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你没有救我就好了。

缺氧

作者/水笑莹

1.

芥河里浮出死鱼的时候,春天大约是要结束了。长江以南的春天来得暧昧含糊,间隔着几个晴天的雨季又过于漫长,等雨彻底收住,太阳露过几天脸,人才发觉气温已经陡然升高,不是春天过于短暂,而是雨下得人心里乱糟糟,留意不到春天的滑过。

但鱼比人更能察觉春雨带来的压迫感,一场又一场雨带走了湖水中的氧气,鱼的死亡几乎不可避免,春末,芥河附近总是飘荡着一股腥臭味,只有盛夏的风才能将它们吹走。

事实上,芥河并非是某一条河的名字,而是指稻城边上的一大块水域,早前或许还能汇入长江,故而算是一条河,然而八十年代末,房地产业尚未兴起,人们却已经发现了这一块地的价值,人为地将它切分成大小不同的几块区域,切断了它与长江天然的联系,承包出去进行水产养殖。至此,芥河已经不能算作河,而是一块一块小小的湖泊,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上。

一九九五年,陈仙立二十三岁,早上起来,往搪瓷脸盆里倒上热水,盆底的喜字早就掉了瓷,用了几十年的老物件了,是母亲的陪嫁。陈仙立眼睛瞥向洗脸架上的镜子,四周一层黑漆漆的,不知是霉菌还是油渍,擦也擦不掉,只有中间一圈尚算干净,照着他一张脸,白的面皮,青色胡茬从太阳穴下面延伸下去,中间没什么挺拔的山根,是他最讨厌的部分,至于眼睛,没什么出彩的,倒也不难看,乏善可陈的一张脸。老房子昏昏暗暗的,白日里也没什么光,透过窗,他看到一株白玉兰身子笔挺,春风一吹,花骨朵就受不住了,不过六七天,就完成了从绽放到凋零的生命任务。

与花一样,人在世上也有相似的任务需要完成。

陈仙立出了门,邻居正在往上搬蜂窝煤,脚踩在煤渣上吱吱作响,母亲在门后见到了,要邻居扫一扫过道。母亲又嘱咐他当心青苔,雨下了快一个月,苔痕从院子里爬上了木头楼梯,房子是三十年代建的老房子,过去地主家的私产,从窗棂到楼梯的扶手,都细细地雕着或花或物的图案,后来被无数双手摸着,花朵的纹理也都渐渐模糊了,只剩一个轮廓。青苔从掉了漆的木头上长出,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母亲总这样在背后看着他,忧心大过关切。

出了院子,是窄窄的一条巷,电线爬着从墙的上方钻进住户家里,墙的下边则用红漆刷着的反黑反赌标语,还很新,巷子里一股油漆味,提着痰盂去公厕的女人经过都要捂住鼻子。刷一次标语就要来一次抓赌的大动作,但地下赌坊还是一个个地冒出来。

进了派出所的大院,陈仙立躲进走廊,收了雨伞,墨绿色的制服裤脚已经湿了。他四年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来派出所做了联防队员,也就是协警,制服一共做了四套,母亲说,再做新制服,大约就要成正式工了。他在心里苦笑,这件事怕是不现实。

“流氓!”女人的声音从月亮门里传来,陈仙立过了月亮门,穿过一片小小的竹林,方才到了派出所的厅,这里曾是宋代某位书法家的故居,建国后翻修过,先后做过图书馆、妇联以及少年宫,九十年代初成了芥河辖区的派出所。

女人三十出头,身上还穿着冬日的棉袄,雨水带来的湿和闷让她的脸上浮现出两坨红色,又或许是情绪过分激动的原因。陈仙立入厅,女人正拽着男人的衣领。

被拽住的男人脸上缠着绷带,像抗日电影里的伤兵,除了眼睛和嘴,其他的都见不着,陈仙立不知道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从动作上来看,他明显是认了栽,凭女人怎么咒骂推搡,他都不说话。

民警呵止住了女人的动作,将人带到了问讯室,陈仙立打了一桶水,将会议室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报纸换上当日的晨报,“扫黄打非,大抓特抓”几个黑字在首页,十分醒目。今天大约有十个人来开会,他泡了浓浓的十杯茶,一刻钟后,民警们陆续来了。

“小齐呢?”所长将一叠资料重重放在桌子上。

“碰上了流氓,”联防队员小张打着哈欠:“下关镇的女人来给在四中读书的女儿送生活费,歇了一晚上,早上正想回去,抄近道走的芥河滩,被人摸了。”

“人是她自己拽来的?”

“是啊,可人是个哑巴,什么都问不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最后还是大陈找的哑巴他妈过来,给了女人钱,本就是摸了几下的小事,人也就不追究了,签了和解书。”

正说着,小齐进了门。

“小齐,一早上就开张了啊。”有人调侃。

小齐开了窗户,风吹进来,他松了松衣领:“我说呢,春天到了,猫儿都叫唤了,连哑巴都忍不住了,你们猜那妇女多大了?四十一,孩子都四五个了,哑巴可才二十二,他妈也是可怜,一块手绢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裹着那么几个钱,全给那妇女了。”

“哑巴那脸是她挠的吗?”

“那倒不是,”小齐坐下喝口茶:“说是前些天在芥河滩跌的,雨水多了,养鱼的就挖沟泄水,哑巴没留意有新挖的沟,踩空了跌破了头。”

“这事就到此为止啊。”所长发了话,一人扔了一打资料。

陈仙立翻了翻,又是跟地下赌场有关。三辉帮与王强帮的人争夺地下赌场的经营权由来已久,抓来抓去也只是些虾兵蟹将。陈仙立继续翻下去,发现这次的事情并不简单,三辉帮出现了内斗,一个叫秋猫的打手杀了三辉的老大鲨鱼,目前不知所终。

2.

霍莉莉将太阳镜推到额前,在路旁一辆停着的摩托车后视镜上照了照,扭出一管口红,抿着嘴涂了涂,后视镜里一个男人的脸,正盯着她,仿佛察觉到她看到了他一样,立马闪到一边。

“有完没完!”霍莉莉把高跟鞋蹬得敲山一样响:“警官,能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再躲下去也没用,陈仙立正了正身,霍莉莉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头黄色卷发,波点连衣裙,打扮得像录像厅里播放的港片里的女人,就是衣服的料子太差。

陈仙立刚想辩白,霍莉莉身后面忽然冒出个男人,手拿砍刀,上面还残留着甘蔗渣,陈仙立左手拉过霍莉莉,右手从腰后掏出电棍,噼噼啪啪,电流的声音让男人害怕了,他后退几步,一溜烟跑了。

“秋猫为你杀了鲨鱼,你以为你们的事没人知道吗?这不,来一个为老大报仇的嘛!”陈仙立别好电棍,霍莉莉双手捂着脸,显然惊魂未定。

霍莉莉在巴黎春天茶座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卡座,下午刚营业,来的人不多,纸烟残留的味道早已浸入了每一个角落,陈仙立觉得肺部有点不舒服,霍莉莉打开火机,点了嘴里的一根烟,又把它递给陈仙立,陈仙立看到过滤嘴上的口红,摆摆手拒绝了。

“警官,那天在派出所,我真是把什么都说了,我跟秋猫就是小学同学的关系,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读书不多,同学就那么几个,自然也就比别人亲近些,秋猫他家兄弟姐妹多,爸妈也顾不上他,他自己一个人混不上路子,找我进三辉,我也就做个顺水人情。”霍莉莉靠着沙发,招手叫了服务员,开了瓶酒。

“去年十月到十二月,你在哪儿呢?”

“为什么这么问?”霍莉莉直起身子。

“我查过秋猫和鲨鱼的档案,去年十二月,秋猫在上海卢湾区一家歌舞厅闹事,被行政拘留来了几天,我顺着查下去,发现你也牵扯在那个案子里,当时,你是在那家歌舞厅做事吧。”

“那又怎样?”霍莉莉给自己到了杯酒:“今年开春,我就三十了,我十八岁跟的鲨鱼,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但是警官,你读过书,又是个男人,你是不知道女人的苦,我生下来就没被爸妈正眼看过,鲨鱼他对我好,我住的宾馆,自己都不用打扫,进出都有人给我开车门,按理说我应该知道感恩,但是,他对我有多好,就有多坏。”霍莉莉站起来,掀起连衣裙的裙摆,陈仙立下意识地别过头。

“你看呀,这些都是他烫的。”霍莉莉的大腿上,密密麻麻地布满着圆形的烫疤:“我一点也不怕进派出所,为什么?我早就习惯了被关,鲨鱼有时候外出谈生意,就把我锁在宾馆的房间里好几天,他连个房子都不给我买,他不信任我,所有的钱都是他老婆保管,老婆孩子全在国外,我只是他的玩具。”

“所以你去上海是?”

“我不是没想过离开他。”霍莉莉给自己又倒了杯酒:“但我发现他做得太绝了,他说我要是敢离开,他就去杀了我爸妈,我去上海,但是警官,我一没学历二没背景,去了能干什么?你别看鲨鱼有钱,但是这些年我在他身边,什么业务都接触不到,全凭他一星半点施舍过活,到最后我还不是只能去歌舞厅工作,本来嘛,我想着在上海找个男人嫁了也是个出路,但是年龄摆在那里,人家又不傻,都是来玩玩的。鲨鱼听到了风声,让秋猫来歌舞厅砸场子,逼得老板辞了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回来。警官,你别以为我有多爱鲨鱼,但也千万别以为我有多恨他,没了他,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过活,我有什么理由指使秋猫杀他呢?”

“万一秋猫能接过鲨鱼的盘子呢?”陈仙立冷不丁一问:“我们也问过三辉的人,秋猫杀鲨鱼前一段时间,鲨鱼正忙着和王强抢夺华夏宾馆的经营权,但是鲨鱼在与华夏老板签约之前,不知道怎么得到了风声,说王强接下来真正想做的,是一宗台商的电缆投资,争夺华夏不过是个幌子,想拖住鲨鱼的资金,鲨鱼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把资金全都收拢起来上下打点打算入股电缆,在华夏这一块就懈怠了,最后电缆投资却流产了,鲨鱼没得到电缆的合作,回过头才发现华夏的老板已经变成王强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鲨鱼怎么会因为一个传闻而放弃本来到手的生意,一定是他非常信任的人的建议,而且经此一战他损失的不仅是钱,还有声望和信誉,秋猫倒是渐渐起来了。”

陈仙立喝了一口水:“我们昨天收到了一份证词,在鲨鱼被杀害之前的十分钟,你在宾馆打牌时BP机响了,有人作证你当时说,鲨鱼给你来消息了,你要回房间做准备。”

“有什么问题吗?他一向这样,来之前忽然呼我,要我停下手头的事,做好准备迎接他,警官,他还没进我房间就死了,在宾馆外的广场上被毒狗的毒镖刺到了,他为了防止我逃出去,连宾馆房间的窗户都给我锁死了,我就算想杀他也没办法啊?”

“我从来没有说过他是你杀的,我们在宾馆对面的商城楼上发现了脚印,有人站在那里向鲨鱼射出了毒镖。”陈仙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你可能不知道,你所住的宾馆这一带在未来十年的新城规划范围内,土地局的人一直在对这一块进行空中测绘,很不巧,秋猫躲在楼顶的时候,探空仪正好在那一块作业,这张是他当时的照片。”

霍莉莉深吸一口气:“那你们就去抓他啊。”

“我们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但是稻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恐怕只有你知道他在哪里。”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是他的同谋?”霍莉莉睁大眼睛,卷发从耳畔滑落。

“商城里有好几家麻将馆,一直是三辉的地盘,秋猫的证词是他那天只是在附近巡视,几家麻将馆的老板也可以作证,他一直在那里,还打了几圈麻将,所以问完消息后只能放了他,如果没有看到探空气球,想到测绘这一点,我们可能真的找不到证据。问题是,他是怎么刚好在鲨鱼到的时候出现在楼顶,十分钟内干净利落地杀了他,然后继续下楼巡视?一定是在鲨鱼到之前,有人给他递了消息。”

“你别冤枉我,我可没呼过他,你们可以去电讯公司查一查。”

“您今天带镜子了吗?”陈仙立问。

霍莉莉下意识地捂紧坤包:“什么?”

“我小的时候,下午的课,太阳光照进来,有女生拿出小镜子晃啊晃,一块白白的日光满教室窜,商场的看守员说,最近几天,每天下午对面宾馆都有人拿小镜子晃啊晃,我想,是你在练习吧。”

“不,不是练习。”霍莉莉将碎发别到耳后:“下了一个月的雨,好不容易才有点太阳。我小的时候跟秋猫一个班,他那个时候就爱拿镜子晃我眼睛,我知道他对我有那么点意思。人呐,这一辈子能抓住的日光太少了,华夏那件事后,我知道秋猫要有行动了,在鲨鱼那里我是个玩意儿,我想着秋猫会待我不一样,但他迟迟做不了决断,每天鲨鱼来之前,我就会晃那面镜子,我知道秋猫就在对面的商城,他一直管着那里呢。我晃了好几天镜子,鲨鱼还是活着进我的房间。后来我找到了机会,给秋猫看我腿上的伤疤,警官,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正派,秋猫看着,手就顺着我的伤疤摸了上去,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抹平它们,但我还是失望了。”霍莉莉说:“第二天,秋猫就射出了那个毒镖。警官,你可能不知道,秋猫的妈其实是他的后妈。”

“后妈?”

“这事是他小时候告诉我的,我们一直以为他亲妈死了,他爸才又娶了个,他那个时候不听话,老师总罚他在外面站着,他后妈也不怎么给他吃的,我给过他几次包子,他就记着我的好了,他告诉我,他长大了要去找他亲妈,他亲妈是跟人跑了的,他爸觉得丢人才说死在了外面,不过谁能受得了他爸啊,打起人来没轻没重。”

“你是说,秋猫很可能是去找他妈妈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在稻城的那些关系,我想你们一定都梳理了一遍,要是还找不到,我估计就只有从他妈那里下功夫了,但他爸妈当时有没有扯结婚证都不清楚,所以我估计挺难找的。”霍莉莉叹了口气,又说:“当然,要是他逃到了外地,那我可就真的提供不了帮助了。警官,万一找到他了,我这叫戴罪立功吗?毕竟人不是我杀的。”

“先回派出所再说吧。”陈仙立掏出手铐:“在里面总比在外面安全。”

霍莉莉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陈仙立再次回到巴黎春天茶座附近,看见男人手握着砍刀,正在削甘蔗,见到他,男人上前:“陈警官,刚才没伤着你吧。”

陈仙立苦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卖甘蔗,别再惹是生非了。”

可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个男人曾是三辉的一员,犯了事判了缓刑,但是缓刑结束后呢?他还会安心地当一个甘蔗小贩吗?

3.

一连好几天,王新津都没有回来住,王家的人来派出所报警,是小齐接待的。

“会不会是在什么朋友家住了几天?”小齐提出假设。

王家的人立刻否认了,据他们说,王新津考了两次大学,但都失败了,平时也不怎么跟家里人交流,就在房间读读书画点画,要么就去城南的邮电大院里逛一逛,那里有人组织了一个信鸽协会,去了那之后王新津人开朗了不少,也认识了朋友,但还没有出现过不打招呼也不回家的情况。

“那个朋友,你们知道叫什么吗?”

“不清楚,从来也不跟我们说他的事情。”王家的人也搞不懂自己的儿子。

小齐记录下这些,一阵犯难,秋猫的下落目前还不知道,又要分神找人,晚上还要巡逻维持治安,虽然是个临时工,但是干的活一点也不少。

信鸽协会的人倒是很热情,一盏茶的工夫就找到了王新津那个朋友的资料。

“秦建民。”小齐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对了,他想起前几天那个猥亵妇女的案子,当时那个哑巴在纸上写的名字,正是秦建民。

小齐快速下了楼,发动了车子,BP机传来陈仙立的消息:“找到秋猫妈妈,需要车子。”

小齐掉头回派出所,路上就碰到了陈仙立夹着一个文件袋。

“消息靠谱吗?我这可是急着找人,要去芥河滩呀。”小齐开了车窗,火急火燎的。

“巧了,我也要去。”陈仙立坐上副驾驶,拽出一张户籍表:“秋猫他爸和他妈没领结婚证,所以户籍上没有她的名字,早些年户籍制度不完善,也不清楚他妈妈大名到底叫什么,他妈妈老家的几个兄弟姐妹支支吾吾,说秋猫妈当年跟一个小贩私奔,打算去北京讨生活,在火车站小贩买了几个茶叶蛋打算路上吃,还没上车,先吃了一个,没想到就噎死了,他妈就这么成了寡妇,跟家里人也再没有联系了。”

“也对啊,这还怎么回去,私奔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光彩的事。”

“我走访了秋猫老家的镇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老太太,她说前年在稻城见过秋猫妈妈,在菜市场卖水产,老太太还买了她两条鱼,吃了后一家人拉肚子,后来再去,就没见到她了。”

“那个摊位是?”

“应当是流动摊位,所以没有信息登记,不过时间很敏感,前年夏天你还记得吗?发了好大的洪水,好多地方都淹掉了,芥河滩很多湖都块破堤了,一破堤,养殖户的损失可就大了,那个时候有个新闻我还记得,很多养殖户冒雨用药药死一塘鱼拿出去卖。”

“你是说?”

“那个老太太可能是吃了带药的鱼,所以才会拉肚子。”

“秋猫他妈在芥河滩?”

“就算不在,也应该有关系,所以我去调取了芥河滩居民的户口信息,发现了一个疑点。”陈仙立指着户籍登记表:“这个叫秦建民的人,不在芥河滩居民信息里。”

“秦建民?”小齐一阵惊呼,又是这个人。

“对,多亏了那天的那个案子,那个女人去看望在四中读书的女儿,经过芥河滩时被住在附近的哑巴秦建民摸了,我在调阅资料的时候,没有找到任何秦建民在芥河滩的信息,所以才会调查他。”

“整个稻城叫秦建民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

“没有那么多,五十二个,我看了好几天,终于发现了这个秦建民。”陈仙立指着户籍表上的居住地址:“这个地址,正是吃鸡蛋噎死的那个小贩的老家,并且我发现,他虽然已经因为死亡销了户,但是户口上还有一个叫王霞的女人和一个叫秦建民的男人,关系是母子。”

“秋猫的妈妈叫什么?”

“只有小名,不过的确姓王,所以我才想去芥河滩看看,或许这个王霞,就是我们要找的秋猫的妈妈。”

4.

还没靠近芥河,小齐和陈仙立就闻到了一股臭味,因为缺氧而死掉的鱼漂在湖面上,一个老人正划着渔船,将死鱼捞出水面。

他们等了会,等老人捞完鱼上了岸,方才向他打听哑巴的住所,芥河滩不是一般的小区,而是类似于棚户区一样的地方,没有门牌号,邮政的车辆也从来不进去,要找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住户打听。

老人一听哑巴的名字,立刻知道了,他指了指芥河口的一间房子,那里既是公交车站,又是邮报亭,芥河滩一般没什么人订报纸,但是信还是有的。

“你们顺便把这个拿给哑巴,自打出了那档子事,大家见到他们就躲着走,他和他妈很久没出过门了。”老人从房子里拿出杂志和信件:“这些都是给哑巴的,我们这就哑巴看书,没想到看书的人也能当流氓。”

陈仙立明白他是在指哑巴猥亵妇女那件事,正因为是棚户区,所以住户们才会对这种事格外反感,因为知道没有人保护他们,所以才会以更加暴力和决绝的手段对待一个潜在的罪犯。

陈仙立拿起信件,有三封,寄件人的名字都是“王新津”。

“王新津跟家里人没什么交流,倒是跟哑巴有话说。”小齐感慨,事实上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带有抵触心理。

陈仙立在车子上听小齐说了王新津的事,多少也有点诧异。老人穿着及膝的胶鞋,走得很慢,在一处水域,小路分成了两条,一条直直向前,直到消失在茫茫的一片水中,陈仙立知道它不是消失了,而是远处的水域过于宽广,将一条细细的路从人的视野里掩盖住了,而人的视觉是有盲区的,无法在茫茫水路中分辨出那细小的一条可以走的道路,只有到了才能看清,而看清了通常又为时已晚。

老者带他们走了另外一条路,不到三分钟,就来到一座小岛,说是岛,不过是水中的一小方地,桑树下有一座两层的小房子,桑葚已经冒了出来,白白的藏在叶子间。

“哑巴和他妈也是前几年才来的,这地方原来是老黄的,他妈经人介绍,带着他住了进来,老黄平时去市场卖鱼,他妈就在家操持家务,开过春老黄脑淤血死了,哑巴又出了这档子事,也没心思再管这个湖,这不你看,他们家湖里死的鱼最多吗,本来鱼就缺氧,又不捞些鱼苗出来,又不撒碧水灵,也是你们来得巧,他妈已经将湖的养殖权转让出去了,过几天估计就走了。”

老人将他们带到,有别的事情就走了。

陈仙立留意到,房子的一角有拆下来的铁丝网,他走近,发现下面有禽类的粪便。

“鸽子。”小齐说道:“信鸽协会的人说,哑巴和王新津都喜欢养鸽子,所以才认识的。这应该是一个被拆掉的鸽子笼。”

“但是鸽子呢?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附近有鸽子的踪迹。”陈仙立不解。

他们敲了敲门,一个中年女人将门开了一条缝,见是警察,立刻说道:“我儿子的事已经和解了,你们还来干嘛?”

小齐用脚抵住门缝:“大妈,您误会了,我们来找您儿子,是有别的事情要调查。”他近乎暴力地将门打开,看到屋内一片狼藉,门脚靠着几只编织袋,看样子是行李。

陈仙立闻到一股香味,走进厨房,才发现炉子上炖着鸽子:“大妈,您把哑巴的鸽子炖了,他不生气吗?”

女人哇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叫:“不是我炖的,是我儿子炖的。”

“你儿子在哪儿?”

女人不说话,眼睛却瞥向楼上,小齐给陈仙立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上了楼。忽然从楼上窜下来个人,陈仙立认了出来,那个人脸上绑着绷带,正是之前在派出所看到的。

小齐一个箭步,从背后擒拿住了男人,用手铐铐在栏杆上。陈仙立上二楼,王新津被绑着手脚,嘴上贴着胶带,正在地上艰难地向前挪动。 

5.

秋猫对谋杀鲨鱼的事供认不讳,但却不承认杀了哑巴。

“我去芥河滩,是为了找我妈,我知道她在那儿,想带她一起走,但你们查得严,火车站到处都是警察,我本来想躲过了风头再走,哑巴的死与我无关。”

“哑巴怎么死的?”小齐问。

“我也不知道,我妈说哑巴有时候会出去好几天,所以我们也没当回事,那段时间我们住的房子附近臭死了,本来这个季节芥河滩哪儿都臭,但那实在太臭了,四周只有我们这一户人家,所以半夜我就想去看看到底水底下有什么,在我们屋后的飘岛附近,飘岛其实也就是芥河滩的坟场,我在水下摸到了哑巴的尸体,去年老黄下的渔网忘了收,他死后也没人知道,哑巴的尸体被渔网网住了,一直浮不上来,所以才没人看到。”

“所以你才故意把脸弄破,冒充哑巴?想以他的身份逃出去?”

“我也没办法,我跟哑巴一个妈生的,体型上差不多,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我从堤上往下跳,谁知道碰上了那个女人,说我一脸血吓到了她,要我赔她钱,不赔就去派出所,我妈去打听转让鱼塘的事了,我冒充哑巴,也说不上话,只好拿事先准备好的绷带包着脸,被她拽到了派出所,可惜,如果不是那个女人,我想你们不一定找得到我吧。”

“不一定,王新津的事在那儿呢。”小齐敲了敲桌子:“王新津等不到哑巴的回信,才会去芥河滩找他吧?没想到被你给绑了。”

“你们要是晚来一会,我说不定都杀了王新津了,以前鲨鱼常说我做事优柔寡断,他还真懂我。”秋猫靠在椅子上。

“王新津给哑巴寄了信,邮政系统能查到,你就算杀了他,我们找到你也是早晚的事。”陈仙立说:“但是,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什么都没有逃走呢?”

秋猫忽然笑了,那笑与其说是苦笑,倒不如说是一种解脱:“逃?也没地方可以逃,留下来,也是希望能找到哑巴的死因。我在哑巴尸体的手里,发现了一个安全套。”

“安全套?”

“我一直在房子里观察飘岛,希望能有什么发现,你们知道四中吗?就在芥河滩辖区,四中的学生有时候会到芥河滩上来,都是在晚上,安全套,一定是杀害哑巴的人用过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是四中的学生。”

“芥河滩的居民会去飘岛上干那个吗?那都是葬着他们爹妈的地方啊,不嫌晦气?也就是那帮学生才会这样,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所以才会等到现在,都是命啊。”

6.

麦秋芬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县医院的妇产科里不少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走来走去,但像她这样不想要孩子的也不少。事实上她已经到了生育的年龄了,二十岁完全可以当妈妈了,但是男方不认账,要不是入学晚,她也不至于现在还在读高三,这种情况下,孩子更加不能要了。

但是在流产手术单上,没有人肯负责签字,她一直住在宿舍,也不知道怎么跟父母开口,所以这个孩子才一直长到现在,四个月了,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好。

上个礼拜,一个姓陈的警察找到她,给她看了宿舍管理员的登记表,她晚上夜不归宿的记录实在太多,但按理警察应该管不了这事。姓陈的警察说,他问过附近的小旅社,没人见过她,问她有没有去过飘岛。

她不想回答,飘岛在他们中间有个名字,叫做流氓岛,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这个地方,总之四中的情侣很爱光顾这个地方,住旅社一来没钱,二来就那么几间,都是认识的人,实在难为情。

“我也是从学生过来的,谁跟谁谈恋爱,老师不一定知道,但是同学们之间一定有传言,警方查案子,你们也有义务配合,你知道还有哪些人,常去飘岛吗?”

麦秋芬低下头,不说话,她以为警察会生气,会呵斥她,没想到对方一直在等着她回话。

“警官,您能帮我签个字吗?”她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这不是在做交易,我是真的需要帮助,也实在是找不到人了。”

“你是怎么查到郑炎这个人的?”小齐缩在驾驶座上,刚结束晚上的巡逻工作。

“学生之间的事情,学生最清楚,我问过四中的一个女生,她说郑炎跟他女朋友郝圆圆之前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忽然分手了,时间正是哑巴去世那个时候,他俩去过飘岛后,回来就不正常,行为有点鬼鬼祟祟的。”

“但这也不是证据吧。”

“所以我才想着该从哪里入手,你知道吗,去飘岛的学生不多,为了避免撞见彼此尴尬,他们成立了一个小组织,列了时间表,上面有每组情侣的飘岛使用时间,哑巴是在3月21号失踪的,20号晚上在飘岛上的,正是郑炎和他女朋友。”

小齐叹了口气:“人证物证一个都没有,光凭一个时间表,还是你情我愿的事,这事我看悬。”

陈仙立说:“慢慢找吧,我看电视上说,现在刑侦技术已经很发达了,有检测遗传物质的方法,哑巴尸体上发现的安全套,或许会是一个线索。”

小齐叹口气:“你说的是电视上,咱们这里是稻城,况且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什么证据都没了吧,总之抓到了秋猫,上头可算有交代了,至于哑巴案,估计又是一桩悬案。”

派出所厅内一阵骚动,陈仙立和小齐踏过月亮门,路灯照着十几个汉子的影子。

“警察不能耍流氓。”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手中挥着一张单子:“糟践了我们家姑娘,要负责任。”

陈仙立看到,那张单子正是县医院的手术单,上面有他的签字,麦秋芬躲在柱子后面,捏着衣角,见到他,迅速低下脑袋。

陈仙立感到一阵晕眩。

7.

王新津在家休养了一阵,完全康复了,提着两罐黄桃罐头和几包烟上了陈仙立家,开门的是陈仙立本人。

“我妈病了需要静卧,咱们出去吃吧。”

王新津知道陈母为什么病,被麦秋芬一家人咬上后,陈仙立连联防队员的工作也丢了,婚礼本来定在腊月,麦秋芬也退了学,但刚入夏,麦秋芬就走了,至于跟谁走的,麦家人也没说,谈不上真相大白,人一旦跟这种丑闻扯上关系,一辈子都洗脱不了。

王新津骑的摩托车,陈仙立坐在后座上。

“后来你们有查到杀哑巴的凶手是谁吗?”王新津的话被风吹得碎了,断断续续飘到陈仙立耳朵里,听起来带点哭腔。

“你为什么那么在乎哑巴的事?”陈仙立问道。

王新津沉默了一会,反而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辩解你跟麦秋芬的事?”

路上颠簸,陈仙立抱住了王新津的腰:“辩解不了,字是我签的,况且,跟哪个女人结婚不是结婚。”

摩托车载着他们一点一点前进,经过了芥河滩的入口,河上零星散着暖黄的渔灯,蜻蜓在渔灯附近飞行,陈仙立吸一口气,夏日夜晚的残暑闷着胸口。

“气压太低了,要下大暴雨了。”王新津说道:“那个人是个学生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陈仙立心里一惊。

王新津停下车子,看着远处黑黝黝的湖水:“那天的那个安全套,是我跟哑巴拆了打算用的,没想到那两个学生会在那里,说我们坏了他们的好事,我捂着脸立刻走了,我听到他们在打哑巴,说他不要脸,但为了抽身,我没有回去。”

“我没想到哑巴会因此丧命。”王新津蹲下身:“我以为他们最多打哑巴一顿,那天我是想上门道歉的,开门的那个人,我一眼就知道不是哑巴,从走路的姿势到拿东西的样子,全都不是他。”

雨点砸在王新津的脸上,他抬起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你没有救我就好了。”

夜雨打在两个人身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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