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成为装饰品,那她想成为什么?

狼狗时光

作者/单桐兴

1

弟弟上初一,那儿已经开始发育了。

这不是色情文学或者乱伦故事,而是我们家的一个秘密。每周日傍晚,我们齐聚餐桌旁,不开灯,在餐桌上点燃蜡烛,花果香味道的蜡烛。无论谁有多忙,抑或天大的事情,都必须暂时放下。面前的一桌子菜,是父亲从早上开始就忙碌的成果,我和弟弟只是打下手。经过一天的忙碌,大家都饿得不行,每个人的筷子都变成百米赛道上打算破纪录的那个人。

彼时天空昏黄,太阳将落未落,我们隔着花果香气,看对方面孔的边沿会产生一层光晕。我近视三百度,从来不戴框架或者隐形,看人更是有一种模糊的错觉。于是我将这种时刻取名为狼狗时光,那是一种老时年间的讲法。意为远处过来一个物体,你只能看个大概,分不清是狼是狗。如果是狼,很抱歉你就要被吃掉,如果是狗,今晚加餐。

似乎我的家庭和别人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更强调团聚和仪式感的意义。直到我上初一的时候,也就是六年前,那天的狼狗时光我印象很深。父亲让我和弟弟先不要动筷子,母亲有话要讲。

母亲是个小说家,但声音很好听,像阁楼里传来的钢琴声。她扑闪着黄蝴蝶一样细长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我们的帮助,解决写作过程中遇到的一个问题。我和弟弟都不是文学爱好者,也从没有看过母亲的书,但无疑是愿意的。得到我们的首肯之后,母亲望了父亲一眼,父亲点点头,说道:

“让我们把衣服都脱掉,再开始吃饭。”

北京的九月很热,纵使是到了下午六点,太阳光都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我当时穿一件粉红色外套,上面有樱桃小丸子,后来粉红色与樱桃小丸子我都不再喜欢了。我把外套脱掉,以为这就是帮助。父亲摇摇头,用行为告诉我们什么叫把衣服脱掉。他给我们做了示范:先是睡衣,短袖,睡裤,袜子,内裤,最后是眼镜,手表。

戒指没有摘,他和母亲约定过,一辈子都不拿下来,但母亲没能做到。

我和弟弟都没有讲话。我忘了自己当时的反应,但我清楚记得弟弟正在咽口水,似乎在说:“如果脱光衣服就能动筷子吃饭吗?”如果用烧陶瓷来比喻他的世界,他才到拉胚这一阶段,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但他没有立刻效仿,毕竟可没有哪个老师这么教过。

母亲也穿着睡衣,在脱衣服的流程中没有眼镜跟手表这两项,但多了胸罩,我忘了颜色。母亲瘦,高,平胸,不过穿衣服好看。那时候我还没有发育,用不着穿文胸。倒是常常会祈祷继承母亲那么多外貌上优点的自己,不要继承平胸这一点。有的女同学已经发育了,我们说起悄悄话的时候,自然会提到购买文胸的经历。我当时还喜欢粉红色,常常幻想自己穿上的样子。一定要在镜子前注视良久,让太阳为我鼓掌。如果用烧陶瓷来比喻我的世界,我想那一定是到烧窑这个阶段。陶瓷制品在窑里面经过一昼夜的高温火烤,一个批次里出现一两个烧坏的陶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起身,决定今晚不吃饭。

母亲并没有来房间找我。隔着门我听到他们吃饭的声音,但不是讲话声,是餐具和餐具的交流。也许是第一次这么吃饭,多少有些不适应吧。我想我能躲过一劫,运气好的话等他们吃完再出去吃,按理说他们吃完就会穿上衣服,我也不用看到父母和弟弟身体多余的部分。但我立刻意识到一点,下个周日的傍晚,下下个周日的傍晚,以及之后无数个周日的傍晚,我该怎么办。

我接受了这件事,参与进来,这件事也已经持续了六年。我上了大一,弟弟上了初一。时光飞逝,我们并没有产生心理问题。相反,在周日傍晚的家庭聚会上,我们畅所欲言,挥动身体。在晚餐结束的最后每个人都举起酒杯,弟弟的杯子里是果汁,祝对方下周一切顺利。

2

除我们四个人之外,没人知道周日傍晚的秘密。父亲特意交代过我和弟弟,让我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亲戚朋友,即便以后有了恋人也不要讲。周日傍晚的秘密只发生于我们四个人身上,类似高级俱乐部,不对外营业,也不再增加人员。如果其中某个人因为不可抗拒力无法参加,蜡烛便不会被点燃。

所谓不可抗拒力,比如父亲出差,那样我们便会出去吃。我曾利用不可抗拒力逃避过几次,住在同学家里,却和父母撒谎学校里有活动云云。这都是初期的行为,后来我发现坦诚相待并没有多么不妥。我还听说过一种心理疾病,是患者如厕时需要脱光衣服才行。其实并没有打扰到别人,行为都是在隔间完成,但那个女生在风言风语里很快就退学了,第一站便是心理医生那里。

我把学校里盛传的这件事告诉父亲和弟弟,他们一致认为,那些谣传跟歪曲事实的人才需要看看心理。尽管我也这么认为,但说出这件事仅是为了表现我的担忧,如果哪一天周日傍晚的秘密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办。当然这样的几率很小,几乎为零。我们住在公寓大楼的顶层,三十层,周遭的建筑物发育不良,避而远之。即使餐桌面对着视野开阔的落地窗户,我们也从不拉窗帘,甚至会在吃完以后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最后一点阳光消弭,看脚下仍旧川流不息的道路。

我和弟弟走到落地窗前,所以我看到他已经发育了。本来他大大方方,直到发现我没有专注地看着车流与残阳,便略有羞愧地遮遮掩掩。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弟弟心里在想什么,说由衷地为他高兴。性在很多家庭里是秘密,但在我的家庭里不是。

弟弟也很关心我,又问我和男朋友到哪一步了。

周冉并不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从高中起我便开始谈恋爱。我瘦,高,皮肤白皙,梳刘海的同时会扎丸子头,一张细长的脸上五官匀称,两只吊梢眉的眼睛像两片柳叶,平胸。

我常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那是一种刻薄的美,和母亲一样的品种。周冉之前的一个男朋友,我想过将来要嫁给他,然而很不幸的是我发现他在出轨。但我没有明说,他在跟我说分手的时候,提出的理由是“我太普通太平淡没有意思”。我听了直想笑,但必须保守周日傍晚的秘密。我跟他没有上床,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处女,可能这一点才是主要原因。

周冉是个很无聊的人,他对我没有性吸引力。我们之所以谈恋爱,是因为他对我有吸引力。这不是病句或者逻辑错误,我邀请他周六晚上来家里吃饭,于是周日傍晚的餐桌上,所有话题都围绕着周冉。

像全天下所有的父亲那样,父亲对周冉很不满意。觉得他闷,谈吐普通,看上去也不具备什么特殊才能。弟弟则是夸奖周冉,认为他懂礼貌,吃完饭知道抢着去洗盘子,也洗得干净。

我知道弟弟为周冉说话,很大原因是洗盘子这件事归在他头上,于是我让他再讲两句。他话锋一转,问我和周冉一起睡过觉没有,我摇了摇头。他问得比较文雅,我理解在身体发育阶段,哪怕是一株仙人掌,都会异常渴求别人来给他浇水。所以我特地讲了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睡觉的原因,单方面因为周冉想把那一觉留到我们生日那一天。

是的,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这算是一个对我有吸引力的理由。像我这样的人,世界上应该不多。我们的生日在五月。所以今年已经过去了。我还特意查了一下,明年的5月19日是周日。真到了那天,我会因为不可抗拒力而不出席周日傍晚的秘密。

周冉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坐在他家的沙发上,才决定好晚上吃什么,他母亲今晚不回来。我跷起腿,用裹着白色丝袜的脚尖推了他一下,问是那时候我们已经分手了怎么办。他涨红了脸,连说好几个不会的,但仍旧坐在那里,就像落水的孩子,不停扑棱着水面,没人救援的话说不定就会被淹死。

3

我想有人看出来了,母亲在五年前离开了父亲,也离开了我们。

那本小说的名字叫《黄蝴蝶》,母亲出版的第十本小说。我们像往常那样,买了一百本放在书橱里,应该是母亲小说销量最大的贡献者。我和弟弟都看了,在母亲离开以后,我把她之前写的小说也全看了一遍,都写得不怎么样。

最让我生气的是,母亲并没有把周日傍晚的秘密写进小说,或者说有关狼狗时光的任何画面,也都没有在小说里出现。我和弟弟以为当初母亲找我们帮忙,一定是情节上卡壳,需要用现实的场景作为马车,拉动她在想象的世界里驰骋。

当我们怀揣着不满打算在周日傍晚的餐桌上问出问题时,母亲却没有出现,父亲也没有给出不可抗拒力的原因。母亲是始作俑者,她深谙规矩。我和弟弟不禁挤眉弄眼,开始期待母亲是不是要给我们什么惊喜,因为父亲没有带我们出去吃,而是一起脱光衣服坐在餐桌旁,点上花果香味道的蜡烛。

父亲喝了一口酒,告诉我们母亲和他签了离婚协议,什么都没有要,只带走了她自己的东西。恐怕以后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更不会赤身裸体地参加周日傍晚的聚会。

周六傍晚,周冉曾在开饭前凝视了很长时间书橱。我和周冉讲起过母亲,将其描述为一个不负责任,薄情寡义的女人,和一个失败的小说家。如父亲所言,她再也没有与我们见面,也再也没有出版新的小说,似乎放弃了写作。但我们并没有改变书橱的摆设,里面仍旧放满了母亲的著作。严格来讲那不算是书橱,更像是陈列架。谁会把书橱摆在客厅,倒是会把最骄傲的东西摆在客厅,如今已落满灰尘。

周冉是五年来头一次打开书橱的人,我和弟弟还有父亲都撞见了他的举动,彼此互望一眼。毕竟书橱上面没有贴着“禁止打开”的封条,我们也会定期给书橱的外体做卫生,保持起码的整洁。所以我们没有阻拦,想听听我男朋友如何评价这个消失的女人,周日傍晚秘密的发明者。我们顺利把这个仪式延续了下来,但我已然不记得母亲光着身的样子。

周冉挑了一本《黄蝴蝶》放在掌心,摸索着封面,印有我母亲的照片,那是和我一样的品种。我走上前和他讲,《黄蝴蝶》是母亲写的最后一本书,写完这本书她就离开了我们,直到现在五年过去了,也没有再写新的书。周冉边听边往书里又翻了几页,咽了咽口水,才把书放回书橱,阖上一段历史。

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后追忆起来,才明白这是当晚周冉不善言辞的原因。我只有父亲,他只有母亲,当然我的母亲没有和他的父亲私奔在一起。周冉的父亲在五年前因病去世,无数人扼腕叹息,他要是没死的话,现在应该能当上银行行长。周冉想说的不是这个,他邀请我到家里来,是想告诉我他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在他的保险柜里没有发现钱,而是发现了一摞书。出于尊重周冉一直没有动父亲的遗物,只是对封面上母亲的样子有印象。

周冉把父亲收藏的十本书摆在我面前,最上面一本就是《黄蝴蝶》,母亲在照片里似有若无地望着我们。我浑身感到绵软无力,仿佛那十本书里飘出了诱人的青烟,引人昏睡。

周冉父亲是我母亲的忠实读者,每本都有看过,并用单位发的黑色笔记本做读书笔记。我们翻阅藏书的每一页,阅读笔记的每个字,直至狼狗时光降临。

每本书的扉页上都有母亲的签名。

读书笔记里夹着九封母亲的回信。

还有一封是周冉父亲写给母亲的。

我说你父亲才是母亲真正的帮助。

周冉没明白我这句话的深意,他坚持认为他父亲和我母亲,顶多是读者与作者的惺惺相惜,笔友关系。但作为同一品种的女人,作为有抓出轨经验的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一方已经烧成灰,再去坚持真相也无必要。我安慰周冉,这恰恰表明我俩有缘,同时也替母亲高兴有这么一个忠实读者。我们一家三口都觉得母亲写的小说不怎么样,只是把她的书作为装饰品放在客厅书橱里。不像周冉的父亲,放进了心里,到死才让人知道。

4

我把在周冉家发现的秘密告诉了弟弟,因为时间是某个周六,所以被我们称为“周六傍晚的秘密”。在那九封回信里,母亲就她的每本书,在信里讲了许多文学上的理念,写作技巧的探讨。正是这些内容,让周冉一口咬定两人只是笔友关系。

《黄蝴蝶》的扉页上还留有一串电话号码。我告诉周冉,那个留于五前年的号码对我和弟弟来说都是崭新的。

离开我们以后母亲换了号码,原来的号码现在是一个小孩子在用。一个号码如果停机三个月以上就会被回收,其间有的人会托关系要回原来的号码,没有要回来的号码则会在一段时间后重又流通到市面上。所以隔了一年时间,当我拨通母亲原来的号码时,是一个稚嫩的童声与我讲话。我和小孩子至今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我想很大程度上源于我是他免费的学前班奥数外援。今年他三年级,有些题目我已经力不从心,也不知道这份关系能维持多久。

现在我们有了新的期待。这种感觉像是通过无线电波与外星人通信,光在宇宙中走了很久很久,当我们收到回信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那封没有寄出的信,是周冉父亲对小说《黄蝴蝶》的评论。作为一个不求功利,专为一人书写的评论家,周冉父亲写了洋洋洒洒两万字,用英雄牌钢笔在纸张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我们还注意到,周冉父亲裁去了纸张的抬头和页脚,有关某某银行的踪影消失。

我们查到这个号码的归属地是北京,注册在母亲名下。也就是说母亲仍在使用这个号码,我们可以通过拨打得到一些真相。

我们一致决定让周冉来拨打这个电话,只有他没有和母亲说过话。其实这个理由很勉强,距离上次我们和母亲说话已经过去了五年。我完成了变声,弟弟处在即将变声的阶段。我们两个像童年看过的电影《变相怪杰》那样,脸上涂抹了绿色的油彩。母亲应该听不出我们的声音,但我们还是很害怕。

我们连台词都为周冉准备好,完全从周冉的身份出发,就以一个忠实读者儿子的名义,向母亲发出见面邀请。但很有可能,就像接无数个推销房产的陌生电话那样,母亲“啪”的一声将其挂断,认为周冉是骗子。我们无从推测母亲是否还记得周冉父亲,他在母亲心上的权重是多少,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如果母亲听完周冉自报家门后没有挂断,我们打算让周冉念母亲回信的内容,以及如同花粉般的两万字,用来吸引黄蝴蝶。

当然周冉需要撒一个谎,来完成这次见面必要性的塑造。他要声称自己也是母亲的忠实读者,在父亲去世后整理遗物时发现,两代人不约而同地在阅读同样的文字。五年这个时间跨度有点棘手,不过我们可以用周冉父亲把书藏在暗室或者地板下来解决,直到最近家里重新装修,周冉才意外发现了父亲这个秘密。他感到从未有过和父亲这般亲近,又在书的扉页上看到一串号码,一封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件,宛如预见到父亲会做怎样的事情,会提怎样的请求。他想要见见母亲,不仅是仪式感地完成阅读小说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替父亲完成一个迟到五年的愿望。

弟弟说我才应该去写小说,而不是像父亲那样去研究天文,夜观天象是诸葛亮的事情。我说诸葛亮有一个聪明的妹妹,但不如我这般美丽。说完弟弟嘲笑我臭不要脸,但没法搬出胸大无脑的理由。我们打打闹闹,周冉却无比紧张。他把演讲稿攒在手心攒出汗来,一遍遍地反复练习。北京的四月已经开始变热,我抽空望他,如同望见国王。

电话拨通,我们一直等到接听声结束。

我们再次拨打,再次拨打,依旧如此。

我让周冉放下电话,事不过三,算了。

我想起来母亲讨厌声音,她会把一切发出声音的电子设备静音。所以她也许是正在忙没看到电话。我们没开灯,在餐桌上点起蜡烛,透过落地窗望下去,车辆在街道上缓慢游行。母亲说不定就坐在某辆车里,等她堵车堵烦了,总会拿起手机看一眼。她会看到三个陌生的未接来电,归属地是北京,但应该不会回拨给我们。所以我们考虑明天再打,我和弟弟要好好追忆一下,过去在哪个时间段,母亲不会像现在这般容易漏掉电话。

我拉上窗帘,用灭烛钩挑灭蜡烛,准备出门,这时周冉收到了母亲的来电。他已然将号码备注,名称是黄蝴蝶。要放在民国时期,这多半是特工的代号。

我立刻关上门,示意弟弟连多余的呼吸都不要有。黑暗中我们手忙脚乱,找不到灯光开关,找不到演讲稿。我让他脱稿演讲,赶紧先把电话接了,我们可不能做错过电话的蠢事。

周冉开了免提,母亲第一句话便是:

“我等这个电话响等了很久很久。”

周冉刚说完“你好,我叫周冉”便被母亲打断。

“我知道你是周先生的儿子。”

周冉愣住了,望着我,我想这是奇异博士也不曾看到过的结局。

“我只把这个号码留给过周先生,五年来它第一次响。”

见面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甚至是母亲主动提出来的,明天下午在咖啡馆见面。我心想不仅是见面,感觉连上床都没什么问题。当然这话不能讲出来,实在是太过于超越人伦。更何况,5月19日就要到了。

5

我们让周冉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桌面,挑选咖啡馆僻静的角落,见到母亲后便打开弟弟在手机里安装的非法软件,你可以理解为窃听装置。我和弟弟就在街对面的快餐店里,除非特殊情况,否则我们不会出来。

我们不想与母亲见面,但我们有一系列问题需要代理人去询问。比如《黄蝴蝶》这本书在创作过程中遇到过什么问题,最后怎样解决;又比如这五年间为何不再写作,是不是生活出现了什么状况。我们最想问但最不能直接问的是,母亲为什么要离开父亲,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周冉把这些问题背得滚瓜烂熟。当晚他没有离开我家,我们三个最后都累得直接睡在客厅沙发上。我们排练了很多次,弟弟作为导演,我扮演母亲。每个问题,每句措辞,每个动作我们都精心设计,就像是在拍摄韦斯·安德森的电影。那封信尤其不要着急给,要留到最后,吊足胃口。我甚至模拟母亲的口吻,进行各种各样的回答,尝试在小径分叉的花园里挖掘到更多信息。

黎明时分,我处于半醒半寐的状态。弟弟睡得像死猪,周冉睡在我身旁。我听到他说话了,不是梦话,不是自言自语,而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母亲离开了对你们来说也是解脱吧?”

“毕竟你们觉得她写的小说不怎么样。”

我没有回他,假装睡着,但呼吸声有明显的急促迹象。醒来后我们俩都没有再提这件事,我也没有告诉弟弟。

下午,我和弟弟坐在街对面的快餐店里,点了一些食物。弟弟狼吞虎咽,这是我们从接到母亲电话以来的第一顿饭,而我依旧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水。咖啡馆在快餐店的正对面,中间相隔的车道是双向四车道,算上两条非机动车道,两条人行道,我们距离母亲的距离大约是三十米。如果算上我们的位置到快餐店门口的距离,母亲的位置到咖啡馆门口的距离,恐怕又得多个五六米。

周冉启动了非法软件,手机屏幕亮了,我和弟弟各佩戴一只蓝牙耳机。

一开始的寒暄我没必要赘述。但不得不说母亲打乱了我们的阵脚。即使换作是我坐在咖啡馆的另一端,恐怕也会招架不住。母亲开始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如何从一个文学青年变成一个写小说的人。这在过去,是我和弟弟听都不要听的故事,所以母亲也从来没有讲过。但我们今天听得格外认真,格外仔细,并且我和弟弟都拿出笔进行速记。其实非法软件具备录音功能,但我们仍旧信不过,像两个严肃的史塔西官员。

周冉找到一个空当,主动出击,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和《黄蝴蝶》有关。

“家人帮了我。”

第二个问题是为何停止了写作。

“因为没人看。”

母亲如此惜字如金,我想她还是有些警惕。这五年来,父亲也许背着我们找过她,或者有别的事情羁绊住她。她东躲西藏,她疲惫不堪,她没有离开。难道理由真的那么简单,只是弦断有谁听的无奈吗?

我不信,所以我点了一下耳机,这样我说话周冉也可以听见。

“问她家人的事情,她要是说她离开了家人,你就问她为什么要离开。”

这有些鲁莽,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母亲又占据话头,开始讲她在新书发布会上与读者互动的回忆,自然包括周冉父亲。这些我始终不感兴趣,所以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新书发布会,也未见到每本书都上台让母亲签名的周冉父亲。我错过了母亲赖以生存的方式与荣誉,我突然意识到她五年前离开父亲离开我们,是对客厅书橱里塞满书本的最好回敬。她不想成为装饰品,那她想成为什么?

母亲向周冉说了实情,承认自己离开了家人。她终归还是选择相信周冉,毕竟这是评论家的儿子,手里捏着一封她或许魂牵梦绕,一直想读想讨论的信件。说不定读了这封信,母亲会像整片枯萎的土地被复活节女神亲吻,电光火石间覆盖上绿色的植被。所以面对问题她没有欲盖弥彰,相信这些问题都带着周冉父亲的影子,是一个评论家在履行工作职责。我想母亲一定不晓得周冉父亲的本职工作,那不重要。

我看不到画面,咖啡馆里没装监控,所以我只能凭借想象。没准周冉那时候已经哭了,但忍着哭腔没让我们听出来。或者说周冉在纸上写字,像谍战片里那样告诉母亲实情。总之他的行为出乎我意料,但似乎在母亲的意料之中。他说:

“我在和你女儿谈恋爱。”

接着,周冉摘掉耳机,关闭手机里的非法软件。

我和弟弟都懵了,相互望着,缓缓摘掉耳机。弟弟先反应过来,问我趁他们现在还没有离开咖啡馆,要不要冲进去问个究竟。我没说话,弟弟以为我是在思考我们面对母亲时我们应该谈论什么。其实我单纯是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人抽了三魂七魄。弟弟伸出双手使劲摇晃我的肩膀,我这才清醒过来。

短暂的大脑空白后我似乎有些改变,仿佛被人篡改了情感后台。我变成了仁慈的刽子手,打算再留半刻天光给将死之人。我说我们在快餐店门口等着就好,他们出来的时候一定会看到我们,给他们点独处时间。也许周冉有话想对母亲说但不想让我们听到,也许母亲有话想对我们说但不想让我们听到,也许——

我和弟弟站在快餐店门口的过程中,我们都没有看时间。没有煎熬的感觉,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我相反感到很轻松,这五年来的困惑,不解,无助终于要在今天有个了断。就像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它们坚持不懈,在我的身体里终于跑到尽头,将在残阳下变成莫名的物体,让我看不清楚。

母亲从咖啡馆里走出来,尽管我们五年未见,但我们都是同一个——这种自嘲的侮辱性玩笑我都开不出来了。我看到她看着我,她看到我看着她,母亲化作花果香味道的蜡烛,闪耀着动人光芒,穿越三十米长的黄昏距离。

狼狗时光,会让人分不清远处过来的物体是狼是狗,三十米正是一个容易产生错觉的距离。很长时间里我闭上眼睛,反复追忆今天这一画面,竟然无法确定过来的人是周冉还是母亲。母亲穿上高跟鞋和周冉差不多高,周冉也和母亲差不多瘦。我近视三百度,从来不戴框架或隐形,在这一刻显得尤为着急。

我没有去询问弟弟或者周冉故事的答案,有时候模糊一点反而会带有美感。无论是周冉直接被车撞飞,还是周冉推开母亲自己被车撞飞,事实就是周冉被车撞飞。

6

我把插在蛋糕上的蜡烛点燃,向黑暗里招了招手。

弟弟看到了我的动作,这代表一切都忙碌妥当,我们可以坐下来吃饭了。我和父亲都已经坐定在位置上,弟弟推着轮椅来到餐桌旁,把轮椅放在我的对面,那是以前母亲坐的位置。

今天是我和周冉的生日,5月19日的傍晚,周冉勉强可以出院。他今天心情不错,俏皮地问我,这就是我说的周日傍晚的秘密吗?我说对,我们不开灯,隔着蜡烛交谈,连窗帘都不拉。周冉说好棒,就像一个家庭剧场。

父亲说,许愿,吹蜡烛吧。

我和周冉都双手环扣放在胸前,闭上眼睛,没过多久睁开。弟弟说,我数一二三,你们就一起吹蜡烛。我作弊了,倒不是我提前吹,而是我没有吹,想把所有蜡烛留给周冉来解决,想把所有好运都留给他。他憋了一大口气,但没有将所有蜡烛吹灭。因为他的轮椅和餐桌中央的蛋糕有些距离,他需要稍微站起来一些吹才行。但他做不到,他这辈子都做不到。

我站起来替周冉吹灭蛋糕上的蜡烛,力道使得过猛,差点连餐桌上的蜡烛都要一齐熄灭。周冉看到我的胴体,看到我长毛的地方,微微低下头不好意思。今天还是我们约好一起睡觉的日子,弟弟和周冉熟识以后,曾揶揄过他这个浪漫的想法。

但已经不可能了。周冉丧失了性能力,需要坐一辈子轮椅,他对我真的只剩下吸引力。我们没有分手,却经历了一个冬天般的笑话。

周冉说,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和她在独处时,究竟说了些什么吧?这么多天我一直没说,其实是怕你们不相信。因为在那个时间碎片里,我感到我不是我,也变成了旁观者。有人在用我的皮囊挥舞,我的嘴巴说话。那个人是谁?我相信你们能猜出来,就是我父亲!他说了一大堆,哦不对,是我说了一大堆。从第一本书说到最后一本书,从第一次交谈说到最后一次交谈,从第一个细节说到最后一个细节。信我已经给她了,我还收到了她的回信,一会儿给你们念念。

周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记得你所有的事情,我记得你所有的故事。”

我想那一刻,母亲就像我们身处的这座庞大城市,来来往往灯红酒绿。进来的人,出去的人,充斥着玩弄,欺骗,薄幸。而周冉就像窗沿上的猫,是整个城市里最不起眼的生物。在这个瞬间告诉她,我记得你所有的事情,我记得所有的故事。她会产生一瞬间的温暖,这一瞬间的温暖不是爱情,而是文学的拉高与飞行。母亲活成了文学,所以她停止写作,离开我们。文学不会嫁给任何事物,也不属于任何秘密。

一只黄蝴蝶飞了进来,停在我的酒杯边沿。我们住在三十层,这是蝴蝶不可能到达的高度。那一定是家里就有,我问他们三人,最近有没有学变黄蝴蝶的魔术。他们都摇摇头,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黄蝴蝶是从书橱里飞出来的。

我们举起酒杯,今天破例也给弟弟倒了一点酒。黄蝴蝶绕着我们不停飞行,打转,就像腾空而起的梦境。我们大声说话,祝对方下周一切顺利。

责任编辑:专三千