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长了,长得像一列火车,不知要开往哪里。

灰指甲

作者/粟冰箱

他今年四十有三,而它年纪尚幼——才八个月。他呵护它,目睹它一点点增厚、分裂、发白,像种子萌蘖出嫩芽,有种自虐的快慰跟羞耻。这片指甲是身体绽出的花瓣,他老朽的躯干因它而重焕生机。他端详它,又觉得不该将它比作花瓣。它灰白浑浊,分裂为两层:表面薄薄的,他焦虑或无聊时会撕扯着玩;底下连着肉的一层类似角质,有不规则孔洞,看起来丑怪,像被侵蚀的石灰岩。他看够了,蓦然抬头,见桌上放了颗柠檬,色彩艳烈,如同明黄的炸弹。他想起童年时,屋后的那片柠檬林,连那悬垂的密度、阳光的浓稠与阴影的层次也一并浮现了。他握住它,小心翼翼、坚定而隐忍地用指甲戳剜起来。汁水汩汩从孔洞淌下。他拔出手指,指甲缝隙塞满酸香的肉屑。

“李老师,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办公桌在他隔壁的陈老师笑问。他连忙手握成拳,将它蜷起,抵在虎口处,讪笑说没什么。

在这所高中教音乐也有十八年了,每周给四个班各上一节课,教教唱歌;学业紧张时,还总被主课老师占用,比如这教语文的陈老师。“李老师,马上就要期中考啦,你明天第四节课可不可以让给我,我讲讲卷子,好不好嘛?”词句像从蜜罐里捞出,一种廉价劣质的甜腻。他本想借机说些调情的、粗俗的话,但教数学的刘老师胁下夹着教案走入,一张雷公脸,阴沉鄙夷地瞧他。他也只好喏喏答应。

他大学毕业时,本打算应聘乐团,去弹古筝,但家里不同意,觉得那工作(一个乐师?)不正经,没编制,饥一餐饱一顿的,不算个着落,就迫他考教师。父亲在他三岁那年就已去世,家中只剩老母。她哭天抢地,说他还有妹妹要养,还有这个家的梁要挑,怎么能去当乐师?那架势,就像他罹患癌症,命不久矣——如果梦想这字眼等同于癌症的话。梦想。真是好遥远的词,像巫师在夜里念的咒,召唤出守卫的星;或一副清凉帖,敷在心口,渐渐那效力也弱了,人反而觉得窒闷瘙痒,恨不得揭下。他终究妥协,不知是怜悯母亲抑或惧怕,总之他妥协了——熬姜呷醋地苦读,登临三宝,取得真经。

刚来学校时,他也热忱拳拳,退而求其次地谋划,要给学生讲交响曲、厄运金属、民乐,还有莫扎特、高桥正则、瓦格纳。但年级组长跟他说,每节课教学生唱首歌就行,音乐又不考试,何必搞那些没用的,学校每年合唱比赛倒必须重视,因为要跟县城其他学校竞争。只有跟名次相关才算压了点含金量。

日子蜕化成五线谱,一目了然,毫无起伏,连零星的音符也不在上面跳跃了。只有他在判词般的线段两端滑行。学校。家。学校。家。

下课铃响起,他也松快了些。虽说没课,但仍要坐班,年级组长见不得闲人,每天定时查岗。回去路上,经过一家名叫“甲丽净”的店,夹在一爿杂货铺跟修车行中间,有些寒碜,但招牌上霓虹闪烁的“灰指甲”三个字格外绮丽。门前一株木棉树,呕血似的开着红花。他盯了会儿,忽然觉得不安,像被人看穿且定罪,那几个字就是脖颈上套的枷,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慌乱地瞧瞧周围的人,大家都行色匆匆,脸孔麻木冷漠,没人注意他。他稍稍安下心来,虫豸般汇入人群的洪流。

家中,妻已经做好饭菜。每周都是那几样,排列组合,大概也可做足二十年。况且也不是顿顿都在家里吃。

“你今天回来得又晚了些。”妻似乎很不悦。但他分不清是不是真的不悦。她总有一种抱怨的神情,眼睛睖睖的,嘴角抿出细纹,仿佛戴了张面具,特为戴给他看的。“下午阿妹过来喝茶,身上又是金表又是钻石项链,你以前还瞧不起妹夫,说人家乡巴佬,现在瞅瞅,人家赚钱比你多千千万万倍!”她把碗撂在他面前。

他夹了一筷肉丝,说:“不是你一直嫌弃他吗,跟阿妹说了几百遍他的嘴巴多么臭,手多么脏,像个杀猪的,现在又怪到我身上?”

妻瞪他一眼,“好好好,那怪我,怪我眼瞎,嫁给窝囊废、马浪荡,过的什么日子?连儿子上大学都要我从娘家要钱来贴补,你说我到底怪谁?”儿子高考一败涂地,又不想读专科,就花巨额学费上了个三本大学,可算近些年最大的开支了。妻下午待客的妆还未卸,姹紫嫣红,各种颜彩却含糊了,近于狰狞,跟这个九十平的简装房格格不入,仿佛她应该是高居一处豪宅,缓缓啜饮波旁威士忌的贵妇人,连流泪都矜贵,而不是沦落至如此庸常境地的家庭妇女。他知道妻是意难平,曾经听到她跟某个男人讲电话,语气绵甜清越,像跳跳糖,完全变另外一个人。她也很仔细地把来历不明的贵重首饰藏好,他自然体贴地装聋作哑,彼此海晏河清。没人承认自己的怯懦,揭破了,到底两面不是人。

他没力气与她争辩,只说:“我是个老师。”仿佛解释一切。

妻说:“对,你是个老师。”拉长而上扬的音调,却像说他什么都不是。他们都沉默了,开始扒饭,只听见筷子跟瓷碗叮叮的碰击,以及咀嚼吞咽的声响。或许都觉得刺耳,于是吃得愈发小心翼翼,像反刍自己体内的沉默。

他吃完后,放下碗筷,又躲进书房,开始斫琴。这是他近来最大的乐趣,是梦想这个魔咒的尾音,仍在施加蛊惑。他挑了块中等偏上的桐木,网购工具,按照图样锯成琴形,修出弧线,再挖琴腹。他看网络上的教程自学,摸着石头过河,虽说不顺,但也自得其乐。妻对他斫琴十分不耐,觉得这样浪费大把时间还不如做兼职。前些天锯琴声音太噪,又惊天动地吵过一回。

那块桐木在他手底散发出清舒的气味,有些惘惘,像夏天即将逝去,孩童在柠檬林中跑过,手掌被酸酸的枝刺划出微红伤口。他觉得自己也像一棵老树,生活的斧子砍伐他,却只得到几十圈锈蚀的年轮跟一堆白蚁巢。霉变得连烧起来都费劲。

他深吸一口气,动起手来,用圆铲、扁铲、直铲刉挖桐木。他的心逐渐静定,桐木却活泛起来,变得不像死物,而是一件与他有灵魂牵连的东西,他能感觉它在呼吸、起伏,与他休戚与共。他追求的,也只是这一瞬的感觉吧,那坚实而细腻的触动。他抚摸琴木时,又瞥见左手食指那片指甲,异常扎眼,让他有种即将崩裂的危险预感——不知什么时候,整个人会从它开始,撕毁成两半。他不止一次想,它寄生到自己身上,是有什么寓意吗?转即又遏制住毫无边际的遐想:这只是真菌感染引发的病症,如果有寓意,那也是该去治疗了。但他又有种本能的抗拒,不愿将它单纯地当作一样病症。真怪。

妻沉默地敲门,他看看表,才发现接近午夜了。怕她借机发作,连忙收好工具,走回卧房。妻卸了妆,换上睡衣,侧身背对他。她的睡衣肉肉粉粉,柔软透明,像他在电视上看到的桃花水母。妻不悦地问他笑什么。他才惊觉自己笑出声音,连忙敷衍一番,也躺上床。

夜太长了,长得像一列火车,不知要开往哪里。他的清醒是铁轨,不断被轮子擦出迸溅的火花。妻微微打起了鼾。他是结婚后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会打鼾,而且声音粗犷,跟她平时发出的声音毫无相似之处。好像她只是一具租来的皮囊,有怪兽寄居在她体内,白天诚诚恳恳伪装成人,到了夜间才放松警惕,发出自己的呼叫。他转过头,瞥她一眼,她整个人懈弛下来,毫无防备,姿势大喇喇的,偶尔翻个身,那凉而薄的睡衣就发出窸窣的响,仿佛睡在秋天的枯叶上。他闻到一股蒜的气味,从她嘴里飘散出来。晚餐有一道蒜蓉茄子。他犹记得跟妻相亲约会时,她嫌弃他吃了辣椒,不肯同他接吻。她那时还很羞怯,如四月青樱桃,在浓荫底灼灼地成熟,灼灼地望他。到底是当年的她假装,还是婚姻生活改变、替换一个人,他弄不清楚。或许在妻心里,他也半斤八两。

他曾看到有人写: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而他们的感情(他耻于动用爱情这个词,跟梦想一样,它治不了人类的顽疾),是梅子汤放隔夜了,冰块化光,颜色也变作黄褐,像一泡溺尿,散发出馊酸的气味,里面还淹着几只死苍蝇。妻又翻了个身,嘟囔着梦呓,什么“香奈儿”“学费”“红烧肉”……又用手搔了搔阴毛,发出吱吱的细声。

他把那枚指甲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下,说晚安。然后将身体摊开,横在枕木上,等火车把他撞入睡眠的深渊。


他最终还是妥协(就像当初向母亲妥协一样),周末在家里开班,教习古筝。有三个孩子报名,都是家里有闲有钱,想考级的,在简历上添一笔鸡肋的特长跟荣誉。学校禁止老师在校外开班补课,但似乎只针对主课老师,音乐这样的“耍耍课”,连被针对的资格都没有。

三个孩子都是女生。他给她们上课,庆幸要戴古筝义甲,可以将它遮住。妻也难得有了笑颜,对他态度和缓许多,晴美得如同这个城市难得的好天气。但仍有些惴惴的样子,常在他授课期间闯入,说忘了拿什么东西,或唐突地问学生们喝不喝茶。他烦不胜烦。某次妻又进来,他正弹到“虞美人”的一个滑音,心神乍分,左手食指义甲铮的一声被弦崩落。他感觉从指尖起了一股抖抖索索的冷电,贯穿全身,有种陡然暴露在强光之下的恐怖。他被揭开了。他冲妻大吼,一室人都吓呆掉。妻也从未见他这般歇斯底里,挫了爪牙,只讪讪强说几句,便逃之夭夭。他回过头,见学生惧怕而不解的神情,知道她们没看见灰指甲。但他抚摸它的表面,用大拇指甲掐进那两层之间的缝隙,深吸口气,觉得应该去治疗了。他不能让它成为软肋,来钳制他。


又经过那家店,他左右瞅瞅,做贼似的踅进门。柜台后坐了个护士,百无聊赖地划手机。他听见塑胶帘子隔开的诊室传来女人的惨叫。另一名护士跑出来对柜台的护士说:“晕过去了!”柜台护士连忙冲进去,竟不管门面了。他感到好奇,撩开那帘子。只见一个女人软在椅子里,头发花白的男医师跟两个护士忙得团团转,又是擦汗掐人中又是拿氧气瓶的。女人的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清楚明白,毫不反抗,像呈堂证供。中指血淋淋的,挖空一块,腥鲜红嫩,让他感到揪心的恐慌跟痛楚,唾液都变黏稠。过了片刻,那女人才醒过来,医生给她止血,歇了会儿,便离开了。

护士们站起身,这才注意到他,连忙殷勤地问需要什么。他从她们眼眸里的倒影看见那个人:瘦高、伛偻,几茎花白的头发粘在脑门上,神情闪躲。他嗫嚅地问那女人怎么了。护士说那是拔甲术,治疗灰指甲快速见效。他问必须这样吗。护士说不必,也有比较温和保守的疗法。他犹豫许久,终于把左手食指伸出去,像把自己隐藏的罪证交给检察官。等回过神,才发觉这姿势有点可笑:直愣愣地伸出一根手指,不明所以。护士眼底闪过一丝讥嘲,说,如果不愿意拔甲也行,可以来店里洗甲三个疗程外加服药。他讪讪收回它,又感到如释重负——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毫无忌讳将它亮在其他人面前,而不必担心看到的人发出惊呼。他感到久违的自由。

他说会考虑一下,就走出去。台阶下不知何时支起个小摊,折叠桌上摆满水晶钳、指甲刀、砂棒、小镊子……一个二十三四的少女站在两条小凳中间,抬起头对他笑:“需要美甲吗?”她的笑容纯澈,但透出一种攻击性——太明媚了。当然,她本身可能并未察觉。对于他来说,许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笑容,感到不适,如同被烈阳炙焚。但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坐到小凳上,伸出食指,问她可不可以把它画一下。他是带有一种恶作剧的、挑衅的心情,想要看她惊愕的,甚至嫌恶的眼神,看她那过于粲丽的笑容如何凋败。然而她仍然笑着,见怪不怪似的,款款问他想要什么图案。他愣了下,说随便。顿了会儿,又提出要绿色的。她也没多话,坐下便开动。现在换他坐立不安了,一个大男人,竟然美甲。他四下张望,来来往往的人都没对他侧目,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大惊小怪。

美甲师说她叫小叶,还说了许多杂七杂八的,看来天性健谈。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感到她的指腹抚触自己手掌边缘,捏揉自己掌心,那感觉像赤脚踩进很细很暖的干砂中,淹没到小腿肚子,想要深深陷进去。他看着小叶托起他的指尖,用细笔蘸了丙烯颜料,珍而重之、一丝不苟地作画,整个人皱缩起来,成了枚柠檬,五感封闭,只剩那根手指接收一切,并尝试剥开他。它成了他灵魂的天线,身体唯一的勃起。他认为这感觉很美妙,同时又很糟糕。那枚汁液丰盈的柠檬在他心里滚来滚去,每滚过一寸都绽裂出海水跟火焰。他浑身颤栗起来,在溃散之际,连忙收回手指,问她多少钱。她诧异地盯着他,说还没画完呢。他说有急事,必须走了。她哦了声,依然澈亮地笑了,说不用,她不收没有完成的作品的钱,如果他想画完,下次还可以来这里。木棉花飘落下来,一瓣瓣肺痨患者咳出的血。他敷衍地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家,妻没有做饭,正坐在梳妆台前,用小刷子涂指甲。酒红色,亮闪闪,像某种鞘翅虫。他没有走过去。不知哪天起,妻梳妆时,很讨厌他走过去俯视她,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憎恶暴露她头顶的白发。他下意识瞟了瞟灰指甲,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一片粉绿色薄荷叶,竟然有些美。他蜷起手指,不让妻发现这私藏的小小的美丽。

“阿豪今天电话说生活费用光啦,叫你打钱。”妻对着指甲吹气,伸展五指端详,“我待会儿去阿妹家吃饭,你来吗?”

他说:“这才半个月不到,他怎么就把钱给花光了?以为钱是地里长出来的?他都是成年人了,不知道下课后兼职赚零花吗?”

“你就是这么当爸,这么当老公的?儿子没钱生活,你不心疼,就真忍心看他吃不起饭、穿不起衣,你还是男人吗你?”妻义愤填膺,挥着手,指甲艳光腾腾,暗器似的即将发射出来。

“我没钱,你要给怎么不自己去赚,把你那些首饰卖了啊!明知道家里开销紧,你还成天无所事事,也不上班,到处吃吃喝喝,就不体谅我?”

妻惊疑不定地瞧他,似在掂量他是否要摊牌,心里排兵布阵。转瞬重重拍了下梳妆台,震得瓶瓶罐罐哐啷响,“你当初要我嫁你不是说什么都不用我操心吗?你不是说男人就该让女人安安静静相夫教子,不要出去奔波劳碌吗?怎么这么健忘?”她乜斜着眼,笑得尖尖的,像一簇飞针刺戳他的面子,“不过也对,都二十年了,脑筋不灵光也情有可原。”

他羞愤交加,紫胀了脸孔,咬着腮帮子冷笑:“那我也不知道,你结婚后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啊!这是诈骗还不让退货吧哈哈!”

妻面色陡变,从牙缝里绷出一句:“好个没膫儿的孬货,也是男人说出口的话!”她一扬手,将指甲油直直朝他掷来。小瓶砸在他额头,跌坠在地,碎了。酒红的油液酽酽淌出来,像半涸的血迹。

他冷冷盯了妻一眼,转身走进书房,取出桐木跟工具,想要斫琴,但心绪波涌,完全不趁手。他揉了揉青肿的额头,眼光瞟到它,颜料泛出朦朦的光晕。他恍惚微笑起来,得了明示似的,放下桐木,走出门。

初夏的夜晚是葡萄冻一般透澈的紫灰,萦绕着一股楝花的苦香,氛氛氲氲。孩童滚着铁环奔过,发出伶伶的响。已经开始闷热,空中的雨意凝结,粘在皮肤上,痒斯斯的。他走到甲丽净门口,她还在那,百无聊赖地站着,嘬一支雪糕。他过去问:“还没收摊呐?”她笑起来,唇瓣湿鲜鲜的,“马上就收啦,大叔,要继续吗?”“好呀。”他泰然坐下,把手伸出去。她三两下舔完雪糕,棍子扔进垃圾桶。

“你真年轻啊。”他说,也不知是赞赏抑或感慨,语气带了些绒绒的轻佻。

“大叔也不算老啦,只不过看起来愁眉苦脸,像八点档肥皂剧里被生活压垮的欧吉桑。”她专注于他的指甲,头也不抬。

他悚然一惊,讶异于她的一针见血,转瞬又苦笑了:大约不是她目光如炬,而是任谁看他第一眼都会如此觉得。他释然之后,整个人放松下来——没有伪装,没有负担了。目光像蜗牛的涎迹,游进她T恤领口,看见内衣的肩带,锁骨小巧精致,如同玉雕。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白天那种诞妄的接近通灵的感受了,取而代之的是男人对女子热腾腾、肉颤颤的欲望。他又觉得怅然若失。

她画完后,说也该收摊了。“有空吗?”他问。她仰起脸,木棉花间的灯光飘闪在她眼睫间,阴晴斑驳,酝酿出酡红醉意。她又笑了,牙齿白利利的,亮得让人盯着都产生咬啮性的微疼。


他回家时,以为妻已经睡了,然而她仍坐在梳妆台前,脸色铁青像死人。“哟,还晓得回家啊,怎么不倒路死在外头,大家都清净。”她冷笑。他不答,动手脱衣服,准备睡觉。妻忽然冲过来,抓住他的左手,盯着那枚指甲,怪叫:“这是什么?”随即露出更浓厚的恶心表情,“灰指甲!”便仓皇撇开他的手。他感到诧异,不是已经用丙烯颜料画过吗,妻怎么会认出?但他也不想开口讲话。“我不要跟你睡,你快出去,滚出去!”妻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五官走形,是她体内那头怪兽要破体而出。他默默走出卧室,到书房去睡。坐定,又看了看它,思及小叶的笑容,拿出手机,翻出她留的号码,想拨过去,但一种虔敬的心情制止了他。她遥远陌生,忽然而至,是异教的神灵,来拯救他。他浸在一片粼粼的寂静中,感到自己清明、空幻、孤冷,成了尊刚刚熔铸好的器皿,用来盛装新的信仰。他就这样想着,安恬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接到乡下妹妹电话,说母亲心脏病发,已经离世。他赶忙向学校请假——当然是批准的,主课老师恨不得瓜分他那三四节课呢,但年级组长还是很不情愿地叫他尽快处理好。妻说不想回去,当年她唆使他把母亲甩手给妹妹照顾,说老家的宅子母亲死后不要也罢。如今了无瓜葛,犯不着去哭天抢地,还要假惺惺抹眼泪。

返乡途中,他想起母亲,觉得自己真是不孝,最后的时日也没陪在她身边,被妻要挟着,像个人质,无法脱身。妻一直都觉得她跟母亲这么多年是在争斗,这两个总是让他妥协的女人,他是筹码,被她们推来搡去。但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或许,是生活在逼他妥协,而不是她们。

母亲逼迫他去考教师,他完全不怪她。因为总是这样的,生活总是这样。不是他就是她抑或它——地狱,皆地狱。他想起她生下他之后就缠绵病榻,咳嗽不止,整日用冰糖煎熬雪梨跟橘皮,屋内始终浮着一股醇洌的甜香,夹杂些许哀酸。想到母亲,那股味道似乎就萦绕在鼻尖了。他甚至吞咽起口水。

故乡还是旧模样。老宅聚了许多亲戚,或埋怨或理解或愤恨地盯着他,他也由他们去。葬礼都是妹妹妹夫操办,他什么都不用做,像个局外人。吃过酒席,磕几个头,也就结束了。盖棺下葬时,他去跟母亲告别,见她最后一面。她双眼紧闭,面如金纸,嘴唇是乌青的,没有阖上,能看见猪肝色的舌尖。他趁众人不注意,伸进手,轻轻抵了抵她的下巴,嘴才闭拢。他又看到母亲的指甲,长而黑,都没修剪,像中了毒。又想起谁说过,人死后头发跟指甲还会生长。莫非这是母亲死后才长这么长的?他幻想封死的棺木里,母亲的指甲嗖嗖蹿长,刮着棺材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遏制住胸口的恶心与痛楚,握了握她枯瘠的手。蓦然,像谁在脑后打了个响指,他鬼使神差,撕下一小片灰指甲,放进棺木。那部分的自己。不慎扯到指甲边缘的肉,渗出血丝。他跟母亲永远在一起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怕他跟她,只有一小片指甲的联系。

这时妹妹走来,交给他一袋东西,是他留在故居的——母亲死后,这房子也跟他毫无牵连了,仿佛他才是死去的那个,正领取自己的遗物。他打开袋子,摸出一张相片,记不清什么时候了。照片上的他年轻,瘦高,衣服极不合身,脚踝露出一段,背已经有些伛偻。他盯着摄像机,眼睛里有一种凶险的光亮,嘴角却微笑起来。他在笑什么呢?笑如今的他吗?笑他如今拥有的、失去的、不为人所知的一切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都结束了。他将东西收好,埋在屋后的柠檬林里,然后离开——彻彻底底完成了这个葬礼。


车到站后,他只觉得像个游魂,不想回家,不想回学校。他瞥见它的颜彩——这么多天都没忍心洗掉——有了主意:去看看她。

甲丽净门前,没看见她的摊子,他摸出手机,拨过去,提示为空号。一遍又一遍,他忽然狂躁起来,心像长了无数片灰指甲,花瓣似的绽开,又像某种植物胀裂的鳞茎,白惨惨地抠着、挠着。他走进甲丽净,护士认出他,殷勤地问是不是决定治疗。他问门口那个美甲师哪儿去了。护士一头雾水,说,什么美甲师。他说,就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女生啊,笑起来很靓。护士像看精神病患一样看他:先生,你怕是认错了地方吧,我们这一带邻着城管,没人敢在街上摆摊的。他涨红了脸,说怎么会呢,就是那个美甲师啊,你看,她给我画的。他伸出左手食指,想证明自己讲的一切,指甲上刚刚还历历在目的颜料却离奇地消失了踪影,空无一物。怎么会……他使劲盯着它,眼珠子都发疼,出现残影,但灰指甲仍然是灰指甲,丑陋、异常、怪恶……是他的增生,也是他的残缺。他想起曾经用它探入她的嘴、她的下身,像刺进那颗柠檬,还能感到涎涎黏黏的温热与潮湿。他曾经觉得自己被她保护起来,觉得自己完整,不止因为它。

“先生,你要治疗吗?我们可以立刻把它磨薄,然后用冰醋酸……”护士喋喋起来,语气矫饰而和善,像对待不晓事的幼儿。

他惶然觉得自己并非身处人间,幢幢入眼的皆为鬼影。护士青面獠牙,咧开血盆大口,声音粗嘎刺耳。灯光也变成幽绿,寒浸浸的,是蓬蓬冰碴。他惊呼一声,转身逃了出去。

浑浑噩噩回到家,刚开锁,妻就迎了出来,指指戳戳:“阿豪说他没钱,在学校待不下去,还说干脆休学回家算了,你说你这男人……”他什么都听不清,只看见她的脸奇出怪样,兽从喉管伸出脚爪,扼住他的脖颈。他惊恐得直欲呕吐,连忙逃进书房,想要斫琴冷静一下。妻穷追不舍,兴师问罪,浑身首饰琳琅作声:“好你个瘪三,还想玩音乐呢,成天弄你这破玩意儿都弄出精神病了!毒头毒脑,真贼腔!”看到他的手,畏惧且嫌恶,“这东西怎么还在,你都不去拔了?!等着离婚吧!我认了!嫁你这出气货,我算一辈子血霉倒光!”他不理会她,径自坐到桌前,抄起一根细铁签子,在桐木上钻凿,像挖一具棺木。

“好啊,回去看了下死人,你也死了吗?连耳朵也聋了吗!我不跟你离婚,除非嫁给蝎子!”妻被他如此无视,又气又恨,一把夺过琴木,嗙嗙摔在地上,裂成两截。她尚未解气,又踩又跺,“叫你做,叫你做!我烧了给你老母,让她阴曹地府听她儿子弹琴,尽一番你的孝心!”

世界陡然复原,颤巍巍地成形,没有鬼影,没有怪相,依然那么庸常、窒溺、跟他两不相欠。疯的不是世界,而是他。明天还是有太阳,还是要上班,还是要吃妻做的寡淡如蜡的饭菜,还是要揪着那些咒语妄想它们发挥一点效力,念了一遍又一遍……而所谓的救赎,只是一枚,灰指甲吗?

他发出一声嘶吼,抖落所有附着于它身上的东西,在妻惊惧的目光中跪到地上。它依然是那样,可耻地警示他、揭露他:是你毁掉一切,不是我啦。

是啊,不是你。他感觉自己赤裸如同婴儿,蓦然微笑起来,伸展左手,撑在地上,右手紧握铁签,狠狠朝它扎了下去。

责任编辑:阿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