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大白鱼,只打捞起来四具尸体。

雨一直下

作者/与路

六月,我在城市北端一处停工的工地上徘徊。照看那些彩条布覆盖着的建筑材料,是我的主要工作。但其实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好照看的,我到这里后,除了把我从人才市场拎回来的老朱,再也没见谁踏进过工地的大门。

在遇到赵红霞的那个晚上之前,我喜欢在工地上看雨。这样一场已经下了很久的雨,还会继续下很久,久到让人觉得尘世像上帝随手弹到水坑里的一个烟头,迅速被泡散了架。裹挟着加速度的雨滴落下来,在泥地上砸出小坑,水泡在小坑周围倏忽间变大又倏忽间破碎。时间,也在雨声里干得发裂。

老朱住在几条街之外一栋临街的居民楼里,那里是项目部的办公室兼食堂。有天晚上我在那里吃过晚饭,拿了一支手电,撑了一把黑色的大伞,往工地上走去。

路上行人很少,远近雨雾弥漫,手电的光只能照透几步远的距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外公,一个佝偻的小老头儿,特别喜欢讲鬼故事吓人。小时候他给我讲过许多鬼故事,其中一个说自己曾经在雨夜里遇到了倒路鬼。

等我进到工地,站在活动板房门口的时候,赵红霞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手电射出的光柱里,一个红色的身影立在那里,和一望无际的雨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差点以为是倒路鬼从外公的故事里走了出来。

她还朝我叫了一声,声音很温柔,不同于一般陌生人的冷漠。她好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听清她在叫谁。

这很不寻常。因为没有食物,工地上现在连只耗子也没有,更不要说人了。我拿手电的光晃了晃,才看清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又打了一把红色的大伞。难怪那团火焰即便是在这样的雨夜,也让人觉得有些耀眼。

虽然隔着浓密的雨帘,但我仍然能感觉到,伞下是一张带有温度的面孔,还掺杂着些许羞赧的神色。她并不矮,而且还可以说是颇有几分姿色,但是身材却苗条得有些瘦弱的痕迹。如果她是个贼的话,以她这副身板,估计最多只能从工地上顺走几颗螺丝钉。

她手中的红伞看起来倒是很诡异,那并不是一种十分常见的红色,而是那种刚从猪喉咙里面喷涌出来的腥红色。这样的红色出现在面前,我很难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忽略掉。

雨兀自又加大了一些,雨滴穿透伞面之后,有水汽打在我的脸上。我朝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她侧过身往旁边站了一步,好让我去开门。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地方接待女人。和所有人一样,对于第一次的事情,我也没什么经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先开口了,很客气地说道:“希望我的出现没有吓到你。”

我问她:“你刚刚是在叫谁?”

她说:“小军啊,我在叫温小军。”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于是我又问道:“温小军是谁?”

她说:“是我弟弟,你刚刚走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回来了。”

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从黑夜和大雨中突然冒出来,来到我照看的地盘,跟我说她在找温小军。我无法判断她是在无理取闹,还是所言真有其事。但纵使这件事情看起来万分诡异,也比空洞无趣的工地要可爱多了。

我决定继续问她:“那你叫温什么?”

她说:“我不姓温,我姓赵,叫赵红霞,我妈妈改过嫁,我随她的姓。”

我告诉她:“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没有你要找的人。”

她说:“刘林逢人就说,他和小军就是在这个工地上干活的,还赚了不少钱。”

我问:“刘林又是谁?”

她回答说:“是小军的初中同学,他们上到初中二年级,就一起跑出来了。”

我再三向她解释,她弟弟不可能在这里。她狐疑地在我的房间里探头探脑,想要从这不足十平米的空间里发现些许蛛丝马迹。这狭小的地方挤满了物品,但却什么也没有。在被无聊逼到孤独和绝望的角落里时,我甚至觉得连我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老朱领我来的第一天,我望着工地上满眼的寂静与杂乱,感觉自己已与外面那个更为庞杂的世界分道扬镳。围墙之外的它活色生香、光怪陆离,而我就像是它身上一个已经废弃无用的零件,所以被放逐到了这里。

赵红霞仔细端详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房间右侧靠墙并排放着两个铁床,我睡靠外侧的那一张。靠里一张床空着,我就放了一些杂物在上面。两张床相连的地上,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来的一堆烟头。赵红霞蹲下去看了那堆烟头半天,然后说道:“这是红塔山牌的。”

房间另一侧,放着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赵红霞拉开椅子,上去坐了坐,然后又站起来。在看完这些东西后,她像是在复习一样,又重新环视了房间一圈。我敢打赌,除了一个无聊之人破碎生活的剪影,她不会再看到更多东西了。

她似乎很失望。她可能也没有抱着一定能在这里找到温小军的目的出现,但是却觉得至少应该能找到一点相关的线索。她觉得自己至少应该能在这里碰见一个人,有着满口被烟熏黄的牙齿,穿着沾满了泥点的衣服,嘴里散发着酸臭的气息。这个人会满不在乎地跟她说:“你说温小军那个小崽子啊,见过,又跑啦,骨头都没长硬,哪里是能下苦力的人。”

但可惜她遇见的是我,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听老朱说,这里原本是要修楼,但是深基坑才刚挖好,项目就莫名其妙停工了。现在复工遥遥无期,雨水在基坑里面不断淤积,在我来之前,那里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池塘。

赵红霞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只有离去。离开的时候,她又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种怀疑和不相信。然后她拿起靠在门边的红色大伞,消失在门外的雨夜之中。

在她跨出门去的那一刻,我心中不忍,想要叫住她,跟她说:“雨这么大,要不等天亮雨停了再走吧。”但我们并不熟,所以我终究没有开口。

我熄了灯,躺到铁床上去,却并没有立即睡着。我无聊地从枕头下摸出一只打火机,不断把它打燃,然后又熄灭掉。火苗在黑暗里明明灭灭,闪闪烁烁,短暂又微弱,像极了人的一生。铁床有个不好的地方,躺上去就会吱呀地叫。我翻了一晚上的身,就听它叫了一晚上。

我回想来到工地之前的那段日子,借宿在一个大学同学那里,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颓废得如同垃圾堆里的蟑螂。我骗家里说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但因为工资要延后一个月发放,所以又没脸没皮地多要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有一天我出门闲逛,回来的时候发现客厅里多了一个女孩,正在慌乱地整理衣服。那时候我多要的一个月生活费也已经所剩无几,我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了。老朱在人才市场的角落里相中了我,像拎一袋垃圾似的把我拎到这里来。我挺感激他,因为我急需这样一份管吃又管住的工作。

外面的雨下了一整夜,我也在床上翻滚了一整夜。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觉得浑身都有些疼。若不是门边还留有一摊水渍,我会疑心赵红霞昨晚到底有没有来过。

我在宿舍待了一会儿,觉得肚子有点饿,就去附近的一家网吧,点了一份泡面充饥。打开电脑,我给老朱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不过去吃饭了。

网吧开在工地旁边一栋还在建房的一楼,里面上网的多是附近一家职业中学的学生。他们喜欢抽烟,不同牌子的烟味经空调风搅动混合,变成更加复杂的味道。这本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味道,但是当我意识到网吧是这里唯一能打发时间的场所之后,就觉得一切并没有那么不堪了。

我对网络游戏不感兴趣,只喜欢看昆汀•塔伦蒂洛的电影。他的电影有种迷人的气质,画面中鲜血呈雾状或者柱状喷射的时候,我仿佛也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左冲右突和嚎叫的声音。《无耻混蛋》我看了六遍,一直想弄清楚女主角在咖啡馆里看的那本书是什么。我渐渐领悟到,流血并不仅仅是流血,它也是表达的一部分,就像无聊是生活的一部分一样。

除了那碗泡面,这一整天我没有再吃其它东西。我从网吧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一下子进到湿漉漉的空气里,我打了一个激灵,觉得脑袋清醒不少。雨还是没有停,这不出我的所料,因为已经下得够久了,不知道还会下到什么时候。我觉得这样也不坏,因为只要雨一直下,项目就不会复工,我就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混下去。

老朱刚把我带到工地的时候,我还很不适应,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来跟自己较劲,好让自己不要变得太烦躁。我尝试过很多方法,做俯卧撑,绕着工地的临时围挡跑步,还从老朱那里拿回过一本新华字典来背,最后还是发现去网吧比较容易。时间今天它独自流逝,没有来找我什么麻烦,这很重要,我很庆幸。

在宿舍门前,我又看见那把腥红色的雨伞飘浮在雨中,赵红霞她果然还没有死心。

我说:“你怎么又来了,跟你说了这里就我一个人,没有你弟弟。”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就是来碰碰运气,说不定哪天他就又回到这里来了。”

我说:“世界这么大,他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她说:“他在城里没什么熟人,没多少地方可以去。”

我说:“你不是说他有一个姓刘的同学吗,怎么不找他去问问?”

她说:“我托人问了,他死活咬定小军就在这里。”

我说:“那我就真帮不了你了,你也看见了,项目一停工,人就全跑了,别说你弟了,现在连只狗见了这里都绕着走。”

她说:“也是,那我今天先回去了。”

她转身准备再次走进雨夜中,就像昨天晚上一样。外面的雨那么大,夜那么黑,这里又这么偏僻,她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我叫住了她,问道:“明天你还来吗?”

她回答说:“我不知道,如果下班时间早的话,我会来的。”

我说:“这样吧,你哪天白天有时间的时候再来这里,我陪你去找你弟弟。”

她说:“去哪里找,你又不认识他。”

我说:“不如就去找刘林问问吧,他跟你弟一起出来的,多少会知道点什么。”

她说:“好,那你等我。”


第二天一早,我照例还在睡觉,却被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吵醒了。我开门后看见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门前,一个男人打着伞站在深基坑旁边朝下张望。连日下雨,基坑的积水不断增多,已经变得泛滥起来。

我走过去,问他有什么事。他身体里的某个发条像是被拧了一下,立刻变得暴跳如雷起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老朱口中的项目经理赵伍,所以对他的发怒不是很能理解,甚至想要在他面前发挥一下我作为代理主人的权威。

几分钟后,老朱举着伞,踏着泥泞而来,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事情出乎我意料的部分大概是这样的,项目停工时,安排了老朱留下来照看工地。他本来就是这里的厨子,留下来可以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但是他嫌一个人在工地上待着没意思,就动起了歪心思,从项目之前留存的伙食经费里拿钱,招了我来顶替他。

老朱哈着腰把赵伍让进了我住的宿舍,然后递眼色让我守在门边。我开始对这雨天失去信心,觉得它可能永远也不会停。我不知道老朱和赵伍在房里谈什么,也许是解雇我的问题 。我没有劳务合同傍身,叫我滚蛋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想到有可能就要卷铺盖走人,我最先想到的是赵红霞,怕她回来了找不到我。她两次都来去如鬼魅,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联系她。

那辆越野车停在雨中,像是被围困的巨兽蹲伏着。我把视线集中在前挡风玻璃靠近副驾驶座的那一侧,那里映出一块跳动的绿色,有点像一摊流动的油画颜料。玻璃后面应该坐着一个人,穿着绿色的衣服,也许是因为嫌恶工地的肮脏与泥泞,所以没有下车。

隔着那片玻璃,我一边想象着与那个人眼神交汇的情形,一边担忧着自己的前途。老朱开门的声音打断了我,他告诉我可以继续在这里工作。

赵伍在他后面出来,看也没看我一眼,就钻进了越野车里。雨刮舞动起来,副驾驶座上的女孩显露真容。她可能跟我差不多大小,长头发,化着精致的妆容,脸上表情很冷峻,仿佛是被冰冻过的玻璃。

我倚在门边,像往常一样看了会儿雨,然后决定去网吧里蹲着,看看昆汀的《八恶人》。

赵红霞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我想也许她已经找到了她的弟弟,再也不会出现了。那把腥红色的雨伞,却一直像火把一样,在我心里莫名地亮着。

我在有一天中午去老朱那里吃饭的时候问他:“咱们工地为什么停工?”

老朱说:“这我哪里知道,我就是一个厨子。”

我说:“这么大的工地交给你一个人看管,我看你跟项目经理关系匪浅。”

老朱说:“这说来话就远了,不过没你想的那么深。”

我问:“莫非您就是他七舅姥爷的三外甥女儿的儿子的表叔?”

老朱呵呵一笑,说:“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

我问:“项目上以前有一个叫刘林的人没有?”

老朱说:“没什么印象。”

我又问:“那温小军呢?”

老朱说:“好几百号人呢,哪里都记得住。”

赵红霞再次出现的时候,是一个周三的上午,也许是周四。身在一个像坏掉的闹钟一样停摆的工地,时间的刻度对我没有任何意义。那天早上我拿了伞到基坑旁边,雨势有所减弱,不再下得那么急,但是由于之前的囤积,池面已经上涨到离地面只有四五尺的地方。

我刚来的时候听老朱说水就已经不浅,警告我别靠那里太近,小心滑进去。这段日子看着它一厘米一厘米往上涨,终于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心里有一种被笼罩的恐惧。望着这浑浊的池水,犹如望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无趣的人生仿佛都被这巨大的汪洋与未知吸纳进去了。

这个时候赵红霞出现在我的身后,她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她说:“连着上了几个满班,才倒腾出这一天的假来。”

我问:“你听说过倒路鬼吗?”

她说:“没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鬼?”

我看了看她手上的那把红伞,开始跟她讲外公跟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外公说,倒路鬼总是喜欢在雨天的夜晚出现,他年轻的时候就遇见过一次。他出远门回家,天色已晚,雨下个不停,路过一个深谷,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红色衣服的男人,撑一把红色的竹制大伞,伞骨在雨天里显出清晰可见的纹路。那个人与他对视了一眼,外公就感觉自己的脑袋陷入了一片混沌,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在深谷里来来回回地走,转悠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天亮雨停,才走到谷口,与前来寻他的外婆撞了个满怀。外公回过头去看那个深谷,也就百十来米长。若是放在平时,他几分钟就能走出来。

讲完这个故事,我就跟赵红霞说:“你看这城市的道路四通八达,人其实很容易迷路。也许你弟弟只是刚好迷失了回家的路,等到雨歇天明,他自己就又会回来了。”她听了很感动,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我们一同出发去找刘林。公交车从北到南贯穿了整个城市,还穿过了长江和嘉陵江。车行到一半的时候,经过的地方就没有下雨了。最后在一个破败的小镇停下来时,车上只剩下了我和赵红霞。车门打开,像吐出两片咸湿的爪子皮儿一样把我们吐在了地上。

赵红霞说她也没有见过刘林,这个地方还是托了好多人才打听到的。我们走过衰老发霉的街道,街边散落着被岁月无情遗忘的老人,他们在打牌、下棋或者发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仿佛我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如果世间所有的追寻都能够如愿以偿,那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遗憾和失望。我和赵红霞来到她打听来的地址,那里早已经人去楼空。房东是楼下小卖部的老板,一个中年男人。我们最开始问他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肯说,于是我掏钱买了两瓶脉动。

他托着腮帮子,望向门外的马路,说道:“刘林?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你们找他做什么?”

他从柜台下面翻找出一叠碎纸片,然后从里面挑出半张A4纸,看了一眼后用更加肯定的语气说道:“嗯,是叫刘林。那小子,抽烟抽得很厉害,在我这儿住的时候,来买烟花的钱都快赶上房租了。”

那是一张手写的租房合同,落款正是“刘林”两个字。“刘”字写得特别大,“林”字又写得特别小,放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

赵红霞看完后激动地问:“他是一个人在这里住吗?”

老板说:“不是,是两个人。”

赵红霞一听,眼睛里立即放射出狂喜的光芒,又接着问道:“那另外一个人呢?”

老板说:“早走啦。有一天来了一辆黑色的车子,擦得锃亮锃亮的,那女的下来和刘林吵了一架,拖着个箱子就上车走了。第二天,你们要找的这个刘林,也退房走了。”

赵红霞眼里的光芒迅速暗了下去,她低下头,然后又不死心地抬起来,问道:“和刘林一起住的是一个女孩?”

老板说:“对,年纪和你旁边这位小兄弟差不多,经常穿一件绿色的连衣裙,模样是真生得好看。”

赵红霞从斜挎的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问老板照片上的人有没有来找过刘林。老板端详了一阵,摇了摇头,十分肯定地说没有。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温小军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羽绒服,皮肤显得很黑,脸像是没洗干净的样子,手扶在一棵老树上,没怎么笑。

这里经过的公交车班次很少,我们等了很久才等到回去的车。赵红霞受到的打击不小,在车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车行到一半,就像是重新开进了水帘洞一般,车窗外又下起雨来。她没有跟我再回到工地那边,中途就下了车。那时候车上人已经很多,我没有来得及跟她道别,也没好好安慰她一下。

回到工地的时候是半下午,但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很暗。我看到赵伍上次开来的那辆越野车停在门前,心里直骂自己运气不好,偶尔旷一次工就让人给撞上了。走近一看,车上没有人,但房门被关上了,里面传出来铁床被摇晃的声音。我识趣地走开了,准备去网吧待一宿。

跑了一天,身上很累,我把自己扔在电脑前的座椅上,点开一部昆汀的电影,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心里烦躁得想要呕吐。我索性摘掉了耳机,靠在椅背上睡觉,让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无声地流动着。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脑袋重得像石头,我决定还是回宿舍去。工地上漆黑一片,越野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走了。开门进去,我看不出里面的东西和我早上离开的时候有什么不同,但是空气中的味道已经发生了变化。

我立在门边,深吸一口气,冲过去抓起房间里唯一的椅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去找老朱吃饭,然后回来在宿舍里待着。雨忽大忽小,雨大时我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雨小的时候,我就去门边看前几日越野车留下来的车辙印,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差不多了。

老朱是个合格的厨子,他每天必炒一盘回锅肉,我连续吃这么久也没有觉得腻。有一天我正把盘子里最后一块青椒扫到碗里,楼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赵伍的脑袋从门边伸进来。我和老朱都准备站起来,他连忙摆手,让我们继续吃饭,说他只是回来取点东西。

老朱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胡乱把碗里的饭扒拉完,出去找赵伍去了。我小心地收拾了饭桌上的残局,把菜吃了个精光,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向外走去。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我看见老朱正帮着赵伍把一些资料装进纸箱里。

他们收拾得太认真,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我想他们不一定是在工作,说不定是在处理家事,毕竟没准老朱真是赵伍七舅姥爷的三外甥女儿的儿子的表叔。我没跟他们打招呼,径直下了楼。

赵伍的那辆黑色越野车停在路边,副驾驶那一侧的车窗被摇了下来,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女孩正坐在车里吸烟。她猛吸一口,然后把夹着烟的手伸出窗外抖烟灰。雨点打在她的手臂上,也打在她手里的烟上。

我撑着伞,从旁边走过去,直直地望向车里,看着她。一只大黑狗在车子周围转悠,狗毛被雨水淋得一团糟。它吐着鲜红的舌头,用力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搜寻着可以扑上去的猎物。

车里的女孩叫住我,她问道:“你有打火机吗?借我用一下。”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刚才有一滴雨,正好落在她手里的烟头上,把它熄灭了。我摸出一只打火机来递给她。

她重新拿出一支烟来点上,问我道:“你要抽一支吗?”

我说:“我不会抽烟,谢谢。”

她说:“那你怎么随身带着打火机?”

我说:“刚好在床下捡到一只,就随手放在身上了,想着总有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我转身朝雨中走去,那只大黑狗朝我狂吠了两声。她在后面喊道:“喂,你的打火机。”

我头也不回地说道:“送你好了,反正我也不抽烟。”

天上的雨一直在下,深基坑里的水上涨到离地面还有一尺左右距离的时候就停止了,怎么也没能满到和地面齐平的地步。我在工地上待得越久,就越觉得世界被雨水冲刷成了灰色,了无生气,到最后连吃进胃里的食物也顺带着变得没有什么味道。所以我最近一连几天都混在网吧里,没有去老朱那里吃饭。

看到那把腥红色的雨伞重新飘浮在门前,我才又觉得世界恢复了它的色彩。我大踏步走过去,把赵红霞推到门上,用嘴覆盖住她的嘴。我仿佛和倒路鬼对视了一眼,脑袋里变得一片茫然。她猛烈地摇头,挣扎,我就是没有松开。最后,直到因为缺氧而变得筋疲力尽时,我们才蹲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在哭,这哭声混合着雨声,加重了我们之间的沉默。然后她就走了。我希望她再也不要回来。既然不是所有的追寻都会有结果,那就要学会和现实和解。一朵红色的云消失在黑色的雨中,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愿她和她的弟弟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里风和日丽,门外边的深基坑变成了池塘。池里碧波荡漾,肥鱼成群,池边绿草如织,绿树灿然。池水像是婴儿一样在不断生长,变得越来越盛大,最后把池里的鱼群全部冲到了草地上。那些鱼白白嫩嫩的,像成片成片盛开的棉花,在阳光下白得耀眼,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醒来后,我去深基坑边看了一下,水面平静得像是一块镜子。

天终于晴了。

我想起昨晚的那个梦,想象着水面之下有青色的鱼背在来回穿梭。顺着水面望过去,我发现另外一边的围挡破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可以看见外面的水泥马路,基坑的边沿还有两道车辙印悬挂在那里。

有路过的行人报了警。警察很快就来了,很大一群,把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隔离在警戒线之外。过了一会儿大吊车也来了,同时带来了三台大功率的抽水机,架在基坑边儿上轰隆隆往外抽水。

我跑去找老朱,怎么也找不到他人。围观的群众开始在议论,说警察调取的监控视频显示,掉进池子里的是一辆别克,车上有三个醉鬼,在变道的时候没有控制好车速,直接冲进了围挡。

几个小时后,基坑里的水全部被抽干,打捞工作就开始了。我站在旁边,很认真地数着。一,二,三,四。水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大白鱼,只打捞起来四具尸体。我很担心赵红霞会像鬼魅一样又突然出现,就连忙跑到外面的路口,向四面八方张望着。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