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恋爱关系就是一起去完成某项事情,拥有除恋爱以外的精神感受或见识。

时光恋人药丸

作者/强雯

1.

梧桐叶一张一张地掉下来,是天上掸落的婢女,黄巴巴的,比两个手掌还大。西西挥了挥胳膊,没有逮住一张。还有不少在枝头上摇晃的,多么完整的生命,就这么掉下来了。

地上、绿化带上,都铺满了平整的梧桐叶。落下即意味着死亡。可这死亡又多么完整,没有一点残缺,哪里像人,要被岁月蚕食得不成人形了,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石楠很少迟到。对于今天的迟到她也没有提前发来消息。手机新闻里说,第三代时光恋人药丸已经断货,不知道她的迟到和这事有没有关系?如果她需要,西西把自己囤下来的三个月的药丸,分一部分给她。谁让他们是恋人呢。服用时光恋人药丸并不可耻,这个城市里的人大多依赖药丸,去控制他们即将偏向的轨道。就像天热了大家都需要喝板蓝根冲剂、夏桑菊颗粒、老鹰茶,天冷了需要在汤水里放点阿胶、党参,根据时令,强身健体。是药三分毒,无药就身亡。

这些刚刚掉下来的梧桐叶,还饱含着水分,所以它们的叶子是平整的,但只要再过两三天,这些叶子的边缘就会蜷曲,整个叶面会缩小,一碰还有点脆脆的声响,此时,一点火星就会吞噬他们的尸体。那时才是植物真正难看的样子。

现在呢,如果把这些梧桐叶捡回去洗干净,还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呢。西西拿起了一张沾有泥土的梧桐叶,它的背后还是浅黄色,经脉处蛛网般的细纹,淤积了尘土。这个城市太脏了,不过这不妨碍它是一张好叶子。

西西等在几棵梧桐树下,等待的不耐烦因这些干净的死亡而平静了。

 

2.

程式化的爱情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有效率,不干扰私生活。这是高度发达的社会秩序中,衍生出来的产品。

西西不喜欢谈恋爱,尤其是时光恋人药丸发明前。长时间的焦灼、期待、彷徨,只为了瞬间的两情相悦,平静不了一两天,然后循环往复。恋爱之扰胜过恋爱之悦,如果人能控制生理的节奏,那该多好。

作为一个通讯行业的项目经理,西西不仅在自己的写字楼里穿梭,也时常去苏州、常熟等地的写字楼西装革履地指手画脚。楼和楼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墨绿玻璃幕墙,白炽灯下键盘嗒嗒响,若不是一架高铁连接,若不是站台上那蓝底白字的“苏州西”“成都东”,他都不知道城与城之间有什么分别?难得空闲的时候,他自己熬点小米粥,清汤寡水,黄色小米粒翻滚上来,像无数渴望安息的自我。这一锅粥,就一盘外卖送达的卤猪耳朵,刚好可以安抚劳顿。有女人做饭当然好,但是代价也大,你也消化她的唠叨、牵挂、不安的情绪,哦,这些都可称作爱情。所以拿起筷子、端起酒杯的男人得适时作出反应,否则就会鸡犬升天。西西更希望享受一个人的宁静,尤其舟车劳顿之后,我不牵挂你,你莫叨念我。当然,西西是人,有时他也会牵挂,这就苦了,平时不烧香,临时求美人,多半只是个冷脸侉子。算清了这笔账后,西西觉得还是一个人自在。

有没有一种药物,只把恋爱美好的部分保留,而剔除掉那些不悦的成分呢?这样,人、城市的发展又会进一大步。

这几十年来,科学家们也一直在致力于研究这种药物,这不是无聊,而是关于人的课题不再是哲学家探讨的内容,感性和理性的矛盾统一已经成为生命科学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只有在物质高度发展的今天,科学家,药物科学家们才有精力投入此种药丸的研究。

好在三十三岁的西西等到了。一天一粒“时光恋人”,像补充维生素一样,他拥有了恋人,并且更多地拥有自我。

又一张梧桐叶摇摇欲坠,西西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期待,仰头凝望,正好休整他酸痛的颈子。

“感谢你愿意花时间等我。”石楠顶着一头板栗色的头发,走到西西面前,带着浅浅的笑容。她很精致,很愉悦。她没有为迟到做任何解释。

“哦。”西西回正了脑袋,吃了一惊。他竟然没有预先从人海中,从梧桐树叶中一眼抓出这个恋人,这不是一个合格男友的品质。他歉意地笑笑,为他的失态。

“你看这些叶子像不像你的头发。”他试图转移自己的难堪。“这脉络、纹理。”他的话语不自觉地抒情起来,西西意识到那种恋爱中的盲目,即时闭嘴,但是西西面无表情,看上去也并不动情。

“怎么走?”石楠问。

他们相约去看本城的国际马戏周的开幕式。“长江上游地区唯一的国际马戏城开幕……”为了这个盛大的节日,各种交通工具、传播媒体早在一个月前就轮番预告。皇冠帽、珍珠手杖、小丑面具、鳄鱼面包的宣传招贴画,在城市上空飘扬,一塞车时,那些花花绿绿的欢乐便跳跃起来,“来吧,来吧!”司机们有的探出头,感受到了从天而降的狂欢,烦躁不安的乘客,脸色也挂满了天真的笑容。这些欢乐的气氛也侵占到了石楠家的小区电梯里。欢乐、童趣的马戏广告,让乘坐电梯的人每次都好好阅读一番。

“这么说,不久这个城市将掀起新一轮狂欢。”那日,石楠在电话里和西西交流这个信息。

这的确是一个恋爱的好主题。

每个月他们都会给约会制定一些主题,观看歌剧、舞剧、话剧,或去某个景区。他们无法像普通恋人那样散步,压马路,聊一些不着边际没完没了的情话。那样的恋爱时代已经很遥远了,说起来,好像在谈论宋朝、明朝人的生活。

时间太宝贵。每一分钟都要最大化使用。最好的恋爱关系就是一起去完成某项事情,拥有除恋爱以外的精神感受或见识。

所以,搞到国际马戏城首映票后,西西便给石楠打了电话。

 

3.

他们当然要吃饭。

他们选择了离马戏城不远的一家泰国菜餐厅“曼谷奇遇”。这种有东南亚风味的食物,带着一种戏剧式的华丽,特别喜欢在细枝末节上做功夫,香料无奇不有,见过的,没见过的,用到极致,虽然吃完后,红艳艳的汤汤水水总是无法让人有饱食感,倒很符合观看马戏团表演的气质。

是什么气质呢?

“恋爱气质。”石楠在这方面很有说服力。“大而无当,精疲力尽。”

他们都是经历过恋爱的人,也是一直在寻求最佳恋爱的配偶,为了把恋爱的杀伤力控制到最小,他们不得不服用时光恋人药丸。

“恋爱就是一项让彼此都有探索乐趣的活动,大到我们选择的节目,小到一餐一饮,希望这种全新的感受,我们都能同时体会。”石楠的这番理论,西西深以为然。为此也躬行了两年有余。他俩一个住在城市之南,一个居于城市之东,驱车前往,需要40分钟,这还是一路畅通的情况下。他们都是在单位附近购房,谁也不想做一点牺牲或迁就,打乱原有的生活秩序。于是就平安无事地相处了这两年多,见面不在于多,在于精,都市的节奏太快,恋爱和婚姻的成本都增高。现状则是最好。

至于孩子嘛,已有基因编辑来完成,也就是说他们不需要像传统夫妻那样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磕磕碰碰地生活,他们这种恋爱模式,才是主流,才是人类进步的重要特征。

技术引导文明。诚然。

主菜还没有端上来,他们及时看了看手机,回复了几条消息。

其实他们各自吃过一些泰国餐厅,在这一家新开的餐厅里,并没有特别的不同,他们挤出笑容,汤匙和金边餐盘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些都像极了马戏城的音乐。

在这家店排队用餐的人不少,喜欢猎奇的城市人太多了。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会在特定的日子里群居,抱团。尽管这嘈杂的感觉并不好。

有一个头发没来得及清洗的女孩,咕咕哝哝地走过来,用一种抱歉的神情跟西西说着什么。石楠盯着她。费了好大劲儿,他们俩才弄明白,女孩和她的朋友,另一个女孩,试图跟他们拼桌。

那怎么行。石楠坚决摆手。

她和西西能在一起约会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她需要完全的干净。但是那女孩几乎要哭起来,实在没有座位了,她们也是赶着去马戏团看表演的。

这首映式,一票难求。西西也是动用了一些关系才买到了票。

“一块坐吧。”最后是西西开了口。

四个人坐在一块儿后,青木瓜沙拉就不再有甜、酸、辣的味道,里面的蟹、虾米看上去都死了很久,呆滞地等着人们嚼碎送进胃里。石楠瞥了一眼那个油腻头发女孩子,她几乎要怀疑她的头发是在冬荫功汤里泡过。她克制住那种不悦,但是很失败,情绪爬上了脸颊。她几乎不能好好地和西西谈笑风生。

青木瓜的芬芳消失了,在这道沙拉里,唯有辣味在刺激她。石楠挑了一颗花生含在嘴里,咀嚼肌的运动不会让她看上去垮拉着脸。

两个女孩子小声地交流着情感,她们用手机拍下令人惊奇的瞬间。

哎,连她们的谈话也是这般无趣。石楠的耳朵总是不能阻绝两个女孩子细碎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椰汁是怎么做出来的吗?”西西说。

连招牌菜椰汁鸡汤端上来,红色的几颗辣椒在鲜白色的汤面上摆出个心形。

“哇,好美。”两个女孩子侧目赞叹。

对于恋人,随便说个笑话,就能让彼此增进感情。找一个你喜欢的人,并让你的感情回报能超过百分之五十,这段感情就值得继续走下去。

西西本想打消石楠的不悦,给她讲个故事,但是旁边两个女孩的惊奇,让他莫名有了兴奋。

“椰子里不就是椰汁吗?”石楠尽量配合他,却不感到惊奇。

“椰子本来是有果肉的,但是在一定的酸碱程度下,果肉就变成了椰汁。就好像地球一样,过去是一片汪洋,在一定条件下,汪洋退去了,陆地出来了。”西西吃了一口鸡肉,“这像不像从海洋中捞出来的陆地?”

两个小女孩互相望望,窃窃私语。石楠不动声色。

“椰子的袖珍版是什么,你知道吗?”

随你胡诌吧。石楠想。椰汁汤里的奶香味太多了,让人怀疑这食材的真实性。

“桂圆。”

石楠把柠檬草和碎葱搅拌在一起,那种清新的味道被淹没了。西西还在说着什么,她听不见了,姜粒也被淹没了。后来又上了一些招牌菜,也变得像是普通的盐巴和胡椒调和的番茄汤。唯有两个女孩说了一些挤眉弄眼的话,工作上的事,泡面的事,然后玩起了手机。

泰国菜就是这样,吃不饱,全靠香料,还死贵,偏偏人又多,就是来喝这一碗酸辣汤的。名为冬荫功汤的酸辣汤已经慢慢变凉,含在嘴里油就凝滞了。大概是固定酒精用完了吧,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叫服务员来添加酒精。这原本属于他们的时间,却平白被这两个女孩子占据了,石楠的耳朵和眼睛不得不朝那边靠去,她一再避免这种侧目,但是,她们和他们太近了。

每次约会都得留下深刻的印象。否则,这半月一次的约会就太不值得。对于他们这种见面不多的伴侣,尤其珍视。因为没有了日常,每一次约会都变得郑重其事。

是谁规定半月一次?石楠搅拌了已经变冷的冬荫功汤,大概是彼此吧,各自都有那么多事情,哦,不,是自我的节奏,上班、休整、看看四季变迁,比如西西一个人看梧桐叶掉落的感受,比两个人观看,更满足,她能理解这种心情,他们互相都理解。

整理自己的时候,内心最为充盈。

两个人,就注定得打乱彼此的步履、作息,就连睡眠都很难深入,恋爱是某种程度的自我牺牲。这种牺牲就是为了换来一种想象的安宁,俗称不寂寞。

曼谷餐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一点,毫无例外。不过不是菜品,而是慕名而至的两个年轻食客。索然无味之际,他们互相看着手机,回复了同事、朋友们几条微信。一切都很有效率。饭后,石楠给西西的手上洒了几滴便携式消毒液,那是医院里常有的,现在已经大众化。

她爱干净,所以也无法与人共同生活,哪怕是试探性的。

西西理解,他就不爱洗澡,直接往被子里钻,他想过若和石楠同居,他怕没有现在的小心呵护、君子风度了。

从餐厅里出来,一下摆脱了那些嘈杂的人群,天空也变得开阔。

他们便沿着梧桐树生长的街道向前走去。梧桐秋色已经失去了浪漫,和酒足饭饱的人一样,呆滞。

“你听说了吗,时光恋人药丸卖完了。”

石楠不言语。

“第四代快出来了吧。”

 

4. 

马戏城建在这个城市长江以南的方向,滨江路上,车流如箭。他们在滨江路上仰望对岸,城市高低错落,在江边一字排开,江对面,一座白塔在山巅,隐隐约约。

“从来没去过那里吗?”石楠指着白塔说。

“改天有空去。”西西想也不想,随口就说了出来。那个白塔仅仅是个塔,没有发展成一个公园。所以,白塔具体叫什么名字,他还得查查。改天再查,他并没有立即打开手机百度地图。今天的重点是马戏城。

两个巨型蘑菇很快出现在他们眼前。一个蓝色,一个白色,这种蓝色并不是单一的片色,中间有各种层次的蓝色做渐变,远远地看,像是波浪在翻滚,白色的场馆呢,上面还有一些蓝色小圆圈,像是蓝色波浪溅洒到了沙滩上。这便是马戏城主场馆了。

他们走过“国际马戏城”几个五彩斑斓的字,依次排队,过安检,进场馆,一切又现代起来。剧场是个圆球形的空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是圆弧形的,他们在B区5排找到自己的座位,正中间,视线很好,好像他们已经躺在了母亲的怀抱正中,变成了安宁和喜悦的孩子。

节目还没正式开始,其他孩子们都躁动起来,西西被感动了,感觉这圆球里的都是一家人,他抓住了石楠的手,紧紧地,却没有一句话。

灯终于黑下来了。但头顶上还有无数的光影在凝聚。“看。”他用力摇了摇石楠的手,示意她抬头,全是星星点点的灯光。“星星。”他说。“像不像星星。”

绿色、蓝色、红色的射灯还残留着未尽的光影。

石楠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很梦幻。”西西补充了一句。那种青春少年时的恋爱美感,随着这句话,也悄然到来。

暖场是必须的,红色射灯一亮,广东名曲《步步高》在唢呐声中响起,二胡、锣鼓纷纷加入进来,一步三摇的喜悦。大象、骏马、身着三点式的姑娘悉数登场,那平时听惯常了的《步步高》,今日竟然不一样了,高兴,真是高兴。

欢腾之后,这场叫《笑傲江湖》的杂技才正式开始。

两个高人在八仙桌上比酒兼比武,喝着喝着,桌子和人就一块升天了。全场都黑了下来,只有浩瀚的时空中打下了一束白光,照着这两个绝世高人。慢慢地,桌子和人都翻转过来了。两人纹丝不动,酒杯也没有掉下来,好像进入了太空里。

他们大概是在比内功吧。很快,一人端起了酒杯,另一人也不甘示弱,端了起来。他们这样倒立着玩了好久。

鸦雀无声。

石楠抽回了自己的手,西西没有挽留,他们都被这独门绝技吸引了,需要独自享受。在这一点上两人心有灵犀。

突然,宁静被打破,锣鼓齐鸣,几个背着刀剑的人出现在舞台上,象征性比划了几下,就开始叠罗汉了。每个罗汉都是把头搁在地上,手抱住脚在走。每个人都像奇怪的昆虫,只有背后桃花树上,武神“东方不败”一袭红衣落地,英姿飒爽,美艳绝伦。

各方派别的武士在蹦床上跳起来,他们可以跳到一棵树上去。身轻如燕。

“我也好想去蹦一蹦。”西西说,“他们都不会摔倒。”

“他们在跋山涉水。”石楠冷静地说。

这蹦床上的跋山涉水却很有意境。他们足足蹦跳了十分钟,观众并不疲倦。

其间,他们的手有几次合在一起。

看来,这华山确实太远了,他们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我没有药了。”她一边抠弄西西的掌心,一边对他说。

“我有。”他也抠她的掌心,回答得轻描淡写。

这回答让石楠舒心,但也有点慌张,他真的理解到她的意思了?

她再次说:“我现在剩下的药支撑不到一周了。”

他好像是转过了头来,验证她的严肃性。

演出结束后,他们应该有一场属于他们自己的表演,她家或他家。然后再清晨各自归位。彬彬有礼地分手。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到救急的药丸。这样的安排真是周密。换做以往,他们不会在对方家里过夜,夜晚,是让人摘掉一切面具,真实相对的舞台,他们经受不起这样的考验。

一块儿睡眼惺忪,一块儿吃早饭,一块匆匆忙忙赶早班车,他们会吵架的,会争马桶,会埋怨……总之,他们避免过夜。

他们是彼此友好、客气的恋人。如果专程去男朋友家拿药,那显得多么小题大做,有失分寸。因为并不在一起居住,他们的生活是独立而又干净的。他其实也可以快递过来,这样就不耽误时间,又是吃饭,又是闲聊,会占据一个下午或是晚上。可是药丸快递,又多少让人不放心呢。

“呛——呛——”这群高人终于到达了华山。比武大会开始。一个披头散发的前盟主,力大无比,几个白衣人捆绑着他,都奈何不得。一个绿衣姑娘大闹会场,众人乱了分寸,帮闲的帮闲,帮忙的帮忙,奇技淫巧,五味杂陈,五彩斑斓,好不热闹。

西西把身体向前探了去,打斗的场面正是各种杂技大比拼的时刻。哪怕是几分钟的聚精会神,石楠也可以暂时忘却她的无药之痛。

但奇技淫巧一旦熟悉了,她又不能被吸引了。

整个城市都缺药。这不再是她个人的问题。

如果全城的人都陷入了恋爱的麻烦会怎样?人最自私、暴虐的秉性会一览无余,严重者会打砸玻璃,毁坏商场、银行,恋爱中造成的期待不满足,会伤及当事人,而副作用会越来越大地波及到公共秩序。比如一个在恋爱中欲求不满的人,会对其他恋人指手画脚。会对那些小气、不肯买单的男人大打出手。

打一架又何妨!全城的人,被时光恋人药丸规范得太久。我们的城市井井有条,我们的城市高速运转,那是因为有药。

啊,抗药性也在与日俱增。

科学家们研究抗毒性的本领赶不上病菌的繁殖!

这恐怖的社会究竟让人如何生存!

锣鼓喧天。石楠的心里也扭作一团,心脏、肝脏、胰脏、脾脏的血管一定在这磅礴民乐中交错到一起,拧成个大麻花。

 

5.

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冷酷。

喇叭声越来越大,稍有堵车,人们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电梯里,有人抽烟,几个老人得理不饶人地尖叫起来。

一个喝下午茶的女人,因为被服务员扫地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小白鞋,说了几句“离我远点”,旁桌的男人就揭竿而起,“什么玩意!”他拿着扫帚把“下午茶女士”的鞋扫了几下,怒气冲冲地说,“不就是个喝下午茶的,牛皮哄哄个啥!”

这段视频被放到了网上,西西在公交车上也看到了,城市需要更新的,抗药性的副作用也在集体化爆发。

“你在干吗?”下站后,西西打电话给了石楠。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她了。生活中的麻烦,独自解决比较好。

“睡觉。”

“怎么还在睡懒觉。”他用一种稍稍甜蜜的声音责怪。

“病了。睡觉可治病。”电话那头慵懒且冷淡。

药丸越来越少了,第四代还没有上市。这让西西很苦恼。有时候他也会通过长时间的睡觉来抵御无药之痛。但是他不想告诉石楠,这同病相怜的感受。城市里的梧桐树已经吐出了新芽,只有榕树还一如往昔,叶子脏脏的,吸附着城市里灰与尘。没有生死,没有惊喜。

“记得多喝水,水是药。”

“好的。”

“多运动,跑跑步,加强新陈代谢。”

“你也是。”

西西紧了紧自己的外衣,已经是暮春了,他还是觉得冷。他体内的抗药性也在与日俱增。有一次,他为了抵抗时光恋人药丸的副作用,竟然睡了12个小时,醒来后已经是早上十点,已经误了去苏州的动车。他匆忙改签,在晚上到达目的地,虽然没耽误什么大事,但他却很自责。一个人睡到底,以为醒来后,什么都好了。这只是错觉。从那以后,他反而不易入睡了。

“我陪你去买药吧。”和上次一同去马戏城相隔了五个月了,他们总共才见了三次。

“到处缺货呢。”

西西感觉到她不想邋遢地见自己,见这个相处了两年多的男朋友。他有点失落,为以前的生活,相濡以沫对他们来说是难以跨越的障碍。

高铁来来回回,西西开始有事无事地给石楠打电话,“马上到苏州”“刚刚经过无锡”。过去,他不会这样。等待、接通、只言片语,反而让人越来越渴,他被一种说不清楚的焦灼缠绕着。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约去看展览、演出、电影。这些离生活很远的东西,像天宫里发生的事情,无法解决眼前之痛。

过去他们是多么痴迷这一切,在黑匣子里,被绚丽的色彩包围,整个精神都在吸食一种叫做美感的东西。

 

6.

城里的几家连锁药房都在限购。需要身份证,一人只能购买两周的药物。第四代还处于试验期间,是管控药物,不敢多售卖。一旦有被发现违规操作,药房就会被停业整顿。

也有药贩子在人群中兜售。但是西西和石楠并不敢去冒险。他们已经深受副作用的痛苦了。

排了一上午的队,好不容易买到了药。他们就近在一个露天的临时桌椅处,吃起了盒饭。旁边有一家卖烤鸭的餐馆,已经人满为患。这种地方过去是他们常去的,精致的,有情调的,适合说一些锦上添花的话。

但是他们很专心地在小方桌、小板凳上吃起了盒饭,名曰“乱炒”,就是胡萝卜丝、莴苣丝、青椒等一些配菜炒的肉丝,很快吃完,他们站起身来。

“要不要去另一个药房排队?”西西问,这个城市有7个主城区,他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购买,“试试?”

“我想去下厕所。”石楠向左右张望。

“好的,我等你。”西西为石楠问到了女厕所,并陪她去了门口。他满含关切地注视她进去。

他们终于有一件共同的事情可做了。这种心情像花了很多力气终于让柴火燃烧起来一般,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他握了握拳头,有点冷。到了夏天,一切都好了,科学家们还在试药阶段,很快就会有成果。

等待的时候,他看了看手机里推送过来的新闻。

“副市长接见了美国德高大学医疗专家组,要为这个城市提供一种新的替代能源。”

他抬起头,身材高大的玉兰花树,线条清冽。绿中带粉的小花苞在隐约探头。一个举着手机拍照的女人笑意盈盈。她长得不赖,尤其是胸前的蝴蝶结,挽得很漂亮,她的脸平滑,花瓣若落下都站不稳的。

西西凝视着她,没意识到自己的专注。

年轻女人走上前来,她的脸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可以帮我拍张照吗?”西西没理由拒绝,但手机里的影像没有她本人好看。他按下了拍照键。

“你买到药了?”她接过手机时,问。

“嗯,准备去其他地方再看看。”西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实话,但是他也找不到理由说假话。

“你运气真好。”她冲他没心没肺地笑,“我可以不可以共享你的药丸?”

他愣了一下。

“你看这些玉兰花过不了半个月就会开,再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凋谢。就会成为讨厌的垃圾。”她的绒毛那么清晰,说话的当儿还左右飘动,而绒毛下的皮脂纹路可见,脂肪酸一定很饱满,如果这样的皮脂也被药物约束,世界会怎样?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去看一个异性的发肤,可能有,那也是很早以前,忘了时间。

责任编辑: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