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烂了就没有感觉了,旧的那颗牙就彻底死了。

旧牙

作者/程君霓

每天早上去楼下的早点铺买一个鸡蛋煎饼,是春风雷打不动的习惯。

春风九八年刚搬来的时候,早点铺已经开在小区门口了。早点铺老板每天五点不到拉开卷帘门,支起炉灶,汤汤水水就热闹了起来。春风的女儿星星最喜欢看人家摊鸡蛋煎饼,每次抱她下楼,她总要瞪大了眼睛,看老板将淡黄色的面糊倒在圆形的铁板上,敲个蛋,用铲子将蛋黄和蛋清捣碎,均匀铺开,撒上葱花,刷上甜面酱,夹上馃子,热气腾腾地装进塑料袋里。春风接过塑料袋,从口袋里摸出几枚角子,扔进沾满了油渍的铁皮月饼盒里,一手牵着星星一手抓着鸡蛋饼走开。星星年纪小,心却蛮贪的,一边被扯着向前还一边回头讲自己还没看够还没看够,于是第二天春风又牵着星星来了。

那个时候星星还不到三岁,鸡蛋煎饼只卖两块五毛一个;过了几年,星星背着蓝色的小书包上学了,鸡蛋煎饼涨到了三块,甜面酱却放得少了一点;后来星星长得跟春风一样高、可以和春风换着穿衣服了,早点铺从马路这头换到了另一头,鸡蛋煎饼变成了四块;等到星星真的回到天上做星星的时候,鸡蛋煎饼才涨到五块钱。星星的爸爸老林说那早点铺老板越做越奸,春风也觉得这鸡蛋饼再也吃不出以前的好味道了,可是这二十多年每天吃也吃出瘾头来了,哪天早上没吃到鸡蛋饼总是怅怅的,感觉这一天都少了点什么。所以她还是每天早起十分钟去早点铺排队,摸出角子扔进月饼盒里,抓着鸡蛋饼走开——只是从牵着星星到勾着星星再到没有星星,自己慢慢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婆。


前几天春风闹牙痛,在网上挂了号周末去中心医院看牙。老林笑春风缺心眼,自己医院有牙医不去看,还要眼巴巴挤去人家医院排队。春风不听,她总归还是相信大医院的。

春风因为牙痛屏了两天没去买鸡蛋饼,最后还是屏不牢,在去医院那天早上下楼买了个鸡蛋饼解馋。老板远远地看到春风,一下子便乐了,哟,阿姐,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嘞。

阿姐牙齿痛。春风答道,从口袋里排出五个角子,扔进那二十几年前的月饼盒子里。用了二十几年的杏花楼盒子上飞月嫦娥的面孔都被油污抹得看不清楚了,老板也想不到换一个。春风想到九八年的时候,眼前的这个早点铺老板也长这样——黑头发,黑面孔,黑眼睛,只有牙齿是白的。那个时候春风还年轻,也就比星星走掉的时候大四五岁,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眼前的老板叫做“阿姐”。而现在呢?早点铺老板还是黑头发黑面孔黑眼睛,可是春风的头发却白了一半,活该她成了人家的“阿姐”。

大概是体恤春风的牙痛,老板今天格外多给她这位熟客加了几刷子甜面酱。可是春风的坏牙一碰到馃子,却还是痛得像有几千根小银针扎着自己的牙龈。春风吃了一半就不要吃了,扔给在厨房打豆浆的老林,自己进房间拣衣裳穿。惊蛰刚过,天气也慢慢暖热起来了,小区楼下的白玉兰昨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悄悄地就开了。春风从防尘袋里取出一件绣着白玉兰的灰色大衣。这件大衣是春风花了老价钿去裁缝店里订做的,想不到没过几年,自己身材走形,胖得穿不下了;正好那几年星星正长得玉立亭亭,便转赠给了她。当时春风还唏嘘感慨,觉得这小小姑娘真是来讨债的债主,把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都讨走了,但她还是心甘情愿的。星星穿了没几年,就讨完了债,这件大衣又物归原主。春风以前怎么动也瘦不下来,现在倒是瘦得只有皮包骨头了。

春风披上大衣,给自己别上了星星的胸针。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却只看到自己短发间的根根雪丝。

妖嘞!春风听见老林在自己身后喊。老林手里握着春风剩下的半张鸡蛋饼,弯下腰又对鱼缸里的几尾红鱼说,你们讲,她穿得妖不妖?她穿这么妖去干吗呀?

星星走后,老林养了点鱼,又种了些盆栽,闷了就拉拉杂杂地帮鱼和盆栽讲话。春风嘴上骂过他十三点,后来想想,老林也是实在没办法:他也是想女儿的。星星走后,时间变得那么苦,又那么长,总归要找点事做、找点话说,才能跟它慢慢磨的。

我找我的小情人去了!春风回应着老林的奚落,挎着小包出了门。


春风提前挂了预约,但到了医院却还是要排队等号。春风自己就是在医院做事的,晓得医院里的凳子龌龊,不好坐,于是就站在叫号屏下等。春风的手机里装了三个消消乐,一个体力用完了就打另一个。今天春风运道比较好,一打开游戏就被送了一个小时的无限体力。她因为这朴素的快乐而沾沾自喜起来。

一盘还没有打完,微信忽然跳出了一条信息。信息来自“儿保门诊方艳琴”,春风想起了平时坐在自己对面的蜷头发胖女人。她的儿子去年刚刚考上理工大学,开心得她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到处讲到处讲。春风心里看不大起她:才理工大学呀,不知道比星星的大学低几十分嘞。要是星星还在,马上也大学毕业了。星星读书那么用功,春风晓得她一定会读研究生的。等到那个时候,春风就可以跟方艳琴一样到处讲到处讲了。

方艳琴发来几条语音,春风刚点开一条,胖女人的大喇叭便在整个候诊室里放了起来。方艳琴说她们辖区内的某某街道的某某孕妇谁谁谁昨天晚上没了,叫春风之后到单位电脑里销掉这个孕妇的信息。半个候诊室的人都抬起了头看她。毕竟还是在医院,对死这个话题还是忌讳的。

春风不响,回复了个“知道了”便收起了手机。昨天下班前方艳琴还在帮她讲这个孕妇。那个小姑娘是本地人,年纪很轻的,就比星星大一年。怀孕到了七个月,突然发了毛病,人一下子就不行了。昨天下午急吼吼地做了引产手术把小孩拿掉了,但是人还是没有救回来。

春风没说话,坐在春风旁边的回聘医生刘阿姨同情地啧啧摇头。她问,哎哟,作孽哦,啥毛病啊?

方艳琴照本宣科地读出了一长串名字,春风没记住。

哪能会生这个毛病的啦?

基因里带着的呀,医生说这个毛病早发晚发都是要发的,就是小姑娘怀孕了就提前发了。

可怜的,伊拉爸爸妈妈要伤心死了。这是独养女儿吧。

肯定的呀,现在都是独养女儿呀。

方艳琴和刘阿姨忽然向春风看了一眼,都默契地不响了。

星星也是独养女儿。

这都是命。春风也没什么表示,她望向台历,看看辰光,快要到四月了,单位免费发的台历上花花鸟鸟草长莺飞的,一片欣欣向荣。春风姆妈以前跟她讲过,清明和冬至前,总要带走一批人的。你看,这不是又快到清明了么。


星星就是清明前走掉的,其实她再撑几天就好过生日了。春风每次跟别人说起星星的岁数都爱报虚岁,可是那天她掰着手指头算了星星实际的岁数,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星星活得太少了。在那之后她也一直都对别人报星星的虚岁,好像星星多活一岁就多为她争了一口气似的。

春风姆妈也是去年三月底走的。星星走掉之后她一直都不开心,早点走对她来说也是好的。春风只记得姆妈伸出干枯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泛了点泪光,说,春风啊,想开点,星星已经不在了。

可是姆妈她自己走掉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春风伸手为姆妈合上眼睛,心里清洌洌的,倒不大想哭。大概是哭星星的时候把她后半生的眼泪水都哭完了,现在眼睛已经像一眼枯井一样干涸了。姆妈又没死过女儿,她怎么会懂。姆妈的命向来比春风好。

春风想起那个刚刚死掉的孕妇。建小卡和大卡的时候她来过医院,春风应该是见过她的。但是每天来来往往的孕妇和新生儿那么多,春风哪有工夫去记住每一个人的脸。所以她只能想起一个薄薄的轮廓。春风见那个轮廓轻盈地向她走近,一抬头,竟是星星的面孔。

想起星星,春风忽然也不觉得那个刚刚死掉的孕妇有多可怜了:她好歹比星星多活了些岁数,还结了婚、怀了孕,不像她的星星,什么都没有,一个人就孤零零地走掉了。要是星星活到这个岁数,估计也把毛脚女婿领回家了。

在星星还小的时候,春风就喜欢想星星以后带回家的毛脚会是啥样子——星星是绝对不能嫁给老林这种懒鬼的。春风偷看过星星的日记,晓得星星喜欢一个浓眉毛大眼睛的男孩子。于是一闭眼间,春风就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星星挽着那个星眉剑目的小后生走到了她面前。她这个丈母娘是一定要摆个架子的,至于怎么摆,春风没想好,可以留到以后慢慢想。

春风甚至连星星的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要跟星星一样,爸爸的姓氏加上妈妈的姓氏,最后再加个吉利好听的字。老林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姓氏起进名字里还是好听的。

前几年赶上二胎政策开放,春风甚至觉得,星星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生个阿二头。要是星星的阿公阿婆没工夫带两个,那就春风来带。春风在儿保门诊做得多了,带小孩也是一把好手。春风私心还希望星星的小孩能跟外公外婆亲一点,不要像星星,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大,有好事情总是先想到爷爷奶奶再想起外公外婆。春风虽然明面上不响,但心底里还是不开心的。

可是现在,春风再也做不成外婆了。老林和春风省吃俭用给星星攒下的嫁妆钱,最后也都用来买了墓地。老林的意思本来是把星星撒撒掉算了,小姑娘一辈子没出过什么远门,以前吵着要去欧洲旅游老林也没答应,现在可以让她自由自在去了。可是春风不同意,她对老林说,我的女儿总归是要入土为安的呀。她在这生人的世界已经看不见她的星星了,不想在死掉以后也找不到星星。于是老林只能听了她,不仅把星星的买了,还在不远处把夫妻俩的长眠地也提前购置了。春风花钱在星星的墓碑前做了两只石头小猫咪,这样星星一个人在这里几十年也不太孤单。春风摸着石碑上被描红的名字,说星星不要急噢,爸爸妈妈以后就来陪你。

想不通的噢,真的是想不通的。春风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摸出手机,重新打开消消乐,吃下一个炸弹,轰隆一声,满屏幕五彩缤纷的碎片。


春风的名字已经出现在叫号屏幕上了,春风照着指示进了诊室。诊室里的女医生一抬头,倒是把春风吓了一跳。这女医生戴了张白口罩,遮住了她半张面孔,露出的部分倒像煞了老林家的阿嫂。女医生隔着口罩叫春风到牙椅上坐好,闷闷的声音也像那个阿嫂。春风感觉自己触了霉头,整个人陡然之间像矮了别人一头,变得唯唯诺诺了起来。

春风最不要看到的就是老林家的那个阿嫂了。老林阿哥结婚晚,四十五六岁才讨到老婆,说起来那个牙尖嘴利的女人还比春风小上好几岁。可是这女人强势,又仗着自己是长嫂,不仅在春风面前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连老林姆妈也不放在眼里。还好春风九八年就从公婆家搬走了,省得帮这女人吵。但是每年中秋春节总归是逃不掉的。

最难过的是星星刚走掉那一年,饭桌上谁都不敢在老林和春风面前提起星星,那女人却不管的。她刚放走自己满房间乱跑的儿子,就抬头问春风,哎,你们准不准备再养一个?

没有人出声。老林搁了筷子,不响。春风看看老林,又看看黑了脸的老林阿哥,实在不想看那女人,就把视线落到老林的小侄子身上去——这小孩正是猫狗也嫌的年纪,长得又像他妈,一张胖乎乎的脸皱成一团,是个小丑八怪。可是为啥别人家的小孩都能活着呢?春风想。死掉的只有她的女儿。

最后是老林阿爸发话了,刚过完八十大寿的老爷子用筷子点点碗沿,用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吃饭,吃饭。

那女人终于也不响了。

春风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春风的姆妈和老林的姆妈也都私底下悄悄问过她。春风不肯。要自己生已经生不出来了,可是去人家家里抱一个又觉得心里不大情愿——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而且春风和老林都快到当外公外婆的年纪了,再从头养起,真的养不动了。

那又有人要问了,你们老了以后哪能办?其实春风也没有想过,只是这一天有一天的活法,一年有一年的活法,真的活不下去了,那么早点两眼一闭去见星星,也没什么不好。春风有的时候想得挺开的,现在这么多小年轻都不肯养小孩嘞,一天到晚说什么丁克丁克的,她和老林倒也算阴差阳错地赶了小年轻的时髦。而且春风在儿保门诊做得多了,被奶奶外婆带来的小孩总会被命令着叫春风“阿婆好”,春风一开始还不大高兴,后来倒也是想穿了:阿婆就阿婆吧,她总归是白捡了人家的便宜,算是当过一次外婆了。


女医生的探针在春风的嘴巴里勾勾划划,尖锐的金属轻叩着春风的牙龈,掀起了一股凉意。女医生问,哪颗牙齿痛?

上排左边,里面第二颗。春风大张着嘴巴,艰难地回答。

女医生探针一翻,长长地叹道,噢哟……你这颗牙齿,应该早点来看的呀!

春风愣了愣,好像被女医生对着脸孔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半天讲不出话来。

在星星的毛病发出来前几个月,星星发现自己肚子上长了一个小小的硬块,眼睛看不出,要用手捏才捏得到。星星问春风,春风还只当是普通的皮下脂肪瘤,跟星星说不要紧的。星星还是不放心,于是春风就到自己医院问了问医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星星心里这才笃定下来。可是过了几个月,这粒硬块渐渐长大,等到再想起去大医院挂号看毛病,已经发现不好了。春风一直记得那个医生摸着星星的肚子望向自己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拿着星星的病历卡走到医院里的一条无人的走廊,忽然听见有声音骂道,你应该早点来看的!她猛地回头,身后空空荡荡,一个影子都没有。可是又有第二个声音叫道,你应该早点来看的!她左顾右盼,这责备的声音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即使春风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却也逃不出这反反复复的责备:你应该早点来看的!

春风蹲在医院的走廊上,痛哭出声。

星星的毛病是十一月发出来的,到了过年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春风一开始是不信的:以前春风阿爸得了坏毛病,拖拖拉拉地还混了三四年才走掉,春风不相信星星会走得比外公快那么多。春风阿爸走掉的时候春风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爸爸了,可是现在换作星星要走了,春风就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什么都没有了。

春风轻手轻脚地坐到星星的病床前,星星昨天晚上肚子疼,折腾了一夜,刚刚才睡着。她隔着被子摸了摸星星的肚皮,摸到一个三岁小孩的拳头大小的鼓起。春风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着,她在心里无声地对星星说,星星,不要恨妈妈哦。

星星睁开了眼睛,春风一抹眼泪不哭了。星星对春风说,妈妈,我想吃鸡蛋饼了。

好,好,叫你爸爸去买。春风赶紧推醒了睡在一旁椅子上的老林。老林把羽绒衫一披,踩着满地红彤彤的炮仗碎片,骑电瓶车冲了回去。春风和星星巴巴地在医院等了老林半天,结果他却两手空空地回来。老林说,老板回去过年了。

春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了这话,好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居然当着星星的面就哭了。

星星没等到老板回来,就再也吃不了东西了。


女医生给春风的牙齿里塞了药,说是烂神经的,等神经断了才好做根管手术。春风托着腮帮子走出诊室,心里想着,烂神经烂神经,神经烂了就没有感觉了,旧的那颗牙就彻底死了。为什么只有牙齿的神经可以烂呢?

春风记得星星走掉以前关照自己把她的日记本烧掉,春风没舍得,最后还是自己藏了下来,塞在了每天睡觉的枕头下面。以前春风偷偷地看过星星的日记本,被她发觉了,狠狠地发了一顿脾气。春风晓得星星要是知道自己藏下了日记本,肯定又要冲自己发脾气了。

可是这一次春风没有看星星的日记,她只是藏着,可能以后会看,但是春风规定自己这几年不可以看。星星留下的只有这么点东西了,春风如果读了,那星星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子就又少了一点。她每天枕着那本硬邦邦的日记睡觉,像枕着自己坏牙上的一根痛觉神经,带来慰藉的眼泪是已经没有了,可是那根神经却是一如既往地长痛不息着。这种事情是怎么样都没办法想通的。

春风走到医院大厅门口的时候,迎面突然冲来一个小女孩,差点撞到春风。小女孩的妈妈在后头紧紧地跟着,大声地呵斥着小女孩。春风望着那小女孩,越看越像小时候的星星——春风最喜欢给她扎两根紧紧的麻花辫,用的是五彩缤纷的发圈。时光好像倒流了,年幼的星星晃动着两根辫子,穿着一条可爱的白色小裙子,对春风说,妈妈,我还没看够,还没看够,然后她扬起步子,跑得离春风越来越远了。

春风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直到小姑娘的身影彻底不见了才回过神来。她转过身,走出医院,在早春的阳光下,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灰色大衣上的白玉兰迎风飘摇,开得生气勃勃、热烈非凡。

她忽然又想吃一个鸡蛋煎饼了。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