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是都有答案的,不知道怎么办,该办也还得办。

戒烟

作者/无支祁

1       

1997年,郑应海在一个苏北小城烟草专卖局的稽查队,那年我七岁,我们一家住在城郊。他每天早上七点多骑摩托车去市区,然后在晚上九十点钟回来,有时候看起来明显喝了不少酒,有时候看起来像是刚忙完都没来得及吃饭,刚进门就要我妈给他下碗面。他看起来相当意气风发,那几年都这样。这种意气风发不是霸道的气场,而是新时代好青年那样的意气风发,有点像第四套人民币面值一角的纸币上那个面带笑容的年轻人。他总是面带笑容,自信的笑容。

九零年代到千禧年是中国烟民爆发式增长的十年,香烟迅速成为民间通行的“实物货币”。这个人情社会很多事情无法直接地用金钱来实现等价交易,香烟便成了完美的替代品。甭管红白喜事,还是请人带个话、寄个信,烟总是必不可少的润滑剂。因此他成了村里的红人,每天找他办事的人不少。有的在家里等,等到晚上九十点钟。有的第二天早上早点起,坐在路边等他的摩托车。有人专门来买稽查队收缴的假烟,有人再三叮嘱要“3字头”的软中华。就因为他总能搞来低价烟,我们家在村里的地位都水涨船高。帮村里人搞烟,他也不挣差价,当然最后忙完了肯定还是有代购费的——还是几包烟。

每周二的上午和周四的下午,郑应海可以不用出队。按照惯例,周二的上午会被他用来补觉,周四的下午则是我们父子交流感情的时间。他会开着摩托车带我去钓鱼,或者打水鸭和野兔子。他有一把气枪,还有一抽屉的铅弹。他说这铅弹打完了就不好买了,因此他打得非常小心,宁可不开枪,也不愿放空枪。这样的他在狩猎时显得非常有耐心,又老谋深算,符合我对猎人这个职业的期待。可是事实上他的耐心总是会磨掉我的耐心。 有一次我躲在他的身后,聚精会神屏息等待了好久,他仍然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瞄着猎物。我承认这样很酷,但是实在是持续太久了,我晃着他的肩膀催促他开枪,郑应海回头面露凶相,恶狠狠地说,别晃我!我被吓得不敢说话,又过了好久,我委屈地想哭,蹲在地上扒拉树叶子,突然听见“嘭”的一声,我从耳膜到胸腔都震了一下。抬起头,他像个英雄一样收起枪,刚才的凶相烟消云散,他摸着我的头让我去把他的战利品拿回来。曾经我是他的二号先遣官,一号先遣官是我姐。后来我姐上小学了,我也荣升一号先遣官,每次把躺在地上抽搐的战利品抓回来的人都是我。

他从我手里接过野兔子,说,得有五斤半,你说呢?我摇摇头,说,四斤。他说,那肯定不止四斤,你懂什么。郑应海说对了,我的确不懂,那个时候的我勉强能明白“四”是个什么量级的数字,但是属实弄不明白什么是斤。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不懂装懂,每次他跟我聊我无法理解的话题,我总是尽量配合他。例如他经常拿出一包烟问我,这烟是真烟吗?我一般会说,不像。他这个时候不会肯定我,也不会否定我。

狩猎结束后他把气枪放在一个木盒里背在身上。这木盒是他用我们家院子里大枣树的一根枝条做的,他很喜欢那棵枣树,他说那是他出生那年,我的爷爷在院子里种下的。他多大那棵枣树就多大。他把我放在摩托车的油缸上,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煤油打火机,点燃一根烟,踩两脚发动机,摩托车发出厚重的咆哮,原路返回。驾驶途中他会用膝关节夹着我的屁股,以保证我不会从油缸上滑落,差不多起到一个人肉安全座椅的作用。回家路上路过一个杀猪的人家,他径直开进人家院子里,从蛇皮口袋里拿出皮毛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兔子,扔在地上。那屠夫熟练地从猪脊上割下一块肉,用麻绳穿好挂在摩托车车把上。大家都换换口味,两全其美。郑应海一边在院子里掉头一边接过屠夫扔过来的烟,然后叼着香烟寒暄两句,扬长而去。

周四下午也是找他办事的人最多的时候,那天我们回到家,堂屋里坐着三个人,两个是村里隔了三四家的邻居,还有一个是陌生面孔。郑应海把摩托车支起来,脸盆里接一小半井水,一边洗手一边跟他们打招呼。洗完以后掐着我的胳肢窝把我抱起来,让我自己洗手。父子俩洗完手,盆里已经黑了。他出门顺手把脸盆里的水泼在大枣树根上,然后掏出烟,大家开始聊事儿。无非是想辙买几条烟的事情,郑应海得心应手。聊了半个钟头,三个人满脸笑容地起身出门了,到门口有个人脚步停住了,回头看着郑应海,说,是不是要升啦?

郑应海愣了一下,然后连连摆手,说,这谁能知道的事情,没得谱的事情。

那人顿时一脸的怒气,拧着眉瞪着眼说,怎么这样说,不升你升谁?表达完情绪以后眉毛舒展开,脸上又堆满了笑容,接着说,啥时候升队长,我等着请酒!

郑应海只能点头附和道,一定一定。


2      

对于升队长的事情,郑应海表现得非常云淡风轻。用现在的话叫佛系,但我知道,他是假佛。后来的几天他回来得越来越晚,经常十一二点才到家,到家坐下来就开始用红色的座机打电话,有时候打的时间实在长,站在电话机旁太累了,就直接把电话搬到床头柜上躺在床上打,打完一通电话以后,床头的烟灰缸也差不多满了。跟他打电话那人我也见过,叫易元斌,是他高中同学,身高一米九,那个年代非常少见。他睡在郑应海的下铺,后来易元斌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易元斌的爸爸曾经是城里驻扎部队的参谋长,这事儿他们家稍微使点劲就会好办很多。

打完电话以后郑应海还是睡不着,烟肯定是不离手的,我妈会以烟味太重为理由把他赶出卧室。他只能去堂屋看电视,黑白电视发出诡异的光芒,穿过冉冉升起的烟雾,我有时候会陪着他看一会儿,能清晰地听见烟草燃烧的呲啦声。那天午夜的电视台循环播放滚石经典音乐现场,郑应海跟着哼唱,不记得歌词的地方就用哼哼带过。“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不能分担你的忧愁,怕你难过转身就走,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电视里的陈升一曲《把悲伤留给自己》唱完,下面一大片人海齐呼“升哥!升哥!”。郑应海说,好兆头。然后就进屋睡觉了。

他没有关电视,也不管坐在椅子上的我——他根本不在乎我什么时候睡觉,也从不催促我去睡觉。郑应海享受夜晚,因此他从不利用父权剥夺我的夜晚。

一个星期以后,这事儿算是尘埃落定。易元斌打电话过来,语重心长地说,大海啊!他一直管郑应海叫大海。我说,易叔叔,爸爸在外面。易元斌一听是我的声音,换了个轻快的语气说,小健,上次你爸来我们家玩你怎么不来啊。我明白他是在寒暄,又觉得心累,那么大人了跟我一个小孩子都要寒暄,我说,叔叔我帮你去叫爸爸吧。易元斌说好好好。

郑应海正在院子里给大枣树培土,一听是易元斌的电话,扔下手里的铁锹一头扎进房间里,左手拿起听筒,嗯了几声,然后开始笑,笑得脸颊都炸开了。然后他改用两只手抓着听筒的姿势,继续应和。对对对,是是是,不存在的,好好好,这方面……对老爷子说得没错,行行行,你帮我问好。这说的肯定是易元斌的爹,那个常年住在医院的胖老头。五分钟后郑应海满脸笑容地挂了电话。看来他如愿以偿了,虽然我不知道升队长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发自内心地为他开心。

后来我才知道,成年人擅长用狰狞的笑容来掩盖自己的失落——他没有被升队长。稽查队的新队长是一个叫严春喜的知名混混,钱多关系硬。那个时候正式任用文件还没有下来,易元斌提前半个月知道了任用情况,给他打来这个电话报个信。这件事残忍的地方在于,在后来的半个月里,大家见到郑应海的第一句话还是听说你要升了,他只能无奈地摆摆手,没谱的事,没谱的事。

任用文件下来的那天正好是周四上午,中午郑应海回家吃饭,我妈说,真没升?郑应海点点头,又不耐烦地说,易元斌都提前半个月通知说升不上去了,这还有假吗?我妈说,这严春喜关系硬就是好。郑应海说,得了吧,你们家不是也找了关系,没人家找的关系硬就酸不溜秋的。我妈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说,易元斌喊你晚上去喝酒。郑应海说,去他们家吗?我妈说,他没说,你等会回个电话过去问问呗。郑应海放下碗筷,有点无奈,说,不知道易元斌这小子到底使没使劲。

下午我按例跟郑应海去打猎。他今天对兔子没啥兴趣,只打鸟,可能因为心里有急火,明显没有往日那么沉稳,枪法失常。但是枪法失常也架不住开的枪多,一个下午他打光了一盒铅弹,收获六只鸟儿,四大两小。天半黑不黑的时候,我们返程。路上他问我,你喜欢易叔叔吗?我联想到今天吃午饭时的对话,说,不喜欢。他笑了一下,说,没有什么不喜欢的,人家帮爸爸办事,办好了你得感谢人家,办不好你也得念着人家的好,不能说人家给你办砸了,你就觉得人家没使劲帮你。这样不大气。我说,我就是不喜欢,我没有想这个。他说,爸爸也没有想这个,你晚上去不去易叔叔家吃饭。我说,不去。他说,你要去,你是爸爸的一号先遣官。

晚上大概七点多我们回到家,我妈知道郑应海晚上要带着我去易元斌家里吃饭,家里只剩她和我姐,母女俩不值得开火,索性带着我姐去二姨家吃饭了。此时天已经黑了,只剩西边最后一小朵发着亮光的云彩。郑应海支好摩托车,拔下钥匙准备开门。这时只听得一声巨响,从我们家院子里蹦出来一个胖子,落点离郑应海的摩托车不到两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又一声巨响,又跳出来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四个人,穿着黑色夹克,工装裤,解放鞋,两个人手里拿着匕首,两个人拿着铁棍和绳子,眼神湮没在夜里,只剩一个轮廓,还有急促的喘息声。那四个人看着我,又看看郑应海,一时僵持住了,没有人说话。十一月,秋意正浓,我打了个寒颤。我可以确定我没有在害怕,我是一号先遣官,先遣官不能害怕。

过了半分钟,郑应海掏出烟来,解决问题的办法果然还是一如既往,郑应海按照这四个人跳墙的次序依次扔过去烟。郑应海说,小健你过来。我跳下摩托车跑到郑应海身后,那四个人不置可否。我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屁股上。伸出一只眼睛看着四个不速之客。

第一个跳下来的胖子抽了口烟,说,本身我们就不是要命来的……

郑应海打断他,不是要命来的,还带着刀和绳子?

胖子说,奔着要命来的,我还带着绳子干吗?

郑应海不说话。周围的杨树在风里作响。

胖子说,今天我就当是走空了,你也就当没碰见我。你家里能砸的我砸了,我得跟人家有个说法,你呢,以后行事也注意点,今天你老婆女儿命大,下次就不好讲了。

在胖子说到老婆女儿的时候,郑应海右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按回到他屁股后面。我环顾身后村庄,那个年代乡下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晚上五点多就吃晚饭,六七点钟整个村庄的灯就熄光了。我有点替郑应海担心。

胖子说,行,这样吧。你要动手,你一个人也弄不过我们四个。你要不动手,那我们就走了。

郑应海没有说话,胖子点点头,把烟蒂弹飞,然后往后倒退两步,其他三个人跟着他的战术撤退动作。胖子转身,皮夹克发出很有质感的摩擦声。

郑应海说,站住。

四人回头,一根黑色的枪管在夜幕中发着寒光,月亮东升,阴气逼人,我感觉郑应海的声音,坚定里带着颤抖。四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仍然没有表情。郑应海的这支枪显然帮助他扭转了局面。一支枪的确打不死四个人,但是总能打死一两个,谁也不想做被打死的那个。局面再次僵持住。

郑应海把枪端到肩膀线上,歪着头瞄准胖子,右手食指放在扳机孔里,又和扳机保持1cm的距离避免走火。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端正的瞄准动作。郑应海说,谁让你们来弄我的?

胖子说,陈七。

陈七是稽查队新队长严春喜的表哥,本地出了名的黑社会头目。郑应海说,操你妈的。我以为让了步了,队长我也不争了,还要搞我吗?

事情已经很明朗了,郑应海说,那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晚上不在家?

胖子说,陈七说晚上有人会约你吃饭,操他妈的陈七,他也没跟我说你他妈有枪啊!

郑应海把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头从嘴里吐出去,最后一撮烟灰精准地落在枪管上,说,易元斌也知道这件事?

胖子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大哥这事儿不好说,约你吃饭的人,可能知道陈七要做你,也可能不知道,我们只是见了陈七,他说晚上你不在家,让我们把你的老婆女儿带过来。

郑应海说,要干什么?

胖子说,这个不知道,但是不会出事的,无非是给你个教训,吓唬吓唬你。

郑应海说,我能被吓唬住?

胖子说,大哥你有枪,你说什么都对。但是也不能太横是不是,你有枪,枪能保护你一家人周全吗,你觉得能,我觉得不一定。我觉得这事儿咽了吧,你放我们走,我们就跟陈七说没见着你家人,但是把你家砸了。你今天开枪要弄死我们,你也完了,陈七完不完还不好说。那何必呢?

郑应海说,刀,绳子,钢管,放下来,你们滚。

四个人齐刷刷扔下东西,没有犹豫。然后转身迈开步子,穿过村头小路,消失在玉米地里。

只有我知道,郑应海今天打光了所有的子弹。他放下那把空膛的气枪,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家里里一片狼藉,电视,收音机,台灯,衣橱,还有他高中运动会的获奖证书,院子里的葡萄架,大水缸,无一幸免,只剩一棵叶子落得差不多的大枣树在风里摇摆。

郑应海站在卧室里,房间里只剩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一根电灯开关线。他没有说话,又抽烟。我说,爸,这是怎么了。

郑应海说,你刚才在怕什么?

我说,我很勇敢,我没有害怕。

郑应海说,你放屁你不怕,坐在摩托车上不敢动了,我不喊你你都不知道跑我旁边来。

我说,我不怕。

郑应海说,你应该跑的,有的时候跑了还能周旋,不跑只能死,无谓的伤亡是不会被歌颂的。而且你现在还小,可以跑。爸爸有枪,以后可能还会遇到这种事情,你能跑就跑,跑不了你就先来我旁边。

我说,好。

郑应海显得很满意,他有一个听话的儿子。他摸着黑,凭着直觉找到了倒在地上的大衣柜,然后大喝一声一发力,掀起来一个角,咬着牙喊道,快来!拿子弹!

他用膝盖抵着大衣柜,衣柜和地面形成一个小夹角,我钻进去,拉开第二个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盒铅弹。他松手,衣橱发出轰隆一声,再次砸到地上,整个框架彻底细碎。郑应海看了看,叹了口气。然后带着我直奔二姨家。路上遇到了步行回家的我妈和我姐,郑应海把我从车上抱下来,说,你们三个今晚去他二姨家睡,凑合挤挤,家里出了点事,我要去办事。

我妈说,怎么了?

郑应海一瞪眼,恶狠狠地说,你问做什么?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带俩孩子去睡觉。

我妈不再问,只是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到身边。郑应海调转车头,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说,过来。

我妈松开我和我姐的手,走过去。黑夜里我看到郑应海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刚才缴获的战利品。然后他又从蛇皮袋里抓出两只鸟儿来,一大一小,示意我妈抓着翅膀。我妈茫然地依次接过来,郑应海说,注意安全,家里最近不太平。这鸟明天煮个汤给小孩喝,今晚你们娘儿仨先在他二姨家凑合,晚上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郑应海拧了下油门,又停下来脚支着地,说,如果回不来,你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

我妈眼泪刷啦就下来了,说,郑应海你要出事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郑应海不说话,松开离合,背影融入了黑夜,只剩摩托车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3      

郑应海被判了一年。1996年国家通过了《枪支管理法》,97年郑应海成了本市第一个因为持枪伤人被判刑的人。当晚他带着枪和鸟去易元斌家的小别墅赴宴,陈七和严春喜都在,大家表面和气,喝了四五斤白酒。郑应海从别墅里走出来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他跨上摩托车,陈七此时站在别墅二楼落地窗前看着他。郑应海笑了一下,陈七也笑了一下,说你路上慢点。郑应海从背上抽出枪,陈七黑灯瞎火的没看见,等看见一根黑管瞄准自己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大骂一声“我操”,然后就捂着左腿就瘫在栏杆上。郑应海开完一枪以后没有立刻跑,而是继续瞄准瘫坐在地上的陈七,正要开枪,易元斌打开窗户,对着楼下喊,你疯了郑应海?郑应海没有回答,也没有开枪,严春喜跑过来把陈七从窗口拖走。郑应海收起枪,笑了笑,戴上头盔。

他骑着摩托车向西跑,路过火车站时停了下来,用车站的公用电话给易元斌打了个电话,易元斌说你太冲动了。郑应海说我不冲动,他欺人太甚,队长我不当了,他还要弄我老婆孩子,我他妈今晚应该连你一起弄死。易元斌叹了口气说,你快自首吧。郑应海说,我打中陈七了吗?易元斌说,陈七死了。郑应海像被抽了筋的猴子,蹲在地上。

陈七当然没死。郑应海挂了电话以后,就去公安局自首了,他信了易元斌的话,陈七死了,他必须自首,要不然他老婆孩子的日子不好过。郑应海人到了公安局,枪却没到。他说,跑路的时候路过一片洼地,他就顺手把枪扔在水里了。二十多个警察于是蹚着烂泥在洼地里找了一个星期,没有找到那把枪。那年代不像现在,找不到作案工具,案子也好结。考虑到自首情节,给判了一年。

98年12月,我已经上一年级。那天早上我妈很早就起来洗漱,换最干净的衣服。她拾掇完,天还没亮,我妈把我晃醒,说,你爸今天回来,你跟不跟我去接他?我说去,我要去。然后我就睡着了。我妈一看我又睡着了干脆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门了,奔着城西的第三看守所而去,大概要骑两个小时。

郑应海回来了,一点变化都没有,仍然是如此的意气风发。他掐着我的胳肢窝把我举过他的头顶,然后说我变高了。他回来以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搬家,他说要重新开始一切,一切都重新开始。

我们搬去了三舅所在的镇子上,离原来的村子大概100里路。信息不发达的九十年代,这种距离已经足够重新开始一切了。他租了一个小院子,租了五年,给了五千块钱。他把整个房子从里到外刷了一遍,买了墙纸、吊顶,还在卧室的床头贴了一张当时号称台湾第一美女的田丽的泳装照,相当火辣。

舅舅把他安排在镇上的粮站工作,周末的时候,他再也没办法带我去打猎,只能在家里看看电视发发呆。有的时候郑应海会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翻看着他的邮票集——已经被时代的浪潮卷走的爱好。他说曾经——差不多十好几年前,他在读中专,那个时候每个人都会集邮。当从送信员手里接过来自远方的信件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精美的邮票收藏起来。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八岁,但我已经能理解这种情感。他的邮票很多都已经泛黄,我观察到他尤其喜欢泛黄的邮票。他跟我说,邮票会泛黄,记忆不会。

后来找到了新的乐趣——去旁边高中踢足球。所有体育运动中我最讨厌的可能就是足球,第一是经常几十分钟没进球,第二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看郑应海踢球,场上十几个人,我光是分清他们到底谁和谁是一队的就几乎要花尽我所有的力气。说起这个球场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他在这里踢球,而是每次他们踢完了球坐在球场上喝水聊天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跟高中一个姓王的体育老师摔跤。最初应该是源于踢完球以后闲聊,他说摔跤是靠技巧,王老师说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存在什么技巧。王老师肯定要给力量站边,毕竟他190斤,典型的力量型选手,踢球的时候经常刚分完队他就浑身是汗了。

于是周围人拉开了场地,郑应海和王老师练起来了。我显得很激动。我看到郑应海试探性地进攻了两次,第三次被王老师抓住肩膀,王老师伸出右腿绊住他的左腿,利用杠杆发力,把他绊一个大踉跄。王老师继续发力,用右手把他往地上摁,他利用腰部力量反抗,但还是无济于事,憋得满脸通红。在郑应海的肩胛骨被摁得离地大概10cm的时候,王老师会把郑应海拉起来,像慈悲为怀的佛祖那样终止了一场战斗。然后大家都笑笑说还是王老师劲大。一次比武就结束了。

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落井下石地讥讽,但我觉得他特别难过。他每次被王老师拉起来之后都会尽快地调整站姿,然后拼命地参与到大家的欢声笑语中,仿佛刚才的失败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他把我抱上摩托车油缸上离开的时候说,打不过是因为我不行,我技巧还没到家,但是绝对来说,技巧是强于力量的。

后来郑应海多次挑战王老师,均以失败告终。多多少少成为了球场的笑谈。那个时候我特别替他难过。再后来他跟王老师过招的时候,我就转身往学校门口走。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他到底赢没赢。

2000年的夏天,易元斌给他找了个活,让他帮忙送两箱烟到镇江。这两箱香烟价值好几万,他显得非常兴奋。那时候我三年级,他决定带上我。

下午三四点,太阳不那么灼烧的时候,他在加油站给我买了个头盔,然后就带着我出发了。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我生活的城市。我们在国道上飞驰,顶着大红色的云彩。那是一个没有导航的年代,我特别喜欢他在路口停车,然后展开地图,十秒钟后自信地收起地图的样子。像一个作战指挥官。我们路过很多无名的村庄,还有很多条看起来应该有很多龙虾的小河。我以为会路过大海、草原或者沙漠,但是其实都没有。镇江离我们镇子仅仅三百公里,不存在任何的大海、草原或者沙漠,只有渐渐远去的村庄,和稀碎的灯火。

晚上九点我们精准地抵达了连接镇江和扬州的润扬大桥。那个时候润扬大桥不是现在宏伟壮丽的润扬大桥,而是一条细长的索桥,但是仍然给了我非常震撼的感觉。

在润扬大桥的入口处,他停车抽了一根烟,然后说,这是连接镇江和扬州的大桥,本来应该叫镇扬大桥,但是扬州人觉得凭什么你就把扬州给我镇住了,后来中央决定改叫润扬大桥,镇江古代就叫润州。

然后我们上桥,结果遭到了阻拦,工作人员说摩托车不能上桥,他显得很意外,说我上次还骑摩托车过这个桥。工作人员说,你上次走运这次不走运呗。他据理力争了几分钟,最后无奈地问,那我怎么过江。那人说,你要等明天,坐汽车轮渡过河,摩托车应该8块钱船票。

郑应海听完囔咕了一句操你妈,工作人员明显是听到了这句咒骂,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应该是判定郑应海这句操你妈不是针对他,而是为今晚将在江边度过一夜而恼火。

我们上车回头,然后拐进一个路口,五分钟后就到了轮渡口。他把车停好,有些内疚,他说,我们得在这里过一夜。我说,没关系。他说,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条河是什么河吧?我说,不知道。他说,这是长江。我恍然大悟,然后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感动之中,原来这就是长江。长江长江,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金。祖国的大好河山像画卷在我心里铺开,我又想到了大海、草原和沙漠。

我们俩沉默了很久,我问他,那么多水往那边流,这水哪来的?怎么那么多?是从这片大海流到另一片大海吗?

他说,这应该是青藏高原的雪融化了。

我听到青藏高原又很感动,仿佛已经置身拉萨。我想,那里得有多少雪啊,能化成这么多的水。这得不停地下大雪才有可能化成那么多的水。祖国幅员辽阔,太神奇了。

郑应海说,你信不信我能游过去。

我看着汹涌的江水,我说,我相信。但是你不要游。

他笑着说,我不会游的,我游过去了你怎么办。

我突然就哭了,不过没有发出声音,准确来说应该是突然就流眼泪了。我在想,对啊,他游过去了我怎么办。

晚上我们在渡口收费处的廊檐下,我躺在他怀里,他靠着墙坐着。我觉得他的姿势肯定很难受,但是他居然很快睡着了。夜里我醒了好多次,因为真的很怕他真的游过去。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们坐第一班轮渡过河。他靠在摩托车上,手放松地掐着腰,嘴里含着烟。我觉得他彼时彼刻无比的平静,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的平静。凌晨的江面上大雾弥漫,江水打在船上激起不小的浪花。他撅起嘴,用嘴里的香烟指着远方,说你看。我循着香烟看过去,一排红色的灯在雾气里闪烁。他说,那就是我们昨天没上去的那个桥。我说,好长的桥。他没有说话,过了几分钟,他灭了烟,咂咂嘴说,还没靠岸,长江真宽,弄不好还真的游不过去。

我说你别想了,我不会让你游的,我永远也不会让你游的。因为我游不过去。

他说,是的。你游不过去,这么宽的一条河。

烟送到以后我们当天返程,他带我去了易元斌家。我两年都没有回来过,易元斌说我长高了,说两年没看见我了,非要给我补两年的压岁钱。我没要,他坚持了一会儿也没坚持,然后给了郑应海1500块钱,所谓的跑腿费。郑应海没有拒绝。最后留我们吃晚饭,郑应海也不能那么不识眼力见,婉言拒绝了。

回去的路上郑应海说,你看,易叔叔还在帮衬着我们家,朋友就是这样,互相帮忙。

我说,你跟我说过朋友之间不应该谈钱。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再教你一个道理,没钱的时候不应该谈朋友。

5    

又过了几年,郑应海慢慢的不去踢球了,摩托车也越来越少骑。易元斌生了场大病,在省城的医院,他骑着摩托车一天的时间来回开了700公里,回来之后就腿疼,关节疼。于是骑得更少了。后来易元斌康复了,回来以后就把房子都卖了,就留那套别墅,没事就跟老婆孩子出国玩。后来直接把孩子送出国读书了,每年一半的时间都在国外陪孩子。江湖上再也没了易元斌的传说,很多人都不再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借着他父亲参谋长的余威,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钱权双收,一直以为都是当地最为圆滑的一座大山。

2007年,我高一,住校。那一年我身体飞速生长,一年长了十几厘米,身高将近185公分,体重150斤。在发现自己力量上的优势以后,寻衅滋事成了我每日行程的重点。高一基本上已经很少有人能跟我比划了,我只能跟高二高三的兄弟们在一起比划,闯祸无数,其乐无穷。

那天体育课,我们和高二的一个班共用一个操场,我看到王胖子,他还在做体育老师。我突然很想跟他过过招,这种想法在十七岁的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就再也忘不掉。我跟大莱说,你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整死王胖子。大莱是我的女同桌,因为发育得早,胸部很大,所以很多男孩叫她大奶。苏北话前后鼻音不分,大家实际上都叫她大莱。她看着我,说,不信。

我一时语塞,本来是指望大莱能劝劝我,没想到她上来一句不信。她要说信还好,她说不信我就必须要出手了。我起身走到操场那边,很多高二的小混混眼神凶恶地看着我。王胖子正在打乒乓球,我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师,咱俩来练练呗。

被一个学生当众挑衅的王胖子怒火中烧,气急败坏地说,我弄不死你!然后立刻伸出右手钳制住我的肩膀,我向右甩开。然后往前踏一步做个假动作,他立刻往后躲闪一步,肥硕的身材显得非常滑稽,周围一帮高中生哄堂大笑。

我没有分神,和王胖子逆时针踏步周旋,寻找机会。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往前一个大叉步,又抓住我的肩膀,我发现他只会这一招。当年跟郑应海过招的时候使的也是这一招,我身体重心往下,然后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往上发力,然后左腿一绊,很轻松的把他放倒在地上。他啐了一口,骂道,我操你妈。然后跳起来又要抓我,我转身跑掉,然后回头大喊,胖子!你他妈怎么输不起呢!身后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知道我肯定不能呆在学校了,就算学校不处理我,王胖子也肯定要扒了我的皮。我三步跳上围墙,翻了出去。

我回到家,郑应海在午睡,我妈在楼上打麻将。我脱掉校服,换上郑应海的衬衫和工装裤。然后从他的包里拿了50块钱,还有摩托车钥匙,扬长而去。

我用极快的速度在镇上穿梭,不知道去哪,最后风吹得脸都麻木了。下午五点半,我调整方向转头去学校,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正好放学铃响了。一会儿我看见大莱背着红色的书包走出校门,我站在摩托车的脚踏上,挥舞着右手,我喊,大莱!

大莱看到我,跑过来。我说,我就说王胖子不是我的对手。她说,但是你现在怎么办,老师给你家里打电话了。我说没事,我都回过家了,衣服都换了没看到吗。上车。大莱说我们去哪。我说我们去兜风。

我们这一次彻底逛遍了整个小镇,发廊街,总是很脏的菜场,还有小老头开的照相馆,镇西的麦田,还有麦田更西边几百亩的鱼塘。车在镇上的路口没油了,我想起搬家那年,郑应海就在这里点燃一根烟等我和我妈乘坐的货车。我推了一个小时才把车推到加油站,大莱花了100块钱加了油。我们又出发了,去吃了两碗长鱼面。面馆里没什么人,只剩一个快要被油灰熏黑的大吊扇。

大莱说,今天是我生日。

我脸一沉,说,你怎么不早说。

大莱说,我本来也没想说,但是跟你一起过生日挺开心的。

我想了几秒钟,说,你要喝酒吗?

大莱说,你喝我就可以喝。我去柜台挑了好久,最终选了一瓶300毫升装的白酒。我拿了两个一次性杯,给大莱倒了半杯,然后自己倒了满杯。正好倒完。我说,大莱,我们作两口喝完吧。大莱想了想,说,好。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没有我想象中的难以下咽,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容易醉人,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不适,直到走出面馆的时候腿一软踉跄了一大步。我甩甩头,大莱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

我努力振作起来,骑上摩托车,大莱跨上来,手揽着我的腰。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女孩子的手可以这样的白皙,像是可以被昏黄路灯的光刺透。大莱的脸贴在我背上,隔着衬衫我都能感受到脸颊的滚烫。我放慢车速,路灯把我们俩的影子拉长又拉短,初夏的晚风把我解构。此时我似乎能理解,郑应海站在润扬大桥轮渡上的那一份平静。我唱起陈升的歌:“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无论你在天涯海角,是不是你偶尔会想起我,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

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概已经夜里十点来钟了。我送大莱回家,在楼下我倚着摩托车,拥吻了大莱。这是我的初吻,我后来一直后悔的一件事是我不应该喝酒,初吻应该伴随着晚风和清香,白酒的辛辣破坏了这一切。我说,你的莱莱真的很大。

大莱说,你早点回去吧,注意安全。

我说,好。然后松开手,大莱转身进了楼道,没有回头看我,这让我有些失望。这些年来因为小镇经济腾飞,餐饮和娱乐业发展得红红火火,整个街道灯红酒绿。我缓速穿过街道,几个穿着风骚的女人倚着门看着我,我不敢多看,怕她们叫我。

在即将驶出这条街道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瘸着左腿的人,一步一颠儿地迎面走来。这人我见过两次,都是郑应海打持枪伤人案官司的时候见到的,他叫陈七。看到陈七我就想起这些盘踞在城镇里的势力,黑白势力在觥筹间交错。后来国家严打,反腐方面重锤出击,这些黑道白道都成了旁门左道。严春喜心心念念的稽查队长做了三年就退了,又过两年上面开始翻案宗,好几宗贪腐案都跟严春喜里里外外的撇不清,到底是没逃过牢狱之灾。

易元斌也退了,当年郑应海在他家开的那一枪让他那两年收敛不少。又过几年他爹的一些犬牙死的死病的病,易元斌更是彻底失去了蹦跶的资本。江湖已不是那个江湖,炒房,互联网,刘翔,油价,北京奥运会,世博会,这些概念慢慢取代了曾经风靡城镇的丛林生存法则。易元斌在生病的时候曾经给郑应海打过一个电话,他说他很轻松,什么都不想管,儿女都高学历知识分子,他很满足。郑应海听后很从容,没有任何表情。易元斌说,当年的那个稽查队长,害了你我,要不然我早能明白这些事。弄到最后,毁了你的前程,毁了陈七一条腿,严春喜也进去了。郑应海说,有道理。

易元斌退了以后,这些跟着吃饭的小兄弟们彻底没了活路。陈七作为其中代表,不学无术,日子自然不好过。

我看了眼陈七,想停车,愣了一下,车已经跑出去十来米,于是干脆没停。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完全认不出我来,这畜生还真是记吃不记打,当年郑应海就是骑着这辆摩托车对着他开了一枪,不认识我都无所谓,居然能不认识这辆车。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陈七,想起了那天四个从我家跳出来的男人,还是那把亮闪闪的匕首,还有捍卫了郑应海的一切,也毁灭了他半生的那杆枪,那杆据说被扔到了洼地里,但是二十多个警察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的那杆。我加速,上了国道。

6    

半个小时以后,我抵达一个无人的村落。八年没有回来过了,村子里的人都搬光了,几乎都去了镇上或者市区。四下寂寥,只剩随风起舞的稻子沙沙作响。我站在摩托车上,轻松地翻进围墙,地坪的裂缝中生出绿芽儿来,房顶瓦片的缝隙中开出了黄色的花。曾经找郑应海办事的人络绎不绝的院子,现在成了野草园。我有些难过,皮肤上凝结了一层粘粘的霜。院子里的大枣树还是一如既往的郁郁葱葱,我记得郑应海说过这是爷爷在郑应海出生那年种的树,这枣树多大郑应海就多大。我从院子背面墙根找到一把锄头,锄头的木把儿已经烂了,只剩铁锄头,我拿着开始刨枣树根。

郑应海埋得并不深,这和他老谋深算的猎人本质有点违和。我接着刨,一个矩形的木盒子完全裸露在月色里。我松松土,把盒子拿出来,他还上了一把锁。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脑回路,这盒子都从树根里被人刨出来了,你上不上锁还有什么意义。我举起锄头砸向锁,锁没坏,木盒倒是被砸得稀碎。我取出被塑料纸包裹好几层的枪,那么多年,他已经没了光泽,但是沉重的握感还是彰显着他过去辉煌的荣耀。木盒里还有两盒铅弹,我取出一颗子弹上膛,对着天空放了一枪,枪声在院子里回荡,枪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和小时候打野兔子时发出的声音并无二样。我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把枪塞进后背的腰带里,紧了紧腰带,一个助跑就翻了出去。

易元斌家大门紧闭,门口和院子里都没有停车,他们家养的那只德牧也不在,窗户关着,窗帘也拉了起来,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我绕着别墅跑了三圈,甚至没有找到任何别墅里有人的线索。我等了十分钟,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仍然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失望,也没有气急败坏,默默转头往回走,摩托车被我停在两公里以外的电线杆下。

走出了将近一百米,我突然看到一束暗淡的黄光照过来,我的影子落在了面前,操,我跳进路边的河里,伸着头看别墅里的情况。

二楼的灯亮着,窗帘上印着一个人影儿,来回走了两趟。这人影是易元斌,一米九,没得跑。他佝偻着背,听说上次生了场大病以后,身体越来越差。也不奇怪,易元斌从高中跟郑应海上下铺的时候,就学会了抽烟,后来两人各自成家,在一起吃一顿饭要抽三包烟。郑应海要不是戒得早,这俩不抽得同归于尽都对不起现代医学。

易元斌又走了两步,然后走到那个落地窗前,十年前陈七就是倒在这里,这人也属实不长记性,还敢站在这个窗口。我从河里爬上来,慢慢地摸过去,差不多还有30米的时候,那个人影突然消失,然后灯影一闪,窗户里一片漆黑。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这时屋子里的人拉开了窗帘,打开窗户。一颗小火花在黑夜中绽放开,然后一根烟被点燃了。

我直起身,从后背上抽出枪来,瞄着那个窗口燃烧的红点。夏天夜晚,各种鸟叫蝉鸣,像是与我的呼吸协奏。那个红点一闪一闪,一阵阵烟雾在热浪中氤氲开。

我想我不具备一个狙击手的性格,我努力地想要集中精神,但是还是无法控制地想起好多事情。我想起那年那个晚上,那四个消失在玉米地里的男人,还有严春喜,陈七,想起最多的还是郑应海。想起他举起枪的样子,他放下枪的骄傲,他看着长江,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逃命的那个夜晚,他蹲在枣树下埋葬他的武器,他被王胖子摁在草坪上,他把我抱上摩托车的油缸上。他曾经很认真地跟我说,父子一世也只是缘分的一种,只要是因缘际会,都要接受终有尽时。那年在长江边上,他说,如果我真的游过去,你也不要哭。我也不知道我游过去了你怎么办,但是人生不是都有答案的,不知道怎么办,该办也还得办,我终于有一天会游过去,你会理解爸爸的。

别墅里的那个男人突然剧烈地咳嗽,然后从二楼吐出一口痰。他说,大海啊!开枪啊!

他声音不大,但是足够厚重。我没有说话。

易元斌说,犹豫就不像你了,当年打陈七多潇洒。我到现在也没怪过你在我们家开枪打陈七,敢在我家开枪的你还是第一个。我知道,如果那枪你不开,你不会想明白那么多事。

易元斌接着说,听说你烟戒了,好事儿啊,我戒不了,我女儿让我戒,我戒不了,每天夜里偷偷抽。易元斌说,你要打就打吧,事就是那么个事,你也没想错。陈七让我喊你吃饭,说新队长任用的事情既然已经定了,大家一起吃个饭喝个酒,杯酒泯恩仇嘛。结果你到楼下了他才告诉我,他安排人去弄你家人了。我想打死他,一想又没下手。钱我挣了,他弄你老婆孩子,我何必过问呢,惹得一身的骚。你怪我是没错,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会儿才想起来打我。

我有点羞,脸很胀热。易元斌知道这里有把枪对着他,尚且如此云淡风轻。而我手里拿着一把上了膛的枪,竟然紧张得呼吸困难。

易元斌说,咱老哥几个这辈子毁就毁在这个狗屁的队长上了。

我点燃一根烟,窗口的那个人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说,你不像是大海。

我说,易叔叔,你知道青藏高原到底有多少雪吗,能化成那么多的长江水?

责任编辑: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