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就像贪吃蛇里的那个黑点,被蛇吃掉以后,就变成了蛇的一部分。

归去来兮

作者/吴千山

小年夜,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在高速路上疾驰,穿梭于山脉之间。坐在后座的张骁不记得这是他们穿过的第几个隧道了,粗砺的引擎声从拱顶上弹回来,再度砸在他的耳膜上。车窗的倒影里,张骁的表情显得疲惫且不安。

面包车的车厢经过改装,两排软椅对放着。张骁对面坐着两个男人,他们的头分别用麻袋罩住,手和脚都绑着麻绳。其中一个穿着棕色的棉衣,另一个穿着灰色的夹克衫。棕色棉衣显得十分不耐,不时从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响,像是一头四处散发着敌意的公牛。他和同伴在省外的火车站准备转车北上时被拦截,几个小时前转移到张骁和司机老袁的手上,由他们负责将两个人遣送回去。

此刻过了返乡的高峰时段,高速路上一片空旷。不停抖动的车身让张骁昏昏欲睡,他把窗子完全拉开,想吹醒眼睛,激烈的风却一下子涌进来,冻得他紧了紧自己的衣服。干完这单他就能回家,行李都已经收拾好,放在座位底下。等到点放走这两个人,就让司机老袁直接拉他去汽车站。张骁这么想着,用脚后跟踢了踢座位下的袋子——这个动作让他感到安心。行李袋里他自己的东西倒没多少,主要是给爹妈的保健品和给儿子买的玩具。算一算,已经快三年没有回家。张骁觉得这三年实在太久,发生太多事情,像是过了半个世纪。

坐在驾驶座上的老袁时不时地朝后视镜看一眼,他有点担心。这次任务就只有他和张骁两个人,押送的对象看起来又异常的顽固。特别是棕色棉衣,从上车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肯多讲。老袁叹口气,把目光转移到空旷的高速路上,他总觉得胸口堵着什么东西,气也喘不顺畅。

坐在后车厢的张骁没注意到,驾驶座上的老袁更看不出——其实棕色棉衣早在他们过收费站之时就用手指夹出了藏在后口袋里的小刀,刀刃在麻绳上缓慢摩擦的声音被灌入的风声掩盖过去,唧唧嘎嘎,就快要割断。

破旧的导航仪显示距离出口还有二十几公里。张骁按亮手机屏幕,显示有一通未接来电。电话来的时候他看见了,是家里打来的,他没接也没回。拇指大小的屏幕显示现在是凌晨一点,算上找地方放人和去汽车站的时间,赶上第一班回家的车也是绰绰有余。

他把车窗关上,风声一下子停住,耳边只剩下发动机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安静了一会儿,张骁的神经都在温暖中又松懈下来。直到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啪嗒”,是麻绳断裂的声音,他很熟悉,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张骁警觉地抬起头,肌肉随即处于备战状态。双方在昏暗中对峙了几秒钟,棕色棉衣猛地挥起拿着刀的手臂挡在前面,另一只手在脖子上摸索着,试图打开麻袋的结。张骁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一只手钳住男人拿着刀的手腕,另一只手钳住他的脖子,把他堵在椅子上。男人的气力不小,乱拳到处挥,有一下躲不过,正好砸在张骁的太阳穴上。张骁的脑袋顿时七荤八素。另一边,穿着灰夹克衫的男人像一只竹节虫一样一蠕一蠕地缩进车厢角落,想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空间,生怕打斗殃及自己。

听见碰撞的声音,老袁知道车厢里出事了。他一脚刹车踩到底,将车撇到路边。不刹车还好,一刹车张骁的优势就丧失了。棕色棉衣借着惯性朝前扑,张骁整个人被压在地上。小刀的刀尖悬在他额头的上方,两个人在静谧昏暗的空气中角力。浑身的肌肉都紧绷到颤抖。

眼见着情况越来越糟糕,张骁下意识抬起腿,朝着棕色棉衣的小腹猛踹一脚。后者的双腿还被捆在一起,立即失去平衡被顶到一边,脑袋砰一声撞在门框上。张骁迅速站起身,在低矮的车厢里猫腰站着,做好要打一番恶战的准备。

棕色棉衣却许久没有动静,他的喉咙里再次发出了浑浊的声响,双腿并拢着抽搐一阵便停歇了。张骁小心翼翼地绕到另外一侧,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才弯下腰去查看男人的状态。一凑近,他便闻到一股厚重的血腥味。棕色棉衣躺在地上,应该是握着刀的手先着地,想支撑住身体,但双脚被捆住无法维持平衡,刀从侧面直直地插进他的咽喉。血液从麻袋内的大动脉中汩汩地往外流,红色浸湿了他的棕色棉衣,浸湿了麻袋,在地上形成一面温热的暗色镜子。

老袁拉开门,粘稠的血液淌过门轨,滴在他的解放鞋上,他抬起头愣在原地。穿着灰色夹克的男子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他也闻到了血腥味。张骁见了鬼一样抬头看老袁,慢慢后退。他慌张地从座位底下拉出自己的行李袋,拉开拉链,其它的东西都没拿,只是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铁罐。之后他颤抖着拉开背后的车门,朝着高速路的方向跌跌撞撞地逃去。

老袁急忙穿过车厢去追张骁。他一边跑一边叫喊着让张骁停下——见鬼,他一大把年纪,明年可以拿着钱告老还乡了,这死小子一个人做的事情休想拉着他一起下水。老袁喊得越急,张骁跑得越快。到路中央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刺耳的喇叭声。

张骁迎着强光停在路中央,对方是一辆时速一百的中型卡车,后面载着六吨烟花爆竹。在尖锐的刹车声里,张骁张开双臂,被撞飞到空中。铁罐从他的怀里掉出去,粉末从罐口撒出来,在冬夜萧瑟的星空下晶莹地闪烁。

货车侧倒在高速公路上借着惯性前进,在地面摩擦出火花。不知是这些擦起的火还是汽油点燃了后方烟花爆竹的引线,窸窸窣窣的声音升起。那一车的货物在高速公路桥上炸裂开炫目的光彩,有的升腾到山谷中,有的跌落到山涧里。

张骁被撞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罐子跌在高速公路的另一侧,滚了滚,里面的灰白色粉末撒了一圈。他那没有生气的漆黑的眼珠子还张着,倒映着黑夜中的五光十色,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张骁在三年前的夏天离家北上。那时距离他的媳妇逃走已有两年,儿子张幼已经两岁多。一大清早,张骁就穿戴整齐,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出发。张家婆婆忙里忙外,往张骁的行李袋里再塞点东西进去。父亲张老鹰显得平静许多,他只是搬了一条凳子坐在门廊上抽烟。等到张骁准备离开了,才开口交代:在外地不比在家里,安生些别去凑别人的热闹,挣够了钱就回家盖新房。张骁点点头,提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出院子,走向山下的公路。他要从公路边搭车,转两趟到省城,接着搭火车前往洛阳,再从洛阳转火车继续北上。

那是夏天的事情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北方的冬天来了,张骁才经常在清晨的梦境里看见洛阳的牡丹。那些牡丹被栽种在火车车轨的两边,在阳光下迎风招展。张骁的视角靠着车窗,好像是这段人生以梦境的形式一直在重播,在冬天的大部分清晨,重播了无数次。这梦境通常在列车启动时结束,张骁在北方的睡袋里睁开眼睛,头伸到外面,被昏暗的光线扎得眼球胀痛。天是灰阴阴的,却阴得发亮。隔壁床的程孝正还在酣睡,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这是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未来会是某户人家的侧卧。现在只是用木模板胡乱钉一个门,架两张床给工人们住。工地里的大多数人都回家过春节了,包括管伙食的阿姨,只剩下几个工人,分散在楼内的不同房间里。

醒来之后张骁就没再能睡着。他倒是宁愿睡着的,毕竟睡着了就不会觉得冷,也不会觉得饿。过一会儿,真的完全没有睡意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每天都看天花板,在脑海里勾勒未来自家新房的模样。从选址到楼层,从外墙的粉刷到厕所贴的瓷砖,还有造桌椅板凳床具用的木材等等。

想象也消耗能量,感觉肚子空了,张骁才去摸枕头底下的手机,屏幕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二〇〇四年一月七日早上十一点。他按下开锁和井号键,显示有一条新的短信。是气象局发来的关于寒潮和降雪的预警通知。张骁还没见过雪。之前也有好几次预报说会下,最后也都没下成,白期待一场。

“今天出去么?好几天没出去了。”程孝正的声音从睡袋里传出来,伴随着翻身时床架带来嘎吱嘎吱的声响。

“再躺一会儿吧,现在去也没位置。”张骁懒洋洋地回答,侧身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那好,那就再躺一会儿。”程孝正回答。

冬日,他们偶尔会去工地外面的面馆吃饭。其余时间都呆在房间里,用电饭煲煮米饭或者泡面,配咸鸭蛋或张家婆婆塞在行李里的腌菜头。

直到两点钟,两人才磨磨蹭蹭换衣服出门。室外寒风料峭,他们都穿着入冬前在地摊上买的军大衣,看着很厚,却不甚保暖,风从各个缝隙灌进身体里,刀刃似的吹。两个人像是墨绿色的不倒翁,东一摆西一摆地走进面馆里,找个空桌坐下。过了饭点,面馆里人却不少,暖气扑面而来,张骁感到浑身舒坦。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见来人是熟客,朝两人点点头,吩咐后厨再下两碗面条,多放点料子。

张骁脱掉厚重的衣物放在椅子上,程孝正也去掉帽子和口罩。

程孝正的身材高大壮实,肤色偏黑,五官给人以厚实稳重的印象,像是某种钝器。张骁的身材要瘦小一些,他的眼睛鼻子和下颚的轮廓看起来像山峰一样有棱有角。他们从进工地开始就被分到一块,程孝正也是南方人,算起来和张骁还是近邻。

“明年你回去吧?”张骁一边起着沙棘汁的瓶盖一边问程孝正。

“回去,回去。”程孝正举起瓶子来喝一口,酸得皱了皱眉头。他接着又回问张骁道:“这个工程结束,明年你还跟不?”

张骁摆摆手:“不跟了不跟了,家里人等着我回去造新房呐。”

说完,他也举起饮料喝一口。放下,眼神刚好对上了坐在程孝正后面的一个男人。他一个人坐着喝酒吃面,张骁礼貌地朝他笑一笑。他却冷脸闷一口酒,故意用酒瓶子挡开视线,让张骁好不尴尬。

“怎么了?”程孝正察觉他脸上的表情,也转头看一眼。

张骁收回神来,转移话题:“没什么,没事。那你明年还打算跟着不?”

程孝正也摆手:“哎,不跟了。不回去讨个媳妇我妈不安心,总在电话里催。”

张骁笑笑。程家爹妈每个月都从公用电话机给程孝正打来电话。以前打到工地办公室的电话机上,工友们接到都故意捂住话筒,开着玩笑从半个工地开外叫嚷道:“程孝正,你妈喊你喝奶啦!”他也不生气,小跑过去接起。第一句通常问对方收到自己寄回去的钱没,对方回答收到啦,然后就开始扯一些家里的境况。后来张骁有了手机,就由他来转接,听到那头是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就把手机递给程孝正。

和程孝正比较,张骁甚至算得上是宽裕。是家里为了盖新房,他才出来找工地挣快钱的。张家爹妈年纪不算大,平日里能种一些庄稼挣钱挣口粮,也不用靠张骁养活。因此他一个人在外倒是自在又舒坦。

老板娘笑着把面端上来,大碗缸的面中间撒着叠成一个小山堆的肉末。两人道过谢,从筷筒里抽出筷子勺子开吃。吸溜着面条窸窸窣窣几声,热汤落肚,人才觉得真正的暖和。

 “夏天南北一样热,冬天这里可真他奶奶的冷。” 程孝正一边吃面一边抱怨:“明年冬天之前一定要回家,再冻一次我这骨头都要发脆了。”

张骁附议:“明年夏天,明年夏天就回家。”

两个人不再说话,专心吃着面,毕竟下次出来又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

结好账,张骁收好钱夹子取了衣服往外走。前边方才与张骁对视的男人也站起来。站起来张骁才察觉他个子挺小,只到他的肩膀处。矮个子抽起两张纸擦擦嘴,又叼了一根牙签转身准备离开。老板娘从背后叫住他。他转过身子歪着头问:

“咋了?”

“面条和酒一共八块钱。” 老板娘手搓着围兜,唯唯诺诺地讲,脸上还赔着笑。张骁和程孝正站在两方中间的窄过道上,显得进退两难。

“我刚刚不是给你了吗?”矮个子咧开嘴笑道,又说:“您忘了?我刚刚给了你一百块,你还找我钱呢!”他笑着转身看四周的食客,嗔怪老板娘记性不好。

那头的老板娘大气不敢出,只小声嘟哝两句:“总不能每次都不付钱。”

矮个子假装没听到,接着大阔步往外走。

“哎,你等等。”张骁喊住他。程孝正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衣服,叫他不要多事,他没理。接着说:“你刚刚说老板娘找你钱了?大家伙都看着呢,找的钱呢?拿出来看看啊。”话音刚落,周围几个食客也都感受到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氛围,纷纷目不转睛地盯过来。

那矮个子愣在原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托辞,气恼得脸红到脖子根。哼哼唧唧,你你我我两句之后,干脆吐掉嘴里的牙签,破罐子破摔道:“老子说他妈的付钱了,就是他妈的付钱了!要你管?你算哪根葱?”

“那你就是没付钱,付了怎么不敢把零钱拿出来给大伙看看啊?”张骁又提高调门,对周围的食客说。

矮个子站在原地,愈发羞恼。道理上站不住,他干脆撒泼:“你算老几?看老子的钱?给你看看巴掌你看不看啊?!”他人不高,急眼了嗓门却很大。几句话下来,脸红脖子粗。周围人看见他蛮不讲理的窘样,发出一片窃窃的笑声。他指着笑的食客道:“你们笑个屁笑,再笑老子让你们用屁眼吃面!”

说罢,他气冲冲地摔门出去。临走前还在张骁的脚边吐了口唾沫,要他等着。张骁还想要还嘴,被程孝正拉了回来。

在后厨煮面的老板听见前面的动静,也拉开帘子到外面来,听了事情经过,一脸福相的老板摆了摆胖胖的手说:“嗨,这年末了,破财消灾罢了。一团和气最重要。”说完,他又转身走进后厨,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装在塑料袋里递给程孝正和张骁。

张骁笑着接过包子,心想这也算是行侠仗义一回,心里挺乐呵。

他们和老板道过再见,往门外走。这才发现外头已经下雪了,雪花片热热烈烈地四处飘洒,有的甚至扬进来,落在门槛上。两人走到街面上,不停抬起头看。

程孝正道:“和这比起来,咱们那儿的冬天好像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点什么。”张骁喃喃地重复。

一路走到工地门口,地上已经积起一层薄薄的冰晶,脚步像是踩在落叶上,能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低洼处雪水汇聚成一条浑浊的溪流。

正走着,一边的程孝正脸色突然一变,猛地推了张骁一把。随即他听见身后什么东西咻的一声划破空气。转身一看,一根一米来长的撬钉棍刚刚挥了个空。

矮个子从巷子里走出来,把撬钉棍扛在肩上。其他人也从遮蔽物后面现身,有的手里拿着棍子,有的手里拿着砖头。张骁看见这架势,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风头真不是白出的,挨一顿揍看来是在所难免了。两个人往后退了几步,张骁抱歉地看着程孝正。后者悄声道:“我皮厚,经得起打。我拖着他们,你赶紧走,用手机报警,不然我们俩都要被揍惨了!”

矮个子走上前来,歪着脑袋对张骁道:“刚才讲话挺大声,现在知道孬了?”

他话才说完,程孝正毫不犹豫地一拳打在矮个子脸上。矮个子震惊地站在原地,看着程孝正,一行血从鼻子里流出来。这一拳来得实在没道理,对方一拨人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他们的情绪上来了,看起来恼火极了,像是一群被激怒的狼狗,通通围上来。

张骁前后踌躇了一会儿,趁他们反应的空当跑进巷子里。他一边跑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求救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警务,他告知了对方具体地点,说事情很严重,请尽快派人来。挂下电话,他把手机放进上衣内袋里藏好,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接着从雪下抽出钢筋摞里最粗的一条钢筋。

从巷子冲出来,张骁一棍子打进人群里。他们看见张骁一脸豁出去的杀气,都惊恐地散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张骁使出全身力气挥着手里的钢筋,把对方挡在一段距离外面。两方就这样来来回回撕扯,像是两派丛林里的野狼。

不一会儿,所有人的脸上身上都挂了彩,人少的一边当然伤得更重,张骁和程孝正全靠着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站着。远处传来警笛声,矮个子听着了,破口大骂张骁是个孬种。朝着这边比了两个中指,吐出几口带着血丝的泡沫,带着人从一边跑走。

看着他们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街尾,程孝正长吁一口气坐在旁边结块的水泥包上。他伤得比张骁重许多,尽管双手一直护着头,头皮还是破了好几处,嘴角也在淌血,在冬日里凝结成块。张骁的情况好一些,他将手里攥着的钢筋丢到一边,这才发现掌心都是血,手臂被钢条震到失去知觉。

两个人被民警带着,坐在警车的后排回到面馆去指认现场。见门口的来人是警察,一向笑着的老板娘愣了愣,吓得不轻,赶忙到后厨去叫当家的出来。警察大概了解了现场冲突的情况,随后一行人跟着回警局做笔录。临走前,老板娘拉住老板的衣袖子,嘀嘀咕咕几句话,老板皱着眉头回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别瞎操心,顾好店。”

程孝正和张骁在警局的卫生间简单地处理了头上和手上的伤口,三个人分别进去做了笔录。事后,其中一个警察留下了张骁的联系方式,说会尽力调查对方身份,让他们先回去休息,等电话。张骁皱起眉头来,当即没有说话。走到大厅外头,面馆老板走在前面,故意和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张骁扶着程孝正,让他在原地等一下。

张骁跑上去喊道:“老板你站着!”

老板转过身,脸上的肉抽了抽,显得有点难为情。张骁一个箭步上前去,抓住老板的衣领,逼问道:“你知道,他们不是第一次白吃你家饭,你知道他们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老板苦着脸,无奈地讲:“这些混混都是地头蛇,我们也没办法,真的……我一家老小还得接着在这儿做生意……”张骁不顾老板的解释,一边指着他,一边朝大厅里的警察喊:“他知道他们是谁!他知道!”

看见张骁还要把他拉回到警局里,面馆老板的脸猛地阴下来。

“我不知道,我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你发什么神经。”

他蛮横地甩开张骁的手,一面整理被他弄乱的衣领,一面往外走。中间还警觉地回头瞧了几眼,最后消失在一片白茫茫里。张骁还想做点什么,程孝正的一只手拦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自己不太舒服。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血迹擦干之后才看出来嘴唇发白。

冬天天黑得早,又下着雪,附近唯一的诊所大门紧闭。

张骁让程孝正坐在一边的台阶上,自己走上前去用力地拍门。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又破裂开,在门上留下一道血印子。直到手再次麻木,里面也没有应答。程孝正浑身细细颤抖着,他在发热。张骁又站起来,一边喊一边更加猛力地拍门。拍到周围的邻居都探出头来,门后才终于传来脚步声。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手里还捧着碗筷。

“开门了!开门了!”张骁笑着扶起旁边的程孝正。“麻烦你帮我看看,我的朋友好像发烧了。”一边说话,张骁一边手还撑在门上,生怕对方再关门。女主人起先一脸不悦,见到两人满脸是伤,愣了会儿,赶忙先把他们让进屋子里。

女主人皱着眉问:“这大过年的,怎么搞成这样。”

张骁赔着笑:“踩到地雷了。”

他们一起把程孝正扶到靠墙的长椅上坐着,女主人转身进去喊医生。

一会儿医生从屋里出来,取下挂在墙上的白大褂,坐在桌子后面给程孝正问诊。一阵问答过后,医生道:“没什么大碍,应该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烧,先挂一瓶水。挂水的时候你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他又转身对张骁说,从柜台下面取出酒精棉花和药水之类,交到张骁的手上。

接着他又朝屋里喊:“孩儿妈,挂一瓶青霉素。我老婆给你们挂,他是护士。”医生笑着说里屋现在有客人,就先进去了,张骁点点头。

换女主人出来,她套好护士服,熟练地做着各种准备工作。张骁知道这样一来肯定打乱了别人家的节日气氛,满脸歉意地连连道谢。

搭起输液用的架子时,里屋忽然传来一声东西打碎的声音。

女主人顿住,头探出去往里面看,问道:“怎么了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回来:“弟弟把杯子给打碎了!”里头的大人们笑起来,女主人听着了,皱着眉摇摇头,蹲在地上,把针头插进程孝正的手背里,到里屋去收拾。

透明瓶子里的液体一滴滴掉下来,程孝正歪着头闭目养神。里屋的聚餐回到正轨上,门虚掩着,可以看到一个小孩站在凳子上的背影。这让张骁想起自己的儿子。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就能搬进新房里头过年了吧。他可以用多余的木料给儿子打一张高一点的儿童椅。想到这里,张骁从怀里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还不算太迟,他走到大厅的另一头拨通家里的电话。

张宅在夏天赶时髦牵了电话线,主要是张家婆婆的主意。张骁很少往家里打电话,一般都是家里拨给他。长途话费很贵,实际上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嘟了几声,那头张家婆婆提起听筒:“喂,谁啊?”

“妈,是我,晚饭吃了罢?”

“哎,吃了吃了,你吃了没?”

“也吃了,爸和幼崽呢?”

“你爸去老谭家打麻将了,幼崽在看电视动画片,有事?”

“没什么事,就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噢,家里都挺好,你什么时候回家?幼崽,要不要和你爸讲话?唔,他说不要,前几天还用纸牌叠了一大串灯笼,说要送给阿爸,现在倒是电话也不肯讲……”

张家婆婆在那头笑。

“我夏天就回去,你和幼崽说爸爸夏天就回去。”

“哎,你爹也盼着你回来。他要我有机会和你说,新房的地已经选好了,你回来差不多就可以开始打地基,到砖厂去看看砖头。”

“选好了?选在哪里?”

“就选在水尾溪旁边,之前咱们家用来栽毛豆的那块地,旁边是老谭家的西瓜田,你还记得不?”

“那挺好,在上游,水清。”

“那可不,前几个月有搞旅游的人说要来买,跟了几个人来劝,你爸都没答应。风水药婆指卦说那片地在龙脉的眼睛上,求都求不来的。”

“是嘛。”

“对哇,他们派了人拿了一沓钱来咱家。啥也没说就把钱放在咱家的桌子上,被你爸丢了出去,他说‘不卖,说了不卖就是不卖。’那伙人才走……”

张骁听着母亲讲话,手指摆弄着窗台上的插销,窗外的雪逐渐停下,令人感到一阵慰藉和满足。再熬个半年,他就能离开这里,回家盖一栋不怕大风和大雨的二层平房,一家人一起搬进去。

点滴都打完已经是深夜。程孝正的脸色好了不少,可以自己走动,就是一条腿还有点跛。回到工地上,程孝正坐在床边,脱下衣服,皮肤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说想先洗个热水澡再往上贴药膏,张骁觉得也是,身上黏糊糊的。

房间里的水管被冻住了,张骁提着桶到别处匀了一部分水回来,插进去电热棒通上电,等水开。他们在斜对过一间存放板材的屋子里洗澡,没有门,墙壁上安两个大瓦数的电灯泡取暖。张骁把烧开的热水提过去,两个灯泡都开起来,过了一会儿,整个房间才有了一点温度。

塑料脸盆里冷水搅进去热水,从两个人头顶上冲下来,砸在地上,溅开一地灰尘。冒着白烟的水流在厚厚的一层灰中间打开几条小道,最后汇聚在一起,流进下水管道里去。热水很快用完,两个人冷到跳脚,回屋擦干净身子贴了膏药穿上衣服。

程孝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下床去翻军大衣,从夹层里取出今天面馆老板送给他们的包子。包子不仅凉了,还在激烈的打斗中被挤成滑稽的饼状。程孝正先笑起来,随后张骁也翻下床去找自己的。用电饭煲把剩下的水烧开,两个人就着咸菜和凉包子吃一顿夜宵。

次日清晨,张骁照例在梦境里的火车启动时醒来一次,却没听见程孝正的呼噜声。因为昨日的疲惫,他很快又睡下去,直到下午再醒来。他在床上叫了两声程孝正的名字,对方没有应答,又叫了两声,仍然没有应答。他探出头去看隔壁床的状况,那边很安静。张骁开始觉得哪里不对,他赶紧从睡袋里钻出来,穿上鞋去查看程孝正的状况。

他推了推睡袋,里面硬硬的。掀开被子,程孝正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呼吸早就没了,浑身冰冰凉凉,像是一块石头。

 

“初步鉴定,是抗生素过敏引起的休克,这是医疗事故……你要去找给他输液的诊所……他们没有给他进行皮试就直接输液……过敏症状出现的时间也不寻常,这比较特殊,况且死者当时处于睡眠状态……”

“死者?你说谁是死者?”

走廊里,张骁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激烈地质问。周围的人都围上来拦住,把他架到一边。张骁反抗了几下,随后任他们像扔一摊泥一样把他扔在椅子上,他用双手捂住自己脸,颤抖着哭起来。

“……情况的确是这样,打起精神尽快安排一下后续事情吧。”医生说着,摆手让护士把遗体推进太平间,见到张骁没有回应,叹口气也就走开。

程孝正的遗体在医院里停留了十几天。

张骁在警局、医院和律师事务所中间来回跑。春节期间办事情尤其难,工友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却收效甚微。诊所的医生夫妇可能是听到了医院传来的风声,举家消失不见。警察走访了诊所周围的住户,有人说医生一家回到媳妇的娘家去过年了,具体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并且他们都声称对张骁带程孝正来就诊的事情毫无印象。

走访的时候张骁就站在民警的身后,盯着他们撒谎的眼睛,几次失控。

过年那几天,程家打了几次电话来,张骁都没有接。程孝正的遗体一直没被送去火化,张骁在等,等医生一家人回来。最后医生所在的单位医院被纠缠得不行了,才告知张骁:那个医生已经转出了本地的编制,至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并劝张骁赶紧把程孝正的遗体送去火化,太平间的位置也是有限的。

正月十五过后再过十几天,张骁和几个工友一起送程孝正的遗体去附近的殡仪馆火化。骨灰接回来了,装在一个椭圆形的铁罐里,再塞进行李袋。这件事本来和工地没有关系,又发生在休假的时候。但老板还是自掏腰包给程孝正补了三个月的工钱,差人交到张骁的手上,让他转交给程孝正的父母。

张骁算着时间,开春复工后的第三天中午,程孝正的父母又打来电话。他坐在床上,手机不停在手心里振动,屏幕上显示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喂?哎,是小张吗?”电话那头讲话的是程母。

“哎,阿姨好。”张骁提起精神。

“能不能叫我们孝正接一下电话?”程母说话小心翼翼的,大约从前几次没接的电话中猜到了变故。

电话这头的张骁顿住,长长地叹一口气,脑海里预演着这噩耗会给那边的家庭带来的巨大痛楚。

“孝正他……”

“他怎么了?我前几天就觉得心口不舒服,他病了吗?”

程母的语气焦灼,这边只是一个停顿,那边就已经乱了阵脚。张骁歪着头看床底下的行李箱,想象着如果此刻是自己的骨灰在床底下,程孝正会怎么做?

“喂?小张!?”电话那头的语调开始失态。

张骁被程母的喊声叫回了神,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佯装轻快地回答道:“诶,在呢,刚才外面有人叫我。哎,孝正他没事,您放心好了,前阵子他调去另一个工地帮忙了,那里没电话,要我转告你们最近开工忙,过阵子就给你们汇钱,夏天就回家。其他都挺好的,不必挂念。”

“没事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钱不打紧的,寄过来我们也花不完,让他平时多买点东西补身子,对了你转告他一声,他姐姐出嫁的日子定下了……”

那边听说没事,恢复絮叨的语调,直说自己多虑了。

“好的,我下次见面就跟他说。那边有人叫我,没什么事情我就先挂下了。”张骁察觉自己的句子都快要聚不起来,捂着口鼻,生怕程母听出什么端倪。

“好好,那麻烦你了小张。”

“不客气不客气。”

张骁赶忙掐断电话,松开手,任喉咙里的悲伤爆发出来。

 

工地上面发下来作抚恤金的三个月工资被张骁分成六份,以程孝正的名义从邮局寄回老家。等钱都寄完,夏天也就来了。工程算是按时结束,张骁毫无留恋地从工地走出来,带着程孝正的骨灰启程回家。之前因为程孝正的事,张骁和工友借了不少钱,等还完了债,自己身上剩下的钱就只刚好够返程的路费。

回去的路上有个工友和张骁同行,叫阿鸣。他是从另外一个工地来的,听说这里有个老乡要回去,便投奔过来一起走。不过张骁的计划先是把程孝正送回家,再取道回自己家,于是两个人只能同行到洛阳。

此行张骁没有告诉家里,他担心父亲又要提起新房动工的事情。听母亲说父亲已经到石材厂去看过打地基要用的石材了,价格也已经商量下来。万事俱备,只等他回家。张骁觉得有石头压在自己的心口上,难受得慌。

火车上,阿鸣坐在张骁对面。他以前是个混混,二十出头,人瘦瘦的,染着一头褪色的黄毛。火车还没开出省界,他就把自己的小半辈子快速铺陈了一番。阿鸣家住省会边界的城乡接合部,小学才毕业就跟着不成器的表哥混社会,每年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街头争斗进局子。为了能让阿鸣改过自新,去年他的父母给他联系了北方的工作。他嘴上答应着到北方闯一闯,但身子呆不住,合同还没结束,就撂担子不干了,瞒着父母搭上了返程的火车。

谈话间,阿鸣张口闭口就是“我的那些兄弟”,惹得张骁十分不快。他想起矮个子,还有他身后一群野狼似的兄弟帮。坐在对过的阿鸣似乎读不出张骁脸上的神色,只顾着自己说话,想不出什么新话题了才问张骁:“你回去打算做些什么?”张骁回答说暂时没什么打算。阿鸣便又自顾自地说开了,他的兄弟们打算找他回去一起吃“做事”。具体是做什么的呢?他用一只手遮着嘴巴,小声道:“在这里不方便多谈。”

随后他越过那张小桌子,拍了拍张骁的肩膀,道:“我看你兄弟你人挺不错,以后有困难就来城里找我,我饿不着,也不会饿着兄弟你。”张骁自然没有将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的话当真,只是敷衍地笑一笑就过了。

两天一夜的路程,张骁只打了个盹。凌晨醒过来,天还没大亮。列车开进洛阳站茂盛的牡丹花丛里,它们显得比他去时前更加茂盛。这让张骁没来由地恼火。在洛阳站前的小广场上,阿鸣和张骁分手。前者惋惜似的拍了拍张骁的背,道:“有缘再见。”接着到窗口去买票,重新进入安检的队伍。

那天阳光很强烈,碧空如洗,浓重的蓝色一望无际。这是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但是张骁还想再等等。他闭上眼睛在燥热的阳光下思考要怎么将这件事情告诉程家父母,要怎么安慰他们,怎么把程孝正交给他们,要怎么离开。

晌午过后,张骁到窗口去寄存好行李,背着背包里的骨灰罐子转车前往程孝正的老家。顺着存款单上的地址,张骁在一个小站下火车,问了几个路人,又转了几次大巴,在傍晚抵达程孝正出生的村庄。

村子很小,土木砖瓦房顺着大路两边铺开,一直到尽头。

确定是这里了,他顺着门牌号往下找。街上行走的人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眼前的外来客。门牌号越是接近,张骁走得越慢。他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还没走到,就远远地看见尽头的一个房子升起炊烟,矮墙垛里有两个老人正在剥花生。一个竹篓满了,一个青年女人拿着另一个空竹篓出来,把满的换进去——看眉眼,应该就是程孝正的姐姐。

张骁走到门前。程老爷子看见他,朝他礼貌地笑笑。他一只手按在书包上,也报以微笑,看着面前的景象,内心猛地涌起一阵痛楚。在院子门口稍稍停顿一下,程母疑惑地起身走过来,正要开口问他有何事。张骁支支吾吾地摆摆手,继续往前走开。程母追到院子口,张骁已经迈着急煎煎的步子消失在拐角。

那晚张骁在镇上的招待所住了一夜,漫山遍野都是蝉鸣和蛙叫,吵得他心乱如麻。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他说不出口。

次日清早,张骁再度到那一带转悠了几圈。走过程家门前时他紧张得头冒冷汗,胃酸不停往上泛。他失败了。下午,张骁带着程孝正再度离开了他的故乡。

回程的火车上,张骁掂了掂手里的手机。思量再三,给各路朋友打电话,先是寒暄近况,之后便央求他们给他一份工作。他要继续挣钱,他要挣比以往更多的钱,他现在有两个家庭要负担,还有一栋梦想里的房子。

两个小时后,一块手机电池用完了,工作还是没找到。换上第二块电池的时候,张骁想起洛阳分别时,阿鸣留给他的电话。他从背包的夹层里找出那用圆珠笔写在烟盒上的号码,犹豫再犹豫,拨了过去。

“喂?谁啊!”

“阿鸣?我是张骁。”

阿鸣听是熟人,热络起来:“噢,嘿!兄弟,咋样啊,回来没?”

“哎,快到了。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你那儿还有活干没有?”

“嗨!你别说,我们正缺人呢!你几点到?我去接你。”

阿鸣答应得很爽快,事情太顺利了张骁反倒开始慌张。他还想再问问工作内容,阿鸣推辞说电话里不方便讲,但绝对靠谱,让张骁放一百个心。挂下电话,张骁仍然忧心忡忡。

火车在夜幕降临时进站。张骁提着大包小包随着人流穿过站前广场,四处张望着阿鸣所说的地点,拖着行李过马路。在约定好的店门口,张骁看见阿鸣靠在一辆灰色的面包车边上,抽着烟和另外一个体态臃肿的男人在聊天。阿鸣转头看见张骁,立马挥着手迎上来,接过张骁手里的一个行李袋。

“嗨,你可算来了。我们还在讲是不是火车晚点了。”

阿鸣一边走一边说,帮忙把张骁的行李放进后备厢里,“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老袁,之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他主要是开车,我们要和他打配合出任务的。”

阿鸣指着那男人说,他大概四十来岁,穿着一件宽大的印花港衫,圆滚滚的肚子,脸上长着一团和气的横肉。那长相不免让张骁想起面馆老板。

阿鸣拉开车门请张骁先上车。老袁坐上驾驶座,车在城市间堵堵停停,最后停在一栋公寓楼前。阿鸣介绍说这是他们的宿舍了,他和张骁被安排在四楼,和老袁以及另外一个司机安排在一个套间里,这样的安排是方便日常出任务。

张骁把行李放在房间的地板上:“你这个说的出任务,到底是什么任务?”

阿鸣让张骁坐在床边,自己搬一张塑料凳子坐在他对面,开始给他解释他们的工作内容。道上管他们叫截访者,任务很简单,就是负责把那些以告状为名闹事的人和一些故意来捣乱的拦下来,遣送回去。阿鸣更仔细地解释了一番,生怕对方听不懂。

张骁坐在原地,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膝盖,紧紧抿着自己的嘴唇,眼神无奈地看向窗外。

说完,阿鸣小心翼翼地问张骁道:“你觉得怎么样?”

沉默了一阵子,张骁才转过脸来,叹一口气,问阿鸣:“工资按时发吗?”

阿鸣笑起来,心里晓得张骁算是答应了。

“按时发,当然按时发。能不准时吗?这点兄弟你别担心。”

张骁来得正巧,当天下午就有一个秋季动员大会。张骁坐在报告厅的最后面,玩着黑白屏手机里唯一的游戏,贪吃蛇。这个游戏他已经很熟悉,能玩到出神入化的境地。蛇每吃一个黑点,都会变得更长一些,接着蛇会长到整个屏幕都装不下,咬到自己,然后游戏就结束。这个游戏令人费解的地方就在于,没有所谓的胜利,不管怎样,不断膨胀的蛇最后一定会咬到自己,否则游戏就不会结束。

张骁觉得自己就像屏幕上的那个黑点,被蛇吃掉以后就变成了蛇的一部分。他又想起了程孝正,想起了矮个子,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变形,在这张狭窄的椅子上,像贪吃蛇一样不断变化着形态,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但是眼前没有其他路了。


工作在阿鸣的嘴里很简单,做起来却委实繁杂。半夜被叫醒是家常便饭,开着车在各地跑着,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人从各个角落里揪出来,押上车,运回去。途中还要时刻准备应对各色的突发事件,肢体冲突是经常的事情。

一年多,张骁都在一线活动,几次被差到省外去。去得越远,报酬越高。他也从未回家探过亲,张家婆婆和张老鹰一直以为张骁还在北方的工地干活。张骁总是搪塞说钱没挣够,过些阵子,过阵子就回家。

每个月工资和补贴发下来,张骁总是要匀出一部分钱来,汇到北方,再由北方的朋友汇到程孝正父母家里。他又买了另外一台手机,专门用来放北方的电话卡,程家父母会打这个号码。每次他们的电话一来,张骁就扮演传话筒的角色,告诉他们程孝正的近况,听他们说家里的事情,再假装传达给他们的儿子。这对张骁来说是最艰难的部分,他总是怕露出破绽,在电话这头有时会结结巴巴。

离家第三年的腊月,南方的天气再度变得又潮湿又冷。张骁,老袁和阿鸣一大清早出完任务回来,都急不可耐地回到房间,衣服也没脱就躺进被窝里。张骁才刚刚合上眼,手机就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是家里的电话。

“儿子啊,起来没有啊?”张家婆婆问。

张骁半起身子回答道:“哎,还没起呢,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事情,昨天镇上摆年货摊,我给你爸买了一件棉衣,给你买了一件毛衣,也不知道会不会合身。这都快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张骁疲劳地敷衍:“快了,快了,就快回家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这边最近很忙,钱也还没攒够,怎么回去?”张骁开始不耐。

顿了顿,电话那头张家婆婆叹声气,张骁听出了不对劲。

“怎么了?”张骁冷冷地问。

张家婆婆在电话那头犹犹豫豫半天才讲:

“你听我说,你爸他听说你一直没攒够钱。和老谭商量着,一起把地给卖了。”

张骁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

“什么!?那房子盖在哪里?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瞒着你可不是就怕你发脾气,卖了也好,你就能回来了。地咱还有,对面坡还有一片田,我和你爸也种不了几年了。”

“我腊月二十前后就回家,你和爸说,先别卖!等我回家再说。”

“你爸前几天和老谭进城去和开发商谈价钱了,卖了就卖了,你就别操心,早点回来。”张家婆婆听见儿子说出一个准确的时间,话语里都是欢喜的声调。

张骁挂下电话,一拳头打在床架上,震得上铺的阿鸣翻个身子。

次日,张骁上街给爹妈买了一些保健品和零碎,又给儿子买了玩具。看着满大街红彤彤的灯笼、春联和年货。他忽然觉得难受。这些年出来,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连东西也没寄回去过,不知道这几年家里的春节都是怎么过的。

张骁和领队说了,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家。领队一直看重勤勉的张骁,很快批了。腊月二十,那年的最后一个任务信息传到张骁的手机上,内容很轻松:午夜时分在高速路口接头,他们在车站截到两个人,要送回去。

那天阿鸣刚好不在,他临时被另外一个任务叫了去。想来遣返也不需要太多人手,张骁和老袁两个人应该可以应付。出任务之前,张骁在房间里打包好行李,程孝正的骨灰也装在行李里准备带回去。谁知道他回去以后还会不会来呢?张骁有点腻了,做这样的事情。

老袁帮他把东西提下去塞进车座下面,天还没黑,车就启动出发了。

晚上十点钟,他们在碰头处等候,张骁的手机响起。见是家里的号码,他没接起来,准是问回家的事情,他想,明天就回家了,说什么事都能回家再说。

那头,张家婆婆一直等到无人接听的语音播报,才不安地扣下电话。张老鹰前几天进城去和开发商谈价钱,一直没有回来。昨天他打电话给家里,原来村头老胡早就瞒着他们把地卖给开发商了。张老鹰和老谭进城,开发商说是要谈,但只答应补给他们一部分价钱。张老鹰一怒之下准备去告状。他在电话里说打算先回家一趟,再从长计议。可是到现在他们都没回来,也没有消息。

张家婆婆看着房间里半开的衣柜。走之前张老鹰还很高兴,穿上了本买来在大年初一穿的那件棕色棉衣,和老谭一起搭上了进城的车。

“奶奶,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孙子张幼站在电话旁边问。

“快了。”张家婆婆忧心忡忡地回答。

“那爸爸呢?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追问道。

“也很快就回来了。”张家婆婆摸了摸孙子的头。

小孩听见,从抽屉里拿出那串用纸牌叠的打算送给爸爸的灯笼。

午夜零点,张骁和老袁在高速路口接到那两个在火车站被截下的人。那边的队友特别叮嘱,这两个人不好搞,脾气犟得很。一个队友一不留神手臂被穿着棕色棉衣的咬了一口,现在还淌着血。

他们合力把两个人弄上车,老袁和张骁抱怨道这样可能会出事,要不要再叫一个他们队的一起走?张骁说没事的,上了车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车开上高速公路,发动机的声音里夹杂着干涸河床上芦苇飒飒的声响。张骁看向窗外那些路灯点点的村落,想象着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就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可以暂时将所有事情都抛诸脑后了吧。

责任编辑:吴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