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一句撕心裂肺的真话,没有谁会相信。

钢琴家

作者/郭小三

这么多年一事无成的我竟然拥有了一项未卜先知的本领。临近下班,窗外开始下雪,同事们举着手机一阵狂拍然后发到各种社交媒体,仿佛几百年没见过雪似的。我内心隐隐忧愁,预感今晚又在劫难逃,一场争吵肯定在等待着我。

下班后我磨磨蹭蹭最后一个离开座位,那位一直对我有点意思的胖胖的女上司热情地劝我早点回家,别加班太晚要注意身体哦。

我忽然发现她除了身材胖一点其实人还挺不错,我说:“林姐,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她受宠若惊,要知道以前她主动约我多次,都被我无情地拒绝了。她脸上带着矜持又向往的表情说:真的吗?去吃火锅吧,下雪天和火锅最配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其实我心里在说,别高兴太早,我是不会让你爬到我床上的。

林姐开着她的粉色小车带我去了宁城一家知名连锁火锅店,自作主张点了一堆东西,随后把各种食材倒进沸腾的锅里,就差没把我也一起扔进去吃了。落地窗外的雪毫无停下的迹象,我这人天生沉默不爱说话,自顾吃着东西。情人眼里出西施,对面的胖妞很殷勤,不停地给我夹菜,还说小庄,你不说话忧郁的样子很像梁朝伟。

我对她没有任何好感,但我不忍心打击一位女性,尤其她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和她吃饭唯一的目的就是拖延回家的时间,本来半个小时能吃完的火锅,我硬生生吃了两个小时。我谢绝了林上司送我回家的好意,在火锅店门开分手,独自走路回去。

但我还是失算了。

回到家里,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餐桌上摆着剩菜,已经变冷的猪肉炖粉条让人伤感。我的母亲起身要去热菜,我说在外面吃过了。

父亲冷冷地说,热什么菜,他还好意思回来吃饭?

我们父子关系一向紧张,父亲对我从最初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演变成后来的麻木绝望,其后就一直对我冷嘲热讽,甚至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是不是隔壁老王的私生子。但我对母亲有信心,凭她的身材长相和唠叨,稍有一点品位追求的男人,都不会想和她发生什么。由此可见,我父亲多么眼瞎,他想成为画家的梦想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们父子之间一切恩怨的导火索就是父亲的梦想——他想成为一位受人敬仰的大画家。父亲出生在农村,那时村里有位绘画高人,小时候我们都叫他瞎子爷爷。你很难想象一位画匠竟然是盲人,可是贝多芬大爷不也是聋子吗?准确地说瞎子爷爷的拿手绝活是画棺材和墙画,三村五里有白事,必请他去画棺。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他的确是位高人,棺材上的百鸟朝凤图或者是松鹤延年图,画得是栩栩如生。当然我只亲眼见过他一次作画,那时我六岁,爷爷去世,瞎子已经年纪很大,画画的手颤颤巍巍,功力却丝毫不减。

年轻的父亲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心想拜瞎子为师,经过村里一位德高望重长辈的游说,瞎子爷爷同意收我父亲为徒,为此还在村里举行了隆重的拜师宴。无奈我父亲天生不是画画的料,画的凤凰和仙鹤都像母鸡,画的松树和路边的野草亦无分别。正常一点的师傅肯定会劝我父亲放弃,可瞎子看不见啊,喝下我父亲孝敬的白酒之后,一个劲儿地夸他:不错不错,可造之材。

这些溢美之词给了我父亲盲目的信心。他的志向不在于画棺材,而是要做一位大画家。

可是我亲爱的父亲,他是一位瞎子啊。

值得庆幸的是当年我们那地方没有靠画画为生的工作,父亲被招工进城成了一名工人,随即认识我母亲,不久两人开始了婚姻生活。我猜测,父亲在绘画方面肯定是受过打击的,只是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虽然她很嘴碎,但她知轻重,有些东西是不能触碰的,我父亲的画家梦就是其一。

父亲后来不画画了,却把他的梦想全部寄托在我身上。上小学起他就送我去少年宫学画,一直逼着我画到高中,非常遗憾,我的画技仍停留在六岁的水平,可见天赋也是一种遗传。一只公鸡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雄鹰,完全是笑话。

父亲不这样想,他认为我是可造之材,他虽然不瞎,可审美水平比我还低,坚持认为我的作品非常优秀,甚至自作主张拿我的画去参加各种比赛,当然那时年少,孩子们的画也没太多讲究,我竟然还获过几次奖,这更增强了父亲对我的信心。

进入高中,父亲让我别太在意学习成绩,唯一目标是要考上美院。如今想来高中那三年确实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备战高考,我却悠闲自得,老师也知道我是要考美院的人,便放任我自生自灭。父亲对我压抑多年开始得到释放,我故意乱画一通,除此之外就沉迷上网打游戏。

我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以自己的水平肯定考不上美院,文化成绩亦不足以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我对自己的规划是拿到高中毕业证之后就去外面打工闯荡,只要能远离父母,收入高低无所谓,能养活自己就行。

But,造化弄人。我竟然考入了省城美院,而且这家美院在全国都排得上名号,犹记得一帮评委老师们对我随手涂鸦的作品评价颇高,不禁令我对现代人的审美以及艺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顺利进入知名美院,我没有一点踩到狗屎的感觉,只是预感自己的人生要完蛋了。我一向准确的预感就是由此而生的。

父亲欣喜若狂,奔走向告,大宴宾客。还带我回村里早已去世的瞎子师傅坟前祭拜。他说徒儿无能,但您的徒孙这次为你增光了。父亲强行背着行李送我去省城报到,难得对我敞开心扉:孩子,用功上学,画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咱老家村里还有十几亩地哩。

我感动得无以言表,恍然以为父亲发现我不是画家的料,让我毕业后回家种地。在我看来,种地没什么不好,和画画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两种不同的职业罢了。

可是我错了,那只不过是身为父亲对孩子随意说的几句鼓励,就好比家长对孩子说随便考,别有压力,你如果当真了,考了个倒数第一回来,那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美院四年,平淡如水,顺利毕业。拿到毕业证离校的同时,我把所有的画材扔进了垃圾桶,我清楚自己以后不会再画画了,名牌美院毕业,对得起父亲这么多年的期望了。

原本我打算去北上广深大城市闯荡一番,父亲却逼我回宁城发展,他让我母亲一天给我一个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无奈之下,回到宁城,我故意天天呆在家不出门堵气,看电视打游戏,要么就出去和朋友喝酒,让我可爱的父亲看看,您寄予厚望的儿子是多么不争气。

有天在外喝多了酒,回到家中,发现客厅摆着画架和许多颜料。父亲说你不能再这样堕落,给我画一幅出来。

我说喝多了,头疼想睡觉,画不出来。

父亲说画不出来我就陪着你,直到画出来为止。

在倔强这方面,我自叹弗如,如果我不画一幅作品,父亲会一直陪我到天亮。

我拿起画笔,匆匆几笔画了一幅。我是照着父亲的模样画的,故意没画眼睛上去,以此表达我的愤怒,父亲您就是个瞎子,看不出您儿子不是那块料儿吗?

父亲打了胜仗,得意地说,不错,画得比我强。

我再次低估了父亲的执念,此后每天他都会在客厅支起画架,强逼我画一幅作品。我从小逆来顺受惯了,自知战胜不了对方,不如应付应付。于是我每次都画一张没有眼睛的人给父亲。父亲把我的画当做珍宝,退休后他和一帮闲得蛋疼的老年书画协会的人成天聚在一起,这帮老爷子当中有几位是退休干部,在位之时颇有能量。在我父亲的吹捧之下,他们一致认为我的作品不错,还张罗着给我举办展览。

我低估了这帮老干部们的能量!这场画展到后来声势浩大,省里一位退居二线热爱书法的老省长答应出席,市文联不甘落后,变着法请来了市委书记。现任书记一答应出席,情况便一发不可收拾,市里面文艺圈但凡有点名气的人,都主动前来。

画展开幕那天文化馆人山人海,我站在一堆领导艺术家中间,像个小丑般不知所措。我他妈哪里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只能一个劲儿地说你好你好,幸会幸会。不知情的人都猜测我是不是哪位领导的公子哥或者亲戚,就连媒体记者都对着我不停地拍。

我在宁城走红,一夜之间成了知名画家。但真相是掩盖不住的,没几天大家都知道了我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青年,不出一个月,大家再也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位画家了。

谢天谢地,我的生活得以恢复正常。父亲的梦想可以说是实现了,不再对我冷眼相看。找工作对我来说并不太难,毕竟是知名美院毕业,还办过画展,很快我在一家教育机构谋到一份教小孩子画画的工作。

我借口上班了要谈对象,自己出来租房子住。父母此时才想起除了梦想,传宗接代也是人生大事,难得地一致同意我搬出去。

我得以短暂地脱离苦海。

那时我还真有一个喜欢的对象。刚上班不久,一位经常带女儿来上绘画课的少妇引起了我的注意。每次送女儿来上课,她都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发呆玩手机,脸蛋身材尚可,气质也很独特。我一直没敢开口与她交流,虽然我有很多机会。

我是她女儿的绘画老师,若想接触她自然不难,每次却只是短暂的工作交流。虽然我水平一般,但我看得出她女儿很有天赋,对色彩有天然的敏感。

女人都是嗅觉灵敏的猎狗,林上司有次看到我与她说话,事后不屑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哦,人家艾小姐可是有钱阔太。

不用林上司多嘴,我自然看出她是有钱人家的太太,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敢打她主意的原因,自卑是长在我骨子深处的种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不要做白日梦。

那是一个夏日周末的晚上,上完绘画课已是九点半,外面大雨磅礴,我站在门口点上一支烟,艾小姐从我身边走过,暗香袭来。她说庄老师,下这么大雨,我送你回家吧?

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能错过?

我上了她飘满香味的宝马,气氛有点尴尬,幸好有小孩子,她女儿在后排座问我,小庄老师,我今天画得好吗?

我说嗯,非常的好。只是叔叔不明白,你为什么把太阳画成正方形啊。

小孩子很天真,她说太阳为什么不能是方形?我下次要画一个方形的地球。

开车的艾小姐与我四目相对,笑了。她问我住哪?

我没好意思说,因为我住在一个很破旧的老小区,租金便宜,环境脏乱差。

我说前面路口下吧,我住的地方路太狭窄,车子进不去。

过了十字路口,她从后座拿出一把伞递给我。我说谢谢。我站在路边看着她的车子消失在雨夜,忽然有种很悲伤的情绪,甚至想如果我真的是一位画家那该多好,我会把这个温柔的雨夜永远定格在画纸上。

有了借伞,自然就要还伞。不幸的是又被我的胖上司看到了。她阴阳怪气地说,狐狸精就是会勾引男人,怪不得老公和她离婚呢。

后来躺在艾小姐别墅的大床上我才知道,艾小姐与她有钱的丈夫离婚,分得一大笔家财,衣食无忧。事实的真相是她老公有了小三小四小五……她实在忍受不了,迫不得已选择分开。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有戏剧性。那天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欣赏日本文艺电影,艾小姐的电话打进来,语气焦急,说女儿感冒发烧,吃了药也不肯睡,嘴里不停地喊着要找庄老师。

我这个水平低劣的美术老师深受学生喜爱的原因正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水平不行,只能用最好的态度对待小孩儿,而不像其他老师那么凶那么刻板。凭此我还获得过机构评选的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

女神有难,义不容辞。我关掉屏幕上的苍井空下楼打车直奔郊外别墅。小女孩儿的烧已经退了,看到我进来迷迷糊糊地说,庄老师,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我给她讲了一段烂俗的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故事,她在讲述中安静地睡去。我轻声走到客厅,穿着睡衣的艾小姐格外动人,从里至外散发着蜜桃熟透的气息,比我刚才看到的苍老师美丽万倍。

她说真不好意思,大半夜还麻烦你跑一趟。

偌大的屋子里没有男人的气息,我悬着的心放松下来。没什么的,小孩子嘛。

你很喜欢小孩儿吧?我看你上课时,女儿说班上的孩子都喜欢你。

我开玩笑活跃气氛,可能是我长得比较帅?

是吗?我还真没仔细看过你呢?艾小姐眼神落在我身上。

空气中顿时有了某种情欲的味道。我收起慌乱说,不早了,我回去了。

艾小姐忧伤地说能给我讲个笑话再走吗?我很久没有笑过了。

我这种不善言辞的屌丝从来就不会讲段子,不然也不至于单身到今天。可是我却顺口说了一句:我还是处男,好笑吗?

艾小姐笑了起来,真的吗?

真的?

怎么证明?

你可以试试啊。我说。

接下来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描述的事情,总之经过验证,艾小姐相信了我是处男。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一句撕心裂肺的真话,没有谁会相信。

多么可悲,活了二十多年,我没谈过恋爱,也没有过女人,无数个寂寞的夜晚与我相伴的只有左手和右手。

第二天从别墅的大床上醒来,艾小姐不在身边。我有点不好意思,像个没钱的嫖客赶紧穿衣服走人。走到客厅却发现艾小姐和她女儿坐在餐桌旁边等我。

她的女儿没有任何异常,说庄老师懒猪,睡这么晚才起床。

艾小姐笑容很动人,说吃早餐吧。

多么幸福的场景,宛如一家三口坐在一起早餐,我的人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景,记忆中全是我妈无休止的唠叨,快点起床,快点刷牙洗脸,快点吃饭,迟到了……

吃完早餐,艾小姐说今天周末,你有事么?豆豆想去游乐场。

豆豆是她女儿的小名。我一个单身狗能有什么事?非常爽快地说,没事,那咱就去游乐场。那语气似乎我就是这家的男主人。

但你们别忘了我是一个特别有自知之明的人,我知道公主爱上穷小子这样的童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但我对艾小姐和豆豆,一直保持着分寸和距离。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活了二十多年,我也是第一次去游乐场。记得小时候我很想去动物园,父亲说只要你好好画画,就带你去。为了能去动物园,那段时间我极其认真,父亲相当满意,周末早上带我去了动物园。那是我仅有的对父亲的温暖记忆,父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前梁上兴奋得不断唱歌。那天我看到了很多动物,鸡鸭鹅猪牛羊,长大后我才知道其实那只是一个大型菜市场。彼时我和父亲之间已产生了深刻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我根本没有心情去质疑他为什么带我去菜市场,或许在我父亲眼瞎般的审美之下,菜市场和动物园本无分别。

我和艾小姐处于一种若即或离的关系,彼此没有承诺什么,更多的是彼此寂寞人生的慰藉罢了。我再次忽略了父亲的影响,我短暂的成名到后来泯然众人,他不甘心,而我搬出来住的一年之久,女朋友的人影都没见到,他对我下了命令,马上搬回去住。

亲爱的父亲,我已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我有权利住在任何地方。可我父亲是个不讲理的人,他在家中有着绝对权威,无奈之下我搬回家里,客厅里早已摆好画架。

我曾经认真思考过,为什么我会听父亲的话,想了很久我都找不出原因。可能我骨子里是个懦弱的人,虽然讨厌一些东西,却无力反抗。有双无形的手,紧紧掐着我的脖子,我只能随波逐流。

搬回家里,我开始继续画些狗屎,另一方面母亲开始给我张罗对象。我一个月见过六个相亲对象,无一例外,人家根本看不上我。父亲与母亲的双重压力常常令我窒息,曾经也很冲动地想告诉他们我有喜欢的女人。

可话到嘴边我忍住了,母亲若是知道我和一个离了婚还带着孩子的女人鬼混,可能会立马喝药自杀,在她的观念里那样的女人无异于洪水猛兽。

不得不承认的是,内心深处我很爱艾小姐。她完全就是我梦想中的女人,漂亮,性感,温柔,通情达理,有钱,有品位……这种爱是很真实的感受,让我不敢亵渎,只能远远地欣赏,能触碰到一点,已是人生万幸,哪里还能奢求太多呢?

这么多年,我尝试过无数种办法,想与父亲和解,但一切都是徒劳。我深知人有时候的执念是相当深厚的,父亲的画家梦是他这辈子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他还无法接受这种挫败。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竟然不能理解他的梦想。

我尊敬的父亲,你有你的梦想,可是我呢?我也有我的梦想。

我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我的梦想就是有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有一个像艾小姐那样的爱人,过完这一生就好。我为什么要当画家,为什么要成功?对我来说这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我是悲观主义者,不论人生如何精彩,结局无非两种,不得好死与不了了之。芸芸众生谁都有放不下的执念,又有谁能功德圆满地死去?

我二十岁想明白的东西,六十岁的父亲却不明白。

现在我对父亲的态度是不屑一顾,不就是画画吗?我随手涂上几笔应付就成,我反感家庭中冷漠的气氛,您把我养大已经不容易,别人在这个年纪都在广场上和大妈跳上几曲。而我的父亲还坚持着望子成龙,多么难得!如果画几笔能让你满意,我可以每天都画,只求你别再对我冷言冷语。

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艾小姐发信息过来,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说不用这么客气,有事直说。

艾小姐说,我父亲病了,绝症,没几天了,你能帮我去陪陪他吗?

我说你是她女儿,又没工作,为什么不亲自陪伴?

她说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想来想去觉得你比较合适。

在父子关系这个问题上,我感同身受,一如继往爽快答应了。

我说我以什么身份去?艾小姐说男朋友或者丈夫什么都不重要了,我父亲现在痴呆的得很,说了他也记不住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原来艾小姐把我当她男友。

我在一家高档私立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艾小姐的父亲艾老爷子。医生说是膀胱癌晚期,已经扩散了,最多也就两个月的时间了,多陪陪他吧。

老爷子身上插满管子,眼神却很清澈,完全看不出痴呆的样子。我自我介绍是小艾的男朋友,她去国外出差了,让我来陪陪您。

小艾?小艾是谁?老爷子说话毫不含糊,只是真的失忆了吧。

我无力解释,也不再解释。说老爷子,我陪你聊聊吧。

老爷子接过我削好的苹果,说我有个独生女,年龄和你差不多大,哎,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我说可能她工作忙吧。

老爷子神色黯淡,哎,我知道她心里在恨我。从小她就爱唱歌,想当音乐家。我认为那是不务正业,让她好好学习文化,别想那些没用的。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想学唱歌的不能去,不想学画的却要去画,人生充满无奈。

那后来呢,我问?

考大学的时候,她考上了音乐学院。我撕了她的录取通知书,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来。前几年我还能从她妈口中了解一点她的情况,据说嫁得不错,后来她妈走了,她也一起消失了,一点音信没有。哎,早知道让她去音乐学院也没什么不好。

原来艾小姐也有这么曲折的故事。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

却囿于昼夜 厨房与爱

来到自我意识的边疆

看到父亲坐在云端抽烟

他说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

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万能青年旅店《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

 

我向艾小姐汇报了情况,她两眼红红只说了一句谢谢。第二次去医院的时候,艾老爷子状态有点不好,神情憔悴了许多。说话也变得无力起来,他说小张你来了?

我想说我叫小庄,不是小张。可是好像没有意义。点点头说,艾叔,你今天想吃点啥?

他摇摇头,像科幻电影里被控制的怪兽。

小庄,他这次却又叫对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说客气啥,直接说吧,我能帮得上一定帮。

艾老说,相比于女儿,我有一个更对不起的人,这件事没对任何人说过。

当年在炼钢厂我有一个徒弟,大概叫爱国?还是爱军,我记不清楚了。他很爱弹琴,在我们那个年代,会弹钢琴是很另类也是很出风头的事。他一直说以后要去当钢琴家。可不料操作机器,被轧断了两根手指,后来人就不正常了,因为没法再弹钢琴,神神叨叨的,一直求我,说师傅,你帮我找找手指吧,我还想弹钢琴。

我怀疑艾老爷子是不是神经错乱了,这么多年还去哪找两根手指头?就算找到了还有什么意义?当然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是有寻求解脱的意图吧?或者老爷子完全在给我讲故事?

我说,叔,你是想让我去给你找两根手指?

艾老点点头。哎,其实那两根断指,后来是我处理的。当时的医疗手段肯定是接不上了,大家怕那孩子看了难受,我又是他师傅,厂长就让我自己拿去处理掉。

嗯?这倒让我很震惊。

老爷子接着说道,我把那两根手指埋到昌河边了,记得那河边有棵大柳树,就在树下面。你去帮我挖出来,交给爱国吧。

老爷子说的地点我倒是知道,小时候夏天我和伙伴们经常去昌河边上游泳,在大柳树下面玩耍。我说行吧,没问题,明天我就去。

老爷子告诉了我他徒弟爱国的家庭住址,可能说太多话累了,他沉沉地睡去。我掏出手机玩了两把游戏,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当天晚上十点多,我正准备睡觉。接到艾小姐的电话,她说父亲已经走了,走得很安详。

我匆忙赶到医院,没看到老爷子最后一眼,艾小姐梨花带雨。我心疼万分,把她紧紧拥入怀中。我说别难过了,今天老爷子还夸你呢,说你小时候唱歌很好听,他后悔没送你去音乐学院。

艾小姐哭愈发肝肠寸断……

办完丧事已是一个星期之后,除了我爷爷,这是我第二次如此近距离面对死亡。那种虚妄的无力感笼罩着我。我独自跑到昌河边上抽烟,那棵大柳树早已不见踪影,河边修起了漂亮的走廊和石凳,就算曾经地下埋过两根手指,也如同我的童年记忆,腐烂成灰。

我去了艾老爷子给我的地址,那里也是经过拆迁重建早就不是原先的模样。老爷子没告诉我爱国的姓氏,我只好四处找人打听。在附近路边一处修自行车的摊上,终究打听出一点情况。

修车的老师傅说,爱国?这条街叫这个名字的有几十个!

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会弹钢琴的,后来断了手指的,有没?

老师傅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张建国吧?当年他可是这条街最受欢迎的小伙子,家庭条件好,钢琴弹得也好,很多女生追,我还嫉妒过呢。

我想大概就是此人了。我问那他后来去哪了?

哎,老师傅叹气,造化弄人啊,在厂里上班被机器轧断两根手指,后来人就疯了。再后来厂子倒闭,这一块拆迁,赔了不少钱,他们家好像搬到了中山路那边,你去那边打听打听吧。

我留下一包烟,谢过老爷子,去了中山路。中山路是一条两百多米长的步行街,热闹非凡。想在这里打听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看着人来人往,忽然间我也没了追寻的念头,艾老爷子已经走了,物是人非,找到张建国又如何呢?

我站在一处垃圾桶旁边抽烟。一位衣着干净的老人过来翻垃圾桶,我让出位置。他翻出废纸瓶子之类,却不捡走。嘴里不停嘟囔,手指哪去了,没有,到底丢哪了?

我低头打量,他的右手明显只有三根手指,像一根粗糙的枯萎的树枝,被人遗弃在垃圾桶旁。

我掏出手机打给艾小姐,在川流不息的嘈杂人群里大声喊道:嫁给我吧!

挂掉电话,我知道很多事不需要答案。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