躲避游戏的人越来越少。为此大家不得不聚在一起,选出一个代表,打算跟公司进行谈判。

但在周染看来,谈判是不会有结果的。双方存在着无法调和的分歧:公司需要巨型机器所带来的电力,而巨型机器恰恰是宇宙垃圾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这几天里,周染甚至丧失了绘画的动力。他从宇宙垃圾场的高处望下去,巨型机器的下面不再有人,大家都因为公司的到来而伤神不已。幸亏巨型机器仍旧在工作,没有停歇。要是它可以挥动机械臂,赶走那些外来入侵者,成为宇宙垃圾场的救星该多么好。但这太过于奢望了,它只是一个负责收拾垃圾的机器。周染想画它,但画了两笔就失去兴致。没有人在它周围,巨型机器便显得格外呆头呆脑。

“我们出去走走吧。”

“出去?去哪里?”

“离开宇宙垃圾场。”

“你忘了吗?我哪里也去不了,只有我妈有铁链的钥匙。”

龚明举起铁链的一端,竖起一把金色的小钥匙。

“你不想看看你的画都挂在哪里吗?

“你怎么会有钥匙?”

那样的锁在外面世界里比比皆是。

“只需要一个下午,我保证天黑前送你回来。”

龚明看出周染在犹豫,他唯一顾忌的就是他的母亲。龚明认识一个颇有名气的画廊,他把周染的画作悉数挂在那里,等候喜爱的买家出手。由于画作内容过于趋同,每幅画只以画完的时间作为标记。尽管这样,仍有不少人流露出兴趣。在此之前,没有人见到过周染笔下描绘的场面。

周染最终还是同意,他坐上龚明的车。

但就在龚明驶出宇宙垃圾场的那一刻,周染发出喊叫声,大事不好。

周染告诉龚明,为什么他的视野里左边是崭新的街道,右边是一片如同宇宙垃圾场般的废墟。

“什么意思?”

“你怎么!我看你的时候也是这样!”

“到底发生什么了?”

在左半边的视野里,也就是周染用左眼看到龚明的时候,他是一个年轻的孩子,但在右半边的视野里即右眼,他已然变成一个些微长出白发的大叔。

“你是说你左右眼看到的景象是不一样的?”

“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你再看看窗外。”

突发情况出现以后,龚明把周染带回家。这时推开窗户,让周染观察远处的建筑物。周染的回答如出一辙,左眼看到那些建筑物方兴未艾,右眼看到那些建筑物灰飞烟灭。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左眼看到的是过去,右眼看到的是未来。”

“可是我在宇宙垃圾场里没有这样啊!”

“我有办法了,你等等。”

龚明去卧室拿来一本相册,里面有他小时候的照片,每年生日都会照一张。他递给周染一个勺子,示意他像配眼镜那样遮住右眼,用左眼看自己,指出左眼看到的自己和哪张照片相像。仔细确认后,周染选择了龚明八岁时的照片。

“二十年。你左眼看到的是二十年前,右眼应该看到的是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为什么二十年以后,城市各地也变成了宇宙垃圾场的样子?”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

画廊的计划自然取消。事后龚明得知,画廊险些发生一场火灾。所有周染的画作都燃烧起来,引得画廊里的烟雾报警器铃声大作。但燃烧的画作并没有烧毁纸张,边框,只是把画作里的内容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白纸。

没多久以后,龚明把周染送回宇宙垃圾场。回去时两人都愣住了:宇宙垃圾场的原住民悉数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因为巨型机器停摆了。它的机械臂正欲抓取玩躲避游戏而停在指定地点的破车,突然就那么直直地僵硬在半空中,犹如定格的闪电,触手可及却再也动弹不得。人们慌了,以为巨型机器的电力已经被公司偷走,它就像被连根拔起的参天大树,只剩下不朽的身体。

公司的人也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他们立刻向上级汇报,并害怕遭到原住民的报复而接连离开。现场,一群人又哭又拜,仿佛是黄土高坡上的求雨场面。突然,巨型机器恢复了生机,传来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人们破涕为笑,同时立刻散开。但有些人没有选择离开,他们依旧在那个地方和破车一起,成为被机械臂抓举并扔到肚子里的祭品。

周染的母亲看到周染跟龚明在一起,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她走上前一把将周染拉走,就像好孩子家长不允许孩子跟坏孩子玩那样,她继而回头看了一眼龚明,让他到屋里来坐。

“看来你都知道了。”

“嗯。”

“我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好。”

“巨型机器为什么会停下来?”

在两人暗含潜台词的对话过程中,周染忍不住插了一句。事已至此,当周染走出宇宙垃圾场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必须告诉他真相。

“你要是离开宇宙垃圾场,巨型机器便会停止工作。”

“它是为我工作的吗?”

“它是在为你眼里的过去跟未来工作。你只有在这里,看到的世界才不会割裂成两部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想保护你,生怕你离开宇宙垃圾场,被坏人利用。”周染母亲看了龚明一眼。

“所以就拿铁链把我拴住?”

“我没有办法,不然你迟早会跑出去。”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未来,未来到处都是宇宙垃圾场。就在眼前了!”

“不会的。”

“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周染跑掉以后,这是他头一次奔跑但没有跟随长长的铁链。龚明解释周染所能看到的过去和未来,分别是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虽说是过去跟未来,但对周染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用眼前形容毫不过分。

“他只要永远留在这里,未来就不会那么糟糕。”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因为,巨型机器就是他的父亲。”

龚明愣住,巨型机器怎么可能是周染父亲。他没有理会,认为周染母亲确实是老糊涂了,为了保护住巨型机器而胡言乱语。

“宇宙垃圾场被清除掉只是时间问题。”

“你是在劝我们离开吗?”

“这里是一艘要沉没的船,我可以给你们一艘救生艇。”

“我宁愿拿起梵婀玲。”

“命运并不存在,需要靠我们去创造。这就是你们要的创造?”

“别拿这话教训我。”

龚明从周染口中得知,大家选出来的代表就是周染母亲。这太不可思议了,周染一家本是宇宙垃圾场里不被欢迎的人,却在此刻成为希望跟救星。因为母亲告诉大家,她有办法让公司的人离开这里。

如果公司最终选择离开,那么无穷无尽的电力还是用在处理垃圾身上。龚明也得不到先前李陆的承诺,没准还得继续被关押在看守所里。他虽然讨厌和魔鬼做交易,但不得不承认李陆的高瞻远瞩。科技革命会将未来带向一个充满光明与前景的方向,绝不可能是满地废墟与残骸。如果宇宙垃圾场易主,矿机将日夜运作,假以时日,他们会拥有一个无法估量的算力,犹如平地卷起的龙卷风,呼啸着吞噬一切的旧世界,带来全面的革新。

更何况,龚明还知道了关于周染最珍贵的秘密。

5

就在周染母亲和公司代表谈判的同时,龚明带着周染去和李陆见面。他们选择的地方,是公司在宇宙垃圾场临时搭建的简易办公室。

“他就是你的朋友吧。”

“他也是宇宙垃圾场无穷无尽电力的来源。” 

“什么意思?”

龚明把周染离开宇宙垃圾场,巨型机器停摆的事情,以及周染左右眼各能看到过去与未来的能力告诉李陆。周染之所以同意这么做,是因为他不想看到二十年后的城市各地都变成宇宙垃圾场那样。他感到母亲老糊涂了,守着巨型机器,守着宇宙垃圾场,不会有任何前途。

李陆还深陷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他下意识地挡住周染左眼,询问他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周染告诉他,在宇宙垃圾场他的这种能力被限制了,眼前的景象便是如常。只有离开宇宙垃圾场,他才能看到过去与未来。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离开?”

“我妈不让我离开,用铁链拴住我的脚。”

“你妈现在可是这里的代表,正在跟我的人谈判。”

“她老糊涂了,说不让我离开宇宙垃圾场是为了保护我。而我却看到——”

“哎,”龚明打断周染继续说下去,接过话茬:“我们还是聊聊接下去应该怎么做,怎么把你的矿机搬进来,怎么把巨型机器拆掉,以及你要履行的承诺。”

“总算有个明白人。”

但另一边的谈判并不顺利。周染母亲告诉公司代表,他们坚决不会搬离宇宙垃圾场,也绝不会同意拆除巨型机器。如果公司要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将会遭受到惩罚,来自宇宙垃圾场的惩罚。

公司代表已经口干舌燥,感到没有继续谈判下去的可能,周染母亲随时都要离开。就在这时,一个人走进来,在公司代表的边上耳语几句。周染母亲盯着那人,就像盯着缓缓移动而来的乌云,暴雨将至。

“女士,我想你恐怕不能惩罚我们。”

“你说什么?”

“巨型机器能不能发挥作用,可不是你说了算,而是你儿子。”

“你们把他怎么了!”

“我们没把他怎么,我们可不是什么粗暴的人,是他来找我们的。他把真相都讲出来了,我们已经达成一致。公司安置宇宙垃圾场里所有的人,作为交换,你们把巨型机器拆除,我们把矿机放在巨型机器原来的位置上。”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后果是皆大欢喜。你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也可以获取无穷无尽的电力,光明的未来。哦对,唯一不能离开的人便是你儿子,他得留在这里给我们发电。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满足了你的愿望,是你不让他离开宇宙垃圾场,想让他一辈子呆在这里。”

“因为他跟别人不一样!”

“那你更不应该掩盖他惊人的才华。有多少人能看到过去和未来?”

说完这句话,公司代表便离开办公室,只剩下周染母亲在原地坐了很久。

李陆向周染和龚明承诺,他会安顿好所有宇宙垃圾场的原住民,给予他们优渥的生活,每人一套房,与过去的风餐露宿彻底告别。同时,他还会在宇宙垃圾场给周染建造一座宫殿,买足够的画笔颜料供他作画,只有周染不能离开这里。龚明表示自己会经常来宇宙垃圾场看望周染,给他带最时髦的啤酒。

“她会恨我吗?”

“她会理解你的。”

周染和龚明站在巨型机器的正方体身躯上,以及李陆。他们望向远处,望向浩浩荡荡开来的一辆辆卡车,上面装载着数万台挖币的矿机。就在他们准备开进宇宙垃圾场的时候,遭到周染母亲和其他原住民最后的抵抗。他们举着从宇宙垃圾场里捡来的废铜烂铁,拼凑成武器,试图抵挡住数字化洪流的降临。

周染操控起巨型机器,伸出简直可以到达边际的机械臂,夺走原住民手里的废铜烂铁,将那些垃圾塞进肚子里。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曾经他日复一日地在高处绘画破车与巨型机器搏斗的图景。那是他感到饥饿,想要与破车搏斗,他需要祭祀的顶礼膜拜。现在他感到厌倦,感到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躲避自己迅猛的抓举。周染在内心深处,不愿意去相信宇宙垃圾场会有未来。

除了周染母亲以外,其余人都放弃抵抗,跪倒在地上。他们遭到沉重打击,那是比玩躲避游戏失败还要严厉的摧毁。他们曾经依赖的巨型机器,信仰的巨型机器,都不复存在,反而把他们视为真正的垃圾。

母亲走到巨型机器脚边,远远望着周染。表示如果他要把宇宙垃圾场交给公司的话,就用机械臂把自己抓举到肚子里。

“你不让我离开,一直隐瞒我的能力,说我留在这里未来就不会那么糟糕,还说这东西就是我父亲。”

“我没有骗你。”

“我看到未来了,到处都变成现在这样子,我必须出手阻止这一切。”

“你要是决定了,就放手做吧。”

母亲沉默许久才说话,说完她张开双臂,似乎在等待巨型机器接自己回家。

“要不让你母亲玩一局躲避游戏?”李陆提出一个折中方案。

“她可从来没有玩过,也从来没有人成功。”龚明打断李陆,提醒周染。

“但这对于生活在宇宙垃圾场里的人来说,是一种光荣。”

“周染!”

周染不再言语,仿佛年幼的君王正在思考。龚明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同时龚明不自觉地开始颤抖,那是一种害怕的表现,说不上是因为什么。

“不用,都不用,她会没事的,巨型机器可是我父亲。”

巨型机器伸出机械臂,伸向周染母亲。它变成一个托手,将周染母亲托起,就像金刚握住美女那般,慢慢爬向帝国大厦的最高处。机械臂耸立起来,变成一根金箍棒,取代往昔弓着背像烤熟的大虾的模样,直插云霄。所有人都仰头看,把脖子利用到最大限度,但终究还是看不到周染母亲。那高度绝对不止七百米,已然超越了人的视觉极限,周染母亲变成天空中的一颗像素。龚明心想,那么高的地方空气一定很稀薄,说不定周染母亲已经因为缺氧而昏厥,无法目睹随之而来的壮观景象。

巨型机器打开金属门,它并没有把周染母亲放下来,而是开始吸收,像吸尘器,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开始吸收。先是漫山遍野的报废车辆,接着是公司的一辆辆卡车,一台台矿机,接着是仓皇逃窜的外来人,跪倒在地的原住民,过去与未来。最后整个宇宙垃圾场都被吸入到巨型机器的肚子里,但巨型机器仍不满足,它开始吸收城市,就像一只爱好吞食城市的貔貅,开始它无穷无尽的摄入。

龚明因为紧紧拉着周染,所以并没有被卷走。在飞沙走石之际,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他看到爱的关联和死的变化,他看到巨型机器,从各个角度在巨型机器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巨型机器,在巨型机器中再一次看到世界。龚明看到自己的脸和脏腑,看到周染的脸,他觉得眩晕,开始哭泣,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那个名字屡屡被人们盗用,但无人正视的秘密的,假设的东西:难以理解的宇宙。他感到无限崇敬,无限悲哀。

“龚明,我现在也能看到过去跟未来了。”

“什么?你可是在宇宙垃圾场啊。”

“不是,我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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