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过什么东西吗,老师?活着的那种。

猫的日出

作者/艾栗斯

 “你杀过什么东西吗?活着的那种东西。罗伊就是这样盯着我的眼睛,问出这句话的。她的眼白多过眼仁很多,看到我明显后退一步时,眼底闪过一丝残忍的喜色。

罗伊?罗伊今年九岁多吧,也可能十岁了。是我带家教的学生。英语、数学、钢琴,甚至编程,她的父母给她好像请了不少家教,我是其中的语文老师,负责每周上门一次辅导作文。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想起来了,是在跟她讨论“生命”这篇作文题目时,她突然丢下笔对我笑,看似天真地捧着脸,歪着头,瞪大眼睛。你杀过什么东西吗,老师?活着的那种。”

 

1.  

我从连接院子和客厅的推拉门里跻身进屋时听到了以上谈话。说话者是一个盘腿坐在地板上的眼镜男,身边斜靠一位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捂住嘴巴的围裙女。他们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但身手矫健方面绝对离我差得远。

别的不说,一个对话就被牵扯掉所有注意力和警惕感的毛病已经够让我鄙视的了。不但我进屋的时候没人发现,我从眼镜男身后大摇大摆走过时他们没有注意,我轻拍围裙女的后背拽她的围裙她丝毫没察觉,直到我昂着头走到两人面前翻身躺下,他们才恍然大悟我的到来。

“啊~尼采你来啦。”围裙女用亲昵到讨好的口气跟我打招呼。

我背对着眼镜男,面朝围裙女,尾巴左右摇晃了两下算是回应。

“这只橘猫最近来得真是勤快啊。”眼镜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后背。即使背对着他我也能感到那只蠢手散发的热量,赶紧不耐烦地甩了两下尾巴扫开他,同时一个箭步扑进围裙女的怀里。

“我说到哪儿了?噢,对,活物。”

“她说的活物是指什么?”围裙女的手在我后背摩挲着。对。那里。就是那里。我闭上眼睛,舒服得喉咙里开始咕噜咕噜。

“是尼采。”眼镜男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干涩。

“哎?”我背上的手部动作突然停顿。

“喵——”我不满地抬起头,拖长声音抱怨着,却正对上眼镜男忧心忡忡的视线。

“像尼采这样游荡在小区院子里的野猫们。”

“开什么玩笑,恶作剧的吧?”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玩笑话。但这孩子又滔滔不绝跟我说了一堆。道德是历史阶段性的东西,比如虐猫就是灰色地带,这种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托她的福,我还第一次听说比利时有个“伊普尔猫节”。听起来是猫的节日,实际是市民聚众把活猫从市政厅扔下去的庆典。中世纪虐猫是主流文化,今天虐猫也没有法律禁止。她说。”

“我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的孩子。真是又坏又蠢。”膝下围裙女的身体因为气愤而抖动着,我无可奈何地伸了个懒腰跳回地板。这个小房间里除了眼镜男和围裙女人类的气味,还留存着午饭的味道。我舔了舔嘴部周围的皮肤确认气味来源,绕着他们转起圈来。

“啊?尼采害怕了吗?不怕不怕。”围裙女还想抓我去她那边。愚蠢的人类,我们猫科动物可是天生的猎人,什么时候害怕过?你们中午是不是煲了鱼汤?在哪里?快端出来。

“说到中世纪虐猫。后来不是爆发了黑死病?整个欧洲好像死了二千五百多万人。”

“黑死病?你是说,鼠疫?”

“对呀,就是因为人类把猫屠杀得太多,鼠患成灾,传播了鼠疫病一发不可收拾,也算是虐猫的因果报应。”

人类总是对因果报应抱有幻想。就这样我又失去了两脚兽们的注意力,只能使出必杀技,用身子蹭着围裙女的腿,然后发出“喵喵”的外语。只有在和人类一起时我们才会这样叫,不同高低、长短的叫声代表不同的需求。在我的驯化下,我这样一叫,围裙女就会知道我饿了。

“嗯嗯,喵喵。”眼镜男竟然完全没听懂,还试图跟我对话。真是个蠢脑子。我心底的白眼快要翻上天。

“尼采是想吃东西了。”还好围裙女听懂了我的命令,起身咚咚走向厨房,端回一碗留着大块鱼肉的汤来。鱼肉的味道钻进我的鼻部毛孔,大脑随即接收到进食的愉悦信号,接着是我的尾巴,不由自主地上翘摇晃,按都按不住。

眼镜男终于抓住机会凑了上来,厚着脸皮抚摸我的后脑勺甚至是尾巴。我想把他的蠢手甩开,但是注意力全被鱼肉和汤汁吸引,连一秒钟的转头也做不到,只能任由他占一会儿便宜。

“尼采,你怕不怕?”背后眼镜男幽幽的声音飘入我竖立的耳中。虽然我的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了问题,但实在懒得敷衍。

“你不是老师吗?该给那孩子好好上堂课。”围裙女的声音还是有些气鼓鼓,带点意气用事的情绪她抢着帮我回答问题,“她说中世纪虐猫,你就跟她说埃及猫神。象征日月光明的埃及猫神,斗败黑暗邪恶的蛇妖。因为蛇妖每天随日月重光复活,这样的搏斗每天都要重复一次,每次猫神胜利了,早晨才会到来。”

“但是我怕啊。”眼镜男苦笑着说,“我被威胁了。”

“哎?被一个孩子威胁?”

“当时不就是为了节省通勤时间才找的同小区的家教兼职吗?结果被这孩子知道了我们所住的单元和门号。”

“那又怎么样?”

“这可是十万一平的高档住宅哦,旁边就是文物级别的民国建筑群。那孩子得意洋洋地这么跟我炫耀着。

老师你刚毕业就能住到这里,据我所知是和朋友们合租的吧?不,应该是叫群租。今天跟老师分享的秘密,如果被透露出去,那也会有电话打去物业。整治群租房,断水断电,限时搬走的话,老师你和你的朋友们不就会像野猫一样流落街头?”

家里食物的滋味确实比野外的强。我将盆里的羹汁一扫而光,漫不经心地坐下来,舔着前肢内侧掌腕,再用掌腕从耳上方开始,自上而下进行擦拭。进食之后的“洗脸”动作让我心满意足,胡须紧贴着面部。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的计划?”

“这就是这孩子的可怕之处吧。”眼镜男叹了口气。只有懦弱的人类才会有叹气这样没用的动作。“被知道做坏事,却没人敢阻止的快感,比偷偷摸摸来得更强吧。”

“所以呢?就这么被一个孩子控制了吗?”我嗅到围裙女的情绪已经从愤怒变成了悲伤,她抚摸我的手掌有点发凉。

“这件事我会找机会跟她父母谈谈。不过还有更可怕的部分,很难想象是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什么?”

“她说,人类所有的欲望,性欲也好,食欲也好,物欲也好,最终都会以疲倦收场。只有两种欲望排除在外。一种是成功。”

“还有一种呢?”

“杀戮。”

 

2. 

杀戮的快感从追逐猎物时开始。

后肢用力踏地,把身体如弹簧般发射出去。前肢伸长触地的同时再继续向前。前后肢完美交替,动作在瞬间一气呵成。我像一支射出的弓箭穿梭在草丛间,杂草如潮水般从腹部两侧急速划过。

加速。再加速。胡须上几百万个感觉细胞都为我全力追踪着前方老鼠的行踪路线。越来越接近了,穿行在绿色草丛间那个灰点忽隐忽现。嗅到自己爪下猎物的恐惧气息,一阵迷醉的战栗从触地的脚掌沿躯干传递到全身。

那只鼠类在草丛最浓密处突然一个急拐弯,人类的眼中就像瞬间消失不见,但这绝逃不过猫科动物的监控。我的瞳孔如同扫描仪,早将猎物牢牢锁定并瞬时在脑中拉响警报,尾巴给了一个强有力的转向,柔软的关节让我如同弹簧,几乎与猎物同时转弯,瞬间跳跃,在落下的千分之一秒里伸长前爪。是时候了。牵引腱弹出锋利的爪钩,嵌入老鼠毛下的软弹皮肉。 听到猎物发出绝望哀鸣时我的耳朵兴奋竖起,胡须全开,狂喜如同火焰从胯下烧到尾巴,让其忍不住鞭子般左右击打着地面。咚咚咚,尾巴代替鸣叫,敲响狩猎者的胜利战鼓。

 

树荫下,我让这只啮齿动物在爪牙下辗转。后者明显吓晕了头,完全不理解我要将它作为玩具再一口吞掉的计划。正当我全神贯注玩到不亦乐乎时,一个黑影从草丛里猛地探出头朝我扑过来。

危险!我全身炸毛,弓着背一跃而起,条件反射般跳向后方。爪下的老鼠好像瞬间清醒,抓住求生机会,扭着屁股一溜烟跑走了。

我耳朵直指向前,尾巴如惊叹号般竖起,龇牙咧嘴发出低吼。

“阿橘莫慌是我~”那只黑影扑上来却是要舔我的毛,尾巴讨好般左右摇摆。

什么呀,原来是大黑。我没好气地一爪拍开跃跃欲扑的这只黑猫。蠢得像狗一样。我心想。想到刚才竟然在蠢猫面前惊慌失措,我赶紧蹲下来舔毛掩饰。

“阿橘我可算找到你了。”大黑耳朵横卧,骄阳下张嘴喘着气,没出息的样子真是猫科动物界的败类。“小区里出现了猫咪杀手!”

我转过身完全不理睬他。猫类之间起名没有人类那么复杂。我是一只四岁的橘猫,就被同类叫做阿橘,正如觍着脸跟在我尾巴后面的这只黑猫被叫做大黑一样。大黑是从小就被遗弃的野猫,因此对人类世界充满警戒。我虽然在走丢之后的七个星期里就适应了野外生活,但也算在人类家中度过童年。

“是一个小个子的人类。不,是一个儿童期的人类。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方法。阿花刚从她手下逃出来,但是瘸了一只腿。和阿花一起的小白运气更差,掉进她挖的陷阱里,被放在里面的捕兔夹夹穿了肚子。”

我被大黑的消息扰得心烦意乱,在一棵翠杉树下停住脚步,伸出前爪一跃而上轻松到达枝丫。小区里带着天窗的屋顶在绿叶中闪烁。围裙女说那些屋顶是红色,但猫只能看到绿色。我找到平时栖息的树杈,舔着爪子上的毛,看着自己黄白相间尾巴从树枝间垂下,甩动追逐树叶间的光点。

然后,一条弯下的黑色猫尾轻柔与它交织,好像在手拉手。大黑悄无声息地也跟着我上了树,安静地帮我舔毛。

“阿橘你别怕。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你的。”

 

跟大黑在一起度过了整整七个日出和日落,所以当我再去找围裙女时,就是人类所说的一周之后。这天,我沿着老路从围墙跳进院子,由推拉门的间隙挤进房间。

唔。这个房间里跟平时不太一样。我胡须颤动地在地板嗅了嗅,又抬起头判断了一下情况。眼镜男不在,只有围裙女一个人。跪坐在地上擦地板,肩膀一耸一耸的。

“尼采。你来啦?”听到我进屋动静,转过身来的围裙女像在掩饰什么似的匆匆揉了揉眼部,打招呼的语调比往常低了三度。我瞪大眼睛试探性地一步步走近她,低头嗅了嗅她伸出的手。有咸咸的味道,我小心翼翼舔了舔。

是眼泪。我尝到了人类眼泪的味道。

“喵。”我蹲坐在自己的后脚上,舔了舔前爪,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那种猫一旦紧张时会忍不住打的哈欠。

“尼采你是问小志吗?小志不在哦。”围裙女口中的小志是眼镜男,从气味上判断已经离开好几天了。

我翻身打个滚,露出了自己的肚皮。

“请等一下哦尼采,跟你玩之前。我要先把这幅地图标注清楚。”围裙女又转过身,在一张手绘地图上标记着。地图?我们猫类也有地图,不过人类测绘地图用笔尺,我们用的是胡须。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被残害的猫。还好尼采你没事。”围裙女伸手把我捞过去,放在地图前,“下一个地点应该是这儿了。尼采你可千万别去这儿啊。”

我嗅了嗅地图,油墨味让我焦躁不安。我重新回到围裙女的膝盖上,看着她的眼睛。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眼镜男又去哪儿了?

“小志啊,小志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这里了。”围裙女挠着我的肚皮,又忍不住有液体从眼睛里滑落。真神奇啊,人类的眼睛。

永远都不回来,是代表死了的意思吗?

 

3. 

大黑死了。

我踩着草叶去翠杉林的路上,闻到了大黑。

我以为他又像往常一样在树下等我,但还没看到猫影,就闻到了血的味道。

青草、泥土、血、大黑的气味。我不安地叫起来,远远看到大黑就加速冲了过去,差点被杂草绊倒,使劲甩着尾巴才没停顿。

他的身子弓成一个半圆形,睡得正香,那条我不舔就经常毛蓬蓬的尾巴弯了一个圈盖在后脚上。头俯卧在前爪上的姿势有点奇怪,我觉得对猫来说并不舒服。

大黑身下草地的颜色跟别处不太一样。是有点锈黑里透着殷红。颜色最深的那块已经有蚁虫开始蠢蠢欲动。

我呼唤着大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紧,但是大黑一眼也没有看我。原本应该是蓝色眼睛的地方,原本在阳光下细成枣核,黑暗中圆似火炬,总是温柔看着我的大黑的眼睛,变成了一个深深的黑洞。有苍蝇在周围贪婪盘旋。

我蹲在大黑身边,弓着腰对着空气龇牙咧嘴,摆出一副要决斗的架势,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在要保护大黑有点太晚了,于是紧挨住他,颤抖着嚎叫。

风吹过翠杉树发出沙沙声,树洞下有短促高频的声音正在显露。是老鼠的声音,但是我无意追逐。风又吹动我的胡须,一股气流拨动着,带来不远处的声波。

围裙女在这一带。

我猫腰前进,在看见人影的时候悄无声息爬上树。围裙女今天没穿家里那条围裙,但凭气味我能断定是她,光看后背,我也能察觉到她的紧张和愤怒。

她对面两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一个人。身高比她矮的儿童期人类,站得笔直,头昂得下巴僵硬。“猫咪杀手。”我想起大黑的话。

这两人开战的话谁能赢?我赌是围裙女。但围裙女竟然和她对话起来。

“你是罗伊吧?我是小志的女朋友。”

换作是猫,应该会直接亮出爪牙。真是搞不懂人类世界的规则,我焦躁地打了个哈欠,尾巴左右扫动。

“小志的女朋友?你是说,前女友吧?”那孩子双手抱胸,不耐烦地踢着脚下的树叶。

“小志离开南京,是因为你的陷害。”

“陷害谈不上。是他先发信息到我爸的手机上告密,我才将计就计以我爸的口气约他来家里谈话。”

“然后呢?”我看到围裙女的背影捏紧了拳头。

“然后等他上门时,就假意转达说,我爸临时调整谈话地点到他办公室了呗。告诉他我爸请他,顺便把书房柜子里的一个盒子装包里带过去。”

“那个盒子里的是手表。”

“没错,十多万元的手表,是你们这些人工作一整年也买不起的吧。他一出门我就报警家里被偷了,人赃俱获。更妙的是书房还有监控。”

“小志最后还是被保释出来了。”

“我知道他被保释出来了。是我爸付钱打通的关系好不好。作为对价,我爸也让他痛快闭嘴、滚回老家。因为多管闲事,你的男朋友在这个城市待不下去了。留你一个人承担房租,最近应该很有经济压力吧?”

那孩子说到开心处,双手叉腰。歪着头瞪大眼睛看着围裙女,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你有杀过什么东西吗?姐姐?我是说,活着的那种?”

“我知道你有。”围裙女背影颤抖、后退了一步,“你能不能停止,就当我求你。”

“求人得有点诚意啊姐姐,至少得走近两步来吧。”那个孩子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兴奋让我背上的毛都竖立起来。

欲擒故纵是捕猎者的一个花招,看来人类中的一些也会使用。我竖起尾巴发出低吼,不安地在树枝上踱步,但是那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

围裙女踩着草叶的脚步声传进我的耳朵。一步、两步、三步,突然,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有什么东西破裂了,然后是短暂坠入的声音、铁器咬合进血肉的声音、围裙女的急促尖叫声音,几乎发出在同一秒。她的半条小腿陷入一个坑里,坑里好像还有类似捕兽器的锯齿。

“搞不好这辈子就残疾了啊。”因为围裙女弯下腿半撑着身子,那儿童人类反而比她高出一截来。“你的男朋友比你聪明,知难而退了。你就算丢了男朋友丢了住所丢了腿也要管野猫的闲事?就是因为蠢,所以才穷的吧。”

我忍不住大声叫起来,低着头滋滋吐气,发出威胁声。

“尼采?”围裙女回过头,但我没有看她。

我看的是她对面的那个名叫罗伊的孩子,她低着头翻着眼睛与我对视,眼白多过眼仁很多。这孩子是人类中天生的恶魔。猫的第六感很准,能够随时随地探测出人类对我们的情绪,甚至是刻意隐藏的那部分。一旦感觉到主人的恶意或是轻慢,猫就永远不再和他接近,或是离家另寻住所。而这个儿童期人类的体中,对猫和其他人类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仿佛一个坏掉的天线,不能接收、也不能发射。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刺激到这迟钝的神经让它波动,除了成功,就只剩杀戮。

这类人永远也不会成为猫的主人,因为猫能分辨出他们并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离他们越远越好,另外一种是,与其为敌。

我舔了一下爪子又放下,冷冷看进她眼白里的无边空洞。

我选择第二种。

 

4. 

对待敌人与对待猎物的方式不一样,后者最好悄无声息、不被发现,前者?得想方设法进入他的领地,激怒他。

对于一只猫来说,这很容易做到。

追寻气味,很快知道了这孩子的住处所在。她们家二楼儿童的窗户正对着一棵杉树,趴在树枝上就能与她隔窗相望,对她龇牙咧嘴。用人类的话来说,我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白天,在她出门时,跟随身后尖厉吼叫,如同宣布着“我知道你的秘密”。晚上人类睡意正浓时,我精力最旺,一个轻盈的跳跃就可以从树杈降落窗台,在窗沿边哀叫一整晚。发亮的瞳孔和挠窗的节奏让她无数次从床上起身,披头散发、步履跌跌撞撞。背着月光看不清毛色,我想我自己看起来就像是大黑那样的黑猫。

我希望我看起来像是大黑那样的黑猫。

十天左右。从一开始的咬牙假装视而不见,到最后捂着耳朵尖叫着:“滚开滚开!”我想她是被激怒了。

一个月圆的晚上,蝉鸣未歇,夜来香花已开放。我准时跳跃到窗前。屋子里没有人,床上也没有。低头舔舔胸前的毛发正要抬爪挠窗,突然窗子被猛烈拉开,一根球棒伸了出来给了我狠狠一击。

还好是个孩子的力量,如果是成人我没准就直接在树上印出一个猫饼来。

但我还是从二楼跌了下去,发出一声拉长的惨叫。摔下去的两秒中我看见了头顶的一轮圆月,仿佛恒古不变的猫眼,默默注视着这世界。

等到那孩子从窗口探出头来时,我拖着后腿,在楼下的水泥地上艰难爬行。爪子的肉垫和肚子的皮肤摩擦着地面的沙砾,我很少用这样的姿势移动自己。

爬行中,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来自人类的一声冷笑,接着是悉悉索索穿鞋开门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抑制不住屠杀的欣喜,一层、两层台阶,转弯的脚步声,再一层、两层,最后一个踏步特别用力,到达一楼了。

我的时间到了。

我使出力气,在那孩子推开单元门看到我时撑起身体,从爬行改为三条腿的速度前进。我在路口仓皇转了一个弯,但没及时收起的尾巴暴露了行踪。

她追上来了,一个人。

我努力和她保持着距离,她没跑,我也没有。路灯的尽头在到达小区的偏门。我放慢脚步,发出受伤的哀鸣。

我成了猎物,这让她无比兴奋。只经历了短暂几秒的犹豫,她就跟着我从偏门进入到隔壁的园地,与小区一墙之隔的民国建筑群。

我一副筋疲力尽垂死挣扎的惨相。一进入园地,小跑两步就开始以拖着后腿的姿势爬进年代久远的小洋房。身后亮起一个手电光束,晃了晃锁定在我身上。

我回过头,与那双眼睛对视了两秒。用三条腿一跛一跛跳上台阶,逃向二楼。人类的脚步声踩在地板上嘎吱作响,在接近楼梯时停顿下来。房子里一片死寂。

“瞄——”我的叫声在黑暗中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熟悉猫的人会知道,我伤得不轻。

于是踩着木板的脚步声又再次奏响。

猫的时间感知和人类不太一样,她上楼的这几十秒对我来说特别漫长。我能听到废旧木板里甲虫筑巢的声音、墙壁里有老鼠悉悉索索在交谈,飞蛾扑动翅膀想从蜘蛛网上做最后一次挣脱。但这些都不重要,我的耳朵竖起、胡须全张,捕捉着关于她的所有气流。

她踏上最后一阶台阶,在距离我两米的地方停步,居高临下看着我。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攥着一把水果刀,刀锋在黑暗中像冬天的冰棱。

“瞄——”我趴在月光照到的那块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只发出了最微弱的求救声。

她按捺不住微笑的嘴角,举起水果刀向我用力冲来。一步、两步、又一步,身上厌恶的气味将我完全包围,黑影在月光下被拉长放大将我覆盖。

在刀锋就要触进我身体的刹那,我感受到脚下那块薄弱木板的颤动和摇晃。翘起的木板把她身体的重心连同挥刀的手臂往后拉。木板破裂了,来不及反应,她就歪着身子坠了下去。“咔嚓——”是年久失修的木板终于如愿碎裂。“砰——”这坠落和撞击声可比我从二楼摔下去响得多。“喀嗒——”是人类骨头折断的声音。腿骨?还是肋骨?猫不会去关心。

震起的灰尘透过洞板弥漫到二楼,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我张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舔舔胸腹部的皮毛,抬爪蹭了蹭耳朵。

我站起身,绕着洞口边缘轻快地走了一圈,找到一个最好的位置蹲下,欣赏我的猎物。

 

刚才从二楼被击落的时候,看到月亮之眼,我所做的第一个动作是转头。头部动作带动了颈肌和体肌翻转,翻转身体后背部朝上四脚朝下,最后毫发无伤地四脚着地。

为了让我的猎物进入圈套,有时得做必要的伪装。示弱的喵叫算是外语,我们猫类之间,从不会发出这种声音。

在女孩向我扑过来的瞬间,我一跃而起。她差一点就抓到了我的尾巴,但是她跌落了。尾巴给了一个强有力的转向,柔软的关节让我如同弹簧,瞬间跃起、越过木板张开的裂洞。落下的千分之一秒里,我们中一个跌落、一个升腾。

猫可以跳跃超过身高五倍的高度,黑暗中的视力是人类的六倍,布满两百万颗神经的胡须不光用来测距,还可以在脑中勾画出我们感兴趣的地图。

这也许是为什么,围裙女曾说过猫在埃及神话里,是象征日月光明的埃及猫神,斗败了象征黑暗邪恶的蛇妖。因为蛇妖每天随日月重光复活,于是这样的搏斗也每天都要重复一次,每次猫神胜利了,早晨才会到来。

我的胡须心满意足地紧贴双颊。舔舔爪子,洗把脸,等待日出的到来。

责任编辑:专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